第七十章

已經夜深,但譚圓圓沒多久就打了電話來,當說到親眼目睹拋下婚紗影樓中的她,中途離開的姜尚堯坐在副座,與開車的紅衣女人談笑而去,夜深不返,慶娣語聲遲滯,接不下去。而譚圓圓靜默許久后,說:「只憑這個,證據明顯不足,慶娣,別因為之前的陰影影響判斷力和結果。」
妒與恨,深納於心底的情緒隨那想象中的慵懶情致翻湧而起,喧騰不休,以野蠻的衝擊力席捲她身心。她凝視自己顫抖的指尖,緊咬下唇,知道一開口,就是怨天怒海。
以男人的角度,拿下翟醫生,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不屈。可姜哥新婚在即,未婚妻又是這樣的好姑娘……慶娣嘴角無奈的笑容讓老凌心中頗為躊躇,兩年前的春節,第一次見面他就暗贊姜哥好福氣,而自己那內向的女兒與慶娣也向來相得。
慶娣寫完最後一筆,抬起臉,不覺就想到另外一首「在微微搖晃的倒影中,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測的眼睛」。她綻開微笑,因那一見便壓抑不住的泛濫愛意。
她閑時最愛抄詩,隨性地寫,記得什麼就寫什麼,說從心到筆尖落墨的過程能令心緒寧靜。姜尚堯走過去從桌上拾起一張紙,「我已聽到悲傷碰撞的落地聲,響亮的木頭落在庭院石板上……」這句恰到好處地形容出他下午得知消息時的心境,老凌那一通電話打來,才開完會心中頗有幾分志得意滿的他頓時如冷水澆頭。
「人有千百相,因人而異,因緣而化。」這是她說的。
放下電話,似乎平靜了些,她甚至還給福頭餵了半碗狗糧。
「還有,如果真相如你所料,你能接受的底線是什麼?是結束還是繼續?你想要的結果決定你選擇什麼樣的處理方式,這個很重要。」
「我想知道,你姜哥認識翟智多久了?」
這是他一手開創的事業,僅只兩年,宛若奇迹。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問大磊比較合適,他跟著姜哥的時間多。」
m.hetubook.com.com她對大磊說:「回去吧,突然想起來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
等不到她發問,他繼續解釋,「她父親是省里的領導,她個人也認識不少有影響力的人,可以說,在和能源集團的合作項目里,她起了關鍵的作用。為了感謝她的幫忙,我送出去礦場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不過考慮到負面影響,沒有走法律程序。事實上,她目前是我們的合作夥伴,也是最大的股東。」
她轉過頭,表情平靜。
沉默蔓延,吞噬了他來時一路準備的說辭,直到感覺幾乎窒息。「翟醫生,是監獄里認識的。過年前我去原州,在酒店大堂偶然遇見……」
凌萬強見她眼神泠然,忽地意識到自己的疏漏,連忙補充說:「我之所以說不太清楚他們認識了多久,指的是重逢后的這段時間。」
心靈的溝通,靈魂的交流,那時那種碰撞的火花帶來的喜悅感似已遙遠,又似觸手可及。歷歷在目,卒不忍視。
慶娣百轉愁腸,握著手機的手在耳邊搖晃,她幾度艱難開口,幾度艱難咽下,最後挫敗地說:「我不知道,我要想想。」
「今天沒什麼重要事。」見他起身倒茶,慶娣急忙攔阻,「我就說幾句話而已。」
她抖震著給譚圓圓發簡訊,「我想你是對的。愛讓我失去自我。」
那樣的譴責目光,讓姜尚堯呼吸一滯,心中寒意似刀鋒銳利。「和你說了,我和翟智的關係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糾纏這個問題沒有意義!就是因為怕你胡思亂想,我才遮遮掩掩不希望你知道太多,心思太重——」
老於世故的老凌推搪的反應在意料中,慶娣不置可否地笑,「是嗎?昨天你們一起去吃飯,我還以為認識許久了。」
二貨那大嘴巴。凌萬強聞言眉心一跳,可預期的後果令他此時心中左右權衡,萬般無奈之下,終於艱澀開口,勸解說:「嫂子,姜哥對你的感情我們都知道,你對姜哥也是一m•hetubook•com.com樣,沒二話。兩個人能這樣,已經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本來人活著就難,難得幸福,何必執著?」
夜裡車聲響起,她立於走廊,只看見老凌酒醉的身影。她回房于窗前靜待,一直等到夜深才等來他的電話。
被她笑容里的溫暖照拂,他眼中掠過一絲愕然,隨即也無聲地笑起來,只不過無力且虛弱。
老凌額上青筋噗噗地跳。昨天散席后翟醫生擠兌姜哥送她回原州,而姜哥居然答應,當時老凌就深覺勢頭不妙。他倒沒料到溫吞吞的慶娣會這麼快發現真相,只是以他親眼所見,姜哥糾纏翟醫生,雖然換得一個耳光,但是兩人眉來眼去間明顯有苟且之意。姜哥夜半遠送翟醫生,更是坐實了他的想法。
姜尚堯問她可睡著?她敷衍說被吵醒。他笑說自己睡不著,一直在想她,又說明天要接人回聞山開會,所以直接留在原州。此時他縱有萬般錦繡文章,慶娣也決然不信。她甚至隱隱期待如小說的發展,能狗血地在電話里聽見另外一個女性的聲音。可是背景的安靜又讓她產生一絲幻覺,他在做什麼?或者是,他們在做什麼?
她想她目前最需要的是事實真相,至於選擇?二十多年來,老天給的她從來沒退避過;需要自己抉擇的也從來沒含糊過。這一次,儘管關乎半生幸福,可也同樣只是A途與B途之分,唯需看清終點就是,和以往沒有本質的區別。
她靜靜等待姜尚堯的到來,雖然她已經不確定今時今日的他會不會在墾拓事業疆土的忙碌中撥冗應酬她感情的困擾。
想清楚這些,天已透亮。她記得高中的一個同學現在在聞山做交警,輾轉得來他的號碼,中間無數次聽見老同學們「結婚記得請我喝喜酒」的玩笑,她含笑應承。
「怎樣變,都是你是不是?!」這也是她說的。
「所以我應該感激你的好意,繼續難得糊塗下去,假裝看不見別人憐憫同情的眼光,hetubook•com•com假裝聽不見閑言碎語。哪怕你糊弄我說有公事要趕回原州去,把我丟影樓里。」她深深滴吸一口氣,然後繼續,「我不懂你們是什麼樣一種純潔的關係,需要你為了她而完全罔顧我的感受。」
慶娣將辦公室的門掩上,鄭重的態度令老凌心中不無忐忑。他咳嗽一聲,掩飾地笑:「嫂子,今天沒出去?」
「以前在冶家山,有一年我們在礦場幹活出了事,姜哥把重傷的人送回監獄醫院,翟醫生那時在監獄做獄醫,就此認識。監獄里平常送葯都有勞動號負責,我之前也只見過翟醫生一面而已。今年姜哥與翟醫生重遇,她家裡有些關係能幫到姜哥,因為這樣才多了些公事上的接觸。嫂子,你別多心。」
慶娣沒注意到自己緊握雙手,用盡全力,只是留心凌萬強的一字一句。聽起來萬分中肯,可假若事實如此,在影樓時他何必騙她說要立刻回去原州?大磊又何必要載著她在聞山市裡兜圈子?況且……
她若無其事的態度擊潰了他的鎮定,姜尚堯立在桌前發了會怔,緩緩坐下說:「慶娣,看著我。」
曾幾何時,她那樣無限信任愛情的力量。事實證明,現實高高凌駕在萬物之上,有些分歧和裂痕是愛填不滿的。
一個人,特別一個女人,立足於世,要站得穩當,必不可少現實的倚仗。錢,充滿愛的家,給予支持的朋友,能寄託精神的工作。
「從除夕到現在,我一直活在夢想里,嫁給你,給你煮飯,為你洗衣,朝夕相對。從夢裡醒過來,真正面對現實,我發現現實和我的夢想有天壤之別。我幾乎能預見未來的日子,每天等你回家,偶爾能等到,大部分時間會失望。而你,無盡的應酬,男人的、女人的。我開始偷偷檢查你西裝里有沒有長髮絲,手機里有沒有曖昧簡訊,衣領里有沒有香水味,有的話慶幸終於有了藉口發泄憤怒,沒有的話無限怨懟累積。而你,對我日復一日的等待守候漸m.hetubook.com•com漸感到乏味。」
「大概出去玩了。」慶娣自顧收拾桌上的紙筆。「你吃了飯沒有?」
「看來我真要再去問問大磊。」慶娣沉吟說。
結緣締愛,不過只是開始。能在時間的長河,現實的磨碾中愛意不磬,才是真正的恩澤。
回到礦場,她在走廊外佇立許久。兩年前,這裏還是荒山一角,簡陋的紅磚房半壁傾坍,石砂掩埋下的坑洞如瘡孔。現如今,兩排水泥房子的側前方是堆煤的倉庫,再往前望,機器的棚頂看不到邊。
他伸手欲抹去她睫上珠淚,她先一步扭開臉去,這個躲閃的舉動讓他心中浮升而起的失落感越來越厚重,又與被拒絕被否定的悲傷鬱結在一起,揮抹不去,塊壘于胸。「慶娣……」他以央求的語氣乞得她望他一眼,四目相對,如鯁在喉地,他除了喚她的名字外,任何解釋都覺蒼白。「慶娣。」
這兩個字一入耳,老凌眼前頓現陰影中火熱交纏的兩個身影,接著翟智那個耳光噼啪一聲炸裂在耳際,炸得他腦仁疼。
大磊猶疑:「嫂子,你臉色不太好。」
她的信息不足,車牌號依稀記得幾個,多虧常和大磊那個愛車狂在一起,耳濡目染下知道那部車的標識是紳寶。
話下隱晦深意,以及眼中憐憫,慶娣瞭然於心,不再需要其他的答案。
等同學將信息反饋來時,已是下午。得到車主名字,她進了老凌辦公室。
她眼中水霧氤氳,自嘲一笑,「是,哪怕是欺騙。」
只不過跟著姜尚堯一步步走來,一步步接近核心,幾年的獄友交情在當下不值一提,更何況,他是受恩于姜,姜尚堯的私人生活他無從置喙。凌萬強只能暗嘆一聲可惜了。
慶娣掩住臉,低應了一聲。
姜尚堯傍晚后回到礦場。慶娣正坐在窗前寫字,暮光游移在她發梢,伏案的背影看來寂寥無比。
慶娣在小愛婆家前的路口躊躇萬千。有家不能回,愛娣也已出嫁,初中結識的好友知己遠在天涯。她一心信賴的愛情曾經是hetubook•com.com燃亮前路的星火,此時于風雨中飄搖。她惶恐地翻檢行於世間的行囊,發現能掌握的唯剩夢想。
慶娣似乎是被自己的想象嚇著了,眼裡浮掠恐慌之色。姜尚堯聽得她的敘述,不忍地將她的手闔于自己掌中,「慶娣,我保證不會那樣,我答應過忙完了這一段好好陪你。是我的錯,總認為你能體諒,總想著結婚後還有更長的日子,這段時間熬過去就好。我疏忽了你的感受,壓力幾乎都在你一個人身上——」
老凌見她笑容如常,心下稍安。
「我和你,就像旅行中巧遇的人。看過同樣的風景,保留有類似的回憶,所以分外親近。但是,你有你的前途,我有我該去的目的地。強求你改變行程,你會心有不甘;要我扭轉方向,我也會悔恨難平。……還不如說一聲珍重,互相成全對方。所以……我想這個婚,不如不結了吧。」
「福頭呢?」他四處望望。
雖然來時已經揣測了無數種後果,但是乍一聽她質疑婚姻的可能性,仍然讓姜尚堯心口如遭雷殛。「慶娣,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樣……」
迷茫中的慶娣儼如醍醐灌頂,乍悟妒恨之心已經將她引領至錯誤的方向。
姜尚堯緘默不言,低頭撫弄她指尖,好一會後迎上她目光,一字一頓地說:「欺騙了你是我不對,可慶娣,你答應過我,就算我做了讓你不喜歡的事。」
「不是她的問題。」她默然。那個女人是什麼樣的人,和他的關係到了哪一步,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心中為他們兩人共同織就的網斷了絲,裂了縫。
「你一定要避開重點嗎?」慶娣難以置信地注視他。
一井道開挖的第一眼炮聲猶在耳際,她依然無比深刻地記得那天他黑漆漆地從井下上來,她手持著水管,看他洗凈滿臉的煤灰,關水龍頭時,他的手觸碰到她的,眼神交錯心跳狂亂。
「是『你』的合作夥伴,」慶娣低低嘆息,「在我重新考慮結婚的問題時,我已經沒有資格和權利談『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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