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真的臉孔令他心弦一緊。澄凈的心,單純的信任,他在追逐渴慕的某些東西的同時,辜負了自己渴慕的另一些。姜尚堯想起礦道角落裡挨得那一耳光,臉上火辣辣的,他不敢直視她清亮的雙眼,闔目屏息點頭:「真的沒有。」
慶娣看看時間,再次開門,嚴關見她出來,警惕性頗高地站直身子,慶娣瞪他一眼,「我總要吃飯吧?別說廚房午飯好了給我端上來,我早上到現在連碗粥也沒看見。」
她把福頭放出去,對嚴關交待:「那今天遛狗、喂飯,你包了。」也不理閻王關臉上肌肉扭曲不已,她砰地將門摔上。
一陣沉默,姜尚堯不期望她被關了一天後仍舊能保持好脾氣,但此時寧願她使使小性而不是無話與他的樣子。「慶娣兒……」
「起出來看看,爛得不是很厲害的話把爛根的地方切了,剩下的爆曬兩天,混點農藥粉換點好土重新栽。爛得狠了只能扔掉。」姥姥忙完手上的活,回頭一看慶娣正發愣,不由問說:「這孩子,想什麼呢?」
聽得這一聲承諾,他心境豁然。
他默默注視鏡中淚眼迷濛的她,吻在她發頂。「原諒我,慶娣。」
「好。」
樓上的姜鳳英伏在老邁的母親肩上,語聲喃喃地說:「媽,老話說得好,前坡搭后坡,屋檐水滴舊窩。不愧是他的種,不愧是他的種。」
「沒什麼說的我掛了。」
「我懂你,深刻得象了解我自己。」他要的是能任他揮霍的包容與溫暖,她要的是清白不沾塵的愛。慶娣心意澄明,誠然,她可以修改準則曲意遷就,但終歸一日情淡愛薄后,兩人的軌跡將以丈量。「貞誠是婚姻的基礎。我們對婚姻的期望不同,必不可免的有一天會相互失望。原諒我的悲觀。」
他聞言手掌一頓,身體一僵,少頃,他www.hetubook.com.com再度撫摸她緋紅臉頰,親吻她粉色的耳垂,低聲哀求:「我錯了,不該騙你,以後再不會那樣,慶娣,原諒我好不好?」
聽她話裡帶氣,嚴關合上嘴,尾隨她一起下樓。
諸多頭緒雜亂如麻,她怔怔瞪視他親手做的麥秸燈罩,傷感像荒園的草一樣瘋長。
她被軟禁了。
「胡搞的是他,你跑什麼?你愛他這麼多年了,什麼都給了他。就算要走也狠敲他一筆,再撕了那賤人的臉再說。現在不是白白便宜了那一對姦夫淫|婦啊?姐,你又犯二了是不是?」
「那就好。」慶娣將他擁得更緊些,臉藏在他懷裡,眼淚卻墜下。他那一秒的遲疑擊碎了她的心,她聽見心碎的聲音劃破夜空的尖利。
「我不難為你。你擔什麼心?燒一頓飯難道會把你姜哥的老巢給剿了?」
「那可能是施肥太多了,我移回來的時候天還沒回暖,怕養不好。要是爛根了怎麼辦?」
即使在獄中得知雁嵐噩耗時也不比現在,那時有心痛有哀傷有滿腔的恨。此時此刻,儼如回到看守所的小號,除了難以忍受的痛楚外,還有一種深沉的恐懼。
開車的小鄧向來穩重,聞言也忍不住偷窺姜尚堯面色。見老大木然轉頭向窗外,又和劉大磊對視一眼,都微微鬆了口氣。
暮色初降,姜鳳英跌坐回沙發,臉色灰敗。被她一頓猛打的姜尚堯眼神空洞,怔怔立在客廳好一會,接著醒過神走向門外。下了樓,嚴關望他的眼神躲閃,愧不可當,不停撥號的大磊放下手機,苦著臉對他說:「之前一直佔線,剛才徹底沒信號了,不在服務區。」
慶娣一笑,「養了幾年了,有些不捨得。」
離開時她將鑽戒和姜媽媽送的定親金子放回姜尚堯的小床床頭,又看了看那把老吉www•hetubook•com.com他。眼中熱淚奪眶,似乎回到多年前,她撥開乳白的幕簾重遇的那一刻,他低沉的聲音與如水的吉他聲應和,唱著一千個傷心的理由。
慶娣反應過來不由失笑,在她反覆拷問內心是否對他太過苛責的時刻,他迎面甩了她一個乾脆響亮的耳光。
嚴關光棍一條,哪會照顧人?慶娣一提醒,他這才想起來。訕訕地說:「嫂子,你別難為我。」
晚上姜尚堯先打了電話給嚴關,聽說慶娣一天除開做了兩頓飯之外一直乖乖呆在房間里,他略微心安。再撥通慶娣電話,那邊不停循環著唱「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聽得姜尚堯心頭鬱悶,正想掛斷了換座機,音樂居然停了下來,「慶娣兒……」
果然第二天他以行動印證了他的話,慶娣推開門,嚴關搬了張凳子,坐在走廊上,目無表情地說:「姜哥說兩天後回來。」
這幾天他難得開懷,「一輩子就麻煩他一次,大不了結婚的時候我敬他一瓶茅台。」
姜尚堯怒瞪他。
第二天正午,慶娣從羊牯嶺公墓下來,去了鐵路小區。姥姥正在姜尚堯的房間里給防盜網上的一排植物剪枝分盆,慶娣鬱郁地說:「姥姥,我那棵五寶珠從學校移去礦場就沒見好,葉子發黃,一片片地掉,瘦了很多呢。」
不等他攔阻,嘟嘟忙音傳來,姜尚堯盯著屏幕亮光消失后長嘆一口氣。
當時他只覺得這個女人欠教訓,此刻再想起這一番話,翟智的直辟結合慶娣的犀利,箭指人心,他冷汗涔涔。
「愛娣,你一向跟媽媽比較親近,以後就靠你多照顧媽媽了。」
「明早我去原州和江律師商討合同細節,夜裡趕回來,後天我們去拿證好不好?」他是連五一也不想等了。
慶娣雙手抖震地將手機卡取下,用了兩年的情侶號,和圖書
她掂量又掂量,最後扔出窗外,被東去的火車拋在曠野中。
她點點頭,攏攏頭上毛巾,姜尚堯先她一步拿起吹風機。以往幫她吹過許多次頭髮,可兩人第一次如此無言相對。他動作輕柔,慶娣借鏡子端詳他沉默認真的樣子。他向來是體貼入微的,這種細心周到的習慣離不開與雁嵐生活的那十多年時光的培養。慶娣苦澀地想,相比較她的孤梗,還是雁嵐那種溫婉的性格更適合他。
……「姜尚堯,你就不覺得你特虛偽特會裝模裝樣特別假正經?用道德做武器,沾沾自喜地蔑視我,同時興緻勃勃樂在其中的和我玩著貓捉老鼠的遊戲。說白了,你是不敢碰我,不是不想碰我。對不對?要是碰了我的後果你能負擔得起,我就不信你能忍得住。」
「你想成全我什麼?又想我成全你什麼?」他隱忍慍怒。「要我說多少次?我和那女人沒關係。」
再次拈起桌上那紙留言,「我不能答應你單方面解約。慶娣,婚期照舊。」舊字那一豎力透紙背,可見他當時心情。
她的表情那樣平靜,語調毫無起伏,像在心中演練了無數遍。
慶娣緩緩坐下,撥出他手機號碼又按掉換成大磊的,大磊手機一直關機中。她扯扯嘴角苦笑,既然門口能擺個門神,那麼把大磊的手機收繳了也不無可能,難道姜尚堯打算兩天後回來直接把她扛去民政局?
劉大磊頓時捧腹,指著嚴關說一聲「活該」,姜尚堯鬱結的心情也不由舒散了些,強忍笑意上了樓。
他托起她的臉,覆唇在她唇上,輾轉咂吮,最後猶有餘味地輕啄數下,「睡吧。」
婚期如舊。卑微地活在別人憐憫的眼光里?將自尊潑灑于地,祝酹他來日風流?真走到那一步,對於她十多年來的恆愛無異於冒犯與褻瀆。他做得出,她忍不下。
姜和*圖*書
尚堯托起慶娣的下巴打量她。
「嗨,一盆花而已,姥姥這裏多著,都是你的。洗手洗手,姥姥給你做點心吃。」
感覺到他身體沉重地躺下靠近,慶娣閉緊眼假作熟睡。第六感告訴她,他的目光停佇在她臉上,如恆河久遠的時間過去,他若有似無地嘆息,然後一句話差些擊潰了她的全部意志。他說:「慶娣,沒有你的日子,我沒法想象。」
萬籟俱寂,她勸說:「先睡吧,有什麼明天再講。」
慶娣指尖摸摸中間那顆獨鑽,像一滴淚的梨形。許白首之約,以半生忍愛。
夜深依然輾轉難寐,洗澡時聽見關門聲,知道他出去,這個結果確實是她想要的,可心頭殊無喜悅,只有酸悵的淚意。
「姜哥,不行給嫂子陪個禮,下個保證書什麼的。」副駕的劉大磊干著急,「來,你把我手機還我,我和嫂子說。」
「那明天我回聞山看看房子裝修的怎麼樣,老麻煩黑子哥也不行。」
見她低垂的睫毛忽閃,知道她心中掙扎,姜尚堯再做努力,「我保證沒有下一次。」
慶娣伏在枕上,極力撇去負面的情緒,掙扎著將心帶往前途。要向姥姥媽媽們解釋,求得諒解;好在請柬還沒有發出去,但聞山大酒店預定的喜宴馬上要去取消;還要重找工作,或許搬回望南鄉小學也不定……
進,是步步隱忍的悲觀未來;退,是驟然心靈虛惘無所依的現在。慶娣抬起手,有些遲疑,有些滯重,想撫摸他的黑髮,又縮回去,放在他肩上。
「那你告訴我,你真的和那個翟醫生沒有其他的牽扯?」
「我不知道和你說什麼,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
她眺望窗外遼遠的天,死死忍著不流淚。是什麼樣的愛,在昔日他潦倒時,讓她堅守不棄;又是什麼樣的愛,到如今,失去尊重與信任后依舊無法消www•hetubook.com.com弭。
「葉子一片片黃不是日頭曬得太少,營養不良,就是施肥澆水太多,爛了根。」
昨晚送翟智在沿湖路停車,路燈光影穿過枝葉縫隙投在她臉上,她表情不無輕蔑地這樣說。
慶娣附合地笑兩聲,「困了。」
「慶娣兒。」姜尚堯抹抹她額上的浮汗。
慶娣才洗了頭出來,見了他一愕,姜尚堯自行解釋:「想你了,回來看看。明天清早再趕回去。」
星月微沉時,姜尚堯的腳步聲在門口躑躅,驚醒了福頭,他開門進來。
她曾以為在愛中修行,簡單質樸無欲求。可是,她錯了。「愛娣,我要的是最昂貴的東西,今時今日的他,給不起。」
「生我氣幹嘛啊?那天我用盡辦法了。說到底,」劉大磊語聲漸漸低微,「還是你自己有錯在先。」
星光一路送他們回聞山,進了礦場,嚴關正帶著一隊保安和福頭在辦公樓前的空地上繞圈子跑步。劉大磊不由奇怪,「半夜三更的鍛煉?」
他凝視慶娣波瀾不興的面孔,胸中各種情緒激涌碰撞,心像被無形的手緊攥,他想撕裂血肉換得一絲空氣,衝動無可自抑。最後,他只是近前一點,將頭伏在她肚腹上,摟住她的腰肢,小聲祈求:「是我讓你失望了,慶娣……再給我一次機會。」
嗚嗚的聲音頓止,他關了手上吹風,目光在鏡子里和她的交織。姜尚堯猶豫著,從西裝口袋裡掏出個紅色的絨布盒子,試探地遞給她。「看看喜不喜歡?店裡最好的了,嫌小的話,等我閑下來一起去原州再買個大的。」
如此,眼中泫然。
嚴關收整隊伍,喊了一聲「解散」,其他人如得大赦般如鳥獸散,看表情可想而知個個心中罵娘不已。嚴關走過來時瞟老大一眼,嚴肅的臉上浮現尷尬之色,然後對大磊解釋說:「嫂子說福頭吃多了,跑跑步消化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