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眸色深深，忽而將她按住。
但是，穆夫人畢竟是楚王的母親。她並不擔心楚王會有什麼態度轉變，而是擔心，他會因此而為難，背負更多的壓力。
半碗水下去，穆夫人似乎舒坦了些，緩一口氣。
楚王臉拉下來：「你不高興？」
穆夫人望著他，眼圈忽而一紅。
「商賈又如何，商賈走南闖北，皆是有能耐的人。」阡陌不以為然。
楚王示意他們噤聲，親自從寺人手中接過一碗湯藥。
他話語緩緩，卻是堅定。
阡陌臉一紅，卻忽而想到一個問題。
「我若說她已不再反對你我婚事，你高興么？」楚王看著她，意味深長。
楚王讓人取水來。
「羊契。」阡陌認真地說，「那債是我向伍大夫所舉，如今既然轉給了你，我便要與你立契。」
阡陌無語，只得彎彎嘴角。
「母親，寡人一向明白，這王位得來不易，守來則更不易。故而寡人可隱忍蟄伏，可受人恥笑無用，亦可受人怒罵無情。寡人可昂首而言，所為一切，皆是為了楚國與王室。」他望著穆夫人，「唯獨此番，寡人無法自辯。母親，亦是此事之後，我方才知曉已經離不得阡陌。兒與她，互為知心，有她在側，兒可安心治國，她亦可為賢良之助。懇請母親莫再厭棄，應許我二人，兒感激不盡！」說罷，楚王端坐，鄭重地向穆夫人深深一拜。
「侶……」她感動地摟住他的脖子，用力親了一口，「你真好！」
阡陌待在高陽宮中，等了許久，心裏惴惴。
楚王此番來，就是做好了讓穆夫人出氣的準備，微笑，「母親哪裡話，寡人只有一位母親，便是迎了帝子來，亦不敢疏忽了母親。」
喝了幾匙，楚王再喂，穆夫人皺眉，搖搖頭。
阡陌看著他，應一聲，想到穆夫人那張怒氣沖沖的臉，心中卻是苦笑。hetubook.com.com
他從小當了太子，現在又當了國君，頭一次有人要為二十隻羊跟他立契借錢。
「那你怎不笑？」
二人依偎在一起，安靜片刻，楚王忽而道，「明日，我帶你去市井中如何？」
直到深夜，楚王才終於回來。阡陌迎上去，兩隻眼睛盯著他的臉色，下意識地解讀那上面的每一點變化。
穆夫人的寢殿中，宮人環伺，庭中有巫師在驅鬼，醫師剛剛出來，見楚王駕到，連忙行禮。
楚王看看他，不接話，徑自入內。
「哦？若不然呢？」
穆夫人顯然對這話感到受用，面色好些，卻仍然沒好氣。
「母親，阡陌之事，寡人心意已決。就算她不曾歸宗，也當得起楚國夫人。」
少頃，穆夫人的眼睛緩緩睜開。
「我早還過了，如今，是你欠我的……」她低低道，卻將手伸進他的衣底……
直到自己跟著阡陌的指導，在上面書了名，又見阡陌按了指印，方才忽而明白過來。
楚王伐舒回來，也曾到延年宮來探望，可是來了幾回，穆夫人都不見，如今，竟是他們頭一次見面。
阡陌愣了一下，又驚又疑，「真的？」
「那本就是我的！」阡陌亦真相畢露，得意地說，「大王已經署名，不可反悔！」
「那麼，還少了一份契書。」阡陌說，「我要與你立契。」
「為何不在。」楚王一臉不情願，「有人還欠了寡人二十隻羊……」
她的反應全在意料之內，楚王朝寺人渠看了看。
「高興。」阡陌忙道。
這些日子，穆夫人一直禁足於延年宮之中。宮中的守衛全都換了人，楚王來到的時候，前來迎接行禮的郎中都是嶄新的面孔。
「怎麼了？」楚王被她瞧得不自在，無奈道。
楚王被打斷，有些不喜，「嗯。怎麼了？」
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下高興了？」他咬著她的耳朵，「那今夜……嗯？」
阡陌哭笑不得。
阡陌怔了怔，抬頭，「市井？」
她是他的母親，他自然敬愛，繼位之後，尊她為穆夫人，奉養在延年宮。可是穆夫人的脾氣他也是知道的。從前父親還在的時候，她雖然生下太子，卻並非夫人，多有忍氣吞聲。但她並不懦弱，操持後宮，勉勵兒子，甚至為了他能夠順利繼位，對一個幼兒下了毒手。
「依你之見，要如何？」他問。
「若你我不按契書所言行事，有所爭執，便要由官署裁決。」阡陌道，「侶，你不是與我說過，上回那鬬氏與蒍氏爭地之事？此事亦是同理。國中賞賜之時，未明界限，故而各執一詞。而相爭起來，往往無所依據，便偏袒勢大者或強賴者，是以官府亦難為，最後要鬧到你親自出面。」
穆夫人愣了愣。
「母親，怎病成這般才告知寡人？」楚王道，「寡人來探，還不許入內。」
楚王聽說穆夫人身體不適，笑容斂起些，少頃，應道，「知曉了。」
「我還不是為了你好……」她嘆口氣，「你看諸國之君，何人不想著與強國聯姻，就連晉國、齊國，國君娶婦，亦是唯利唯強。你倒好，為一個不知來由的女子失了心一般，還要為她歸什麼宗。」
是啊，氣急些又不難說話的人……穆夫人的性情，阡陌已經見識過，就算她不再反對這婚期，阡陌也並不奢望她能夠對自己有好臉色。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遇到困難就去找楚王，日後的相處，恐怕更多的是要自己去解決問題。
穆夫人看著他，並未推拒，少頃，將湯藥喝下。
「不立。」他拉下臉，「傳出去，寡人成了什麼？市井中的商賈么？」
楚王莞爾，在她的唇邊親了一下。他將和-圖-書外袍交給寺人，拉著她坐到榻上。
阡陌的雙眸中登時光採乍現。她一直以為，那件事再也不會有後文，雖然覺得可惜，但考慮到自己和楚王曾經因此大吵一場，也沒有再主動問起。沒想到……
「說起來……」他在她的脖子上咬著，「你欠我的似乎不止二十隻羊……其餘如何還？」
他一直將阡陌留在高陽宮，對穆夫人及那件事相關的一切絕口不提，彷彿就是為了讓她快快忘掉。
他說要娶她的時候，也沒見這麼高興過……楚王想給她一個白眼，卻也忍不住彎起唇角，眼底俱是笑意。
楚王結舌。
想到穆夫人，楚王也往往感到無奈。
楚王沒想到這麼一份小小的契書竟有許多道理，深思不已。
「立契？」他問，「立何契？」
阡陌輕哼著，手纏在他的脖子上，忽然，翻身將他住。
阡陌結合自己往日所見，亦說得興起：「首先要明確法度，如何可為，如何不可為，官府權責之類；其次，便是那契書。我見一般契書，所言之物過於草率，亦無條目規矩，若可定下準則，則便捷許多，亦可為官府定論。」說罷，她請寺人渠拿來筆墨，按著自己的設想，親自寫了一份契書。從雙方姓名，到數目，再到期限，各種說明，整整齊齊，一目了然。
「母親為寡人思慮，寡人心中知曉。」楚王緩緩道，「可母親真以為當今世道，聯姻可保一切？」
阡陌聽著，眉間忽而一展。
「什麼如何？」楚王到椸前寬衣，「身體如何還是對你看法如何？」
「夫人不久前已用過膳，剛躺下。」寺人道。
「侶。」阡陌拉住他的衣袖，猶豫片刻，道，「我與你一道去吧。」
楚王被噎住。
注視著他驚詫的雙眸，她嫣然而笑，在那唇上碰一下。
她高興得幾乎跳起來，兩眼笑得泛光。
寺人渠瞭然，https://m.hetubook.com.com笑眯眯地將幾張牘片呈來。阡陌接過，只見都是她當時置辦的契書，有逆旅的，還有那三位館人的。
楚王目光一動。
「你還了伍大夫二十隻羊？」她擋住他的爪子，問道。
「你去做甚。」楚王一口拒絕，「你不必去。」說罷，微笑地握握她的手，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穆夫人如何？」楚王問。
再看向阡陌，她望著他，神色平靜。
「正是，」他撫撫她的頭髮，「你不是很想念你那逆旅？」
「你可知這是欺君？」他拿著那份完整的借債契書，氣極反笑，「就這般想要那逆旅？」
「若真是帝子，老婦沐浴焚香，伏拜相迎。可如今聽說，大王迎的是樊姬。」她冷冷道，「那樊國的游聃父總算未空手而歸。」
「母親，」楚王將湯藥端到她面前，「母親，來用些湯藥。」說罷，用銅匙攪了攪，湊到她的嘴邊。
阡陌還是有些不太相信。
「母親。」楚王喚一聲，語氣平和。
穆夫人看他一眼，淡淡道，「老婦怎敢勞大王探望，聽聞大王迎了美人歸來，老婦賀喜尚且不及。」
這傢伙明知故問，阡陌只得道，「都有。」
「我去去便來。」他故作輕鬆，親一下她的額頭。
「母親其實不難說話，只是時而氣急些。」楚王道，「你日後是夫人，她不會再拿你如何，你若有難處，告知與我便是。」
自從上次的事，母子二人的關係便一直僵持著。
「穆夫人如何？」她也終於忍不住，問道。
現在，阡陌是回到郢都之後，第一次聽到穆夫人的消息。
「立了契又如何？」楚王道，「我是王，楚國都是我的，你立不立契，都是我的。」
「它……」她有些結巴，「它還在？」
醫師道：「穆夫人病無大礙，不過偶感風寒。小人觀夫人似有愁緒，當是鬱結在心，故而愈重。」
楚王雖和圖書並不認同母親此舉，但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能有今日，她功不可沒。將責任全都推給她，並不公正。
楚王聽得這話，面色微微沉下。
從寺人渠的口中，阡陌已經知道了穆夫人和子允等人被處置的事。
回到郢都數日，阡陌一直都待在高陽宮裡。經過上次的事，宮人們對她畢恭畢敬，楚王每日都會讓人取來些漂亮的首飾和衣裳，討她歡喜。
子允參与其中，她感到十分意外。那時被芒救起以後，她也曾對芒和其他刺客為什麼能夠這樣順利地潛入宮中感到疑惑，但是芒似乎並不願意提起，左右而言他。沒想到，竟是子允，而故意把芒的斧子丟去霄宮，並指使宮人作證的，也是此人。阡陌了解了來龍去脈之後，十分無語。自己被那般對待，穆夫人那般盛怒，原來都不過當了別人手中的棋子。
她知道，因為自己，穆夫人和楚王在冷戰。當然，那件事裏面，她是占理的，她也知道楚王站在哪一邊。
穆夫人注視著楚王，目光不定，唇角動了動，終是沒有再多言。
「侶，你這般想法不對。」她耐心地說，「既然立契，你我便是契書中的雙方，你為債主，我為欠債人。我欠你的，乃是契書上寫明之物，你也只可向我索要契書之物，與你我本身何人無關。」
不過她覺得，穆夫人對她的厭惡是貨真價實的，否則也不會被子允三言兩語挑動，決意要置她于死地。至於這個厭惡到底來自於什麼，僅僅是因為她的地位與楚王不匹配么？阡陌曾經問過楚王，他卻也十分敷衍，只道，日後必不再有這等事，還去想做甚？
楚王頷首，走過去，在穆夫人榻前坐下。她閉著眼睛，保養得宜的臉上，雙眉卻似乎微微蹙著，兩頰有些消瘦。
室內，燭光昏暗。穆夫人在榻上躺著，旁邊的宮人寺人見到楚王，連忙行禮。
「我何嘗騙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