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一章 巴郡

來人微微一笑,轉身踱步而去。
蔡纓看著他,抱琴的手指上,骨節握得發白。
王鎮低頭一揖,唯唯連聲。
王鎮一驚,顧不得疼痛,抬起濕淋淋的臉。
那人看看老叟,唇邊漾起微笑,似清風過目。少頃,俯下身來,他用手捻起一撮茴香,在鼻間輕輕嗅了嗅,片刻,含笑道:「叟這香料甚好。」
「明日有一老叟來送紫菽,你付過錢,可留他用膳,多說些話。他兒子所事行業、為何人某事、常去的地方都務必打聽清楚。」他看著鏡中,淡淡吩咐道。
簾外道:「只到處走了走,買些香料。」
只聽一陣腳步聲疾疾而來,車后的帘子忽然被撩起。
馬朱恍然了悟,俯身一揖:「小人省得。」
王欽聽他難得有話說得像樣,呷一口茶,唇邊露出淺笑。
王鎮大聲地笑,愈加放肆。
車內無人答話。
「女君受驚,瑾深愧。」王瑾朝蔡纓一揖,輕聲道。
「說下去。」他不緊不慢地說。
老叟笑道:「怪不得。巴郡無紫菽,此香乃叟息子外出進回。可惜巴郡中人少有識得,總賣不去,且只拿來煮食呢!」
「香料?」王欽一訝,睜開眼:「買了什麼?」
「紈絝小兒。」笑罷,他緩緩坐起,披上單衣:「與謝芸一樣做派。」
「做甚?」他整整衣冠,問道。
來人頷首:「明日可送得去城東鹽務使府?」
「吾聞女君去向祁子學琴,原來是真的。」他扶著車板穩住身體,雙眼不離蔡纓。
老叟點頭:「自當送到。」
心中湧起一陣厭惡,蔡纓放開竹簾,冷冷吩咐道:「繞道。」
圍觀的人被王瑾帶來的府兵驅逐著,紛紛走散。王瑾看著他們,站立片刻,轉向車內的蔡纓。
老者聞言m.hetubook•com.com,一揖:「叟自當守口。」
王欽閉著眼睛,滿額汗水,一動不動。
「知曉了。」他說。少頃,忽然看向車中。竹簾低垂,裏面的人影隱約可見。目光微微留戀,王鎮轉向王瑾,面上一寒,低低道:「勿多舌。」
王鎮心一提,面上卻笑:「白傑幾人昨夜約兒過府,一不小心,喝多了,昨夜便宿在了他處。」
榻前,王鎮恭立,向王欽一揖:「父王。」
王欽眉間稍展,不再言語。
旁邊一名賣首飾的小販剛送走幾個買主,回過頭來,仔細聞了聞,驚嘆道:「叟這貨,味道甚足哩!」
王欽看著他,目光掠過醺意仍存的臉,沒有答話。
婢女受意,將錦簾收起。
「好了。」片刻,只聽醫師小聲稟道。
蔡纓抱著琴,從琴師祁子家中出來。家人看見,忙將馬車備好,待蔡纓登車,朝城北而去。
「父王說的可是謝臻?」一個聲音傳來,是王太子王鎮。
蔡纓將圍車的細竹簾撥開一條縫,窺去,只見道路前有一處伎館,門前,濮陽王太子王鎮正搖搖晃晃地出來,兩名盛裝的歌伎攙扶在左右。館主人率館中眾伎在後面笑臉相送,過節一般,熱鬧非凡。
馬車馳過大街,轔轔向前。
蔡纓驚叫起來,又羞又怒,一邊打開他的手一邊掙扎地向後退去。
「兄長。」王瑾行禮。
「不長進的東西!」王欽怒視著他,斥道:「你看看你現在是甚模樣!出去!」
王欽頷首,片刻,忽然低笑起來,越笑越大聲。
一盞茶水忽然迎面潑來。
各種香料曝在日頭底下,香氣散發出來,匯聚在一起,又隨風漾開。
「豎子!」王欽面色沉沉,恨恨地罵了一聲。
hetubook.com.com王欽不語,在榻上坐正,向旁邊侍立的婢女抬了抬手。
王欽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有見解?」
老叟看得一怔,片刻,目光瞥瞥他身後跟著的兩名從人,忙含笑招呼道:「公子慢看。」
「果然是……」他打了個酒嗝,緩緩道:「是女君。」
蔡纓從容道:「祁子年邁,走動不易,自當由弟子登門……」
老叟笑而搖頭:「郎君有所不知,這……」話音未落,他忽然發現面前來了看香料的客人,忙打住話頭。
老叟一愣,隨即大喜,連聲道:「出得,出得!」
小販瞭然點頭:「如此。」他想了想,又道:「採鹽向來為濮陽王所握,如今轉暗為明,他獲利益加可觀。」
老叟見他識得此物,一訝:「聽公子口音,似是外地人?」
王鎮一愣。
王欽睜開雙眼,銳光乍現。
王鎮想想,道:「兒以為父王不必過慮,巴郡早已在父王掌握之中,他謝臻不過領著朝廷一紙空文而來,各路土人,早已打點妥當,他興得甚風浪?」
王鎮笑意愈深,目光在她姣好的容顏上流連,緩緩往下,落在她的琴上。
「說來卻是怪。」片刻,小販抬起頭來,面上帶著疑惑:「今日來買的儘是土人,平日里輕易不肯出錢的,如今卻大方得緊,出手便是幾百錢。」
「他晨早出來,在市中轉了約一個時辰,便回府去了。小人趕著來與王公稟報,留了手下在府外繼續盯著。」
「何怪哉?」老叟笑了笑,在席上坐下來,緩緩道:「郎君莫非不知?朝廷已允郡中土人自採鹽礦,土人怎不闊綽?」
蔡纓心中一驚。
王鎮看看他,念頭轉了轉,停了片刻,道:「父王可是為那鹽務和圖書使謝臻煩心?」
那人道:「販香料的老叟說,是些辛夷杜衡之屬,每種十斤,明日送去,說是要調香的。」
「慢著!」這時,一聲大喝突然響起,家人還未回神,面前已被三五名王府僕從攔住。
王鎮偷眼瞥得他表情,覺得對路,心中一喜。腹中強壓的酒氣漸漸涌回來,他膽子放開,道:「便是他敢惹了父王,鹽務使府就在城東,府兵一到,必將他血濺五尺!」說著,他忽而一笑:「不過殺之亦是可惜,聽說他可是衛儃口中的『東州明珠』,那般人品,倒不若收入父王的……」
街市上,正值圩日。錦城的大小商人和附近鄉民皆趕早而來,還有山裡出來的土人,帶著山貨野味來貿,將市集中擠得熙熙攘攘。
錦城外的西山,綿延百里,乃巴郡一方勝地。濮陽王王欽在山中修建了一處別所,取名翠苑。自他向朝廷稟報染疾之後,就一直以養病之名居住於此。
「女君甚不給情面呢。」王鎮笑起來,酒氣充滿車廂:「我三番幾次請女君出來,女君不允,卻願去見那七旬老叟!」
王瑾仍不抬頭,道:「父王正尋兄長。」
王欽神色無波,閉起眼睛:「他今晨去市中做甚?」
王欽仍不解氣,只覺胸中憋悶,將手中茶盞狠狠一擲。
老叟得了稱讚,呵呵地笑,滿是自豪。他收起襥頭,看看那小販的貨物:「郎君今日市頭可好?」
小販一邊整理著攤上的貨品,一邊道:「甚好甚好,才來一個時辰便賣了小半。」
黃昏,夜色漸漸垂下。
謝臻去郡守府中與郡守張庭對弈,才回來,家中管事馬朱便得了傳喚,走入謝臻室中,向他一禮:「公子。」
「走。」未幾,只聽裏面的蔡纓低低道。
王鎮冷m.hetubook.com.com哼一聲,拂袖轉身而去。
老叟將貨物置好,後背已經濕了。他看看頭頂,一點樹蔭也沒有,只好任陽光白花花地曬著。心中尋思著稍後再換別處,他解下襥頭,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
「何事?」蔡纓訝然,向車外問道。
來人微微頷首:「正是。」
內室里,王欽俯卧在榻上,沒有說話。旁邊的銅爐里,安神的香氣裊裊,一名醫師手捻銀針,小心地從王欽的背上拔起。
「女君,」御車的家人似覺為難,道:「太子在前面,似乎難行……」
來人莞爾,讓從人付錢定下。
「哦,是了。」他剛要走,忽然轉過頭來:「某與郡中貴家比香,事關秘方,今日之事,望保密才是。」
他伸手,從那布包中捻起一小撮草籽般的香料,嗅了嗅,抬頭看老叟:「紫菽?」
「送香的老叟?」馬朱訝然,看著他:「公子這是……」
白傑是巴郡南部土人族長的兒子,為圖長遠,平日王鎮多與這些人來往相與,王欽並不多言。
忽然,他臂上一緊,衣袖被扯住。王鎮眉毛豎起,向後面望去,一人錦袍玉冠站在身後,卻是二弟王瑾。
胸中深深吸氣,片刻,她一禮:「太子。」
現下他所說的與從人來報相符,王欣看看他,「嗯」了一聲,卻訓道:「行為恣意無狀,乃為君大忌,勿忘了你是太子!」
腦中倏而清醒了些,王鎮止住動作,片刻,從車上下來。
日頭已經升上了天空,便是入秋,這般時辰也要漸漸熱起來。
王鎮站在面前,滿面酒醉的醺紅,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笑意猥褻。
話音未落,車廂卻忽而一震。王鎮重重坐上來,臉上掛著奇異的笑容:「如此,今日正好。太子我想聽琴,勞女君下車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扶一曲!」說著,伸手便來拉扯。
老叟捻須頷首。
過不久,忽然,前面傳來一陣喧鬧聲,車子慢下。
只見來人長身玉立,一身素凈衣冠,年輕的臉上,眉目渾然如畫,教人望之眼前一亮。
一名販香料的老叟剛來到,好容易在一處牆根下尋到空當,忙走過去,將草席鋪開,擺上自家貨物。
凉閣中,錦簾低垂,一人站在簾外,恭聲稟道。
簾外的人應聲,繼續道:「昨日,鹽務使下晝才出府,在郡守府中逗留了兩個時辰,不知說了些什麼,用過晚膳,方才出來。」
家人應承,低叱一聲,便要將車掉轉方向。
「砰」地一聲,茶盞摔得粉碎。旁邊侍立的婢女噤若寒蟬,忙上前收拾。
「聽說,你昨夜未歸?」他摒退閑人,端起旁邊几上的茶盞,緩緩喝一口。
謝臻一笑,沒有回頭,自顧地解下竹冠,緩緩道:「靳州紫菽,南方甚少有。而巴郡閉塞,竟在一平民手中得見,豈非有趣?」
七月來臨,的錦城之中,繁花初落,卻正是暑氣消褪,涼風拂面。
來人淡笑不語,目光往其餘的香料上轉了轉,少頃,落在一個小小的布包上。
蔡纓眼也不抬:「正是。」
王鎮看著他,神色冷冷。
他的聲音琅琅如泉,甚是好聽。老叟笑起來,道:「公子好眼力!叟這些香料,勿說錦城,便是全巴郡也難找得相匹的。」
謝臻正對鏡解下衣冠,見他來,揮揮手,讓旁人下去。
王鎮惶恐之極,愧色滿面,唯唯一禮,忙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王瑾低頭不語。
「哦?」來人笑了笑,道:「茴香、花椒、辛夷、紫菽、桂皮、杜衡,某每種欲購十斤,不知叟可出得?」
御車的家人應下,將鞭子一揚,馬車朝大街的那頭轔轔奔去。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