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二章 棋局

究竟是長大了。鄭氏心中道,夾著些說不清的感嘆,似喜似悲。
皇宮裡,秋蟬在外面不住叫喚,沉悶難當。
謝臻神色平靜,看著他,唇邊淡笑如故。
竇夫人看著她,心中嘆了口氣。
謝臻唇含淺笑,看向蔡暢,道:「巴郡京師之間路途遙遠,丞相往返兩地,想必辛勞非常。」
蔡暢苦笑:「王公卧病,一應之事自當由我等操持,何敢言辛勞。」說著,他看看謝臻:「使君來時,只怕也是辛苦。」
蔡暢搖頭,道:「王公仍卧病,陛下體恤,允太子代往京中。」
只聽劉堪笑道:「丞相,堪今日先勝一局。」
蔡纓從車上下來,見到府前停著士人的馬車,丞相蔡暢正與兩人揖拜相迎,笑容滿面。
「丞相過謙。」他說。他來到巴郡已有半月,對當地風俗略有了解。巴郡遠離中原,雖也有不少中原人口,然華夷雜居,民風比中原要開放些。女子出外不戴羃離,來賓也盡可請閨閣女兒出來撫琴。
她話未說完,竇夫人忽然笑了起來,看著小竇夫人,唇邊卻泛起深深的苦意。
小竇夫人知道她與大長公主往來不少,聽到這話,不禁凝神。
劉堪聞言,心中一詫。
「嗯。」姚嫣應道。
夜色漸深,姚嫣仍坐在燈下,手中拿著一卷女訓,看了許久,卻一頁也未翻。
好一會,她頷首,低聲道:「妹妹全聽阿姊的。」
謝臻莞爾:「正如郡守所言。」
美則美矣。
「妹妹……妹妹只愧自己不爭氣罷了……」她聲和-圖-書音哽咽。
「虔叔?」姚嫣抬起頭,訝然:「他不是去了太行養病?」
竇夫人笑了笑:「你我姊妹多年,你有心事,阿姊難道還看不出來?你亦知曉阿姊脾性,有甚說不得?」
聲音清朗如晨風,蔡纓微微抬眼,觸到線條流暢的下巴和唇邊揚起的彎弧彎弧。
「妹妹可覺得阿姊風光?」她問。
「若背不出,可要受罰。」姚嫣緩緩地說。
劉堪笑呵呵地還禮,謝臻看看她,亦是一揖。
竇夫人深深吸口氣,面上神色稍整:「妹妹亦是過來人,當知曉在這宮中,從無運氣之說,亦從無必然之事。」她目光幽遠:「若無竇氏支撐在後,別說只是得孕,便是已誕下了十個皇子,也換不來一個后位。」
謝臻莞爾,謙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
謝臻一禮:「如此,卻之不恭。」說罷,起身坐到蔡暢對面。
「阿纓,」蔡暢含笑道:「來見過郡守與謝使君。」
七月流火。
燈光投在上面密密的字上,稍稍眯起眼睛便只見黑黑一片。心中生出些倦意,姚嫣將書放在案上,低低地打了個哈欠。
小竇夫人瞥瞥她,低下頭:「妹妹無甚話語。」
蔡暢看著棋盤,搖頭嘆道:「疏忽一著,竟被公台尋找了漏處。」說著,他看向謝臻:「久聞使君棋藝高超,今日正好,使君可願與老夫弈上一局?」
謝臻神色淡然,笑了笑。
鄭氏憐愛地看著女兒,手輕輕撫上她的頭髮,道:「你入宮之事,家和_圖_書中亦回了信來,還送來了彩帛妝奩,你祖母是歡喜的。」
「丞相請。」他還禮,聲音緩緩。
「吾聞女君近來隨祁子學琴?」劉堪撫須,和藹地問道。
小竇夫人聞言,抬起頭來,望著她,片刻,眼圈忽然一紅。
後來,大竇夫人得孕,宮中便開始稱她竇夫人,比起小竇夫人來,地位卻是高了些;而現在,竇夫人將做皇后,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小竇夫人在她面前,也再不像過去般親切。
竇夫人沒有勸慰,只垂下雙眸,看著微微隆起的腹部。
披香殿內卻清涼宜人。宮人將時鮮瓜果切好,盛在冰盤內,奉到案前。竇夫人坐在榻上,拈起一片梨,緩緩放入口中。
謝臻坐在一旁,雙目微垂,靜靜注視著棋盤。
鄭氏嘆口氣:「也不知你虔叔如何。」
劉堪亦笑,道:「使君素有盛名,我等雖處巴郡,也久有耳聞。」
姚嫣頷首不語。
小竇夫人望著她,只覺那眼中的光芒似包含著某些東西,教她畏懼,卻又教她興奮不已。
堂上,琴音緩緩。蔡暢與劉堪對坐而弈,皆默然不語。
蔡暢微笑,不再說下去。這時,棋子已經收拾乾淨,他看向面前的謝臻,一禮:「使君請。」
話音未落,一雙手忽然用力握在她的肩膀上,她吃驚抬頭。
宮人們一禮,紛紛退去。
「正是。」蔡纓低眉答道。
鄭氏看看她,只見她低著頭,露出雪白的脖頸,動作不緊不慢。明明還是那般女兒模樣,細長的眉梢下m.hetubook.com.com,卻似多了幾分雍容的風情。
心中冷笑,怪不得王鎮那樣的人仍不知收斂。
三人皆笑。
她力氣甚足,手指深深掐在小竇夫人的肩頭,隱隱作痛。
蔡纓垂下眼帘。可惜朝廷將他派來,莫非要把收回巴郡的大業寄托在這個慣於清談的年輕人身上?
「竇夫人?」劉堪想想,頷首道:「也好。這般卻是最合禮法。」
竇夫人看向小竇夫人,緩緩道:「妹妹,阿姊知道你心裏有話,但說無妨。」
鄭氏拿起案上的女訓,翻了幾頁,笑笑,道:「識些大概就好,女兒家,何必迫得太緊?」
殿中只剩下她們二人。
竇夫人不以為忤,緩聲道:「妹妹以為,阿姊如今這般,是因為運氣上佳?」
「就知你未睡。」她看到姚嫣,笑了笑,走到她身旁,將一碗羹湯輕輕放在案上。
蔡暢亦笑,搖頭道:「小女琴藝未精,謝使君見聞廣博,恐貽笑大方。」說著,目光略略瞥向謝臻。
一番話觸到小竇夫人心底的酸苦,她僵硬地笑了笑,嘴上卻不敢附和,只道:「阿姊賢德昭著,必能……」
劉堪笑起來,對蔡暢說:「堪曾與謝使君說過,年前與公台博弈時,女君撫琴,常有回味。」
家人過來收拾棋盤,蔡暢撫須,看看謝臻,又看看劉堪,笑道:「郡守有所不知,老夫五月時入京時,常聽人說起使君,言使君去后,京中清談之會,竟無可入耳。」
京城的天氣比南方更涼一些,早上起來,不少人都要加一層單衣,和圖書可到了午時,日頭辣辣地曬,卻與夏季別無二致。
竇夫人看向一旁侍立的宮人,揮揮手。
「姊姊?」小竇夫人異樣地望著她。
這時,劉堪想起一事,道:「老夫聞上月中時,陛下已擇定皇后。不知大禮之時,王公可須進京?」
蔡纓撫著琴,眼睛朝前面微微一掃。謝臻身影端正,雖隔著竹簾,卻仍能感到一股優雅從容之氣。
蔡纓望去,那兩個士人,一人大腹便便,鬚髮灰白,正是郡守劉堪;而另一人正當青年,形貌俊雅出眾,卻從未見過。蔡纓想起近來朝廷新派了鹽務使,傳言是個風采卓然的名士。如今見到此人,父親又稱他謝使君,想必就是那鹽務使。
她有孕在身,下月又將被冊立為後,宮中上下不敢怠慢,一應用物都是最好的。
她們本是族中姊妹,十三歲時,隨太子妃竇氏入了太子府。近十年以來,二人小心侍奉,太子妃病逝,太子即位為皇帝,二人由妾侍封為夫人。太子妃雖故去,竇氏卻仍是豪族,宮中上下將她們一個稱作「大竇夫人」,一個稱作「小竇夫人」,雖不特別得寵,卻也算安穩。
劉堪笑道:「使君不必謙虛,丞相亦好弈之人,今日既來到,何不對弈一回?」
「妹妹謹記,在這宮中,禍福不過旦夕之間。」竇夫人看著她,面色肅然,雙眸明亮:「縱是為後,我可依靠的也不過妹妹而已,唯榮辱並進才是。」
蔡暢看看二人,笑了笑,道:「說來有趣,后位空懸許久,如今卻仍是給了宮中的竇夫和_圖_書人。」
小竇夫人一愣,看看那盤葡萄,面上神色倏而陰晴不定。
「妹妹不是不愛吃梨?今日特備了葡萄呢。」她輕輕道,指指小竇夫人面前的葡萄。
鄭氏苦笑:「正是。今日你父親收到家書,說你虔叔這月病勢又沉了些呢。」
一曲將畢,忽然,棋盤上一聲清響。
「妹妹如何不食?」竇夫人看向下首的小竇夫人。
指腹撫過絲弦,一個長音重重落下。
心裏猜度著,蔡纓走過去,向兩人行禮:「纓見過郡守,謝使君。」
姚嫣笑笑,拿起湯匙,低頭喝了起來。
未幾,門發出一聲輕響,鄭氏走了進來。
小竇夫人正看著那些冰盤,聽這話語,看看她,片刻,也伸手去取一片梨來。
小竇夫人看著她,想了想,道:「自然不是。想當初,我姊妹二人侍奉陛下多年,卻總無身孕。真人說這是德行虧欠,我等便潛心修身敬神,如今,姊姊終是圓滿……」
「阿姊怎不風光?」小竇夫人拭拭眼角,道:「身懷龍子,又要做皇后。別的不說,這等時節,除了太后和阿姊這處,誰人宮中還分得到冰……」她咬咬唇,沒再說下去。
她將書冊放回案上,看看姚嫣,問道:「新衣制好了,明日就會送來。」
竇夫人笑笑:「且看太后,還有宮中的其他夫人妃嬪,誰人是好相與的?阿姊立后之日,還有各家選入的十幾名女子,皆年輕貌美之人。妹妹可細想,這后位雖貴,卻何人坐得安穩?」
她不動聲色,轉身欲往側門,蔡暢卻一眼瞥見,把她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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