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十二章 成郡(上)

「哦?」王鎮酒意仍濃,看也不看他,自顧舉箸夾起些小菜放入口中。
此言一出,隨行將官皆一陣驚嘆。
王鎮仍品著小菜,淡淡道:「自然是讓我全身以退。」
「那水道……」年老舟子打了個酒嗝,紅著臉對王瓚笑道:「那水道一向能用,三十人的船也行得哩!」他表情忽而認真,道:「老叟聽得祖父說過,前朝時,巴郡出去本就有兩條路,一條是大江,一條就是老叟這水道。後來運河通了大江,出入便利,這邊才冷淡了。」
「有勞二位,前日某收得巴郡來的椒實,喜愛不已。」王瓚和氣地說。
蠟燭漸漸燃盡,燭火掙扎著,光照漸漸微弱。
郡守與身旁府吏相覷,雖不解,卻忙作揖還禮:「豈敢言勞。」
王鎮瞪他,含糊地「哼」一聲:「我知曉。」
拐角處,是一道木梯,上面的出口透出燭光,馥之聞到一些煙油的味道,似乎是一處庖廚。
成郡江口,水面寬闊平靜,正是風和日麗。
年老舟子忙道:「郎君喜愛便好,得貴人關照,我等不敢居功。」
「如此。」王瓚頷首,但笑不語。
眾人談論著,再觀望一會,紛紛走下土台。
自從那日|逼走王鎮,馥之便牢牢把著艙門,即便送膳送水也只許人放在門口,她自己去取。王鎮曾來過幾回,亦被擋在外面。王鎮也算守信,雖怒氣沖沖,卻未曾使粗;馥之反倒提心弔膽,匕首日夜不離身。
「太子。」高充向王鎮端正一禮。
王瓚神色恬淡,笑了笑,將茶盞放下,命從人換清水來。
肚子里一陣翻滾,馥之睜大眼睛,猛地捂住嘴巴。
王瓚微笑,抬手示意他們面前的茶盞:「怎不飲茶?初秋暑熱,飲茶有益。」
「處置完了?」高充淡淡問道。
顧昀沉吟:「若再造二百,還須幾日?」
她睜著眼睛,心猶自激烈地跳動。她伸手向一旁,摸到蠟燭和火石,忙點燃。
餘慶苦笑:「無。」
夢而已……馥之長長地舒了口氣,不自覺地將手探向小腹,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裡安穩如常,並無不適。
王鎮愈加暴怒,高呼:「護衛何在!」說罷,一腳踢翻案幾,盯向高充便揮劍劈去。
都是那姚氏!心中一個戾氣的聲音罵道。他堂堂王太子,何曾被女人憋屈!那日聽她一言,自己竟當真半步未入,現在想起來,只怕連侍從都笑自己膽怯!
「仲珩這督漕果然了得,」他將密函遞給一旁的曹讓,笑道:「成郡已有著落了。」
「太子所言極是。」高充看著他:「太子或許不知,王公在西山另建了一處別所,屋舍園囿皆絕景,卻有高牆深池圍繞。」
心中生出一陣狐疑,馥之再附耳細聽,仍是寂靜,連踱步聲也不見了。
貨舟頭艙上,王鎮倚著小几,對著盤盞滿滿的漆案,慢慢飲酒。
過了會,只見那陰影被移動,光亮中,一張死前驚懼的帶血面容掠過眼前。
王鎮愣了愣,未幾,不以為然:「父王自會安排。」
馥之大驚,忙躲到一旁。
無人應答。
顧昀望著江上巍峨的樓船,眉間亦舒展少許。
抬眼,面前一老一少兩名舟子都看著他,膚色黝黑,滿臉小心。
二舟子笑逐顏開,連聲唯唯。
高充不以為忤,自行在一旁席上坐下。
高充神色淡定,望望艙中明亮的火光,神色平和:「王公之意,藉此事起兵是定了。」他看向王鎮,目光深遠:「可太子無論生死,回到巴郡之後,卻只能當是薨在京城那大火之中了。」
這艙室絲毫不透光,馥之不知日夜,只能從王鎮侍從送三餐的次數來判斷過了幾日。
顧昀轉向餘慶,問:「可有京中消息?」
一個念頭劃過腦海,馥之起身,小心地將木榻箱櫃一一移開,走到門邊。
「叟說三十人的大舟,那般大舟可行得?」他問。
待擺正衣裳,高充緩緩道:「太子可曾想過,王公設計我等詐死,是何道理?」
「走。」他說了聲,自顧地翻身上馬。
舟子們咧嘴笑了笑,神色尷和-圖-書尬。
「將軍。」他下馬,向顧昀一禮,遞上一封密函。
他從京城出來,一路乘舟往南,查看水路漕情,勘察沿途各郡關隘兵營。到了蜀郡,又前往馬不停蹄地前來視察水軍。
王鎮吐口氣,只覺酒意翻湧,恨恨地想,今夜就去宿那艙里,哪怕丈夫是皇帝,她也不過是個女人!
正猶豫要不要上去,突然,她聽到一陣重重的腳步聲傳來,間著刀兵撞擊的響聲。未幾,只聽一聲慘叫,頭頂的猛然壓下一片黑影。
仍是安靜。
微弱的光將空蕩蕩的艙室照亮,自己仍然坐在榻上枕邊,匕首雪亮。
心中生出絲絲焦慮,馥之努力地揮手,想將那無形的羈絆撥開。忽然,淙淙的水聲入耳,她低頭,只見黑色的水正從腳底迅速漫上來,倏而已至膝頭,攪起巨大的漩渦,深處,紅光詭異。
顧昀聞言頷首,隨即向郡守一禮,道:「如此,煩勞府君。」
馥之正要起身去換火,忽然,似聽到有聲音從門外傳來。她警覺地一驚,轉頭盯著門上,過了會,卻不見絲毫動靜。她忙將耳朵貼在榻上,只聽外面的聲音有些紛雜,似摻著人語,片刻,一陣腳步聲清晰響過,再無動靜。
「可有人在?來人!」片刻,她將聲音稍稍提高。
一頓飯吃得盡興,酒足飯飽之後,二舟子皆有了醉意,話也說了開來。
「高掌事。」王鎮瞥著他,神色慵懶:「來此何事?」
心砰砰撞在心壁上,馥之站立片刻,伸手向門閂,慢慢打開。
靠在岸邊的一艘大舫上,王瓚端坐著,手捧茶盞,溫文地往茶湯上輕吹,緩緩抿下一口。
郡守繼續道:「巴蜀有大江相連,一旦開戰,所備樓船每日可運送十萬兵馬。」
侍從忙應聲,倉皇的朝艙外走去。
王鎮抬眼瞥見那侍從,酒氣上來,突然將手中酒盞砸向他,斥道:「看甚!未見肉吃光了?」
一股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來,馥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即將被吞沒,失聲尖叫……
這時,食物香氣飄來。一列侍從從和圖書江畔走到大舫上,往三人面前的案上擺滿飯菜酒水,熱氣香濃。二舟子早已飢腸轆轆,看得垂涎,聞得王瓚招呼他們用膳,喜出望外,謝過之後,即大口地吃了起來。
他話音剛落,只聽「鏘」的一聲,王鎮已經腰中佩劍拔出,指著他和侍從,額上青筋畢現:「爾等欲反耶?!」
王瓚莞爾:「水路辛苦,某亦是知曉。」說著,向旁邊侍從示意。侍從頷首,將一隻小口袋分別交給年老舟子。
曹讓看看顧昀,打趣道:「將軍自從出京,四處查視,行蹤詭異不定,只怕陛下也找不著哩。」
「這話何意?」他問。
高充微笑地蹲下身,對猶未閉眼的王鎮道:「充方才說了許多,只願太子走得明白。若非梁升識英主,倒險些折去一壯士。」說完,伸出手,將他的眼睛闔上。
年老舟子一臉茫然,接過口袋打開一看,頓時變了臉色。只見裏面全是黃金,足有一斤重。
「哦?」王瓚看著他,饒有興味。通大江的運河他知道,是前朝的事,修通時距今,少說也有五百年。
曹讓將密函接過,看了看,亦是欣喜。
郡守道:「有三百。」
王鎮看著胸前插著的箭桿,又抬眼看向持弓立在門前的梁升,睜大眼睛,滿臉不可置信。片刻,手中的劍「鐺」地落下,王鎮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心漸漸平靜下來,她慢慢躺回榻上。
劍刃未及觸到,忽然,「錚」地一聲弦響,一支羽箭迎面飛來,正正將他的胸口貫穿。
郡守一訝,稍傾,想了想,道:「郡中不乏造舟工匠,二百鵃舟。十日足矣。」
顧昀望著面前,面色沉靜,日頭白灼的光芒下,眉眼微微蹙起。
一陣深深的驚駭由心底冒起,王鎮面色發白,只覺身上血液漸漸凝結。他咬牙盯著高充,一字一頓地說:「高充,你做甚?」
顧昀辭過郡守眾人,走到坐騎前正要上馬,忽然,望見餘慶氣喘喘地騎馬奔來。
旁邊,一名侍從看著他,神色閃爍。
王鎮倚回几上,仍覺不解氣,和_圖_書拿起酒瓶直接仰頭灌了幾口,將空瓶扔在一旁。
那些侍從卻不理會他,只向高充一禮。
王鎮狐疑地看他,正欲開口,忽然,發現外面進來了許多侍從,手中持刀,火光下,刃上竟染著血一般的顏色。
年老舟子點頭,嘆了口氣:「那水道彎曲,兩岸皆荒山絕壁,遇湍流多險之處,行舟十年之人尚且輕易送命,何人敢去?如今知曉的,也只有老叟這邊鄙之人。」說著,他大笑起來,一拍旁邊少年舟人的肩膀:「這小子父親與叟相善,常出來販香料,見多識廣。也只有他肯讓兒子跟了我。否則待我過甚,舟楫也無人可繼。」
馥之站在其中,想走出去,卻覺得身上沉沉的,邁不動步子。她張張嘴,想呼喚誰,聲音出來卻不真實,似碰在厚壁上一般沉悶。
年老舟子轉過頭去望了望,搖頭道:「那般大舟吃水深,卻行不得哩。」
馥之手握匕首,望望兩頭,朝光照較暗的一頭走去。
將登車時,郡守欲邀顧昀往府中用膳,顧昀稱仍有事在身,婉言推拒了。郡守知曉他此來行蹤絕密,亦不敢相勸。
顧昀接過拆開,仔細看了看,面上露出喜意。
高充看向他,唇邊彎起笑意,緩緩道:「若論起來,太子住在那別所中,有花鳥佳人相伴,倒不失一件美事。只是,」他看著王鎮的眼睛,笑意愈深:「有人不願太子活著返巴郡呢。」
高充微笑搖頭:「非也,太子必須返巴郡,只不過不是這般模樣。」
如郡守所言,巴蜀以大江相連,無論攻守,巴郡水軍皆首當其衝。如今看來,巴郡水軍訓練有素,戰船堅固,朝廷多年的心血到底沒有白費。
這舟要從京城往巴郡,路程遙遠,途中總要靠岸補給。於她而言,外面的侍從倒不是大礙,要萬全地逃出去,還須等這舟靠岸才好。
「掌事現在說這話,莫非是教本太子莫返巴郡?」王鎮腦中的醉意消退些許,神色不定地看著高充。
馥之望著頭頂的艙板出神。
顧昀唇邊浮起笑意。
王鎮又驚又和-圖-書怒,瞪著他們,喝道:「爾等做甚!」
「不知鵃舟有多少?」片刻,他轉頭看向郡守。
王瓚微笑,目光忽然瞥向江面,兩艘大舟正駛過,上面堆滿貨物。
高充看著王鎮,笑了笑,道:「無甚事,來與太子說說話。」
「巴蜀毗鄰,自先皇以來,蜀郡郡兵已擴至十五萬,皆虎狼之士。」大江邊的高台上,蜀郡郡守指著江上密布的戰船,不無得意地對顧昀道:「武威侯請看,無論水陸,皆可披靡而往。」
「門外有人么?」她定定氣,佯問一句。
王鎮盯著他,面色漸漸冷下。
她時時留意著逃出去的機會,將耳朵貼在榻上,能聽到時而的踱步聲,不算太響,卻清晰可聞。那是門外看守她的侍從站累了,來回走動的聲音。
四周儘是白茫茫的一片,如迷霧般,風吹不動,手攪不開。
可惜門只有一處,而自從馥之進來,外面的侍從除了換人,從未消失。
貨舟甬道狹窄,黯淡的燈光下,果然不見半個人影。
「處置完了。」那侍從道:「十四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都拖到了一處。」
「我等粗鄙之人,不慣飲茶……」少年舟子笑道。話剛出口,卻被旁邊的年老舟子用力一碰手肘,一驚,忙賠笑,只噤聲不語。
顧昀笑了笑,沒有搭理。
馥之一下驚醒。
心癢得似貓抓一般。
眼前黑洞洞的,寂靜無比。
「區區小錢,權當酬謝。」王瓚繼續道:「某此後還須郡中捎帶些貨物,只靠爾等關照。」
眾人皆看著他。無人答話。
「叟說,如今只有叟知曉了?」他緩緩道。
高充仍笑:「如此,不知太子又可曾發現一處矛盾。京中所余痕迹皆指太子已死,如今太子回到巴郡,王公又當如何說法?」
正想著,外面進來一人。王鎮以為是取肉的侍從,正要開口斥他太慢,卻發現來人是掌事高充。
高充笑笑,字字清晰道:「不單如此,還有一層。朝廷新政,王公失鹽利,已虛耗不得。巴郡經營多年,兵多糧廣,王公缺的不過一個事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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