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頷首，收回目光。
「教閑人出去，朕清靜清靜。」皇帝調整一下卧姿，吩咐道。
他長長地呼吸一口氣，枕著軟褥，望著上方：「阿宓可知京城與鮮卑之間，隔了幾州幾郡？」
顧昀盯著那韁繩，片刻，緩緩拿起。
何萬道：「公主還命小人將此物交與公子。」說著，遞上一隻木盒，打開，置於顧昀面前。
顧昀看著他，面色沉靜，沒有接話。
竇皇后看看她，面容仍鎮定。「出聲？」她由侍婢攙著，一邊緩行一邊悠悠道：「太后昨日苦勸陛下整整一日無果，我等今日若來太後跟前哭上一場，豈不惹她惱怒？」
寢殿之中，宮人們進進出出，忙碌而有條不紊。皇帝已經寬下朝服，閉眼靠在軟榻上，旁邊幾隻銅盆里，炭火正紅。
皇后抬眼，在座上欠身，答道：「妾今晨往紫微宮中時，陛下已早起，氣色較昨日已大有改善。」
「那是……」曹讓覺得那身影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
眾人面面相覷，各有驚疑不安。
餘慶沒好氣，哼哼道：「被支走了。」
謝臻眉梢微揚，望向不遠處一個小小的營帳，只見兩名衛士立在門口，一個布衣打扮中年人正掀開帳門入內。
皇帝卻無所動靜，片刻，抬抬手。
「阿宓來看朕，就為問武威侯夫人？」沉默了一會，忽然聞得皇帝又道。
「武威侯夫人去的是甘棠殿，何人敢多言。」只聽他道。
顧昀卻沒有答話，雙眸深黝，火光中，似有什麼在那目中泛起。
顧昀唇邊浮起一抹冷笑，淡淡道：「母親可有話？」
曹讓轉頭看到他，訝然：「你不在將軍帳中，來此作甚？」
上首，太后正襟危坐，緩緩抿下一口茶湯。
旁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身影，顧昀轉頭，卻見謝臻稍稍落後，正與他並進。
「不知雉芒關如何了？」她問皇帝。
皇帝看看她，面帶揶ｍ•ｈｅｔubooｋ.com.coｍ揄：「怎麼？信不過朕的騎郎將？」
王宓心中倏而一沉。天下堪輿，她也大致了解，京城北方諸州郡，各有駐防，鮮卑要無聲無息地兵臨城下，確是不可能。
「你若護不得她，我來。」他低聲道，說罷，輕叱一聲，縱馬朝前方奔去。
顧昀視去，盒中，一截鑲著寶石金扣的皮帶映入眼中，似乎已多年呢無人動過，皮質有些霉跡，飾物也已經暗啞無光。
王宓怔怔望著他，咬著唇，久久不語。
曹讓走到帳前時，看見顧昀站在帳外，背對著這邊，似乎正望著遠方的夜色出神。
謝臻看他一眼，神色澹然，片刻，亦笑笑。
事情傳開，在後宮的女人們之中說起，更是風聲鶴唳。
太后聞訊大驚，即刻趕往紫微宮中，與丞相一起相勸。
軍士們很快收拾妥當，在號角的催促下，點起火把，列隊重新上路。夜裡寒氣重，離了篝火，人人不禁跺腳，伍長們不斷鼓勁，讓他們走快些好驅寒。
「固執？」皇帝笑了起來。
小竇夫人絕望地望著竇皇后，面色灰敗，手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腕，指尖冰涼：「陛下……陛下難道要我等留在宮中等死？」
一股莫名的預感悠然而發，顧昀看向何萬。
顧昀雙目直視前方，馬背顛簸，身上鐵甲的鱗片細細撞動。
皇帝執意不改，只說會將太后與皇嗣送離，自己卻要留在京城。太后又急又怒，幾乎暈厥。
「不是。」王宓看著他，卻再無玩笑心思。她面上帶著些不自在，片刻，低低道：「皇兄身系天下萬世，若各郡救兵不及趕來可如何是好？不若退一步，也是至善之舉。」
徐成應了聲，正要去傳命，忽聞皇帝又道：「這些火盆也撤走。」徐成一愣，忙道：「陛下身體新愈，如今天寒，若著了涼……」
「哦？」太后看她一眼，片刻，問和_圖_書：「如今專司紫微宮的太醫是何人？」
「阿宓。」皇帝眯起眼睛，聲音虛空：「朕已將天下權貴都得罪遍了，若不固執，還能躲到何處？」
「陛下今晨可安好？」她緩緩開口道。
「什麼時辰了？」他問一旁的徐成。
皇帝低低道：「鮮卑自大司馬而破，諸部零落，聚得三十萬騎亦是游散之勇，又怎做到長驅直入而未見烽火？」
她的視線在眾人之中微微掃過。妃嬪們端坐著，卻目光閃爍，一個個閉口不語。相比起來，皇后竇氏卻淡定得多，眼眸微垂，一貫面色無波。
樂安宮中，宮人們或侍立，或給堂上的端坐的妃嬪們奉上茶點，無一例外地揣著小心，走路也不敢大聲。
果不其然。
王宓紅了臉，囁嚅道：「我那時也是想救皇兄……」
聽著她們說話，王宓抬眼朝殿內瞅去，卻只見都是些平常服侍的宮人。
王宓訕然，自己心裏想什麼，總躲不過他。
據說夜裡，有人曾登上京城中最高的樟山向北眺望，看到了雉芒關上的燃起的烽火。
帳中燈火微動，映在來人面容謙恭的臉上，更顯昏黃。
號角聲在夜空中低低響起，將官大聲催促，軍士忙將篝火熄滅，收拾行囊准別列隊。
「上馬上馬！」餘慶吆喝著，飛身跳上馬背。
謝臻聞言莞爾。話雖如此，他這幾日跟隨著，所見所聞，顧氏治軍嚴明之名果真名不虛傳。他望向遠方，黑夜裡，什麼也看不清，心裏卻知曉再走不到百里，就能看到京城了。
皇帝頷首。
她睜大眼睛：「莫非……」
「妾等遵命。」只見竇皇後向太后一禮，聲音溫和。
只聽一聲長長的呼吸從胸腔中傳出，過了會，皇帝睜開眼睛。
王宓忙搖頭：「是阿宓自己想的。」她望著皇帝，目光懇切：「皇兄，丈夫能屈能伸，何苦固執一時？」
太后將茶盞放在hetubook.com.com案上，抬眼，面容之間不掩疲憊。
何萬面色平和，道：「此帶乃先公返朝時，先帝所賜，少府打制，精美絕倫。先公那日馳騁，坐騎突然癲狂，韁繩斷裂，先公是以摔下。」
太陽出來，漸漸升高。空中漂浮的薄霧漸漸被光照沖淡，多日的陰霾之後，竟又是一個晴天。
竇皇后一禮：「敬諾。」
謝臻亦從地上起來，拂拂身上的草葉，就著路旁的大勢上馬。
皇帝剛恢復朝會，鮮卑突襲的消息就不脛而走，一夜間傳遍京城的大街小巷。雖然京兆府連番出榜安民，可街上時而匆匆奔走而過的軍士和戒嚴的城門卻又教人放心不得。
何萬正容，緩緩道：「此乃十年前，先公出事時所用的韁繩。」
皇帝輕哼一聲，轉回頭去。
「將軍？」曹讓微訝。
何萬不以為忤，開門見山道：「公主得知公子回京，欣喜萬分，命小人迎候在此。」
「爾等回去吧。」太后揉揉太陽穴，對嬪妃們淡淡道。
顧昀轉開眼睛，頷首：「鳴角吧。」說罷，轉身朝帳內走去。
馬蹄聲從大街上傳來，時而可見到成隊的戍衛軍士持著兵器走過。
「三日縮作兩日，這般趕路，說話也懶了。」曹讓在各處營地轉了轉，頗有感慨地對一旁的謝臻笑道。
皇帝答了聲：「嗯。」
顧昀看著他，片刻，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既如此，使君跟來做甚？」
顧昀心中一驚。
「待打過這次，爺爺定要睡他個三天兩夜！」這時，餘慶走過來，壓下一個哈欠，賭咒般道。
只見斷口正是兩韁的交叉處，固定的金飾已經扭曲，卻仍能看清鉚接處平整的切口。
王宓怔了怔，倏而瞭然。她自知說不過皇帝，看著他的臉色，閉口不語。
王宓面色發白，手中沁出一陣冷汗。濟北王，文皇帝時始封，乃當今所存諸王國中資歷最老的。一個濟北王一個濮陽和-圖-書王，都宗室皇親，也都同時向他們插來一刀。
一堆堆篝火在野地里熊熊燃起，成千上萬地鋪攤開去，似乎能把黑夜也映作白天。
「皇兄該早放她回去。」王宓道：「畢竟是臣婦，被人知曉總不好。」
何萬微笑：「公主言，公子救得京城乃無上之功，特遣小人前來相賀。」
鮮卑攻雉芒關，猶如一聲驚雷炸在京城頭頂。據聞雉芒關下，來襲的胡人聚得密密麻麻，足有二三十萬。事急如火燒眉毛，昨日的朝會上，丞相領百官向皇帝奏議離京避險。皇帝卻不肯，以「天子守國門」駁回。
小竇夫人語塞。
步伐聲急急，伴著火把的光照在原野中鋪開去。路旁村莊的幾戶人家被驚動，打開窗來查看，見到密密麻麻的軍士走過，嚇得趕緊闔起。
何萬微笑：「公子回師京城時，並無陛下詔令，雖救國立功，豈知陛下心中無所芥蒂？古來功高蓋世者，或為魚肉，或為梟雄；而如今棋局盡在公子手中，怎麼走，全憑公子決斷。公主還要小人告知公子一句話，」他聲音清晰：「先帝與先公，當年亦有君臣同榻的情義呢。」
皇帝聞言，笑意凝在唇邊：「母后教你說的？」
皇后道：「是太醫署袁醫正。」
四周的空氣驟然冷了下來。
徐成笑笑：「陛下午時下朝，現下才過了一刻。」
「姊姊。」才出宮門，小竇夫人腳步匆匆地跟上竇皇后，看著她，語帶埋怨：「姊姊方才怎不出聲？」
徐成只得應下一聲，為皇帝再添上一層錦衾，讓宮人將火盆移開。
太後轉向一旁的內侍，吩咐道：「袁醫正醫術精進，服侍天子功不可沒。從我庫中賜他彩帛三十匹並黃金十斤。」
王宓依他，將羹碗放在面前案上。
何萬道：「公子亦知曉，少府所造之物，以工藝精絕聞名，這般斷口，非人工不可為。當年先公出事之後，先帝以瀆職之罪將在場ｈｔtｐs://wwｗ•hｅtｕｂｏｏk.ｃom•coｍ從人全數處死，卻隻字不提韁繩之事，若非公主暗中打通關節，此物亦已被焚毀。」
「見過公子。」他面色和順，向端坐案前的顧昀長揖一禮。
王宓走入紫微宮中時，皇帝已經從宣政殿回來了。
軍士們圍坐在篝火旁，造飯歇息，無人喧鬧。
京城之中，卻沒了往日晨早的熱鬧。大街上，人影蕭索，平日里趕早忙碌販夫走卒彷彿全不見了；即便是正值圩日，東市裡亦一片冷清。
「朕沒那麼嬌貴。」皇帝淡淡道，閉上眼睛：「撤走。」
顧昀看著他，風從大帳外吹來，燭火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搖曳的陰翳。
餘慶卻看看謝臻，笑笑：「誰知道。」
「胡說什麼！」竇皇后聞言，忙瞪她一眼，低斥道。
王宓想了想，道：「相隔三州三十九郡。」
「將軍。」他走上前去，一禮。
皇帝睜開眼睛，睨向她，冷笑道：「哦？阿宓也知她是臣婦，當初將她帶來的是朕么？」
「母親要我如何？」他深吸口氣，道。
顧昀轉過頭來。
顧昀目光深沉糾雜，好一會，把韁繩放回木盒，移開視線。
小竇夫人忍不住，正要開口，袖上卻被一扯。抬眼，竇皇后目光斜來，面上的神色卻是平靜。
顧昀聞言，無所表示。
「拔營時辰已到。」曹讓說。
「皇兄。」王宓從宮人手中接過一碗補羹，朝皇帝走過去。「起來用羹吧。」王宓在榻旁坐下，輕聲道。
皇帝唇邊浮起冷笑：「濟北國雖偏僻，卻北接胡地，南臨京畿，濟北王打的好主意！」
「陛下身體方愈，又為國事操勞。後宮之中，皇后更當盡心，勿使陛下添憂。」她說。
王宓看看退出殿外的眾人，又看看閉目養神的皇帝，片刻，小聲道：「武威侯夫人可還在宮中？」
內侍聞言，忙一禮：「敬諾。」
「我說過將軍此番甚險。」謝臻望著前面，淡淡道，聲音不遠不近，正好傳入顧昀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