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重霄

崔落花拉了王秋瑩尋到這處僻靜的地方說話,才站定就見有人路過,便把話咽了回去,直待那宮女過去。她斟酌幾番,覺得無論什麼措辭都不如意,爽性單刀直入地問:「聖上的病還能拖多久?」
崔落花眼裡有一星光華閃爍,腦中已有幾個問題打轉。她想出一點頭緒,釋然道:「秋瑩,我們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還差一點成為姑嫂。」
「之香姐凍傷了手,才讓你碰巧。想再給皇後娘娘繡花,不知要熬幾年。」
秋分一過,飄風漸漸捎來了寒意。經它在天地間幾番滌盪,世間萬物一併換了顏色,越來越澄澈的碧空更顯高遠遼闊,草木卻日漸一日瀰漫出蕭索的氣息。
崔落花默不作聲吃了幾個蓮子,才悵然道:「她十二歲時,我已覺得她很特別。可是從未想過她真能登上後座,又沒想到,她二十歲時,會是這般光景。崔氏一直擔當素氏的老師,但素氏的表現總能讓我們大吃一驚。」
半雪笑著轉臉望向令柔,「令柔姐是丹茜宮的人,可曾見過皇後娘娘金面?」
他們的傳奇里充滿無窮的生機與希望,沒有一絲退縮、一點沮喪。但那美好屬於三百年之前。風雲變幻,星霜輕易在蒼穹下流散。不變的是秋季神聖的祭祀,皇家十四嫁娶的習俗,還有,為囊括天下而結合、高踞帝國巔峰共同傲視國家的睿素二族。然而三百年也讓太多東西改變,那羅河蹤跡難尋,曾經輝煌的整座宮城也失去了驕傲和活力,在歲月中變得沉默。
平王怔了怔,點頭道:「的確。」
半雪答一句「不知」,便埋頭做她的針線活。令柔在門邊的凳子上側身坐下,不由得心裏忐忑。她還沒猜出頭緒,門帘又挑開,一個少女匆匆往裡走,隨意橫了令柔一眼,口中一刻也沒歇著:「書翠,欽妃娘娘預備小春那天穿的瓦色外衫,上花了沒有?」
素盈向四下望了望:火紅的花朵熱熱鬧鬧開了滿院。不知是誰,也不知從哪裡找來那麼多石榴裝點丹茜宮,讓暖色在漸深的秋意中隨處可見。
「冰糖蓮子?」崔落花打開看時,笑起來。「不打算在這裏過一輩子,何必準備這種排遣寂寞的禮物?」
之惠比令柔年長几歲,態度也更加沉著老練。聽令柔說完,她笑笑:「不是大不了的事。我這裏石榴長得旺,丹茜宮的人讓我挑了幾株好的,剛移過去。回來的路上白副監又問起宮人的冬衣,所以耽擱了。」她說著為令柔理了理鬢角的髮絲,又道:「你也別總是這樣疑神疑鬼,白頭髮都要長出來了。」她頓了頓,低聲說:「我看皇後娘娘不像是對過去念念不忘的人。要說白副監的出身,不比你的景況糟得多?他還不hetubook.com•com是好好地升到副監去了。那人自己有本事,娘娘也沒對他兄弟的事情斤斤計較,不是?」
「娘娘——」他試探著開口叫了一聲,就見素盈站起身向門外走,分明不打算聽他說下去。他忙跟在她身後,立在階前。
針工房內很明亮,幾十張綉架隨光線安置,每張綉架後面默坐著一個埋頭刺繡的少女。針黹女終年忙碌,年紀稍大就做不來,很少能在這裏看到兩鬢染霜的人。靠近門邊那個女孩兒抬眼看她,含笑招呼:「令柔姐。」
素盈扭頭冷冷看父親一眼,沒想到他的腦子只在這一件事上打轉。「不需平王發愁。」她的聲音清脆利落,口氣卻不甚和善。「聽說貴府的總管素平,新近在城郊買了塊好地,建了庭園迎娶第四房妾室。此事不假吧?」
經她一說,屋中便漫開一片輕輕的讚歎。
平王接過紅漆棍,臉色一片慘白。素盈也不多看父親一眼,甩袖走回宮中,撇下他一人尷尬地行禮,領了那一百根棍子,氣鼓鼓地出宮。
話到此處,素盈又避而不談,淡淡地向她說一句:「我不大能見到父親,還要你多勸著他。」
又有人說:「我那次隨之惠姐去送皇孫的小褂,娘娘恰好從丹茜宮裡出來。遠遠地看見,娘娘是個好年輕的人,神態又溫柔,說話做事都安閑平和。」
素瀾腦中打個激靈,看看姐姐,開玩笑似的問:「娘娘近來怎麼了?左一個『一年』、右一個『一年』,我依稀已經聽過好幾遍。」
居住其中的神的子孫,如果也會有短暫的疲憊,也許就是今日今時。
傳說皇家與后家是天神與女仙的後代。地上女仙與青鹿在那羅河的源頭遊玩。天神被她的快樂吸引,騎上白馬從九霄之巔降臨。他們在晨光中相遇,當第一顆星星出現時,天地二神的一兒一女呱呱墜地。神的兒女七日便長大成人,在第十四天結為夫妻,憑著神力戰勝當地部落,在水草豐美處獲得他們的土地,成為北方帝國的祖先。
令柔聽到丹茜宮三個字已覺詫異,又聽說之惠去了很久,更加不安,忙問:「皇後娘娘找之惠做什麼?」
「娘娘……」
令柔一看是手藝很不錯的針黹女半雪,微笑著向她點點頭,問:「之惠不在?」聲音低低的,像是怕第三個人聽見。
房中一個稚嫩的聲音回答:「已經上了袖口。」即刻緊張起來,又問:「怎麼?娘娘是不是有什麼吩咐?」宮中妃嬪交辦的綉件,有時會改主意。綉活兒也總是從邊角細小處開始做,以免難改。
素盈走下台階,彎腰從一束長棍中抽出一根,交到平王手上,又說:「這一根留給府上的總管素平。怎麼用www.hetubook•com•com,您心裏應該清楚。」
素盈一聲冷笑,「父親可知道他的地是怎麼來的?女人又是怎麼來的?」見平王神情迷惘,她又道:「父親向來御下不嚴,府里的下人們連不如意的小姐也不放在眼裡。如今他們在皇後娘家作雞犬,只怕更加得意,積惡成習,以為世上沒幾個人能管得了他們吧?」
「令柔!」之惠低呼一聲,把她拉到一旁。「怎麼失魂落魄的?出事了?」
「妾從沒見過石榴能開得這樣好。娘娘,今年定有喜事。」素瀾笑嘻嘻瞅了瞅寶相莊嚴的姐姐,見她不動聲色,只得向父親平王丟個眼色,暗示他說些話來圓場。
令柔默默聽她說到此處,嘀咕一句:「素盈的心思奇怪得很。」
「之惠姐去丹茜宮,走了有好一陣,大概這就要回來。」半雪答得開朗坦率,又說:「令柔姐在這裏稍等片刻吧。」
令柔低頭快步走開,逃避那些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險些在路上撞上之惠。
素瀾知道再問她也沒有結果,笑笑說:「妾看到平王剛才的臉色,就知道要順道回娘家走一趟呢。」
「我總覺得,她是有什麼打算的。」令柔神情黯淡,「特意把我弄回丹茜宮,又什麼也不做。一年多來,什麼都沒有發生,這不是很奇怪?就算識得宮中全部素氏的眼色,也猜不到她在想什麼。」
素盈掃了妹妹一眼,目光如冰似雪,冷淡清亮。她仰頭望著頭頂屋宇,聲調又變得無可奈何。「丹茜宮的第一位主人,我們的祖先素太后,為什麼失去這座宮殿?還不是因為她的家人飛揚跋扈,落得民怨官嫌?我不指望父親脫胎換骨,只要他這一年安安分分別添亂,我就省心了。」
「還好來得及換花樣。」年紀還小的那個針黹女從腳邊的盒子里拿出一卷布,在上面縫了幾針,做了一個只有她自己認識的記號,把這件事記了下來。
平王聽女兒口氣,已然心虛了幾分,訥訥道:「是臣失於管教……」
她的好姐妹卻不像她這樣樂觀,搖著頭說:「我擔心的,就是你的『不會變』。你要是能稍稍變一下,把你的目光從那些乾枯的草藥上,移向人們多變的臉,就好了。」
「也許那時候已經彼此屬意……」不知誰在無限遐想中說了這樣一句,立刻引來一陣緊張的輕斥:「快住口!這種瞎猜的話能夠亂說么?」
「是我問。」崔落花平平靜靜地說:「娘娘不會總讓我知道她想什麼,可我一定要提前知道她的心思。不然,我對她就沒用了。」
王秋瑩垂下眼,緩緩說:「聖上的病是不能說的禁忌。我不能跟你講。」崔落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王秋瑩只得搖頭道:「是聖上和圖書欽命——聖意難違。」
那聲嘆息輕得不能再輕,不會傳到第三隻耳朵里,其中意味永遠只有她自己明了。
角落裡有人還在暢想,這時忽地冒出一句:「只有那麼一次,因緣巧合給娘娘的獵裝上花。也不知穿起來是不是好看……」
「那就別胡思亂想。」之惠柔聲寬慰,從襟內摸出三四個顏色漂亮的絛花,挑了兩個端雅大方的遞給令柔,說:「我剛才瞥見白副監的絛花有些鬆了。順道去元瑤那裡,她拿了四個給我,特意囑咐你送白副監一個好的。一出手就用貴重東西,也不合適。雖是細小物件,但給他這小玩意才顯出你細心。日後再慢慢求他關照你。」
此時此刻如果有人能在針工房附近走得不疾不徐,就算服色與針黹女一般無二,也可知是別處的人。
這宮女大約二十歲出頭,容色尚留嬌嫩,神情已存冷漠。行至門口,她有意停了停,屏息靜聽房內沒有不宜打擾的言談,這才挑簾進去。一跨過門檻,她就向側邁一小步,拘謹地立在門邊的陰影當中,飛快地向里掃了一眼。
「所以後位從未自素氏的手上旁落。我們的娘娘,也流著素氏的血。」王秋瑩不知想起什麼,神采黯淡下來,「但願娘娘能夠心想事成。」
「我聽說十分要好的宮女之間,會在大節之前準備這東西,發誓『同甘共苦』。一起分吃了冰糖蓮子,就是蓮子姐妹,如同親姐妹一樣過以後的每一個大節。」王秋瑩眼瞅著她吃了幾個,才說:「這個重陽我肯定留在宮裡,那時就只有你一個親人在身邊了。」她也拈起一枚蓮子,低聲道:「落花,你怕我看不懂別人的臉,我卻擔心你以後越來越難做——娘娘她想要知道的東西會越來越多,只怕你看她的臉色,要讓自己有得忙呢。我雖然幫不了許多,我們兩個湊合著結個伴,總好過一個。」
如坐針氈的平王心頭嘀咕了好一陣。皇後娘家在節前獻羅衣,皇后穿不|穿另當別論,收下衣服之後多少給些賞賜,這個過場就算走完一遭。平王早在數月之前就花重金著手籌備,今日本是興沖衝來進獻重陽羅衣,怎能想到皇后陛下不給父親好臉色,賞賜的事壓根不提,卻也沒開口放他回去。平王有出息的女兒們都有點脾氣,他也熟知她們鬧情緒的種種表現。偏偏皇后素盈惱怒時總是一言不發,讓平王總也無法習慣,每次猜不透又提著心,情願被她厲色呵斥幾句。
春文搖頭笑道:「我是去丹茜宮取女官們要改的羅衣,想看見皇後娘娘,那要多大的緣法啊!」
臨近丹茜宮時,她路過一處偏僻的角落,似乎瞥見一青一絳兩個女官在說話。她沒心思去看,只是匆匆一瞥恰好認得:絳https://m.hetubook•com•com衣那個是丹茜宮中的秉儀崔落花,青衣的是近來為皇帝治病的王秋瑩。她們見有人路過,停住交談向里退了幾步,令柔急忙低頭加快腳步。
令柔見她安然無恙,一顆心放了下來:「聽說你一早被叫去丹茜宮,我擔心你。」
枝頭輕顫,火紅的石榴花被一隻素手輕輕掐下,托到面若寒霜的佳人眼前。
女孩子們靜了一會兒,終於有人忍不住好奇,問那後來進門的女孩:「春文,你看見皇後娘娘了么?」
陽光燦爛的房中又靜下來。僅有的一大片陰影,便是令柔容身的門邊。她在影中一動不動,也沒特別的反應,片刻才說:「沒有。」低迷的聲音還是有氣無力。說這兩個字像是費了她好大力氣,她慢慢站起身,又道:「之惠回來,煩勞你跟她說我來過。」說罷就走了出去。
女孩子們嬉笑了短短一刻,又專註于手下精美絕倫的世界,周遭再度靜謐。
「噓!」之惠立刻向四下看看,責備道:「娘娘的名字怎麼叫得!」
她神色寧靜,平王恍然大悟:定是方才見了石榴,他又忍不住提起生養皇子的事,惹惱了皇后。他嘆口氣,斜眼瞄見宮女懷中活潑漂亮的皇孫,心頭又嫉妒又擔憂。「娘娘,聖上有上天庇佑,龍體康復是早晚的事。娘娘還年輕,總還有機會……」
「我不過是個過客,不會一直都在這裏。把自己捏成宮廷的形狀,出了宮門又如何自處?」王秋瑩輕笑一聲,從袖中摸出一隻銀色圓盒,遞給崔落花。「先不想那些——這是我給你的。」
「沒上花就好。」進門的少女找到她自己的座位,將懷中的青緞小心翼翼放在綉架下面的盒子里,說:「剛才去丹茜宮走動,恰好聽說平王獻給皇後娘娘小春那天穿的羅衣,是件紅樺色的。跟瓦色很近,綉了琥珀色的芍藥唐草。我記得你說過欽妃娘娘沒特意囑咐,你打算綉這兩樣。」
若有南飛的候鳥自天宇俯瞰京城,定會發現:夏日里因接連變故而浮躁的宮廷,已經沉靜下來。各處按部就班,未見與往昔有多大差別。針工房依舊是秋季最忙的——重陽將至,他們剛剛將新制重陽羅衣千領分送各宮各院,又忙著檢點帝王宮眷們十月將要換穿的紵絲衣,一邊還在趕製內臣宮女的青色冬裝。重陽裝與冬衣兩月兩換,縱是這些多年養成熟手的針黹女,也不敢掉以輕心。
半雪怔了怔,道:「可她是之惠姐的蓮子姐妹,冷落她也不好。」
「你沒有看到——聖上轉好的那天晚上,娘娘的神情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她長長地吐了口氣,伸手摘了身邊一叢薔薇上的最後一朵花。「我從來沒想到,她那樣小心柔懦的人也會有那麼堅決的眼神。就好hetubook.com.com像是……將要死去的人是她。在所剩無多的日子里,礙她事的人,她會毫不留情地踢開。」
素瀾在旁看著,一直不敢插嘴,這時才賠笑道:「姐姐大義滅親,做給旁人看看樣子就罷了,何必當著眾多宮人的面,讓父親無地自容呢!」
王秋瑩舒心一笑,「我們現在還是好姐妹,這是不會變的。」
之惠見時候不早,說:「今晚你還要去提鈴,此刻也該休息。」令柔點點頭,別了之惠往回走。
素盈沒有挽留的意思,待妹妹走了,她像渾身脫力似的,緩緩地嘆了口氣。
「聽說好幾年前,娘娘是丹茜宮裡的奉香女官。」春文一邊繡花一邊與姐妹們閑話她聽來的過往傳奇,「後來出了宮,沒過很久,聖上就迎她進來做了皇后。」
令柔合掌握住絛花,還有幾分勉強的神色,口中卻仍然說:「煩勞兩位姐姐費心。」之惠又嘆息道:「自己姐妹就別客氣。原先丹茜宮的婉微歿了,迷雁也不知在公主府上過得如何,內織染的阿璞放出了宮……當年一起吃過冰糖蓮子的姐妹,現在就剩絛作房的元瑤和你我,也真凄涼啊。」令柔悶悶地應了一聲。
「咦?」崔落花詫異地看看她,不知這樣的話怎麼會從她口中冒出來。
王秋瑩卻不回答,泰然反問:「這是娘娘要問,還是旁人要問?」
門帘一落,少女們才鬆口氣。外人走了,她們說話也自在起來。春文輕聲說:「半雪,你與她攀談做什麼?我聽說她雖然是丹茜宮的下等宮女,卻是差一點給扔去浣衣房的!那地方進去可就出不來了……也不知她犯了什麼忌諱,直到現在還時常被罰在夜裡提鈴。」她一向為人活絡,在各處結識不少宮女,消息靈通。
素盈哼一聲,向宮女頷首示意。平王正不知她有何用意,就見石榴叢中閃入一列紅衣宦官,每人扛著一束朱漆長棍。他們彎著腰將棍子放在階下,又迅速地退走。素盈沒有給父親很多猜測的時間,厲聲說:「這是賞給平王府的——日後府上有人與平民爭執,不論對錯、不分主僕,先杖三十。家奴膽敢仗勢欺人、為非作歹,杖打七十再交官府!」
門外的令柔輕輕嘆了口氣。她沒有走開,還想知道她們是如何在背後說她與之惠。顯然是她多慮:這些女孩子置身瑰麗曼妙的綢緞和刺繡里,幻想的都是異乎美妙的奇緣,享受著不明真相的輕鬆和愉悅。令柔忽然想到:她也曾和這些女孩子們一樣,好奇皇后妃嬪們的生活。不過那時的皇后是另一位更加美、更加耀眼的素氏女子。那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如今,她侍奉過的那另一位素皇后若星,已經在小宮女們暢想的範圍之外,她們沒有見過她,也沒有聽過關於她的傳奇和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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