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皇親

在一邊指揮下人的,正是總管素平的小兒子素威。見這位嫁出去的小姐又回娘家發威,他笑嘻嘻走上前道:「琚夫人有所不知,那一群孩子足有二十來個。這麼多小鬼一擁而上,一人只寫一個字,門房的人還沒回過神,他們已經寫完跑了。不過還是拿住幾個,我爹正找到他們的爹娘一併管教呢。這些事情我們料理就是,怎敢勞動琚夫人生氣。」
素瀾呵呵一笑,說:「爹從前只是隨便養著姐姐,不曾用心栽培,這時候又怪她拿不出氣魄,豈不是冤枉人?姐姐自然有她的心思,你我不知道罷了。」
平王被她不軟不硬地頂了這麼一句,眨巴眨巴眼睛,說:「她有什麼大事要花心思?她以為這是什麼年頭?需要她領兵打仗還是開疆闢土?或者需要她整頓朝綱、廓清四海?就算真有這種偉業——憑她?!」
她這一通說得平王一個勁咂舌:「阿瀾,你是宰相家的媳婦,管好你自家的事情就好得很。宮裡的事情,你跟著起什麼哄?」
鴉雀無聲的廳中坐著平王和諸位姬妾,唯獨沒有平王妃睿氏。女人們一個個尷尬地觀察平王臉色,不敢輕易挑起話頭。見素瀾進來,眾人鬆了口氣,紛紛招呼。素瀾向父親跟前行個禮,微笑道:「爹還在生悶氣?」
「只怕有人還想借這機會,把姐姐一併拉下水呢。」素瀾輕聲道,「爹難道沒有覺得,近來京中有很多不利於我們家的事情發生?」
兩人又說了些其他事情,走到王府花廳外。苑綺不敢進去,素瀾也不管她,自顧自邁進門。
平王向那女子「唉」一聲,「她可真是生了兩個好孩子!」
眾人聽到話鋒不對,越發不敢接茬。平王說得起勁,又道:「眼裡只看著這些細枝末節,就算花上一輩子料理乾淨,又能怎樣?正經事卻不見她下功夫……」他長長地吐了口氣,「她能做的最大的事,就是趁著聖上龍體好轉,趕緊生個皇子。繼大統倒是不敢想,就算日後封王,對我們家也大有好處。」
素沉默默地走了幾步,黯然嘆息道:「這麼多年都為這件事難過,不和圖書是喝葯調理,就是想著法子保胎。偏偏天不遂願,又傷心又傷身……她這些年也夠辛苦。我是不忍心再看她這樣下去。要是命中注定我們夫婦無子,不如就此作罷,保住她身子周全,我已知足。」
他說得一針見血,素瀾不免尷尬,「妹妹哪裡敢妄想!忘機又不是逢七生的,未必有盈姐姐那樣的機緣。」
「這些事情還要你交待嗎?」平王望了望這個女兒,神色和緩下來,重重嘆道:「要是你與你姐姐能換一換,我不知能省多少心思。」
苑綺小聲道:「大夫人的身子不行了。請了好多先生來看,都說拖一日是從閻王手裡偷一日,恐怕撐不到來春。」
平王埋頭不語,素瀾又道:「幸好同哥哥一起回來的是謝震與盛樂公主,這兩個人定會為哥哥美言。」她頓了頓,又對父親說:「大夫人的病,萬萬要拖住。假設哪天忽然沒了,哥哥便入了孝期,與公主的婚事又要懸起來。」
素沉頗有深意的目光從素瀾面上掃過,沉默片刻冷笑道:「你女兒給了我,可是要改姓『素』的——你想讓她日後進宮?」
平王嘆息道:「就是因為她到現在還是這個樣子,我才有氣——你們見過哪個做大事的人,像她這樣瞻前顧後、畏首畏尾?」
諸位女眷見父女二人氣氛弄僵,連忙出來圓場,張羅著開宴招待素瀾。平王站起身,甩袖子發威:「我頭疼的事還沒著落呢!去把素平叫來。」
素沉還想再交待幾句,卻見素瀾唇邊帶笑,不禁詫異道:「你高興什麼?」
「不是還有忘機嗎?」素瀾笑嘻嘻說。
一旁的四夫人忙介面:「一家人歡歡喜喜等著王爺回來開宴,哪想到他一進門就黑著臉不理人,分明想把我們嚇死。」
素平見事情沒商量,垂頭喪氣地告退。素瀾冷眼旁觀,這時譏誚道:「娘娘交待的七十大棍,在爹這裏少了一大半——爹對素平真是仁厚得很!」
「你姐姐不明白事理,你也不懂嗎?」平王狠狠瞪著女兒道:「他在這家裡的日子比你還久,連他都被打殘了,日後還有哪個肯來和*圖*書盡忠?別人跟著我,不過圖『好處』二字,我要真聽了你姐姐的話,不給好處只給棍子,日後人家會巴巴地跑上門來找打不成?」他發了半天脾氣,神情大為疲憊,揮揮手道:「不吃了!我找個清靜地方歇著去。」
素沉也不為難她,「下次見到娘娘,代我說幾句寬心的話。」他一邊慢慢地走,一邊說:「父親總是講,宮裡的局勢變動,成敗取決於『先機』和『細節』。最紛亂的時候,誰抓住先機,誰就得了大便宜。離聖上越近,越有機會佔先。可是父親不想:這道理大家都知道。離聖上最近的那個人,總是旁人的眼中釘……好在娘娘沉得住氣。」
眾人面面相覷,更加不敢多嘴。平王的話匣子打開,索性一口氣發泄:「哎呦呦,我算是明白啦!以前還指望她把持大權,現在——算了吧!真讓她掌了權,只怕連我這當爹的也要挨棍子!」
坐在車夫身邊的隨從隨隨便便回道:「人人都認得相府的馬車,他們要是傷著了,自然會找上門。沒有動靜就是沒事。這種小事,少夫人大可不必掛心。」正說到這裏,車夫吆喝著勒馬,車子穩穩停在平王府西門外。
素瀾早就想說這件事,碰巧他提起,立刻道:「京中沸沸揚揚在說三哥的事。近來相府中來往的大人們,也在探聽相爺的口風。聽說這個月就要把三哥送回來。」她說「送回來」,其實是不想把自己的哥哥講得太難堪。素颯因率軍不利,被太子睿洵卸了軍職,綁縛回京定罪。太子親擬的奏章已經到了宰相手中,素瀾打聽不到其中內容,但聽說言辭犀利,列了好幾條兇險的罪狀。
素瀾陪著嘆了口氣,眼珠一轉,微笑道:「大哥也不用為難。妹妹雖然沒用,孩子卻有三四個。大哥要是有心,我就想法過繼一個給公主。」
他不再說透,素瀾心裏也清楚。皇帝病情最捉摸不定的時候已經過去,局面又暫時穩定。皇后素盈處事端默,讓很多繃緊的神經暫時鬆弛。曾經主張為她上尊號的人,開始懷疑他們走了眼——也許這個年輕的女人,m•hetubook•com•com永遠不會有作為,不會為他們帶來任何好處。另一些人仍對她保持警惕,在他們眼裡,她是素氏的女兒,除非剔盡全身骨血,否則她與她的先人沒有區別……
素瀾的馬車穿越鬧市時似乎撞翻了什麼東西,引起一陣喧鬧。素瀾心裏一直揣摩素盈今日的表現,沒在意別的事情。過了好一陣,她才恍然察覺馬車一刻也沒停,向車夫道聲:「方才是不是傷了人?怎麼就這樣走了?」
她覺得父親凝望的人,一定是圖中那個與眾美人氣質迥異的女人。那人面目極為清秀,隨意地坐在一株樹旁,離其他女子不遠也不近,神情不親熱也不疏遠,明明身在人群,卻像對周遭視若無睹。「這是姐姐的親娘?」
皇后原本怕太子傷害素颯,費了心思把皇孫拿做人質。可睿洵也非常人,徑直將這燙手的山芋丟了回來。敗軍之將,國有常刑。皇后若是為自己的哥哥求情,便是徇情違法,若是不求情,又保不住素颯。平王思及此處,手指不住在椅子上輕輕敲擊,猶豫地說:「不管怎麼說,皇后的親哥哥也在八議之列,受大罪是不至於的。」
她沒走幾步,原先在她親娘身邊伺候的丫鬟迎上來,歡歡喜喜喊聲:「七小姐!」素瀾的腳步並不停歇,邊走邊問:「苑綺,府中最近沒出什麼事吧?」
素瀾眨了眨眼睛,「大哥有沒有覺得,能夠生在我們家,這一生註定置身於常人無法企及的變幻當中,實在是幾世難得的體驗?」她眼裡的光彩讓素沉連連苦笑:「我寧願替十個悶不作聲的素盈擔驚受怕,也不想為一個你操心。」
旁人不知道他說的是哪樁,素瀾卻清楚不過,笑嘻嘻說給她們聽。白瀟瀟聽罷一聲冷哼:「娘娘以前做事就是這樣,寧可委屈自己,也不給人落下口舌。王爺有這女兒也不是一天兩天,怎麼忘了?」
素沉啞然失笑,「說什麼胡話!宰相家的小公子,我們想要,相爺還不準呢。」
他這套說辭有一大半不對素瀾的心思。待他停下要茶時,素瀾冷著臉說:「爹的念頭轉得真快。前些日子www.hetubook.com•com還希望姐姐把握時機,助我們家躋身朝政。依我說,即使姐姐當真不諳世事又怎樣?天子只有她這麼一位皇后,天子乏力時,就該讓她從旁協助。天下只有我們是皇后的娘家,她拿不出主意,我們幫她。姐姐不懂的事,爹懂、哥哥懂、我也懂,難不成一大家人還扶不起一個皇后?讓她像尋常人家的媳婦,整天琢磨著生孩子,不覺得可惜?」
素瀾笑了笑,不以為然。別過父親,她一出門遇到大哥素沉,忙拉著大哥遠遠走開,說:「爹這時候正悶悶不樂,大哥待會兒再去。」
素瀾神色悻然,「爹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
素瀾連忙擺手道:「大哥越說越遠了——妹妹可不是來讓你取笑的。」
「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
素平吃了一驚,嗵的跪下連連哀求。平王把大棍丟給旁邊的家丁,向素平道:「罷了,罷了,素平,你就去挨上三十棍,就當是為日後寫史書的人,添一件娘娘的正直事迹。」
素瀾下了車,一眼瞥見幾個僕役拎著白粉刷牆。不知哪裡來的頑童在平王府的外牆上寫了一串字,筆跡笨拙繚亂,似乎是好幾個孩子一起動手惡作劇。白粉蓋住幾個字,但素瀾還是看出,那是多年前就流傳的讖言,「東平素氏殺姐妹,清河素氏生反賊,正宮有子多逢難……」後面應該還有一句,被刷得一乾二淨。素瀾依稀記得自己小時候也聽過,此刻卻想不起來。因為當今聖上登基之後,三位謀反被誅的親王都是清河素氏所生,這首讖詩流行了一陣。不過當時所傳的是「太安素氏殺姐妹」,暗指出身太安的康豫太后殺了親妹妹懷敏皇后。今日不知哪個別有用心的人,又將醜話移花接木到東平素氏身上。
素瀾隨口回答一句「小事」,有意將話題扯開:「妹妹本來想去見一見鳳燁公主,可聽說她最近身體又不好,也不敢輕易去打擾。」她聽苑綺說,鳳燁前一陣以為又有身孕,誰知空歡喜一場,灰心之下又病懨懨地不願意見人了。
素瀾用過飯就要回相府,臨走之前去父親書房告辭,只見平王搬了一把椅https://m.hetubook.com.com子面壁,對著壁上一副畫獃獃出神。素瀾湊近一看,原來是當年名家所繪的平王的十二位夫人。
素沉哼了一聲,不冷不熱地說:「你有這份心,你女兒還愁沒有機緣么?」
「素平挨打的聲音都傳到我那邊了。」素沉蹙著眉頭問:「爹今天一早明明是高高興興出門,怎麼回來之後又是打人又是生氣?宮裡出事?」
總管素平匆匆了結了手邊的事趕過去,卻見一家老小大眼瞪小眼,沒一個有好臉色。平王手裡拿著一根朱紅的大棍,不住在地上敲敲打打,見了素平,嘆口氣道:「聖賢之書上也寫著聘而為妻,奪而為妾。你那個四夫人,原本不是什麼大事,偏偏讓我們這位小題大做的皇後娘娘知道了,定要罰你挨打。」
「病得真不是時候。」素瀾嘟噥一句,問:「王爺回來發脾氣了沒有?」
素瀾看著父親冷笑一聲:「也對。在爹眼裡,我這種嫁出門的女兒,一輩子也就這麼回事了。」
「開什麼宴?」平王鼓著腮幫子大吼了一句,氣不打一處來,「沒看見娘娘賞的棍子?領了一百根棍子也值得把酒歡慶?」
素瀾瞪起眼睛怒道:「什麼人唆使孩子做這種事?今日欺到平王府頭上,明日難不成想造反?」又向那些僕役大聲說:「你們平常怎麼做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讓幾個孩子在牆上胡亂塗畫——連一群頑童都防不住,要你們有什麼用?」
平王悠悠道:「你也知道你們是換不成的——那不如各安其分。你們兩個要是都能做自己該做的事,我又能省不少心了。」他在椅子上伸個懶腰,又嘆了口氣:「當年你祖母在世,我的日子很好。可我總覺得缺了些什麼,王子王孫不拿我當回事,日後也不會有人給一個公主的兒子著書立傳。現在才知道,離皇帝皇后越遠越好。攤上你姐姐那樣的皇后,我才開始擔心一顆腦袋用起來不夠,丟起來也不夠呢。」
他一口一個「琚夫人」叫得生分,素瀾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問:「你爹今日還好?」素威應一聲「托賴」,素瀾又冷冷一笑:「只怕過一會兒就不大好了。」說罷由西門進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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