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逆天無路,何人共從容

她直視著卓銳,問道:「卓大哥,是誰殺了道長?」
卓銳哽住,然後將她貼向自己的胸膛,說道:「沒事,我有。我分給你。」
衡一點頭道:「不錯,不錯,你果然什麼都記起來了!怪不得你怨恨上那個大周皇帝,生生地把他好好的天下攪成了一團渾水。」
「你再看交王莊遙,當年給南楚末帝凌逼得造了反,可也只是認為末帝無道,而南楚依然是天下正統,大周對他再怎麼籠絡,信王那裡一起兵,他也跟著光復起他心裏的大楚來。我瞧著庄世子倒是個明白人,可惜他是莊家獨子,素來以孝義出名,皇上欣賞他,卻不會信任他,他便沒得選擇,只能跟著他的父親相助信王了。」
她本來想捨棄這孩子,從而捨棄和唐天霄最後的一點牽絆。
可淺媚只想著儘快逃離唐天霄的視線,逃離那段甜蜜卻不堪回首的感情,卻並沒有決定好去哪裡。
她吸吸鼻子,低聲道:「好吧,你幫我。先幫我……逃開那些暗衛的追蹤吧!」
她牽過他的手,卻讓他撫上自己的腹部。
卓銳因她一心想避開唐天霄,也未必願意回到信王身邊與唐天霄作對,決定先帶她往西走,找個不引人注目的小城鎮或小村落安定下來,先生了孩子再說。
他戀戀地望著她,眼皮慢慢耷拉下去,在她的臂腕間垂下了頭。
卓銳沉默。
最後掏出來的,居然是一罈子還沒開封的女兒紅。
她低低道:「老道,你本領不錯,我就不燒紙錢給你了。我把你的經文、法器都燒給你,你自己給自己超度吧!我命硬得很,不用你操心,更不用你生生世世去贖什麼罪。若下輩子還能遇到你,我給你做件好道袍。」
他失聲道:「你……你懷著龍胎?」
她已在後悔白天和他說話不該話中帶刺。
可淺媚尖叫,滾圓的大白菜摔落在地,她飛奔了過去。
他的手直指上天,停頓了半晌,重重地垂落下來,再也不動彈了。
衡一吃力地喚著,失了神採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可淺媚,「當年,你娘不聽我勸,一定要嫁給張將軍。你爹……他的確樣樣比我強,比……任何人都強。可他是天煞轉世啊,命定的……刑克妻女!」
寒冬臘月,天冷得可怕。
「為什麼?」
也許他會後悔自己年輕衝動,卻絕不會後悔救下了她。
暗衛猶豫道:「這……小人亦是奉旨行事。皇上聽說卓護衛和淑妃一路非常親近,很是惱火,因此下了密旨,若見卓護衛對淑妃有逾矩之舉,即刻斬殺。而今日……」
可淺媚想起當日所測簽文,苦笑道,「轉燭復飄蓬,香夢本無根。荼蘼盡空枝,裁得落花恨。道長當時解簽說,我當於二九年華,刀兵之下。難道我還真的活不過十八歲?現在都是臘月了,沒幾天我就十八了,難道真快死了?」
可心若分成了兩半,不就碎了嗎?
「淺兒……我……我竟還是幫不了你!」
眾人見唐天霄平叛之意堅決,無不悚然,只專心出謀劃策,務要將誅滅信王,收復失土。
殺他的原因,自是恨極他逗引可淺媚出家,還要打掉他的孩子。
他嘆道:「瑞都城內外都快打翻天了,老道我想進城賺幾文錢都不行,只能在遠處的鎮子里買些糧食回來,先學烏龜一樣在這山裡縮著。再隔幾日,只怕連那些鄉下的鎮子也保不住了!」
她的額上猛地冒出汗珠,慌忙拉開門,沖了出去。
何況,如果沒有衡一的鼓勵,她真的捨得打掉那胎兒嗎?
大受鼓舞的可淺媚便也為自己做了兩件衣袍,竟都是道袍的樣式。
可淺媚將他抱起時,衡一正瞪大了眼睛呼哧呼哧地喘氣,口中的鮮血和胸口的鮮血隨著他急促的呼吸涌得越來越快。
她的淚水似在臉上結了冰,抱著漸漸僵硬的卓銳,她的身體也似在漸漸地僵硬,冷得快要失去知覺。
這一回,卓銳沉默了更久,才艱難地答道:「我覺得……打掉龍胎這樣的大事,還是和皇上說一聲好。因此……我又經過暗衛傳了一次密信,告訴他……淑妃想了斷塵緣,打掉龍胎隨衡一出家。我寫得很簡潔,找暗衛時也很小心,並沒有暴露蹤跡,並不曉得……他怎麼會派人找了過來。」
他凄厲地喊著,拖著長長的尾音,可淺媚卻似懂非懂,見他瞪著眼睛似再喘不過氣來,只哭道:「先別管這些……卓銳,卓銳,你快……快想法救他呀!」
「卓大哥!」
兩人連忙奔出去看時,卻是初秋時在狀元樓見到過的那個衡一道士,因他說可淺媚命不長久,惹怒了唐天霄,若不是唐天祺暗中維護,差點就把他給斬了。
卓銳又道:「你眼看著身子越來越重,行動多有不便,如果沒人照料,我也不放心。」
卓銳垂著頭,說道:「皇上從沒說過讓我救你,但我知道他並不放心。因此到荊山不久,我悄悄通過暗衛傳了一封密信回宮報平安,但並未絲毫提及我們所在的位置。」
她雖一天比一天懶惰,卻也不好讓卓銳自己想法裁衣裳,便硬了頭皮拿起剪刀,比劃著他原來衣服的式樣剪裁,隔了三四天,倒還真被她搗鼓出一件粗布制的棉衣來,雖是針腳拙劣,前後長短不一,到底也能將就穿著,據說還很是暖和。
暗衛們全由暗處轉到了明處,奔往燃燒的木屋救火時,卓銳已拉著可淺媚奔到屋后的山坡上,趁著無人監守時迅速逃離。
如今,那暗沉森郁的山林中,再不知暗中潛藏著多少雙暗衛的眼睛。
陽光正好,松林里傳來男子蒼涼激越的歌聲:「錦筵紅,羅幕翠,金絲帳暖良辰美景不虛過,坐擁天下怎嫌美人珠玉多?嘆興亡一夢,無常上門何處躲,總逃不過共他見閻羅……」
當小木屋成了夜風中燃燒著的火堆,卻始終不見一個身影飄出,林中終於混亂,數十名黑衣人飛奔而出,急急尋了器物滅水,並試圖沖入屋中尋覓可淺媚蹤跡。
自此可淺媚、卓銳便在那幾櫞木屋裡住了下來。
但卓銳的第二封密信,卻提到了衡一。
因為已經有了四個多月,比尋常兩三個月大時打胎更危險,衡一配藥時頗費周折,不但需配齊比較溫和的打胎葯,還需把打胎后的調理藥物一併配齊,以免出現異常狀況時因身處深山而措手不及。
可淺媚怔了怔,問道:「若唐天霄此時讓你把我交給他,你也就聽話,乖乖地把我交出去嗎?」
尖厲的銳物破空聲忽然傳來,卓銳驀地變色,失聲叫道:「小心!」
「淺……淺兒。」
他們只以夫妻相稱,因兵亂逃離家鄉,倒也無人疑心。
可淺媚摸一摸挺出的小腹,眼眶便開始泛紅。
「卓大哥!卓大哥!」
「是嗎?」
衡一嘆道:「什麼是錯?https://m.hetubook.com•com什麼是對?你終究還是不能看破呀!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快樂?」可淺媚惆悵地嘆氣,「快樂么,便是平心靜氣,什麼也不想。要想忘記那點子剜心剜肺的破事,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出家吧?」
卓銳武藝高強,行事謹慎,對暗衛的行事風格也很熟悉,雖然時常進出山中,暗衛也很難跟蹤到他,因此這些日子過得很是安寧。
但卓銳聽得卻有些痴迷。
可她不想因為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將自己性命雙手奉上,哪怕那個于溫存淺笑間殺人于無形的君王是他……
夜幕降臨后,最西面設有灶爐的屋子上方傳來炊煙,看來像是主人家悼念完死去的朋友,開始為自己的生存而煮飯充饑。
她嘶啞地喊著,不顧腹中疼痛,躬著腰用力地推他,甚至捏起拳頭捶他的肩。
她的鼻子紅紅的,又揉了揉眼睛,才推開屋子,四處打量著說道:「這裏家什都是現成的,雖然簡陋了些,倒也乾淨整潔,用上十年八年的沒有問題。」
疏林蕭蕭,斜陽凄凄,幾點寒鴉嘶啞地鳴叫著,斂翅從坡上掠過,似也凍得蕭瑟。
她的頭埋了過來,努力吞咽著不肯讓自己放聲號哭,但那強壓住的慘痛而破碎的凝噎,竟比尋常的痛哭流泣更覺悲傷,更讓人煎心如焚。
卓銳很是驚訝,問道:「淑妃,莫非我帶回的衣料顏色太素了?要不,我改日到大些的城鎮去,買些漂亮的衣料回來。」
來人頓時止步,在距她丈余的地方站定,然後屈膝行禮,小心地說道:「淑妃,外面冷,請回屋歇息,這裏就交給我們吧!」
可淺媚覺出自己反應太大,也是沮喪,摸著自己的小腹,悶悶道:「以前我迷他迷得緊,很想給他生個孩子,偏偏沒懷上;後來我想殺他,想毀他的江山,虛與委蛇和他好,誰知偏懷上了。大約就是八月的光景吧?落水那次曾有太醫診過,當時並沒有診出這個來,我還以為僥倖逃過去了,誰知……後來肚子已一天天大了起來……」
卓銳沒看到暗中的敵手,不放心可淺媚,已經匆匆趕了過來,聞言急忙扶起衡一,將自己內力貫注向他的體內,卻向可淺媚為難地微微搖頭,卻是告訴她衡一傷勢太重,根本已無力回天了。
可淺媚點頭道:「他知道皇宮秘道的出口就在荊山,京畿附近又正打仗打得厲害,你又是在荊山附近往外傳訊,他自是早就知曉我們藏在荊山。太后要殺我,我也想害他,縱然他想留我一命,曉得我平安也便罷了,沒道理再苦苦追尋我的下落。可他為什麼要殺衡一?又是怎麼找這裏來的?」
可這一刻,她真的希望他坐起身來,對她的欺凌奮起反擊……
他正背了個算卦的竹篋沿著田壟走過來,一路悠然地唱著曲兒;待抬眼見到他們,也不驚訝,放下了竹篋走過來,笑道:「可燭來的姑娘,怎麼跑到老道家裡來了?」
可淺媚抬眼望著眼前蒼涼山影,破舊木屋,以及懷裡垂死的長者,痛哭道:「什麼福啊,壽啊,我都沒看到,也不想要了。老道士,你說你本領那麼高,不如把我剩下的什麼福也拿去吧,延了你的壽,可好?」
「我?我出身行伍,深沐皇恩才至今日……」
可淺媚不可置信地驚痛大叫,慌忙奔了過去,用力將他抱起。
長長的羽箭,尖銳鋒利,冷冷地將衡一透胸穿過。
但那煙似乎大了些,而且越來越大,漸漸整個廚房的屋頂都騰起了煙,然後是火。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運數?」
「嗯,盡量……試試吧!」
可淺媚黑眸眯起,本來蒼白的面容泛起了奇異的潮|紅,分不清是因憤恨還是作燒,「我不是你們的淑妃,想做什麼你們也管不著!都給我滾!」
可淺媚輕笑,卻嗚咽著落下淚來,「那個害了你的男人……把我的心給剜走了!我……已經找不回來了!」
她向後縮了縮,卻沒能離開他溫暖有力的懷抱,便靜默地承受他,由著他親昵片刻,才別過臉,低聲道:「卓大哥,我也沒什麼可以報答你的。以後,我們就找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小山村,安安靜靜做一輩子的樵夫獵戶吧!你砍柴打獵,我也學著做飯洗衣,可好?」
那冰涼的身軀便緩了過來,漸漸有了暖意,熏出了絲絲柔軟的甜香。他便有些克制不住,在她的額上親了親,又緩緩移下,親住她的唇。
卓銳才知可淺媚剛入冷宮的那一兩個月食欲不振原來是害喜的緣故。可笑宣太后一心防範著她禍害自己兒子,連太醫也不肯派,差點連自己期盼已久的龍胎也給害了。
在唐天霄看來,這樣的罪過,絕對萬死莫贖,一箭射死已是極仁慈了。
衡一溫和道:「誰又能將貪痴嗔怒一下子全戒了?我好好教你道家的入門法則,學著清虛守志,超脫物外,漸漸徹底斷了塵緣,或者可以借道門之力破了命定的運數。」
衡一不答,卻變戲法般從竹篋里捧出幾包東西來,除了大米、麵粉,還有熱乎著的包子、甜餅、醬鴨等物。
可淺媚聽得「龍胎」二字,已是漲紅了臉,猛地甩開他的手,怒道:「什麼龍胎不龍胎?我的孩子,和他沒關係!」
可淺媚抬起頭,瞪著那暗衛道:「皇宮中的可淑妃早就被一把火燒死在靜宜院了,他又何必再管我去哪裡,和誰在一起?何況,逾矩……卓大哥又能對我逾矩到哪裡去?真要看著不順眼,何不把我斬了?我還年輕,等我好些,我總要回北赫去,總會再嫁人,到時他惱火得了許多嗎?或者,丟了他中原的江山不管,真的打北赫去?」
卓銳是粗人,並不懂這些,卻還記得當日唐天霄極厭這老道,說其談吐最易移人性情等語,忙打斷道:「淑妃,奔波這麼久,不先歇一會兒嗎?」
卓銳垂眸,低聲道:「淺兒,我沒後悔過。」
可淺媚慌忙站起身時,已見眼前黑影掠過,衡一悶哼一聲,人已仆倒于地,手中的藥包散落,細碎的藥材跌得四處都是。
卓銳回答得並不確定。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可淺媚已餓得厲害,也顧不得聽他絮叨,取了一隻菜包先吃著,才只咬了兩口,便已噎得滿臉通紅。
卓銳明明一身好武學,不但沒有反抗,甚至連劍都沒拔,就這麼死在來人劍下……
卓銳答道:「我有我的忠誠,對皇上,同樣也對你。衡一道長的事是我考慮不周,我對不住他,也對不住你。請讓我有機會彌補,好嗎?」
「我也不完整。」
衡一怫然不悅,斜睨著他道:「你若要投別處,就請便吧!這丫https://m•hetubook•com•com頭卻是我故人之女,我好歹也要留下來住個三五十年的。」
可淺媚走近他,雖然身量才只到他下頷,逼視他的眼神卻似能灼到人的心底。
她的話語溫柔,卻極低沉,遊絲般轉動著某種說不出的絕望,彷彿剛剛織就一個連她自己也未必相信的夢,風吹吹就會破裂。
這混沌亂世,還有那個越來越遙遠的神一般的男子,她終於可以拋開,終於可以不再理會……
她忙低了頭,匆匆地擦著淚水,卻嗚咽道:「我不要再去想著他!我不要再去想他家和我們家的那些破事!我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為什麼我還要受那樣的苦楚!卓銳,你可知道,那感覺比死了還難受!比死了還難受!」
可淺媚絞緊腹部的衣襟,悶悶不樂道:「我何嘗不想斷?它來的根本不是時候!」
卓銳的身體立刻繃緊,擁著她的柔軟頃刻化作武者結實有力的肌肉。
可淺媚氣極,冷笑道:「你過來,也讓我一劍捅死,回頭皇上一定厚葬你,更不會委屈!」
卓銳走過去摸摸她的手腳時,卻是冰涼冰涼的,正凍得瑟瑟發抖;再一摸被頭,已是皺眉。
唐天霄性情堅忍,在最初的措手不及后,很快便回過神來重新排布兵馬,此時已重新掌控了京畿一帶的政局,只是西南、西方已有很多地方被信王和庄氏統領下的楚軍佔領,東南雖然也有部分州府起兵反叛,卻被朝廷兵馬分割包圍,無法與信王等聯絡,雖牽制了許多兵馬,一時倒也掀不起太大風浪來。
可她居然還能聽得到身後的輕而迅捷的腳步,立刻抓住了卓銳棄于地上的寶劍,慢慢拔出鞘來。
可淺媚盯緊他,薄薄的唇抿得發白。
她靜默片刻,又道:「或者,你肯從皇宮裡救出我來,並不是因為真心同情我或真的對我好,而只是因為你覺得他想讓我活著?你只是奉旨行事?」
可淺媚便笑了起來,「卓大哥,你笨的時候著實笨得厲害!」
他猶豫了下,解開棉衣覆在被子上,自己脫了鞋,也鑽入被窩,將那瘦小的身軀扳過,緊緊擁到懷裡。
她也曾因唐天霄的願望而殷殷渴盼他的到來,如今胎盤已穩,她甚至已能感覺他在腹中茁壯成長中漸漸萌生的胎動。
卓銳作聲不得,面色很是窘迫,卻依然驚疑不定地打量她。
卓銳愣神,奇道:「男孩子?」
但唐天霄最看重他的天下,他的江山,此時局勢混亂,戰事頻起,又怎麼可能丟開危機四伏的朝政跑到這裏來?
可淺媚定定地望著他,忽道:「我認識你。」
「淑……嗯,淺……淺……淺……」
可淺媚本就不適,哪裡經得起再給凍上一夜?
從北赫往中原一路行來,他便給她欺負得習慣了,從來只是寬厚沉靜地笑著,從來不和她計較……
「我去瞧瞧,就回來。」
可淺媚和他相處這麼多日子,第一次聽他提到父母,還是這樣的境地下,也無心去聽,只茫然地順著他口吻道:「我父親?刑克妻女?」
這些日子她在宮中將養著,因身體不好,總以稀粥或羹湯之類的流食居多,便有糕點之類,大多也是極軟和的。
看著她身上模樣和針腳都極拙劣的道袍,卓銳猶豫片刻,說道:「淺兒,我不想你出家。」
「是。令尊那樣忠烈耿直的將領不會身事二主,即便因為生存一時妥協,心裏也只會認一個故國。那是自小在夫子們忠孝節義的教導下熏陶出來的,哪怕再給打壓,也很少會更改初衷,捨棄了他們的根。」
屋內的確乾淨整潔,連那幾畦蔬菜也養得挺肥碩,雜草都看不到幾根。
「不……不是……」
話音未落,只聽外面有人悠悠吟唱道:「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
衡一便微笑,「不如,讓我來試試,能不能幫你斷了它吧?」
這才一轉眼的工夫……
她的嗓子沙啞下去,長長的睫下,淚水忽然間滾落。
衡一在痛苦中開始有些扭曲,眼中卻有大顆的淚珠滑落。他艱難地說道:「他……刑克妻女……可我不想你娘早夭。我……逆天而行,趁著周武帝被張將軍所傷,北方龍氣不穩之時,作法盜天子之氣去壓制張將軍的天煞之氣。煞氣被壓,你母親得以延壽十年,但張將軍為此被困晉州,十年不得升遷。當年……我年輕氣盛,仗著那點小小法力,只顧得眼前,再沒想過……天煞之氣,壓制越重,反彈越大。她……她竟死得那樣慘……慘啊……」
只是可淺媚到底富貴中長大,並不曾經歷過多少苦楚,如今拖著個重身子勞碌奔波,連飲食大多也是冷水乾糧,未免體力不支,卓銳雖竭力相護,甚至時常將她抱在懷中往前走著,到底耐不住這風餐露宿的日子,兩日後便開始有些發燒。
可淺媚便嘆氣道:「我倒是想出家。可貪痴嗔怒,我似乎一樣也戒不了,只擔心塵念未斷,日後讓道長為難。」
可淺媚止住了腳步。
卓銳卻向衡一道:「道長,我們遠來疲憊,可否在此借住一日?等明日淑妃恢復過來,我便帶她另投別處。」
「我護著你辛辛苦苦逃出來,是希望你過得快樂些,不是希望你黃卷青燈了此一生。」
卓銳想了一想,道:「應該會吧!」
往日炯然有神的一雙眼睛已經黯淡無光,英氣俊朗的面龐因伴著死亡來臨的劇痛而扭曲著,直到對上她的目光,才慢慢地舒展開來,轉作苦澀的凄笑。
卓銳將水酒澆在墳前,默祭完畢,低聲道:「淺兒,先回屋吧!這裏風大,小心身體!」
他便緊緊抱住她,恨不得將她揉入自己的身體里,給她他所能給予的一切保護;他緊張地拍著她背,慌亂地勸慰:「沒事,沒事,淺兒,你若真不喜歡……打掉它也使得。我……我總會在你身邊。」
而她借住的農戶,農戶周圍的鄰居,彷彿早已嗅到了空氣里的血腥和殺機,竟沒有一個敢步出門來問個究竟。
卓銳無措地站著,待她欲奔出時,卻張臂將她攔住,「若要走,我陪你走。」
沒有了卓銳保護,她拖著副重身子行動極不方便,給這些身手高明的暗衛盯上后原就不可能逃脫,自己也知這些話也只能說說而已,多半會給逼著回宮,或囚禁到什麼隱蔽之所。
並且,不斷蔓延……
「卓大哥!卓大哥!卓銳,卓無用,你醒醒,醒醒!」
等暗衛們發現化為灰燼的木屋下並沒有骸骨時,他們早已奔走到別的山頭,如水滴入海,融匯到茫茫的黑暗中。
卓銳給她拿話一嗆,漲紅了臉,便支吾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不想竟帶給他殺身之禍!
可淺媚血液仿若和-圖-書凝作了冰,彷徨地打量著眼前森森的松林和遠處蒼青的山色,忽然驚懼地抱緊肩,飛快奔入他們的小院,衝進自己屋子,開始收拾不多的幾件粗衣布裳。
可淺媚怒道:「我為什麼要生他下來?我為什麼要天天對著他的孩子?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若天天對著他的孩子,我一定會天天都想起他……」
暗衛不敢爭辯,只執著地說道:「請淑妃以龍胎為念,萬萬保重玉體!」
「會?」
因中間的堂屋供著老君像,另兩間屋子衡一、可淺媚住了,卓銳瞧著這老道似並不喜歡他,便悄悄地在最西面的廚房裡打了張地鋪住著;再隔幾日,便自己到山中去伐了木頭來做了張木鋪,又打了些野獸背到附近的集市賣了,買了一袋大米、兩床棉被和幾尺粗布回來,不用衡一幫忙,居然也能像模像樣地帶著可淺媚過起安安穩穩的小日子了。
卓銳愕然。可淺媚卻噗地笑了出來,「三五十年……那敢情好。不過你真和我家有很深交情嗎?我好像也只見過你兩三次。」
屋外居然真的有人,但並沒有聽到打鬥聲,只聞有人低低絮語,卻不似與附近的村民交談。
她支持不住,卓銳的軀體也自腕間跌落,沉重地撲通一聲落到地面,面龐隨著身體的倒下微微地震動,忽然便讓她有了一瞬的幻覺,好像他根本沒有死,只是疲累極了,沉沉入睡而已。
迎著凄凄噬骨的冷風,她用木簪子草草綰就的黑髮四散飛揚,凌亂不堪;灰白的棉袍粗陋簡單,裹著她日漸隆起的身軀,一身裝扮比山野間的村婦還要邋遢幾分。
即便兩人間隔了那麼深的仇恨,他也清楚她在唐天霄心中的分量。
今日可淺媚又冷又病,他傾心照料,一時忘情;她也滿心感激歉疚,打算和他平平淡淡過完下半輩子,也算是徹底了斷自己那段已經無路可走的感情。
可她挺直脊背冷冷站著時,雪白的面龐凝冰結玉,依然妍麗得驚心動魄。
她爽朗地說道,「我沒成為可燭公主之前,是張家的二小姐,小名叫淺兒。」
唐天霄遠比他們想像得還要厲害,再不知在什麼時候已重新盯住了他們。
他說不清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從最初單純的欣賞和喜愛轉作了漸漸銘刻到肺腑的愛慕和憐惜。
卓銳不覺把目光飄向別處,輕聲道:「誰知道呢?我追過去時,便已不見了蹤影。」
可淺媚憶及寧清嫵和唐天重所住的花琉倒是平靜寧和,有心過去投奔,可如今江南的大部分州府都已捲入了戰爭,幾處要塞或渡口均有雙方的重兵把守,連渡江都不容易,更別說前往隔了山隔了海的花琉了。
卓銳慢慢攥緊拳,忽吐了口氣,急促說道:「沒錯,與我有關。」
也許北赫草原初次看到亮烈的女子飛馬奔過時便已怦然心動,也許發現她愛的夫婿根本是她不能愛的仇人才開始在擔憂中牽腸掛肚,也許從她記起真相后倒在自己懷裡崩潰痛哭的那一刻時他才豁然看清自己的內心。
他的胸膛內,一顆心正怦怦跳得激烈。
卓銳喚她,坐到她身邊,不覺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
衡一卻道:「大些的城鎮早就打得不可開交了,不是信王的人,就是皇帝的人。你是不是想讓人認出來,好把淺媚重新抓回去?你是想她再被大周皇帝關起來,還是想她再成為信王的棋子,送給北赫哪個紈絝子弟當老婆?我瞧著這樣穿得就很好,不如就跟著我這老道士當個小道士吧!」
卓銳明知此理,卻不曾料到可淺媚真的會動起出家的念頭,忙道:「淑妃,這些虛無縹緲之事,萬不可相信。我們只在這裏安安穩穩地隱居著,旁人找不到我們,我們也不去惹旁人,世外桃源似的,哪裡來的刀兵之禍?」
可淺媚睡得極不踏實,只在床上翻來覆去。
可淺媚道:「我七八歲的時候你來過我們家。你幫我爹爹、娘親和姐姐都看了相,可一個字也沒說。後來我給帶了出來,你就抱起我說,幸虧是個男孩子,不然也逃不過紅顏薄命的劫數。」
可淺媚喚著,慌忙向暗箭射來的方向張望時,卓銳也正飛身過去查看,卻只見林木森森,哪裡還有人影?
他住嘴,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的破衣舊袍,許久才道,「皇上天下至尊,卻待我們這些近衛如手足兄弟,恩深似海……是我心存私念,才落得如此。若皇上肯給我機會,我當鞠躬盡瘁,以報皇恩。」
卓銳柔聲勸道:「你別想太多,是大周先搶了南楚的天下,現在南楚又要搶回來,你干不干預,他們總還是要搶的。」
可淺媚嘆道:「卓銳,你有你的忠誠,我也有我的顧忌。我好容易出來了,好容易可以遠遠離了那些人那些事,好容易……開始忘懷他,我不想再走進去。我還年輕,就是這輩子再也快活不起來,我也想平平靜靜地生活下去。」
卓銳焦急,只得就近在一處村落借了農家的屋子暫住著,請了大夫來調理。
冷月如霜,寂寂投于屋前的地面,像鋪了一層薄薄的雪。
可淺媚給他一說,也沉吟起來:「嗯,七叔有潔癖,當日藏身到這裏時曾叫人把內外都細細打掃過。不過……那是初秋的事了吧?」
卓銳手掌寬大厚實,包住她手時令她感覺溫暖而安心。
卻是用力太猛,一時動了胎氣。
而他的眼睛,依然睜得大大的,倒映著蒼茫的天色山影。
暗衛見她神色不對,已是焦急,走近了幾步說道:「淑妃請節哀順變,保重自己要緊!小人剛剛已經令人去找上好棺木,必定將卓護衛好好入殮,不叫他身後委屈。」
若不是他一時衝動,以那樣特別的方式救活溺水的她,他不會落到這樣的下場。
可淺媚站起身,卻沒有走向木屋。
卓銳明知此理,急急奔到木屋旁的山溪邊,汲了一碗水過來。可淺媚也不管生熟冷熱,就了那水自顧吃個囫圇飽,便鑽到房中睡覺去了。
卓銳疑惑道:「淑妃,你確定……這裏沒有人居住嗎?」
可淺媚問道:「我做錯了嗎?」
卻是唐天霄暗佈於民間的最精英的一支兵馬,並直接效忠於他本人。
鄉間的棉被本就不比宮裡的錦衾厚實暖和,農戶借他們的被子又是不知蓋了多久的陳年舊被,薄而且硬,並不保暖。
卓銳答應時,衡一已走出了松林,提了兩包葯在手中,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回走,一路繼續唱道:「聞道江南好,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鷗閑似我。且不如,杯酒寄天真,玉笙吹老里看碧桃花落……」
這事便這樣說定了。
他側頭低喝:「誰?」
夜間,卓銳見衡一在自己屋中念經,便走過去找可淺媚,一時卻喚不出她的名字來。
可那又怎樣呢?
可淺媚向卓銳笑道:和圖書「咱們家老道回來了!」
「安慰安慰我自己唄,也好時時提醒自己,已經是個出家人,該放的念頭就該放下!」
可淺媚寧可被賜死也不肯提起,顯然並不想要這個不期而至的孩兒了。
他再不動彈,她的呼喚已轉作凄厲,像被獵人一步步逼到死角的孤狼,一聲聲呼喚著曾和它相偎取暖的同伴。
但他們逃出時並未帶換洗衣衫,小集市上又沒有成衣鋪子,可淺媚便拿了一套衡一的道袍換洗著,穿在身上卻大得和燈籠似的,很是不便;再看卓銳,也同樣也沒得換洗,大冬天的,洗了衣服便光著膀子隨便裹了獸皮或粗布便入山打獵,等晚間才回來,也不管衣服干還是不幹便披在了身上。
屋中沒有點燈,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覺她的臉上赤燒,身體也有些顫抖。
凄笑凝結了。
衡一被葬在了小溪邊向陽的坡上,與他們的小院遙遙相對。
可淺媚留戀地望著屋中簡樸卻溫馨的陳設,「本以為能在這裏安安樂樂過上三五十年呢,原來……連三五個月都是奢望!」
「嗖——」
可淺媚搖頭道:「若不是我,七叔很難再有搶回南楚天下的機會。我父親對南楚忠心不二,至死不渝,但我就想著,若他還在世,還會不會為了重建南楚顛覆這個好好的太平盛世。」
而他留在她肌膚上的溫暖,和剛才溫柔的喃喃夢話一起,給四下里吹來的刺骨冷風吹得不見蹤影。
可淺媚出不出家且在其次,當今要務便是趁了胎兒還沒長大時儘快打掉。
因為是宇文啟縱了敵兵入關,有當年南楚降臣建議將都城遷回北都,先安定了北方局勢,再來平定江南叛軍。唐天霄斷然拒絕,並認定此人煽動人心,有意把江南半壁天下拱手讓給信王,將其立斬階下。
時值嚴冬,她一向纖瘦,又穿著厚實寬大的棉衣,尚看不出太明顯的變化,但此刻卓銳小心地撫在她那分明已經隆起的腹部時,已是驚駭之極。
是卓銳的聲音!
她輕輕地抽了抽手,沒有抽開,也便由著他握著,笑問:「卓大哥,什麼事?」
可淺媚思來想去,嘆道:「便是你把我交出去也不妨事。我實在是……連累你太多了!若不是我,你還是那個人人敬懼有加的御前一等侍衛呢。」
他支持她打掉大周皇帝的龍胎,他親吻了大周皇帝至愛的女人。
卓銳道:「你若想平心靜氣,大可在家修行,圖那個出家的虛名做什麼?」
可淺媚嘲諷道,「這殺手本領可真高得很,居然能在這種古老的陣法里來去自如,還能在我們卓護衛這樣的高手眼皮子底下殺了人順利離去!」
「卓……卓大哥!」
但唐天霄已經用行動告訴她,她的捨棄只是掩耳盜鈴。
他幫她護她照顧她,為她受了男人最恥辱的刑罰,她卻不能報答半分,甚至連帶他的屍體遠遠離開都做不到。
長劍揚起,薄薄的鋒刃反射著死寂的月光,窄而直的一道輝芒冷冷豎起。
衡一搖頭,冰冷的手指撫向她的面龐,說道:「傻孩子,我只想還了你的壽……你腹中孩兒,甫才孕育,已見天子之氣。我本想……本想再次作法,強行借出這胎兒的天子之氣,來為他母親添壽……我這是逆天……再次逆天……天也容不得我了!」
他因她失去得已經夠多,也夠慘。
衡一笑道:「怎麼?你記起來了?」
可淺媚一手持劍,一手依然將卓銳漸冷的軀體摟在自己懷中,慢慢轉過臉,看到了恭謹跪著的黑衣人。
這次卻輪到可淺媚白了臉,森森的冷風把骨髓都似吹得凝結了,心裏卻有一陣陣酸澀而怪異的熱流翻湧,如曠野中忽然騰起的森森火焰,燎得她陣陣炙痛。
可淺媚走得熱了,將卓銳的外衣脫下還給他,看著自己那身簡約卻依然清妍美麗的女裝,說道:「小時候,我父母是把我當男孩子養的……後來晉州被屠,我身受重傷,又在北赫遇到了道長,道長一邊幫我醫治,一邊嘆惜說,原來是個女娃娃,怪不得有這樣的大劫數!」
外面似有些微的動靜。
可淺媚不喜讀書,但對黃老之術情有獨鍾,上回欲和唐天霄決裂,便寄情于抄寫道家經文來平靜心志;如今離那世俗糾葛雖然遠了,有時夜半驚起,同樣會被夢中那家人的鮮血和唐天霄的微笑困擾得如同萬箭攢心,坐卧難安,多虧得與這麼個道士住在一處,便找了他來談禪論道,頌讀經文,每每心境便平復了許多。
他們兩人身手都好,暗衛們全神貫注于廚房屋頂的煙火時,他們已自東面原來衡一所住的那間黑沉沉的屋子裡潛出,潛入屋后的草叢中;
見他進來,她嘆道:「至今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卓大哥,瞧來我真是罪過大了,便是死後下十八層陰司地獄也是活該。」
可淺媚有些疑惑,強撐著坐起身,穿了外袍正要出去查看時,已聽到刀劍錚然出鞘的聲音,然後是一聲低沉的悶哼。
卓銳胡亂應了,回屋裡看可淺媚時,正擁著陳舊的粗布棉被出神。
她說著,又凝視了他片刻,舉步他們的小院走去。
卓銳倉皇地跟進來,問道:「淺兒,你……你要去哪裡?」
唐天霄在荊山布下天羅地網想把可淺媚重新帶回自己身畔,卓銳卻帶了她逃去,顯然已是逆了唐天霄心意了。
已經快到午時,陽光正好。
可淺媚順著他的話一句一句地品度著,漸漸失神,「虛靜無為,超脫物外,方能悲喜不驚,生死兩忘?用情愈深愈苦,果然……不如無愛無恨,無悲無喜……」
暗衛聽她信口胡說,半點沒把唐天霄放在眼裡,早已驚得白了臉,只得硬著頭皮道:「淑妃,皇上預計天明后就能趕到了,這些事……淑妃可以自己和皇上說。」
她也許根本就沒有完全離開過他的視線,他們之間的牽絆遠遠未能結束。
唐天霄見過衡一,很厭惡他那些能移人性情的「胡說八道」,當時便曾動過殺機;衡一這幾日曾在山外藥鋪中購葯,他沒有卓銳那樣的武藝,也不曾想過自己會再次給朝廷的人留意上,竟被人一路跟蹤到住處。
說完了,做完了,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
他認識可淺媚的時間,比唐天霄認識她的時間還要長。
卓銳傾聽片刻,到底不放心,起身披了衣,替她掖緊了被,提劍走了出去,反手帶上了門。
他們剛剛說好……
可淺媚懶洋洋道:「卓大哥,你能不能別再淑妃淑妃地叫我了?每次聽你這麼叫我,我都覺得這個世外桃源一樣的小地方也不安生。他的淑妃早就死了,我跟他也早就一刀兩斷了,你犯得著這麼忠心,時時過來提醒我一下,讓我不痛快嗎?」
她徐徐道:「此地隱蔽,除了我們三www.hetubook.com.com人,知道的便只有我七叔他們。卓大哥,若你說與你無關,我便信你。我會去找七叔,問他為什麼要殺衡一。」
可淺媚早已疲累之極,全憑著重新找出自己生存天地的一股意志撐到現在,聞言已腿腳一軟坐到椅子上,卻道:「自是要歇著。只是我餓得厲害了。」
村裡有老人見可淺媚懷著身孕奔波流離,卻向卓銳感慨起亂世道:「本來好好的太平盛世,才過了幾年好日子,怎麼又打起來了?唐家坐江山也罷,李家坐江山也罷,和我們老百姓有什麼關係?看看,這一打起來,多少老百姓遭了殃!連送到戰場打得你死我活丟了性命的,也是咱們老百姓的孩子!唉,你們好歹還夫妻在一處,另外還不曉得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哩!那些人只顧自己當了皇帝,做了大官,可憐那些給拖累的老百姓,屍骨積了一堆一堆,這命真比螞蟻還不值錢!」
可淺媚的眼圈便紅了,久久不語。
可他身體的熱量正在飛快散去,方才相擁而卧的溫暖像是半昏半醒時一場淺淺的夢。
可淺媚便做了個鬼臉,「我還哄他說過年前幫他做件新袍子呢,看來是來不及了!年後你去多打些獵物換錢,我幫他做件好的。」
「暗衛?」
他已沒有資格再成為任何女人的夫婿,但這並不妨礙他為著某個女人痴狂。
她跪在地上,努力把他抱得直起身來,搖晃著他,呼喚著他,凄惶而無措。
她分不清那是一種苦楚還是一種幸福,卻能清晰地意識到,這不僅是唐天霄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
他們在山野中呆了好些日子,衣著穿戴,早已不複原來的光鮮華麗。
可淺媚嘆笑,「其實我何嘗不明白,衡一道長雖有幾分能耐,但根本算不得正宗的道家弟子。你瞧見多少道家弟子像他這樣不入道觀,不忌葷腥的?還老是瘋瘋癲癲,百無禁忌!皇帝妃子也敢得罪,成了形的胎兒也敢打,只怕殺人放火的事一樣敢做!」
而可淺媚和卓銳當然已不在屋中。
衡一死去,屋子裡的一堆葯,他們再分不清是打胎葯還是調理葯,自是不敢亂用,當然也不可能再自欺欺人地跑去出家,以為玄之又玄的道家學說真能救助自己走出這片讓她身心俱疲的困境。
他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淺兒,我真的想……做一輩子的樵夫獵戶。我砍柴打獵,你做飯洗……衣……」
卓銳猛地想到白天他們最後說的幾句讓他似懂非懂的話,驚叫道:「什麼?什麼成了形的胎兒?」
可淺媚道:「莫非是風聲?」
他砍柴打獵,她做飯洗衣,他們剛剛說好呀!
可淺媚低頭一想,便已明白。
「我自然要走,走得遠遠的。」
而此時時局甚亂,各類藥材都短缺,因此衡一出山好幾次,走了不少藥鋪,足足花了五六天時間才勉強將藥材配齊。
這日,卓銳正在溪邊清洗一隻宰殺好的狍子,預備晚上燉湯喝;可淺媚卻在院外田畦里挖了一顆大白菜,正在剝著外面枯敗的葉子。
他望天悲鳴,凄愴道:「蒼天,蒼天,若有罪過,都是我逆天之罪!我願生生世世,一力承擔。可否放過……放過……」
衡一卻道:「我曉得你那斷不了的塵念是什麼。不過你還是斷了它好,不然你這一輩子可就完了……」
他疼惜地撫著她在哭泣里顫動著的頭部,低一低頭,親吻在她涼涼的額際。
去面對不想面對、卻不得不面對的彼此,以及彼此的恩怨愛恨。
穿著容貌都很普通,走在人群中,像隨處可見的商旅、夥計、農戶或挑夫……
屋中有卓銳親手熬出的動物油脂點的燈,光線有些黯淡,可淺媚正支著頤坐在窗邊的方桌旁,臉色晦暗不明,聽他這麼喚著自己,卻也笑出了聲。
「道長!」
卓銳訥訥道:「既然……既然懷上了,也算是天意吧?不如……就把他生下來。如果你不願意給皇上,我們悄悄在這裏養大也使得。」
「道長!」
卓銳將洗好的狍子肉放到竹籃里,笑道:「回來得正好,讓他下灶,先把狍子肉焯一焯,我好去他那屋裡換上新窗紙。快過年了,好歹圖個亮堂新鮮。」
他嗅著她身體的絲絲甜香,輕聲道:「可我……已不完整……我沒法給你真正的家。」
藥材的苦澀和鮮血的腥咸頃刻瀰漫在冬日乾冷的空氣中。
那薄薄的雪地中央,卓銳安靜地躺著,暗紅的液體正緩緩自他身下淌出,悄無聲息地滲入地面。
她抱緊他,在那冷風裡哀哀地痛哭。
衡一得了內力相助,才重重地咳了一聲,略略緩過來,繼續說道:「淺兒,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姐姐。她本不必死得那樣慘,而你……你命格尊貴,本可母儀天下,誕育天下至尊。但……我所盜天子之氣,與你一脈相承,終是……終是壞了你的命盤。你將……有福無壽!」
卓銳一身樵夫裝束,看著平淡無奇;可淺媚身上穿著自己做的灰佈道袍,蓬著頭鬆鬆地綰了個道髻,出門便拍了滿臉黑塵,夾在逃兵和難民中走動,除了太過豐腴的腰腹,看著跟沿路乞討的小道士沒什麼差別,也不惹人注目。
若唐天霄不知道她有孕,也許還肯勉強放手,容忍他和她已無路可走時她的逃避;若是發現她懷著他的孩子,並且有意打掉孩子忘懷他,他絕對會千方百計找到她,再不讓她離開自己視線。
「那麼……你呢?」
可淺媚懶得理他,執了劍,抱緊卓銳,努力將他拽起,便要往外拖去。但卓銳的軀體高大沉重,她的力氣原就不大,此時懷著身孕,舉止臃腫不便,勉強向前走了兩步,腹中猛一抽搐,疼得呻|吟一聲,已跪坐到地上。
可淺媚從小就沒學過做飯或女紅,如今看著這日子安閑,原來那些在她心頭長成了毒瘡的人或事卻隔得遠了,一時觸碰不著,雖是粗茶淡飯甚是清苦,倒也覺得比宮中快活了許多,再不會去挑剔那兩個大男人做的焦枯發黑的飯或非咸即淡的菜。
她吃吃道:「什……什麼?他……他趕過來做什麼?」
可淺媚盯著用木頭所做的簡單墓碑,將衡一收藏的一部部經文、一件件法器慢慢丟入火中,離開皇宮后漸漸清亮的眼眸又開始沉黯,黑得怕人。
入夜,可淺媚卧于床上,卓銳照例披了件外袍,伏在桌上睡著。
也許,他們從來不曾擺脫過他。
卓銳一呆,苦笑道:「我會不會把你交出去,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
只是,這一切,對那個同樣傾盡所有愛著她的唐天霄,對他忠心耿耿侍奉了多少年的大周天子,公平嗎?
也許,他們潛藏著,只為等候那位大人物處理了混亂的局勢好撥冗前來,滿懷驚喜也滿懷怨恨地接她回去,或逼她回去。
「淺媚,或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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