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飄蓬轉燭,夜踏關山雪

她從未在外獨立生活過,又拖著這樣一副沉重不便的身子,想靠自己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里安然生下孩子似乎有點困難。
進了南華府,找到李明瑗向來下榻的宅第,尋來管事的詢問時,才曉得李明瑗這幾日並未住在城內,而是留在了城外的營寨中,親自看著練兵布陣。
可淺媚已走下馬車,看著前方連綿的營寨出神。
夢中如花俏顏猶在眼前,呢喃笑語猶在耳邊,荼蘼甜香猶在鼻尖,而懷中,竟空空如也。
唐天霄嘴唇發白,鳳眸幽黑如夜,卻遙望著東方那片漸漸燦開的光亮,說道,「真的不得不放手嗎?」
因可淺媚已經離了大周皇宮,他自家的公子更是反了朝廷,小刀並不以「淑妃」相稱,只以其未嫁時的「公主」頭銜相喚。
眾人目瞪口呆中,她已一鞭擊在馬臀,單人單騎,箭一般射了出去。
分開這麼久,也許他本來已不太在意可淺媚的下落,但他們共同的孩子顯然重新激起了他的某種渴望。
隨從忙問道:「公主,你不回去嗎?你……你要去哪裡?」
等除去那個一心誘哄可淺媚出家的衡一,暗衛重新盯上他們,傳來二人一路舉止親昵的消息,他不得不重新衡量卓銳在可淺媚心中的地位。
她淡淡問道:「就這句嗎?」
曹姑姑和卡那提早已遇害;唐天霄為絕了可淺媚的念頭,甚至令人栽贓給她,把她變成了他們遇害的罪魁禍首。
暗衛一愣,正要去接時,可淺媚又激動起來,狠狠將荷包擲在地上,重重踩踏幾腳,又拿了劍尖去刺,竟連著幾下都沒刺中,倒是眼睛里怔怔地滾下淚來。
因為要預備對付卓銳那樣的高手,這些暗衛均是特地挑選,身手不凡,雖怕誤傷她而不敢還手,但周旋之際,幾人合力將她牢牢地困住卻不困難。
他答,最好生一堆兒女……
在對她和唐天霄的感情心灰意冷時,以她的簡單和衝動,並非不可能接受全心全意待她好的卓銳。
暗衛已發現不對,彼此招呼一聲,紛紛往後退去,讓出了丈余的空間。
正要立起時,他看到了一塊旁邊顏色有些異樣的泥土,忽然一陣沒來由的心悸和恐懼。
只是現在若是有人稱她為張二小姐,只怕她更不習慣。
頭部驟然大痛,他凄厲地低喊一聲,猛地抱住了頭,指甲因用力漸漸轉作青白……
她是不同的,一身艷烈的紅衣,像雪地里燃燒的一把火。
快五個月的胎兒,已經會踢會動。
從從容容,淺笑嫣然,溫暖柔軟的軀體仿若觸手可及。
望著那憧憧的人影交錯,她將包袱摔在腳下,提起劍來就劈。
咬牙穿過一片田野,她停在一間土地廟前。
天黑了,滿地的銀白依然炫目。
她忽然見了鬼般跳起來,急急奔回屋子,不過片刻便又奔了出來,手中已多了個包袱。
「好像哭著在說……皇上剜走了她的心,再也找不回來了……」
而可淺媚連心都冷了。
她轉頭,去牽小刀扣在一旁的坐騎。
她總是熱切地看著那雙素影,帶著隱約的冀盼。
小刀問:「公主,要不要讓人安頓你先在城裡住下來?想來營寨中都是些大男人,去了有些不便。」
暗衛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撿那荷包時,可淺媚一劍刺過去,卻是將他逼開,從他身側飛快閃過,向前奪路而奔。
「他可曾說什麼?」
也許是恨她不夠精明拖累死了卡那提,也許是覺得她本可利用唐天霄的感情做得更徹底些,也許是厭惡她腹中懷著的仇人骨肉。
可她對他顯然比他所預料得還要絕。
她喘著氣,努力凝定心神,終於看清了那人的臉。
可淺媚調養這些日子,身體已無大礙,但她受孕后屢經驚怒悲恨,幾番流離,胎氣已不穩固。這次雖然勉強保住,可若再次生病或受到驚嚇,只怕會出意外。
那夜蓮池糾纏,兩人都到鬼門關前打了個轉兒,他也深知兩家糾葛深了,再難解開,又有母親嚴命,只將精力專註于朝政,以冀能將她略略忘懷。可每當午夜夢回,習慣地往擁向身畔,總會在撲空后冷汗涔涔地醒來。
隔了這麼多的鮮血和性命,她還要和他在一起,日復一日沉淪在他溫柔美好的笑容里,幻想他為她勾畫出的幸福生活,然後誕育下他們共同的骨肉?
暗衛要上前扶住,唐天霄擺手,挺直了肩,一步一步走出那家農戶,走向小村前的道路。
小刀笑道:「公主說笑了,有小刀在,怎麼著也會將公主安然送到信王爺身邊。」
其實包袱中也只有兩件粗布棉襖和幾塊乾糧而已,此時被她胡亂劈開,在其中翻找一陣,卻摸出了一隻月白色的荷包來。
卓銳的屍體還未處理,此時有人過來,正要將他抬走時,唐天霄走近,默然望他片刻,問身畔暗衛:「他沒有抵抗?」
狂喜和狂怒交織,讓他連卓銳都惱上。
她便記起了當年李明瑗在她重生的記憶里第一次下雪時,攜了她和張靜雪看雪。
唐天霄的笑聲在顫抖,「莫不是和-圖-書只要她離了朕,跟誰都會快活起來?」
他牽著她的手沐浴于怡清宮溫暖明亮的陽光下,然後蹲下身,將耳朵傾到她隆起的腹部,滿懷歡喜地感覺著孩子細微的動作。
這小村地處偏僻,並非什麼州府重鎮,故而暫無戰事,可附近已有好幾處城鎮被信王轄下的楚軍兵馬佔領。
但他宅心仁厚,南雅意又多蒙她相救,一聽她有流產徵兆,也不管她腹中孩子的父親是他怎樣的生死對頭,立刻下令拿了最好的葯來全力保胎。
隨從應了,急令人去傳旨時,東方旭日已然升起,亮烈的金光曜曜耀來,他的雙眼便酸澀得受不住,只在閉眼一瞬間,有水滴無聲滑落。
片刻后,有人自內快步奔出,走至近前,卻是當日在荊山將她接去見李明瑗的四方。
可淺媚拿包袱砸向他,尖叫道:「閃開,我不想見他!」
庄碧嵐溫和道:「你既然不願意,我又怎會把你送還給他?便是信王,也斷不會在這等情形下再讓你去用什麼美人計。只是這裏眼看快要打起來,你的身體恐怕經不起,所以我打算送你離開這裏。」
撩開帘子看時,正有一大團風沙擊到車前,透簾而入,直直地撲在臉上,灑到了眼睛里,一陣地刺疼。
他頓住,沒敢再說下去。
庄碧嵐行事極謹慎,料得唐天霄在鎮中必有眼線監視,卻讓可淺媚換了男裝假扮成自己的親衛混在隨從中出了醫館,又在城中混了一圈,才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由他的心腹近衛小刀親自送往南華府。
但木已成舟的事實,可淺媚不想也無力去改變。
庄遙選擇了奉信王為主,庄碧嵐所說的天下安定,必是指幫助信王重新奪回大楚的天下了。
腹中隱隱的悶疼提醒著她那個小生命的抗議。
恍惚之中,他似回到了怡清宮。
「是誰傷了她?」
而可淺媚雖然不打算再見唐天霄,卻也決定要把這孩子生下來了。
可淺媚唇邊挑起凄冷的笑弧,慢慢道:「你去吧,我收拾收拾。」
他一直沒敢說可淺媚是纏鬥到完全支持不住才棄了劍。
不論稱之為淑妃,還是稱之為公主,可淺媚都有些刺心。這兩重身份,本該都與她無關。
他用手指拈了拈,在鼻際一聞,淡淡的血腥讓他身上的汗毛頃刻豎起。
她歪著頭,亮晶晶的眼底漾著幸福。
「淺……淺媚……」
南雅意猛地想起她和唐天霄的恩怨,只怕再難複合,自悔失言,忙笑道:「也不知這仗幾時能打得完。碧嵐也喜歡小孩,說等這天下安定了,便帶了我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也生幾個可愛的小娃娃。不過他說不讓我們的孩子習武了,只教他們彈琴畫畫,吟詩作賦……」
奔不多遠,天色愈暗,大顆大顆的雪霰伴著冰雹撲頭蓋臉砸了下來。
他驀地抬頭,厲聲喝問:「你們是不是在這裏和她交過手?」
南雅意一呆,道:「沒錯,說得我也想去放羊了!」
可淺媚輕聲道:「暴風雪總要來的,早到晚到,哪裡有差別?」
可淺媚振足了下精神,道:「沒什麼。這都快春天了,沒什麼好擔心的,我一個人騎馬過去都沒問題。」
她終究找不到一個人,和她執手比肩,看這漫天飛雪。
小刀不曾聽清,問道:「公主說什麼?」
記憶里父親高懸的風乾頭顱,母親一劍刺入自己腹中的冰冷刀鋒,姐姐歷盡摧殘后絕望不解的眼神,熔岩般傾覆了晉州城的血與火……
暗衛呼啦啦跪了一地,向他請罪。
她摸了摸自己挺起的小腹,低聲道:「好,我回七叔身邊去吧!」
小刀一呆,只得應了,轉頭向可淺媚道:「公主請先在車中等著,我去去就來。若信王爺不肯收留,我自然好端端把公主帶回去。」
她曾把他當作|愛人,當然他也是她的親人;自恢復少時記憶,她已知他的的確確是她的親人,也許還是唯一的親人。
她說,只要生一雙兒女嗎?
這麼多的恩怨糾葛之後,對於前來投奔李明瑗,她早就有著自己的顧慮和忐忑。
可監視著她的暗衛極多,她的身手遠不如以前敏捷,用的又不是她所擅長的長鞭,走不上兩步,便又有人攔截過來。
他在瑞都時頗受唐天霄猜忌,和這個藏在深宮的結義妹妹並沒有太多交往。
南雅意拿了一塊帕子,正把小傢伙逗得咯咯咯笑得眼睛都沒了縫兒,聞言笑道:「有趣?呵,自然也會這樣有趣。你們兩個生得都俊秀,想來你們的孩子必定更加冰雪可愛。」
他們相視而笑,再寒冷的冬天也在彼此相擁間溫暖如春……
「這個,倒也不是。淑妃後來曾說……」
到南華府那天,天陰沉的厲害,看樣子正在醞釀著一場暴風雪。
可淺媚年紀尚小,雖然是快當娘的人,卻極少接觸這樣幼小的嬰孩,在旁看著甚覺新奇,摸著自己肚子問道:「雅意姐姐,日後我所生的孩兒,也會是這樣有趣嗎?」
但她雙手空空出了宮,眼見得卓銳www.hetubook.com.com辛苦打獵砍柴才能換得自己一身飽暖,也已知曉離了家族和親友的庇佑,她這種不事稼穡不通女紅的小女人連生存都不容易,故而想離開的念頭一起,便先去拿了包袱出來。
「皇上……」
可淺媚便不再說話。
那些要斷送他大周江山的行為暴露后,他真想捏死她算了;但聽說卓銳和可淺媚在靜宜院突起的火災中雙雙失蹤時,他又鬆了口氣。
須知他們一心想逃開他的掌握,一路往西方走,目前已接近楚軍控制的地界了。
庄碧嵐已發現周軍大量往太平鎮附近增派人馬,漸成合圍之勢,卻引而不發,也疑心與可淺媚有關。
還有活生生死於自己眼前的衡一,如今正在自己腳下冰冷僵硬的卓銳……
車夫和隨行的另兩名庄氏隨從驚訝地望向她時,她已散漫一笑,說道:「幫我回去轉告庄大哥,淺媚謝他這些日子相救相助之恩。如果我是個有福的,想必已是後會無期。」
黃沙漫天,冷風呼嘯,烏雲密布,怪物般在黑沉沉的天幕下森森地奔走。
唐天霄便有些站不住,裹著玄黑戰袍的秀頎身軀向前踉蹌了幾步,眼睫已經濕了。
暗衛也不閃避,由她砸著,只是牢牢地攔在她跟前,說道:「淑妃,請別為難小人!」
是血!
他們……還算是這世上可以彼此相依的至親之人吧?
唐天霄瘦削了許多,形容甚是憔悴。他在可淺媚住過的破屋前站了許久,才道:「庄碧嵐帶兵駐紮在離這兒不足五十里的太平鎮吧?傳旨,調集兵馬,先拿下太平鎮!」
她把馬扣在旁邊的樹上,走進去對著那面目模糊的土地老爺畫像默禱片刻,方才打開包袱,找了條順手從車上帶出的錦褥鋪在一角,拿出一塊大餅來啃了,裹上兩件厚實棉衣,抱著腿靜靜地闔眼休息。
若按張靜雪的輩分,她本該叫他一聲姑父。
若是一個人孤零零放羊,未免太寂寞了些;如果能有個肥嘟嘟的小肉球跟在身後,聽著就像個不錯的主意了。
「庄大哥……」
懷孕,打胎,出家。
同樣是不引人注目的穿著,無聲無息地出現,無聲無息地攔住她所有的去路。
見瞞不過去,暗衛硬著頭皮道:「並……並未看到淑妃流血。淑妃似是腹疼得厲害,自己倒在了地上……庄碧嵐將她帶走時,她……好像已沒了知覺……」
可淺媚是在太平鎮的一家醫館過的年。
可他還能找回他的淺媚嗎?他還能找回他們的峰兒或湖兒嗎?
卻不知可淺媚沿路見民生凋敝,行人來去匆匆,全無大正月的喜慶氣氛,回思兩度隨唐天霄出宮遊玩所見的繁華熱鬧的景象,心下竟是說不出的難過沮喪,竟是巴不得快快到達南華府,也好眼不見,心不煩。
即便他對卓銳懲以宮刑,他也深信卓銳對他的忠心;但這樣大的事,卓銳居然到可淺媚決定打胎並出家時才傳來消息,並且隻字不提他們去向,根本不曾考慮他的驚怒焦急。
小刀意外李明瑗的態度,但可淺媚並不意外。
小刀不解,只是掩緊風帽,讓車夫加快了步伐,務要在暴風雪到來之前趕到營寨。
退一步說,以唐天霄的實力和野心,即便李明瑗能夠奪回江南,將唐氏的大周趕回江北,他這江南半壁江山也未必能坐得穩。
「沒有。」
她出身富貴,從未有飢餒之虞,即便晉州被圍八個月,父母叔伯也會省下自己一份口糧,不肯讓她忍飢挨餓。
唐天霄成親已久,屢次經歷妃嬪小產,自是曉得孕婦腹疼和流血意味著什麼,只覺心痛如絞,一時支持不住,已無力地跌坐在地。
終究,衡一死了,卓銳死了,連她估計也逃不了了。
暗衛一驚,忙道:「淑妃一心想離去,我等只得攔著,纏鬥了片刻……」
可李明瑗居然還在生氣。
說完,她抓過包袱,飛快奔了出去。
如果是身在大周皇宮,唐天霄一定早就將她小心護翼在身後,不教她受一絲兒委屈,操一點兒心;若是卓銳還守在身邊,也一定會殫精竭慮將她護得好好的。
帶走她的是庄碧嵐,若有個什麼,本可把一切推到庄碧嵐頭上。
暗衛不敢回答。
這大夫家卻有個才六七個月大的小孫子,圓滾滾得十分可愛,烏溜溜的眼睛又黑又大。南雅意閑來無聊,極愛那小娃娃,無事便將他抱來,在可淺媚跟前逗弄玩耍。
可不知什麼時候起,他們的感情已完全變了味。
他答,先生一個男孩,叫峰兒;再生一個女孩,叫湖兒。
但唐天霄已聽出了不對勁,緊緊追問道:「你們能看得出她身體不適?庄碧嵐帶她走時,她是不是已經無力抵抗?她……怎會流血?」
漸漸,霰粒和冰雹已轉作了大雪紛揚。
可淺媚捧著小腹已疼得滿頭大汗,眼前本就灰暗的景物更加模糊,耳邊時近時遠的廝殺聽來倒像是幻覺。
可淺媚打著呵欠道:「我才不要孩子成什麼名呢!成名為名所累,發財為財所累,就是當了皇www.hetubook•com•com帝,也被皇帝的權勢所累,哪有農夫日作而起自落而歇逍遙自在?——再不然,我帶我孩子回北赫去,找個沒人認識我的部落,買一群羊帶著他放羊,天天騎了馬對著藍天白雲綠草地,一定也快活自在得很。」
沒錯,是可淺媚的荷包。
可淺媚抿緊唇,一言不發走上馬車。
暗衛見她不信,忙答道:「皇上聽說淑妃有孕,早就要趕過來迎淑妃回宮了,只是政事繁冗,總不得空,所以只令我等小心守護。又道淑妃年少,易受那些別有用心之人蠱惑,多半不肯回宮,因而手邊要務安排完畢,一定會親身趕來相迎的。小人得到的消息,皇上是以和成安侯商議要事的借口出京的,他晨間便已到了成安侯軍營,若是傍晚時分離營,一路快馬加鞭趕過來,最晚天明便該到了!」
只是想起狠絕卻待她一往情深的唐天霄,想起無辜死去的卓銳和衡一,她心中極是難過,雖有南雅意趕來開解勸慰,精神還是極差,和初入宮時的精力十足已判若兩人。
荷包旁邊,尚有散落的冷饅頭和兩件棉襖,一樣給踩得狼藉。
東方剛破開第一縷曙光,唐天霄已經趕到了小山村。
唐天霄並沒留心他的神情,只全神貫注地細細看那兩件棉襖,摸著那鋸齒一樣的針腳說道:「倒是第一次曉得她會縫衣服。這件是她的,這件是卓銳的,居然都是她親手縫的!跟朕那麼久的夫妻,她連塊帕子都不曾為朕縫過!」
暗衛見唐天霄不曾怪罪,這才鬆了口氣,各自散開,只留了職位最高的那名暗衛還在跟前侍奉。
拖得時日久了,他有大周經營多年積累的雄厚財富和廣闊地域作為強大後盾,扭轉時局的機會顯然很大。
南雅意倒是改換著男裝跟著庄碧嵐一直呆在軍營中,可淺媚的肚子卻已經日漸明顯,連改男裝也不大方便了。
月白色的錦緞,精緻的刺繡,卻已給踩踏得快要看不出花紋來。
一殿清寂中,銅壺滴漏的細細聲響,如尖尖的芒刺,在再也無法成眠的漫漫長夜裡沒完沒了地扎刺於心頭。
庄碧嵐既然送她過來,在她到來之前,必定早有書信前來知會過。但方才李明瑗府中的管事,明知天色不好,見小刀帶她冒著風雪出城,竟連句挽留的話都沒有,她便曉得不對了。
她不想當他的棋子,可終究還是為了那遮蔽了滿心滿眼的鮮血自願做了他最有利的棋子;他對她並沒有真正的男女之情,但他疼她惜她,顯然也沒有完全把她當作棋子。
許久,唐天霄又問:「他當真對淑妃做了逾矩之事?」
她低聲道:「這大正月的,可不是好兆頭呢!」
暗衛猶豫著,到底說道,「淑妃一心想離去,我們阻止時,淑妃曾欲將這荷包讓我轉交皇上,可不知怎的又自己扔了,哭得很厲害,然後……提劍刺了過來……拼了命地往外沖……」
小刀因庄碧嵐再三囑咐,生怕可淺媚動了胎氣,引了馬車只擇寬闊平坦的官道行走。
暗衛們驚叫,正要上前查看時,但聞利箭破空聲嗖嗖響起,慌忙應對時,只見一行數十騎飛馬奔來,一排利箭后,人已近到了近前,飛槍襲向圍著可淺媚的暗衛。
那形狀並不像是受傷后滴落的血,而是隔著什麼慢慢在蹭擦中滲開的血!
可淺媚把車中的行囊收拾了下,連同原先吃剩的乾糧一起塞到包袱里,跳下了車。
監視著她的暗衛,竟不知來了多少個,明擺著就是要她插翅難逃。
「是,這都是淑妃的。她身上穿的是一件道袍,也……也很簡樸。」
他握緊荷包,然後看那布料做工都粗陋之極的棉襖,問:「這都是她留下的?她就穿著……這樣的衣物?」
他無法說服自己,她會和那些他曾喜歡或曾喜歡他的妃嬪一樣,成為他生命里的過客。
「不想放手,不得不放手……」
收到卓銳第一封密信,知道他們在荊山,他幾乎沒有細想,就下令在荊山和荊山附近集市加派人手,留心著他們的下落,卻根本沒想過找到她下落後又該如何。
唐天霄正要上馬,黑眸向後一掃,已觸著某樣熟悉的物事。
但這樣的嫁禍,在她幫助南雅意逃走並交出兵防圖后,並不難識破。
她說,猜猜,是峰兒,還是湖兒?
她終究拋開所有的夢想,這樣孤孤單單的一個,讓雪花染白了頭。
提起李明瑗,可淺媚心底已是五味雜陳。
鵝毛細翦,瓊珠密灑,漫漫倚東風,鋪玉作樓台。
但報上庄碧嵐和可淺媚的名字后,守衛的將士並沒有立刻放他們進去,而是急急遣人過去通稟了。
庄碧嵐道:「信王爺也幾度問起你,想來很是掛懷。他目前在南華城,距前線有一段距離,暫時還算安全。我讓小刀送你過去,先在那裡休養一陣吧!」
可淺媚本就有些作燒,又在短短時間里歷了這許多的傷痛,愈發支持不住,只憑了一股子從小養就的倔強撐著,眼見左奔右突許多次也無法脫身,心裏更是絕望。和*圖*書而小腹中的疼痛在短暫的平緩后,隨著激烈的打鬥又開始加劇。
所以,他註定拔不出那根刺。
若依大夫說法,胎氣不穩加上盆骨窄小,最好安安靜靜養到生產,再提前找上兩個經驗豐富的穩婆伴著才算穩妥。
又一道冷風卷過,可淺媚緊了緊身上的裘衣,還是覺得冷,卻笑道:「幸虧雅意姐姐給我備了幾件厚實的衣物,不然這樣的春寒時節,實在難捱。」
卓銳始終忠心於他,甚至密報了可淺媚的境況,卻是在他們自己的頭頂上懸起了一把鋼刀。
吸入的寒氣灼燒著喉嗓,呼出的氣息卻還溫熱,一點點帶走體內僅余的熱力,化作冷風裡頃刻消散的白色霧氣。
可淺媚便不說話。
「他說,誰都不想放手,可終究,誰都不得不放手。」
往日暢通無阻的官道此時已是戒備森嚴,處處設著關卡,都需出示了庄碧嵐的親筆手諭才肯放行。
他說話的工夫,可淺媚已揉著給吹迷的眼睛,勉強看清了天際黑壓壓翻滾著的烏雲。
行得越快,砸在臉上愈疼,緊攏的風帽擋不住寒風,已吹落下來,連帶著髮髻亦被吹散,在風雪裡獵獵飛揚,亂舞青絲。
她彷彿喚了一聲,卻連她自己都沒聽清那聲音。
一路之上,不時見到信王轄下的楚兵執了刀戟來去巡邏,往日繁盛的城鎮卻甚是寥落,連商鋪客棧都沒幾家開張的。
侍從領命,即便前去傳旨。
可淺媚有些絕望,嗓間一陣又一陣的氣團往上涌著。
暗衛愣神間,她已跑到卓銳的屍體跟前,跪下身來叩了三個響頭,說道:「卓大哥,我不能陪你了!英靈不遠,請護我逃得遠遠的吧!」
「淑妃!」
暗衛慌忙道:「我等並不敢傷及淑妃……只是淑妃似乎身體有些不適,後來……庄碧嵐就到了,我們只顧攔他……也不及查看淑妃動靜。他帶來的騎兵很多,並且都是高手,我等攔不住,只能眼看著他把人帶走了!」
四方猶豫著,目光從她明顯隆起的肚子掃過,輕聲道:「王爺還說,他不想見到公主現在的模樣。」
庄碧嵐貌似文弱,卻已是有名的年輕將領,又是交王之子,只怕很難從這個泥沼脫身而去了。
有人把她扶起,素白的人影看起來有些眼熟。
而且,李明瑗並不是庄碧嵐。
他向她行了一禮,低頭道:「公主,王爺傳話,公主若想回來,請帶曹姑姑和卡那提公子一起回來。」
小刀乾笑道:「可能這裏地處荒野,才格外的冷吧?」
他忽然屏住了呼吸,快步走了過去。
可淺媚伸出一隻手指,逗那小娃娃伸了胖嘟嘟肉乎乎的粉|嫩小手來抓著,輕輕地晃蕩著,將淡色的唇抿出一道笑弧,說道:「彈琴畫畫,吟詩作賦?唉,我都不精通呢!我等天下安定了,找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買上幾畝地,然後把孩子養大了,讓他學著種田好不好?」
第二封密信於他簡直是一包炸藥。
別有用心之人,自是指的衡一和卓銳。
小刀茫然道:「曹姑姑?卡那提?是誰?」
他說這話時,原本寂靜如死的草剁邊,牆角處,屋檐上,都在忽然間有了動靜。
收留?
有隨從牽了馬正在道旁候著。
不能行夫妻之事,並不代表不能擁有夫妻般的情感。哪怕他已受了宮刑,唐天霄也不能容忍他的乘虛而入。
再沒有一個素白的身影,滿蘊著溫柔和憐惜,用他暖和的懷抱,解她于危難和絕望。
這暗衛說得頭頭是道,顯然在暗衛中的職位不低,想來身手也極高明。
目前唐天霄因宇文啟、可淺媚等人的出賣一時失利,但江北以及河水沿岸大周原先就擁有的領土依然處於朝廷的控制之下,連江南也未必會一直處於劣勢。
小刀不大放心,又吩咐車夫將馬車趕到避風處靜候,才急匆匆跟了四方步入營寨。
但唐天霄伸出手,沒有擁到她,觸手處一片冰涼。
可淺媚自覺已恢復得差不多,但小刀頗有乃主之風,行事極為謹慎,沿路走得緩慢,竟走了三四天才趕到南華府。
眼見李明瑗和庄遙也開始關注這裏,並不斷分出兵馬前來協助,料得一場大戰在所難免,便去找可淺媚說起。
三更天時,庄碧嵐忽然帶了一隊騎兵奔來,二話不說,就搶走了本已無力纏鬥的可淺媚。
「淺媚!淺媚!淺媚你怎樣了?」
慘白的月光下,她的手有些抖,荷包上綉著的比翼鳥也像在寒風裡瑟瑟地抖索著。
她沉默片刻答道:「走吧,去營寨瞧瞧。」
暗衛忙攔道:「淑妃,你不能走!皇上不久即到,你……你怎可讓他失望?」
小刀還要問時,四方卻向他說道:「兄弟,我們王爺想細問問庄世子那裡的情況,請你過去相見。」
可淺媚踩住馬蹬,笨重的身體向上一躍,居然也穩穩坐上了馬背。
他們一身素衣,觀梅賞雪,又微笑著看她快活地在雪地里拋擲雪球。
他們執手相對時的目光,並容不得他人;而她終於找到她可以執手一生的人時,記憶里的鮮血和火海和_圖_書,如熔漿般吞噬了這個世界。傾盡所有的愛情成了生命里最大的笑話。
可淺媚還想向前突圍,腳才一動,身下驟然一道熱流湧出,長劍砰然落地,人也直直地墜了下去。
小刀忙道:「公主,風太大了,小心凍著!」
她真要見他嗎?
庄碧嵐領軍臨時駐紮于太平鎮,倒沒有刻意跑去救人,只是派出的眼線偶爾發現某個不引人注目的小山村似藏了不少高手,疑似朝廷的暗衛;又聽說唐天霄意外離京,才生了些疑心。
是鄉間人家就近設來祭祠的那種小小的廟宇,燒土製的牆壁,茅茨的屋頂,並沒有門扇,破舊的供桌上有個陶土的香爐,缺了一隻腳,用碎磚襯著,半歪不歪的,看著極是蕭索。
因離他駐地不遠,他便在巡營之後帶親兵奔過去預備查看一番,誰知正看到可淺媚昏倒,趕忙撇開那些暗衛,急急將她帶回,直接將她送到當地最出名的大夫家了。
他憤憤地丟開,卻道:「包起來,帶走!」
她厭煩為了仇恨和權勢做的這一切,包括唐天霄做的這一切,李明瑗做的這一切,以及她自己做的這一切。
從此他也許能隨著她的離去而逼自己放手,不去再掛懷她的死活,將什麼白首結同心的誓諾當作一時頭腦發熱所說的胡話。
拖著個不時在腹中聳動的小生命,她甚至恨都已無力。
怕母親忽然會對她動起殺機,他把她安排在靜宜院,並送去了知曉其中玄機的卓銳。
想起卓銳取代了他的位置,正和可淺媚朝夕相處,親親我我,那嫉妒竟如毒蛇一般蠶食在心口。
暗衛遲疑片刻,低聲答道:「淑妃似有不適,他上前與淑妃衾被相共,行止不雅,並曾談及兩人將一起隱居,從此一個砍柴打獵,一個做飯洗衣……」
這裏貧窮偏僻,連個乾淨的坐的地方都沒有,自是不能久呆。何況看唐天霄意思,多半會親自去圍了那太平鎮,奪回懷著龍嗣的可淑妃。
傍晚時分方至李明瑗所在的營寨。
她說著,便有些失神,低低道:「只是不知……不知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這樣陰冷的天氣,真像父母和姐姐被人活活凌|辱至死的那個夜晚,孤寂得讓人害怕。
小刀已有些不安,笑道:「前線打得正厲害,這裏信王爺親駐著,想來防範得更緊了。」
不同的是,那時,她還是個孩子;而如今,她的腹中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
當時夜色昏暗,又在混亂之中,他們的確無法看清可淺媚身下的情形,倒也不是假話。
可淺媚在醫館內住了半個月,有南雅意日日伴著,不但衣食無憂,心境也不似初來時低落,剛覺得安頓些,聞言說道:「你們打你們的去,又何必問我?唐天霄已經知道我居心叵測,有了防備,就是我回到他身邊,也沒法再幫你們殺他。我準備快快生下孩子,就回北赫放羊了。」
南雅意聽她說出這樣的遠大志向,半晌才道:「好啊,據說卧龍先生也曾躬耕于南陽,後來蜀王三顧茅廬,也是一舉成名天下知呢!」
隨從應了,慌忙撿了包袱皮,將兩件臟破的棉襖包走;而唐天霄蹲在道上,仔細地撣拭著荷包上的灰塵,許久才算有點兒乾淨,便放入自己懷中。
她道:「你們也不用攔我。若皇上來了,問起我來,你們就把這個給他,他自然明白。」
一道密旨,終於也把卓銳斷送。
她牽著韁繩,說道:「打成這樣,我只怕是沒法回北赫放羊了。我去找個地方種田吧!」
於是,她悶悶地問:「預備把我送哪裡去?」
庄碧嵐領的是騎兵,來得快去得也快,似乎就為帶走可淺媚而來;暗衛給打了個措手不及,又吃虧在不及調撥馬匹,方才追蹤不上,交戰之際並未有太大傷亡,路間只有寥寥的幾點暗褐血跡,跟這一處的血跡顯然不一樣。
轉道城外時,風愈發大了,卷著狂沙撲喇喇打在馬車上,讓可淺媚疑心是不是下起了冰雹。
他驚怔睜眼,竟是撲在了路邊的衰草上,沾了滿手寒霜。
「一個砍柴打獵,一個做飯洗衣……」
可淺媚隔日清醒過來,出血已漸漸止了,想改口說換打胎葯,只怕二者藥性衝突,會把她這副飽受煎熬日漸病弱的母體再次拖到鬼門關去。何況那胎兒似受了驚動,不時在腹中掙動,倒似在抗議她的薄情,心腸再也狠不下來,也便繼續服著安胎藥。
小刀慶幸道:「這老天還算幫忙,如果在路上給風雪阻住,只怕公主身體吃不消。」
可他睡得還是不好,哪怕為了收拾她釀下的大禍而整日殫精竭慮,夜間好容易睡著后,她還是會如約而至。
「說什麼?」
然後,周遭忽然黑暗,無月的雪漠般冷寂如死……
那疼痛,漸漸劇烈到讓她抓不住長劍。
隨從見唐天霄臉色慘白得可怕,正要扶他時,唐天霄喘著氣,忽沙啞著嗓子道:「快去傳旨,暫時……不許進攻太平鎮。叫人速去打聽,庄碧嵐帶回的女子安置在哪裡,是否正在施救。記住,不許攻城,不許……傷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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