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鏡花水月,天教心愿違

「天霄,天霄,我是你的妻子。可我愛不動了,愛不動了……」
而玉姐明明說,她看到她時,她尚有半邊身子露在外面。那時,她剛剛暈倒不久,才是下雪的第一天晚上。
「孩子,別走。我再不會不要你了……」
那道黑影便邊走向庭中,邊將蒙面巾覆到臉上,運起輕功躍上屋脊,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她看著大雪茫茫,一片一片落下,落葉般慢慢將她覆滿。
在眾人看來,玉姐把她救了下來,她又孤身一人無處可去,等生了孩子便嫁了阿春,連孩子後半輩子都算有了依靠,可謂兩相得益,稜角俱全。
唐天霄再往她手中送時,她的手猛地藏到了身後,卻已哭了起來,說道:「你明曉得我下不了手,還來逼我!」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可淺媚忍不住掩住耳朵,叫道:「我不記得!我不知道我們怎麼會在一起!我明明該日夜籌謀著怎麼取你項上人頭,我為什麼會嫁給了你?我為什麼會懷上你的孩子?」
「哦……」
她尖叫著,拿鞭子狠命地抽出一條血路,向外衝去。
她哽咽著問:「快開花了嗎?」
也許她可以留下種地;也許她可以帶著她胖嘟嘟的小娃娃回北赫,養著一群羊,在藍天白雲青草地間快活地馳騁。
她的身後,尚有一個少年站著,十六七歲模樣,長得甚是清秀,正驚喜地叫道:「醒了,醒了!」
片刻之後,玉姐已悄然走了進來,到床榻前看了看,為她將被子掖了掖,然後將四周細細打量一遍,才走到窗邊,輕輕把窗扇關上,依舊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可淺媚小心翼翼地將手掌滑過自己的小腹,心下無端地覺得安慰不少。
「我已經放開他了,我不想再放開你……」
她還可以去恨下令殺她父母親人的唐天霄,他們又能恨誰呢?
「什麼?」
或許,她不該多心,在本該睡覺的時候跑出來看什麼夜景。
她的面龐漾過一絲笑容,抬眼望向那婦人,問道:「這是哪裡?你是誰?」
竟是四方,信王李明瑗的心腹侍衛四方!
但這樣的偏僻小鎮,她竟輕而易舉地見到了這花,並如願以償地見到它在自己跟前盛放。
不一會兒,只聽吱呀一聲,她竟打開了門,往可淺媚走來。
可淺媚沉默片刻,低聲道:「我的確命苦。」
而她失去記憶的三天,似乎也有了解釋。
她的額上剛擦去的汗水忽然又冒了上來,背脊也是一串的涼氣,偏偏也是伴著汗水湧出。
鳳眸含情,笑意淺淺。他向她伸出雙臂,送予她溫暖的懷抱,柔柔地喚道:「淺媚,淺媚,我是你的夫婿……」
為什麼她完全沒有那三天的記憶?
他們竟然能在逼仄的空間里閃避開她的鞭子,並伺機反擊。
她盯著深杳的漆黑天幕,眼前時遠時近,只飄忽著一張英秀好看的面容。
這晚主顧很少,樓上算是雅間,更是早早不見了人影,可淺媚便讓阿春打了水,先在樓上擦洗起來。
但可淺媚總覺得事情似乎太巧了些,頗有些求仁得仁的意味,反倒有些不信了,一時並未答應。
回到自己屋子,她把窗外的玉玲瓏抱回屋裡,看著那盛開的花兒出神。
她的手有些抖,慌忙把茶水送到唇邊,喝了一口,卻搡在喉間疼痛著,似怎麼努力,也咽之不下。
自此可淺媚便留在這個周家酒館里,和玉姐、阿春住在一處。
那麼,下著雪的那三天,她又在哪裡?
她雖灰心喪氣,但滿腦都是那個一心想要模糊的身影,再沒想過要嫁阿春這樣比她還小的尋常少年。
他把她拖到自己跟前,扶著她的肩,她還是沒有抬頭,迷濛的眼睛連他的玄色衣擺都看不清晰。
他不肯接納她,卻為她安排好了以後的生活。
四方!
他揭下她臉上的絲帕,小心地撫上她的面龐,溫柔好聽聲線里縈系著說不出的傷心和凄楚:「你自己來告訴我,你要我怎樣?你要我怎樣,才能不想著離開我,逃得遠遠的?」
可淺媚怔了怔,奇道:「那場大雪下了三天?我怎麼記得只下了一天?第二日那雪不就住了嗎?」
阿春忙道:「快了,快了,雨眉姑娘你看,這裏發白的,就是花苞。我姐姐也喜歡這種花,年年都托鎮外的客官帶幾盆回來。若是往年,養得好時,過年的時節就可以開啦!今年天冷,花球拿回家也晚,所以這會兒還沒開花。」
是給她教訓,不想讓她知道他已不再生氣,還是想讓她徹底解脫,毫無負擔地生下孩子,從此做個快樂無憂的平凡小女人?
她的夢醒了,他卻還在做夢。
也許,忘卻愛恨,平淡一生,已是她所能訣擇的最好結局。
她輕輕地喚,小心翼翼,傾盡柔情。
以她當時的狀況,的確不太可能休息了一晚連大夫都沒請便能恢復得差不多。李明瑗必定有派人出來尋找她,並m.hetubook.com.com在她凍僵前找到,延了名醫診療。
玉姐並不趁機提及讓阿春照顧他們母子之類的話語,只笑道:「這樣么……也好。這世上總是能幹的人活得久些,也活得快活些。」
有人進來了,六七個大男人,頓時把廟宇里擠得滿滿當當,然後有人點了火摺子往內察看。
「是,你是該取我項上人頭。可你的確已是我的妻子,你的確已懷了我的孩子!而我……我只是想知道,要怎樣才能讓你解開這樣的仇恨?」
她滿背都是汗水,轉過頭看看自己身後,雪花紛揚中,只有自己的一行馬蹄在路上延伸。
於是,她的生活,依然平靜安寧地一天天繼續著;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吹了氣般長大著。
他黯然道:「快臨產了吧?懷胎十月,竟……竟沒有一天是在我身畔!」
一雙雙眼睛里閃爍的光芒,如此邪惡,如此熟悉……
他年老體衰,屢經風霜,這次征戰中再次受傷,人已支持不住,將兵馬交給獨子庄碧嵐后逝世。
或者說,沒有離開過李明瑗的照顧?
可他似並不想讓可淺媚知道他在救她,居然想法子一直讓她昏睡著,待病情穩定,送到了周家酒館,這才讓她醒來。
她的面色雖是蒼白,這般迎著窗扇透入的陽光展顏一笑,卻是璀璨剔透,妍麗奪目,別說阿春,就是玉姐都看得有些傻眼。
她這一抬眼不要緊,那邊正看向他的幾個男人已是驚嘆:「好……好漂亮的妞兒!跟個瓷娃娃一般!」
「哦,我丈夫死得早,現在就我帶著弟弟經營著這家小酒館。嗯,這位就是我弟弟,你喚他阿春就成。」
到五月里,她的腿腳因懷孕都已浮腫得厲害,人倒還精神,原本瘦得尖尖的瓜子臉長圓了一圈,反而顯出當年未入宮時的豐潤來。
都是男人的聲音。
可淺媚忙躡著手腳飛快奔回床榻上,覆上了衾被。
到底萍水相逢,可淺媚開始不解。後來見阿春總是跟在她身後,酒館的夥計看他們的眼神也很是曖昧,這才明白過來。
等一覺醒來,這記憶一定會再次成為一場模糊不清的夢。
「天霄,天霄……」
而可淺媚的背上,驀地起了一層汗意。
從始至終,她並沒有離開過李明瑗的掌握?
「跑堂的夥計又怎麼了?你還是皇帝呢,可你不是一樣活得吃力?當皇帝的,也未必就有當夥計的快活。」
唐天霄點頭道:「你沒逃,只是遠遠離開我,改個名兒叫雨眉?天霄的『霄』劈出一半,淺媚的『媚』劈出一半,就成了如今的雨眉?你還記掛著我,只是一心想著出家,想著嫁給受過宮刑的男人,或者,想著給一個酒保?」
但問題時,等她和這些人交上手,她驀地發現,這些人如果不是土匪,就是受過訓練的軍士,絕不是尋常的壯漢。
天,黑漆漆;雪,白茫茫。
她感覺不出呼嘯而來的北風的刺骨寒意,也感覺不到雪霰鋪頭蓋臉打過來的疼痛,只是咬了牙,拍馬向前飛奔。
她驚魂未定,還未及鬆一口氣,腹中一陣絞痛,把她疼得差點栽下馬去。
這日看一漁父在江邊捕魚,卻半天捕著幾尾,嘆氣道:「開春后的那場大雪真是害人不淺,一下就是三天,莊稼收成多半不如往年。想捕些魚貼補貼補家用,也似比往年少了。」
據說是大夫的吩咐,她的盆骨較小,胎位不穩,做這些需彎腰的活計有益於孩子的順產。
可淺媚只作睡著,擱不住那人把點燃的火摺子照到臉上,睜開眼睛瞪了他們一眼。
他說:「淺媚,你要信我,我會待你好,等你到了八十歲,還在我跟前淘氣,我還是會待你好。」
那時的天下,想必也已干戈止歇。
「是……是個女人!」
尋常民家風景,並無牡丹、芍藥等富貴之花,但院中尚有一架荼蘼,此時細影蒙蒙,若霜雪揉裁,在初夏的夜風裡悠悠晃動,時有落英飄落,疏疏淡淡,如一幅淺淺描就的水墨圖畫。
阿春遠遠在院子里見了,已跑過來,將玉玲瓏抱起,重放回窗外,笑道:「雨眉,這個放在外面好。上回大夫過來,說這種花雖然又香又好看,可香氣有些小毒,最好別放屋裡。你懷著孩子,更要多多小心才是。」
可淺媚不答,低著頭看著自己腳尖,抿緊了唇,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掉下來。——其實也看不到自己腳尖,低下頭時,她只看到了自己挺得高高的肚子。
那婦人已笑道:「沒事,只是胎氣受了些振動,你自己又著了涼,這會兒身子很虛弱,孩子是保住了,不妨事的。」
可淺媚慢慢地梳理著自己的思緒,心情便漸漸平復。
她記得出事那年她等待那花開等得有多辛苦,並且終究沒能看到花開。
可淺媚觸著那劍柄,倒似給燙著一般,慌忙將手向後縮去,緊捏了拳不肯去接。
這樣的深夜,一不小心,就把刻意深埋的一切深深地挖了出來。
和_圖_書淺媚眼前已是模糊。
總算此地民風淳樸,周家又是這裏的老字號,玉姐為人也爽氣,于街坊間人緣甚好,倒也無人敢真對她無禮。
她自是不可能在雪地里趴了三天才遇到玉姐。那樣的大冷天,趴上半夜便該給雪埋了,活活凍死在雪地里。
可淺媚沉默了片刻,才嫣然笑道:「沒事,我也就忽然想到,那樣的大雪地里,玉姐能把我救回來,還真不容易呢!」
大夫每次都說胎相正常,只是母體弱了些,須得多多調養。算來連調理的葯都是事先沏好帶來的,十天煎上一貼,據說都是些培養固本的藥材。
聲音已不知是驚訝還是驚喜。
原來打的是這主意。
一陣的酸疼,帶了些微的歡喜,她驚醒般挺一挺笨重地身子,擦去不知什麼時候浸涼了面頰的淚水。
按理她挺著個大肚子,又不露真容,不該再引人注目。誰知她越是掩飾,那些客人越是好奇,若是來了,往往一呆許久,希望能看到她偶露真容,日後鄰里親友間閑聊起來,也好說笑吹噓一番。
一個利落卻好聽的女聲打斷了她的呼喚,也打斷了她的夢境。
她若真的有心取他性命,在宮中盡有機會下手,也不至於只求個同歸於盡,求不得寧可把自己纏死於蓮下了。
「兩天?」
待她喝完了,玉姐又扶她倚著枕上坐了,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兒家,怎麼半夜三更騎了馬走在路上?」
好容易擦了一半,她已疲乏得微覺暈眩,聽得有人上樓來,料得不是夥計,便是主顧,想來並不用自己招呼,也便懶得回身前去察看。
她身手不錯,即便懷著身孕,想趕走這樣幾個尋常的壯漢應該該不困難。
怎麼又在做夢了?
而馬廝聲起,凌亂的馬蹄聲此起彼落,匯合成混亂的一團,鼓點般敲擊在心口。
想著夜間的驚險,可淺媚有些不相信地反覆撫摩著自己仍然悶疼著的肚子,直到感覺出小傢伙不耐煩般蹭動了一下,這才鬆了口氣。
可淺媚沉吟著答道:「我么……姓張,叫雨眉,和玉姐一樣,也沒了丈夫,又打仗打得家裡沒法呆,就想著回我北方的娘家去。我爹爹是個武師,我學過幾天武藝,因此就大著膽子準備騎了馬回家。誰知沿路都是關卡,根本走不了。昨晚歇在土地廟裡還遇上了土匪,好容易才逃出來,肚子疼得不行,就從馬上栽下來了。」
她開始慶幸當初沒打掉它;當所有人離她遠去時,只有它對她不離不棄,——只要她不捨棄它。
這樣平平淡淡一輩子,便很好。
阿春奇道,「怎麼了?雨眉,你怎麼問起這個來?」
歌舞樽前,笑語花下;鳳枕鸞帷,魚水相知。
外面依舊風雪肆虐,呼嚎著似要吞沒整個天地。
河那邊的客人過來,所帶來的戰局消息也許並不及時。但她到底知道,整個江南目前還在雙方的對峙中。
或許他真的是不肯見她,或許戰事紛起,他不便留她,或許他覺得這樣隱居的生活更適合她,或許還有別的什麼原因……
待她走了,可淺媚眼眸一轉,忽見那窗台上放著的一盆花,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差點失聲叫出來,「那,那是什麼?」
可淺媚定睛看去時,眼中已是晶瑩。
這外面的茶水,真和宮裡沒法比,苦得發澀。
但阿春羞澀,玉姐圓滑,都沒有直接和她提起此事,讓她想拒絕也無從拒絕。
「抓住她,抓住她!好夠味兒的妞兒!」
他垂著眼,低低問她:「你都不記得了嗎?結髮同心,一起白頭……」
這代表什麼?
隔了母體薄薄的肚皮,那觸感溫暖堅硬。他已能感覺那孩子均勻穩定的心跳。
可淺媚大怒,閃臉躲過那人爪子,揚手一鞭已經抽了過去。
可淺媚嗚咽道:「我沒有逃。」
她輕輕地笑了笑,便要關上半敞的窗扇。
她本來預料,唐天霄在短暫的調整后,必會集中兵力大舉反攻,收復那些失地。
彷彿又回到了怡清宮,陽春三月的明媚陽光里,他親吻她的面龐,她傾聽他的心跳。
婦人笑著答道:「這裡是臨山鎮。我夫家姓周,我小名里有個玉字,所以客官們都叫我玉姐。」
唐天霄自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腹部。他一直盼著可淺媚為他生個孩子,卻一直沒法想象這樣活潑的女孩,這般纖細的嬌小身段,真的懷上他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
他有著一絲憤怒和委屈,但僅有的一絲憤怒和委屈也被他極力地掩飾著,不敢流露出來。
其他人一驚,忙過來按抓可淺媚時,可淺媚已站起身,一手拎過自己的包袱,一手已甩出鞭子,喝道:「都給我滾!」
「咦,這裡有馬。」
她見可淺媚還是面有疑惑,忙將自己手中的雞湯推到她跟前,說道:「快先喝碗雞湯,你如今這副身骨子實在弱得很,大夫說得好好補補呢!」
玉姐卻不多話,讓自己弟弟好好照顧她,自己則到前面酒館和*圖*書去照應了。
「幾天?」阿春思索著,「好像兩天吧?」
顫抖的手勉強勒住馬,努力要下馬來,腳上已經失力。
只是受了人家太多恩情,要離開時只怕難開口,因而身體稍好些,她也便到前面酒館幫著看顧鋪子,甚至跑堂洒掃。
可淺媚生怕惹事,後來只說臉上長了斑,索性拿塊絲帕掩了面孔,蒙了臉出來做事。
但玉姐既讓她擦地,她便每日擦地,只是眼看著還有十天半個月的便該生產了,即便每次跪在地板上擦拭,也會倍覺吃力,每次擦完都是汗水涔涔。
玉姐目送四方離開,忽抬眼往這邊看了一眼,雖看不清那神色,但明顯對這邊半敞的窗扇有了些疑心。
腹中胎兒似感覺到母親的動作,連著蹭動幾下,幅度並不大,像在睡意迷濛間給吵得半醒不醒,正懶洋洋地舒展著手腳。
可淺媚正想要不要忍耐一晚,不去理會這些人時,離她最近的那男人已摸上她的臉,叫道:「喂,喂,兄弟們,莫不是土地老爺送上來給我們享用的小仙女?」
可淺媚迷惑地轉動眼眸,然後猛地記起那些禽獸般的追兵,以及落地時的腹疼,慌忙伸手摸向腹部。
可淺媚睏倦,依舊緊緊蜷縮著,只是右手悄悄地執住了馬鞭。
這時,目光瞥處,她分明看到了一道黑影從玉姐黑黢黢的房中飄過。
大周皇宮奇花異草甚多,她也從不曾見過這種花。
玉姐便拍拍她的肩,說道:「你先放心養著吧!既然回不了娘家,先住在我這裏也使得。我們這裏說是叫臨山鎮,鎮前是山,鎮后卻是一條大河,山裡的人要採買東西都在鎮子上,鎮子里的人要出去卻得渡了河呢!所以外面打得雖厲害,一時卻打不到這裏,我這個小酒館的生意,和沒打仗前並沒什麼差別。」
轉眼天氣和暖,杏花桃花梨花一撥兒一撥兒地開過了,敗過了,連那玉玲瓏也漸漸萎黃,失了生機,被阿春搬走丟棄了;而她的肚子卻爭氣地一天天大起來,漸漸鼓得跟圓球一般,跟她纖瘦的身子很不般配。
「沒事,擠一擠……」
「那我是哪天過來的?雪停以前,還是雪停以後?」
睡得昏沉時,耳邊有馬嘶聲、人語聲漸次傳來。
阿春正回答著,那邊有酒坊新送了酒來,夥計喚一聲,阿春已應著,急急去幫忙了。
「好,只怕地方太小了。」
雖然只剩了她一個人,但她到底代替她的母親、她的姐姐,看到了這玉台金盞般的花兒,亭亭盛綻,萼蕊飄香。
他不想讓她知道,她便裝作不知道吧!
因多了位西施樣的俏寡婦在跑堂,周家酒館的生意比以前還要好不少,多有人跑來打一斤酒,切半斤牛肉,磨蹭著坐上半天,就為一睹這位雨眉姑娘的姿容。
可淺媚喝著幾口湯,精神便好了許多,點頭道:「果然是大奇事。我本以為……我活著才是做夢呢。」
身後,是那些忽然間變成了禽獸的男人在暴風雪裡興奮地嚎叫著:「快追,追她回來……」
半明半晦的月光下,玉姐的身影出現在窗口,正向那人無聲地揮手道別。
「啊,是呀,少見的春雪,堆了老高。」
只要離唐天霄遠了,離李明瑗遠了,離那段沒法解開的仇恨遠了,離沒遠沒了的爭權奪勢遠了,又能有口熱飯吃,有間屋子住,她便能心滿意足。
翠葉纖纖如劍,盈盈佇立,宛若碧玉琢就。
「不早了,我們也在這裏歇著吧!」
一頭栽倒在雪地里時,她唯一的神智,竟是緊緊護住自己的腹部,護住她原先想放棄的孩子……
「當時那雪踩下去,能沒了半條腿,轎夫們抬得滿頭都是汗呢!」
莊家被南楚末帝滿門抄斬,庄碧嵐同樣孑然一身,捲入違他本心的楚周之戰中;寧清嫵若不是因緣際會成了唐天重的妻子,說不準現在還在大周皇宮裡隱姓埋名,在日漸蒼老中痛苦無望地等待著自己的心上人。
漁父卻奇怪地望向她,說道:「姑娘莫非從外地來的?我們這鎮上,可是下了整整三天的雪呢!那雪堆了快有半尺高,半個月都沒化!」
那人沒動,像釘子一樣生生地釘在她跟前。
可淺媚又問:「阿春,我來時下的那場雪,是不是很大?」
玉姐笑道:「可不是呢!我從娘家趕回來,不想那邊正打仗打得厲害,路上連個投宿的客棧都沒有,硬著頭皮趕回來時,就見一匹馬兒慢吞吞跑過去,馬背上雕鞍俱全,卻沒有主人,覺得很奇怪,路上便多留了些心,結果就見著了你。嘖嘖,這都懷了五六個月了吧?給雪掩了大半個,居然還活著,也真是老天保佑,難得的一樁大奇事了。」
她無聲地說著,看著馬兒不耐煩地打著響鼻,慢慢從跟前踱走。
風過荼蘼,蕭蕭影動,並無半點回應的聲息。倒是小傢伙像很不滿她半夜三更在窗口站上這許久,很是用力地在腹中一蹬。
她的心魄忽然也像落花般在夜風裡上下起伏,悠悠飄www.hetubook.com.com蕩,鼻尖陣陣甜香馥郁,恍恍惚惚,宛如一不小心,便又徜徉在那場早已成為過往的荼蘼香夢中。
她雖然是有身子的人,但生得極是出挑,別說這樣的小鎮,就是扔皇宮裡也是一等一的樣貌。
「嗯,還沒開花。不過,也快了……」可淺媚撫著自己的小腹,忽輕笑道,「我就留在這裏,等著看玉玲瓏開花吧!」
道不盡深憐蜜愛,度不完良辰美景。
可淺媚卻盯著那盈盈的玉玲瓏,慢慢蹙緊了眉。
那聲音這樣的熟悉,彷彿他們從未分開,彷彿昨晚還曾相擁相偎,把彼此執手相向的笑語銘刻於心。
他還說:「我們多生幾個兒女罷!第一個兒子叫峰兒,第一個女兒叫湖兒……」
出我口,入你耳,撞到心頭。
他抱住她,溫暖熟悉的鼻息縈在她的面頰,輕輕地道:「你是獨一無二的,再無他人可比。」
不知奔了多久,也不知奔到了哪裡,那步步逼迫而來的馬蹄聲終於遠了。
阿春應是極少見到如可淺媚這般世所罕見的小美人兒,正在床前緊張地搓著手,不知該怎麼討她歡喜,聞她這話,忙道:「那個花嗎?是玉玲瓏呀!」
「小妹子,小妹子快醒來!」
「客官?」
一覺睡得很長,很舒適。
可淺媚聞言,接了雞湯慢慢啜著,打算著屋中甚是尋常的民家陳設,問道:「是你……在雪地里救了我?」
何況,拖著八九個月的身子,這樣的戰火紛飛里,她又能到哪裡去?
玉姐、阿春俱待她甚好,見她沒什麼行李,為她置備了兩身衣服不說,每日飲食也格外經心,都挑著孕婦適宜的做來給她吃。
玉姐,阿春,甚至這個周家酒館,都和李明瑗有關?
那聲音又是這樣的傷感,彷彿隔了幾世的滄桑,彷彿在佛前祈願了無數次,才換得這樣的一聲呼喚。
他急急過去搬了那白瓷花盆,捧到跟前讓她細看。
阿春憨笑,摸著頭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失神地望著那那架荼蘼,低低道:「天霄,又是夏天了。我做甜碗子給你吃,好嗎?」
這樣的偏僻小鎮對女人的貞德並不太看重,何況是年紀輕輕死了丈夫的,改嫁更是天經地義。
「你快活嗎?你舉目無親,孤零零一個人在這裏,挺著個大肚子擦地,比和我在一起快活嗎?」他的眉眼有深深刻畫的痛楚,只是強忍著,誘哄般地柔聲道,「我伴著你彈琴跳舞,我伴著你遊山玩水,我伴著你打獵玩耍,然後在山頂一起看紅彤彤的太陽從天邊跳出來……難道你不快活嗎?」
她抬眸笑道:「若不是玉姐救我,只怕只能帶我的孩子一起下地獄了!」
她倦倦地睜開眼,看到了一個高高顴骨收拾得十分清爽的婦人正端了一碗湯笑眯眯地扶她起來。
「峰兒……湖兒……」
據說,二月時,交王莊遙甚至曾領兵再度攻到瑞都城下,並接連攻城數日。朝廷閉城守衛,直到三月初成安侯唐天祺集結兵馬與瑞都的禁衛軍內外夾擊,才解了京師之圍。
她向來懶惰,也從未做過粗活,但本性聰明靈巧,真學起來也是飛快,不上幾日便成了周家酒館里一個像模像樣的女夥計了。
「雪停后。就在雪停的那天早上,姐姐雇著一頂轎子把你抬了回來。」
阿春喜道:「好啊,好啊,你愛留多久都行啊!最好……最好一輩子都留在這裏!」
她清楚地記得,她醒來的那天,敞開的窗口正灑入大片的陽光,把玉玲瓏照得真像碧玉琢就般的玲瓏剔透。
可淺媚撫著胎兒踢得聳起的部位,不覺漾起微笑。她倒了一盞涼茶,拈在手中慢慢地喝著解渴,倚著窗欞靜靜賞著寧謐夜景。
他小心地撫摸著她的肚子,不敢用上一分一毫的力道,生怕驚著了腹中安然沉睡的嬌兒。
這玉姐看來很是熱心腸,聽她這話,這裏倒是個適合隱居的好地方。
原來真的下了三天雪。
淺酒人前共,軟玉燈邊擁。
她一日比一日貪吃嗜睡,卻下意識地留心著周圍的動靜。
他取下腰間的龍吟劍,遞到她手邊,道,「若你真想報仇,劍在這裏,你拿去,我便站在這裏,由著你刺,如何?」
眼看天漸和暖,可淺媚也常從後門溜出去散散步,或對著鎮后的河水發一會兒愣。
她該安然睡去。
而她滾在雪地里,在滿眼的黑和白交替間,蜷緊身體承受著腹中一陣陣抽搐般的疼痛……
唐天霄的眼底亦是滿蘊淚水,卻再捨不得從她身上移開半分。
牽著她的手,他指點她看他寫的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想和你共度一生,可惜我們分離了,有生之年再見不到你;可惜我們疏遠了,無法再實現我們的誓約。
可淺媚懵了。
她怔了怔,忙側身避到暗處,細細看時,那道黑影已經在窗外站定,透過敞開的窗戶向屋內之人揮手。
「有個人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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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為什麼不告訴她,為什麼不明著安排這一切呢?
他總不至於害她。
不論他和唐天霄之間的戰爭誰贏誰輸,她都可以在這裏安然無虞地生活下去,平平安安,無憂無慮。
於是可淺媚繼續在酒館內幫著跑堂端菜,收拾桌椅,擦洗地板,忙得不亦樂乎,待累了一天回到自己簡樸卻溫暖的卧房裡,往往在疲乏中倒頭就睡,倒也睡得踏實。
她擦擦額上的汗,注意到眼前是一雙錦緞面烏底雲紋的男人鞋子,遂喘息著低低說道:「客官,請挪一挪腳。」
她的話似是而非,更讓唐天霄咬牙,問道:「你快活嗎?」
「堆那麼高,下了幾天?」
那時的她,便不必再擔心午夜夢回時淚濕枕衾。
不過是尋常的馬鞭,經不起她這等使力,很快斷了;總算這時候,她終於奪路衝出,踉踉蹌蹌奔向自己的馬匹,慌亂跳上馬去,拍馬便跑。
玉姐嘆氣道:「這便叫紅顏薄命嗎?像我們粗胳膊粗腿的,命苦也就罷了,怎麼這麼個絕色的小美人兒,竟也早早就沒了丈夫呢?」
他一把揪住她的后襟,然後扣住她的胳膊,顫聲道:「你……要怎樣?」
又是個馬革裹屍的英雄,恰與可淺媚之父張崇元、寧清嫵之父寧秉瑜同樣的結局。
玉姐待她極細心,每個月都有請大夫過來為她診脈,可淺媚也聽大夫這麼說過,嘆氣道:「只知道罌粟有毒,誰知玉玲瓏也有毒呢?它明明這麼美麗,這麼乾淨……」
那人卻再不肯容她逃去。
她依然沒有抬頭,卻忽然丟了抹布,驚慌地直起身來,扶住腰便要落荒而逃。
算是逃脫了嗎?
他說:「淺媚,我是你至親的夫婿,你是我至親的妻子。我們之間再沒有任何人或事擋著。」
「別管他,我們擠擠。」
「這世界這樣孤獨,這樣安靜,要不,我帶你一起走?」
唯一對唐天霄有利的是,庄遙在此戰中重傷而亡。
或許,她原本就是個知足的人。
這天夜間,她恍惚聽到什麼動靜,趿了鞋下床,悄悄推開窗扇看時,外面月色朧明,一院寂靜,並無異常。
那人靠得極近,這一下沒能閃過,發出一聲慘叫。
這裏既然還算安靜,她便覺得自己可以買塊地,帶了孩子種田種上一輩子,也算是安樂無憂了。
竟真的是小時候自己房中曾經見過的玉玲瓏,她和她的母親、姐姐等了一個冬天,卻沒能等來花開。
這一夜,可淺媚通宵未眠;但第二日,她若無其事地起床,只當作從未見到過這晚的情形。
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她那破碎的親情、荒謬的愛情、湮滅的友情,早晚會在這樣繁瑣艱難卻寧靜安定的生活里消磨殆盡,直至蕩然無存。
可淺媚吸吸鼻子,勉強止了自己的抽噎,說道:「我一個人過,好得很。你若……你若真的有心待我好,也別怨我把你的江山弄得一團糟,放我帶著孩子……在這裏好好過吧!」
因那肚子大得連腳下的樓梯都看不著,玉姐再不讓她端菜跑堂,只叫她幫著看看帳本,擦擦桌椅。不過每晚快打烊時擦洗樓上的地板,卻還叫上她。
她想起了害死母親和姐姐的那些大周兵卒,以及把十二歲的她按到地上的禽獸。
但包圍她的融融暖意卻沒有消失。
縱然沒有了執子之手攜子同老的幸福與愉悅,也不會再在無法捨棄的愛與恨之間掙扎矛盾,痛不欲生,最終害人害己。
在那人蒙面的一剎,她已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忽然冒出,伴著某種荒蕪和悲涼,如海潮般瞬間將她席捲。
玉姐待她很是經心,每月都有請大夫過來把脈。但她很是納悶大夫什麼時候這般說過,為什麼她不記得?
雖然沒有買自己的土地或羊群,等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居然也甚覺安定。
但奇怪的是,朝廷的兵馬並沒有急於求成,反而守多攻少,倒似在給信王機會,讓他得以抓緊時間擴大所佔據的地域,並重新樹立起南楚的威信。
它果然還在,而且好好在呆在自己腹中。
張家的命運雖更不幸,但其餘兩家也未必就幸運到哪裡。
她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他心裏還護著她,還疼惜她,還把她當作這世上的至親之人嗎?
她一離開,可淺媚便睜開眼,驚惶得透不過氣。
片刻后,有人緩緩走近,走到她的跟前停住。
玉姐心疼,勸她休息時,她笑笑道:「聽說多活動活動,小孩才生得快呢!何況我以後要自己養大孩子,總得先學著做些家務活吧?」
「哦……也許三天,記不大清了。」
還是很冷,但被母親小心地用雙腿和棉衣藏得嚴實,腹中的胎兒卻似感覺出了溫暖和舒適,開始緩緩地在腹中蠕動。或許,也困了,正在舒適地伸展著手腳預備睡了?
「帶著孩子在這裏好好過……」唐天霄氣怒,「你的意思,是讓我這個大周皇帝的兒子,呆在這裏當個跑堂的夥計?」
他是她的七叔,把她養大的七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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