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戈戟雲橫,戾氣凌霄漢

「是!」侍衛領命,即刻往外奔去。
「不但不許負我,也不許再棄我而去。不論是生是死,你都得讓我跟在你身畔。」
我被送回宮后,院外便有人值守著,說是皇上口諭,寧昭儀夜間受驚,不宜再受驚擾,竟不讓一人進出。
或者,帶我死。
略抬頭,已見得他喉間滾動,唇角散開的,依然是懶懶散散的笑意。他低沉地在我耳邊輕笑,「丫頭,想把自己當盾牌保他安然離去?你對他忒好,可他對你似乎並不怎樣!」
一如無數個深宮中呆過的波瀾不驚的漫漫長夜,周圍很安靜,風過樹梢的沙沙聲清晰可聞。遠遠的,在德壽宮前穿過的蓮池中,嘈雜細切的蛙鳴聲匯成凄茫的一片,潮水般涌動在耳邊。
他的肩膀似比以前寬厚了些,抑或是我等他已等得憔悴枯萎,不複原來的潤澤靈秀,才會像敗落的秋葉般在他懷中瑟縮成一團。
唐天霄絕非表面那般無能。我無法推斷他到底是從皇后那裡發現了異常,還是怡清宮有人發現了我行蹤詭密去通知了他,只能從他今日能及時了解皇後行動並趕來為我解圍,進一步看出他心思之縝密,耳目之眾多。
「記住,朕要活口!」
那人行動極其敏捷,寬袖甩動,一道幽光劃過,飛快格上庄碧嵐的劍鋒。
我打了個寒噤,忽而便清醒地意識到,他是大周的帝王,即使他一心想維護我,也還是必須把大周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帝王。
他來了,又走了。
侍從們早已趕上前來,留兩個護到我和唐天霄跟前,剩餘幾名高手各持刀劍已奔過去,但見鋒刃寒光閃動,伴著「哧啦啦」裂響,灰塵亂舞中,絞碎了的幃幔四散而落。
唐天重是幸運的,深入楚宮重地,還能有我相救;可庄碧嵐呢?
他的面龐被額前垂落的髮絲掩了大半,在長檠燈昏暗的陰影下看不出神色,只有一雙眸子,在沉沉的光線中格外寒光攝人。
「碧……碧嵐……」我猶自不肯相信,手掌依然在他臉龐胡亂蹭著,「是夢,又是夢了?」
雖不清楚他在打什麼主意,但我至少還能確信,他對我並無惡意。這樣匆匆而來,無非是想趕在皇后之前把即將置我于死地的禍端無聲壓下。
可我的身形甫動,唐天霄已飛快掠動我身側,捉過我手臂向後一拽,已輕易將我扣在腕中動彈不得。
可偏偏他來了;偏偏皇后也來了,並且氣勢洶洶,顯然有備而來,必定胸有成竹,一心來個拿賊拿贓,捉姦捉雙了。
可庄碧嵐偏偏做了不可能的事。
我只作倦了,懶懶地遣走他們,熄了燈,在沉沉地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傾聽著外面的動靜。
唐天霄咬牙切齒,卻親昵地拿手指點了點她的額,煜煜的眸光,再看不出是責怪,還是寵溺。
一夜未眠,一夜聽著風聲和蛙聲起伏不定,別無其他。
大約一眼瞥到了床第間重疊著的身影,沈鳳儀威風凜凜的聲音即便傳來:「來人,拿下這對穢亂後宮的姦夫淫|婦!」
我鼻子一酸,淚水差點又掉下來,忙吸了吸鼻子忍住,和少時一般攬著他胳膊,輕聲道:「我本就是你的妻,自然要跟你去。」
唐天霄鳳眸一眯,這才抬起了頭,慢慢從我身上立起,攝人的目光已轉為哭笑不得的慵懶訝異,「鳳儀?」
「她不是昭儀!」庄碧嵐忽然截斷九兒的話,果決斷然。
我在為庄碧嵐揪心難受,想來她也在為自己宮中當差的表哥擔憂。何況又是她將我引出,萬一有人認真追究起來,也是死罪難逃。
唐天霄唇角依舊揚著,鳳眸在反射著跳躍的燈火,似笑非笑地嘖著嘴,嘆道:「丫頭,你還真想和他生死不離,來個一池清蓮並蒂香啊?那可別怪朕沒提醒過你,私通外男的罪名坐實,皇后那裡,你和你的庄公子,只怕連根骨頭都別想剩下!」
話音未落,正廳虛掩的門「吱呀」一聲,有迅捷的腳步聲傳來。
我猜不透這個和我年紀相若的年輕帝王在想什麼,攥了攥拳頭,拖著虛軟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外挪去。
唐天霄不耐煩道:「朕瞧著是你多喝了兩盞,才信了這些搬弄是非的鬼話!」
原來,她早知道我暗中派人送信給庄碧嵐,並買通使者做了手腳。
庄碧嵐望著蛛塵滿梁,嘆道:「當時我便想著,你明知……父親只剩了我一個親人,我不可能舍了他去追隨你,還這麼不知保重,真和圖書的好生怨你。便是……便是為人所侵,也該為我忍辱一時,怎能輕易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你沒真的生病,我卻足足病了兩三個月,滿心裏……只記得我的嫵兒從小到大地在我身畔活蹦亂跳,和我一起彈琴吹笛,寫詩畫畫……」
沒錯,今晚唐天霄本該在熹慶宮皇後娘娘的溫柔鄉里,這也是我敢毫無顧忌悄悄跑過來和庄碧嵐相見的原因。
一針一線,絲絲縷縷,扎出的是相思苦,相見歡。
「嗯,生死不棄!」
外面的人馬已在忽然間沉寂,伴之而來的,是有些耳熟的婦人叱喝,伴著沈鳳儀不耐煩的隱約催促。
唐天霄杏色的家常袍子在明滅的燈光下染了灰濛濛的暗影,而白天陽光下不易覺察出的金綉龍紋卻顯得格外清晰,看得到龍首上張揚的怒目雄視。
而同時,宮外隱隱的暄囂和喝命聲正遠遠傳來,分明大隊人馬還及進入宮院。
我粲然一笑,飛快地拔下髮際的幾根珠釵,放下長發,藉機擦去眼中的淚水,才去脫外衣和裙裳。
院外一時靜默,接著是水紋般漾開的竊竊私語。
本來略有薄憂的清眸瞬間璀璨如星子,連唇角的輕笑也漣漪般擴散著,將他本就俊秀異常的五官更襯得光彩奪目。
我緊張得雙腿發軟,待見到幃幔後果然空無一人時,再不知是失望還是驚喜,終於站也站不住,身軀在唐天霄的臂腕間徑自沉了下去。
尤其想到庄碧嵐就在不遠處眼睜睜看著,我更是忍不住又羞又窘,差點掉下淚來。
九兒是我的侍女,他們中間總會有人認識。縱然是聽說了什麼確切消息才興師動眾過來抓人,也會好好思量一下九兒說的話是否有幾分可能。
庄碧嵐鬆開懷抱,捧起我面龐親了親我的額,低促地說道:「那麼,隨我去交州吧!」
我一直希望唐天霄能出現,哪怕滿懷惱恨,把怒氣撒在怡清宮裡。
唐天霄散落的長發飄動在繃緊的俊秀面頰前,生冷的語調慢慢地盪開:「傳朕密旨,即刻封鎖宮門,清查所有在值侍衛,務必將姦細查出!」
他眼底的促狹笑意更濃,附到她耳邊,低低說了一句什麼,沈鳳儀頓時滿臉通紅,訥訥道:「臣妾……臣妾不是有心的。方才臣妾只說在園中散散步,略醒一醒酒就回去陪著皇上,誰知有人來報,說寧昭儀在此地私會外男。臣妾怕來得晚了,讓她做出對不住皇上的事兒來,因此來不及稟明皇上,就匆匆領人過來阻止……」
唐天霄顯然也在留意著屋外的動靜。雖是散亂著衣衫將我擁在錦衾間,彼此的鼻息都清晰可聞,但他的神思並未放在眼前的溫香暖玉抱滿懷中。
如今,只要他平安脫險,我便該知足了吧?
庄碧嵐父子擁重兵割據交州,與北赫遙相呼應,縱然並無與大周抗衡之心,也必是大周的眼中之釘,心腹之患。
臂膀雪白如藕,一點朱紅晶瑩奪目,光色流轉,正是未出閣女孩兒證明清白的守宮砂。
不錯,那曲《卜運算元》,直到今天看到絲帕上那句詩,我都猜測著是不是根本沒送到他手上,或者因血海深仇而不願有所回應。
本寄相思意,卻被指作絕命書。
「碧嵐!」
庄碧嵐沒有說話,修長的手指伸到我脖前,為我解下披風。
庄碧嵐自嘲一笑,「寧氏昭儀傾國殊麗,鬧得大周後宮不寧,君臣失和,我怎會沒聽說?何況眼線的回報,寧昭儀又是原來杜太後宮里的,除了你之外,我真想不出京城還有第二個顛倒眾生的寧姓美人!」
沈鳳儀雖是不安,猶自向房內行了兩步,四下打量著說道:「或許……是回報的宮人聽錯了,把皇上遣來打掃的內侍當作了身份不明的男子?」
唐天霄分明在過來前已經有所安排,沈皇后的人剛離去,外屋就傳來輕而敏捷的腳步。他的心腹侍從,正飛快地將卧房四處門窗堵住,好讓庄碧嵐插翅難飛。
唐天霄又指昏暗的床后幃幔,低聲催促:「如果庄公子不想清嫵有事,請避上一避!」
淚眸抬起,分明看到那對在昏暗宮燈下的明亮雙眸,少了些年少衝動的風流激越,多了些歲月打磨出的玉石般的清雋溫潤,卻是同樣的痴情無悔。
我立時明白這「委屈」的含義,再不知朝野上下將我和唐家兄弟的事傳到了怎樣的不堪地步。
其實……已很久不敢做這樣奢侈的夢了,才和-圖-書無法接受他在現實中能來得如此突然。
我下意識地驚叫一聲,上前一步便想牽住他衣襟,卻已抓了個空。
掌心忽然墜落一滴溫熱,燙得心裏一抽。
不敢看他的臉,只痴痴地望向牆壁上燈光投下的他的秀頎身影。
心如死灰三年整,我本已不指望重圓當年蓮池舊夢,甚至連做夢都不敢幻想,我還能有和庄碧嵐執手相對互訴衷腸的一天。
倒是身後的宮人,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低了頭不敢看往床邊的旖旎風光。
我愕然抬頭,「姨母?她……做什麼了?」
心裏驀地一抽,我揪緊他的衣襟,尖細地叫起來:「碧嵐,別丟下我!帶我走,或者……」
不僅我和唐天霄,連怡清宮的侍女們都感覺到了暗流潛涌。
如果換了以前……
我的聲音雖是無力,唐天霄倒也聽到了,鳳眸眯作了一條線,緊緊盯著我,手上卻已加力,將我臂膀捏得極緊,彷彿要將我骨骼捏碎般不留情。
凝霜、沁月、無雙她們幾個我貼身的侍女都不放心,一邊服侍我更衣一邊探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見我懶懶不回答,又將九兒拉到外屋,低低地打聽,都是一臉的焦急憂心,倒也看不出誰有可能是暗中向唐天霄報告我行蹤的人。
他笑了笑,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方才的憤怒已一掃而空。
我依然跪在原來的地方,一邊傾聽著庄碧嵐那個方向的動靜,一邊忐忑地望向唐天霄。
九兒被打,不敢再阻攔,只囁嚅道:「奴婢不敢撒謊……」
九兒怔了怔,立刻道:「嗯,庄公子,寧大小姐,我先出去了。」
外面已傳來九兒的叱喝:「慢著,你們什麼人?皇上與寧昭儀在此,誰敢驚駕!」
我推算著他的行動,鬆了口氣,心口又是給甚麼東西塞滿著,腐蝕般的疼痛,再說不出是希冀,還是絕望。
我累了。
唐天霄哂笑,「如果是朕所遣,那朕輕犯險地,不是多此一舉,自討沒趣?」
庄碧嵐眼中晨霧般的迷離迅速散去,清冽的眼眸閃過略顯陌生的凜冽和機警。依舊緊攬著我的肩,一箭步跨向前,沉聲問道:「是什麼人?」
畢竟項上頭顱只有一個,如非必要,誰也不願冒這人頭搬家的危險。
「你還說,朕的興緻都給你敗光了!」
他嗅了嗅鼻子,湊近了沈鳳儀,壓低了聲音,謔笑道:「這醋勁兒也太大了吧?你丟開朕不理,還不讓朕找別的妃嬪啊?瞧瞧,還帶這麼多人闖進來!還虧得朕膽子大,如果膽子小些,給你這麼一嚇,還得……」
不得已再次棄我而去,不過再度驚破那場溫柔幻夢,讓我在刺痛中再度清醒,並盼著那刺痛儘快消失,連心靈也得以再度麻木。
那是連夜風都吹不到的角落,安靜若死。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庄碧嵐藏身過去,我一定不相信那裡藏著個人。
深深的重帷后沒有半點動靜,而唐天霄也默然站在門口抿著唇出神,方才對著皇后的憊懶嘻笑一掃而空,微微側著的面部輪廓剛毅沉鬱,于不知不覺間透出了肅殺之氣。
我甚至還不得不盼著,他離我遠些,更遠些,儘快逃到唐天霄鞭長莫及的地方。
這便夠了。
但聽得「砰」地一聲,卧房的門已被踹開,雜沓腳步傳入。
雖是這般猜著,當他身體的熱度隔了兩人單薄的小衣如此貼近地傳來,我還是禁不住地有些顫抖,努力抬起胳膊,儘力在兩人間阻隔些也許根本就徒勞無功的屏障。
這天底下,也只他一人,配得起我的相思,而且……他竟不曾辜負我的相思。
我疼得吸了口氣,強忍著不出聲,默默地低下頭。
在如今這危機四伏的周宮腹地,又有誰能救他?
或許我已不再是原來那個靈秀聰慧的寧清嫵,但我至少能肯定,他待我的心,依舊如三年前一般,百折不回,並不曾因家國之恨而淡薄。
「皇……皇上?」
渾噩了多少歲月的大腦開始轉動,讓我依稀想起,送信以後的那幾個月,杜太后似乎對我特別關心,不時的噓寒問暖,眼神卻有些閃爍不安。
三年前眼看他被杜太后令人擒下后,那種痛徹心扉卻莫之奈何的蒼涼和凄愴。
如今唐天霄制住我,以他以前的性情,決計不可能依然藏在暗處安之若素。
他不知冒了怎樣的風險才能站在我身前,難為他還為我如此忐忑,連接我出去,都擔心不能許我幸福安樂。和*圖*書
亂世流離,交州不過偏安一隅,待中原穩定,刀兵之禍,恐怕就迫在眉睫了,誰又能保證誰的一世安穩無憂?
九兒恍然大悟,急急應了,沖了出去。
明知不妥,我還是向著他的方向奔了兩步,才頓住身形,回頭望了唐天霄一眼。
垂下眸,我將那香囊小心地扣在了他腰際。
庄碧嵐如瓷的面龐也泛著紅暈,側了頭不看我,只輕輕嘆道:「嫵兒,我本不該讓你受這樣的委屈……是杜太后……誤了你,誤了我。」
庄碧嵐並沒有收劍,只將劍尖朝下,向他微一屈身致意,淡淡道:「皇上萬乘之尊,輕犯險地,不怕在下失禮么?」
庄碧嵐愕然望我,眸光也是晶瑩。
在那龍首輕擺之際,我抽了口氣,猛地立起身來,就要奔向庄碧嵐的藏身之處。
蒼白的指尖還在不斷顫抖,擂鼓般的胸腔依舊陣陣酸痛,倒是這種夾雜了不安的喜悅和激動,讓我終於有了我已和庄碧嵐在一起的真實感。
他轉頭向那些宮人喝道:「還不把皇後送回熹慶宮,叫太醫開個醒酒的方子去!」
庄碧嵐顯然也已發現,並沒有繼續攻擊,略帶遲疑地將我一拉,緊緊翼護到身後。
——如果他怒氣沖沖找上我,是不是證明庄碧嵐已安然脫身,讓他空手而返了?
外面的嘈雜聲漸近,又凌亂的腳步沖入院中,火把映亮了前後的窗紙,顯然四周已被包圍。但唐天霄卻孤身與庄碧嵐這位南朝名將之子相對,一旦有所閃失,無異是將自己送入了虎口。
我不敢想象他得到我死訊會是怎樣的慘淡,低問聲道:「那……那你後來怎麼知道……我還在人世?」
怪不得雁去無蹤,杳無音訊。
他沒說擔心什麼,只一把將我拉回卧室,把桌上一個包裹打開,低聲道:「快過來,把這套侍衛的服色換上,馬上跟我走!」
強敵環伺中,他不得不悄無聲息地逃開,留下了我。
依稀又記起月色煌煌下,那一臉冷峻的男子鬼魅般出現在當年的蓮池畔。
「皇上……」我張口欲求他,但立刻想到必定是自討沒趣,又閉上嘴,緊緊咬住唇。
三年,已足夠。
沈鳳儀的手段,我不是沒見識過,只得勉強笑道:「皇上欽定的皇后,哪裡會這麼惡毒了?」
我也知這身預備逃走的侍衛裝束給沈鳳儀看到,連唐天霄也未必能再保我。他明知莊家無論于當年的南楚,還是當今的大周,都是敵非友,還這樣匆匆過來相救,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目的,此時的配合都必不可少。
那種久違的踩入雲端般的愉悅,似拉近了分別三年的流光,近得我們彷彿可以聽到蓮池畔少男少女無憂無慮的清脆笑聲。
沈鳳儀大約從小就端夠了大家閨秀的架子,同樣不習慣他這樣毫無顧忌地當眾調情,再顧不得仔細查看,局促地退了一步,躊躇道:「看來……真是這些下人弄錯了!」
他輕捻著香囊,眸光燦亮,一時分不清是愉悅,還是傷感,唇角卻輕輕彎起,笑意淺淡。取了男裝,他緩緩為我披上,低沉而頓挫地說道:「我不負你。並且,從未負你。」
想那沈鳳儀所帶的宮廷侍衛,畢竟都是男子,並不適宜一擁沖入靜宜院中,大多在院外圍著,即使有人在院中,以庄碧嵐的武功,從黑暗中的圍廊離開,然後潛在陰影處,待皇后慌亂撤退時混在侍衛中逃出,應該並不十分困難。
夜風從敞開的窗戶中湧入,將本就繚亂一地的碎幔吹得拂拂欲起。
九兒將宮燈放下,轉身點燃一盞長檠燈,輕聲道:「昭儀,你快更衣,我到院外守著。」
「你沒回復我。我以為……你怨恨我。」
這樣的情形下,庄碧嵐順利脫身的可能性能有多大?
「我是怨恨你,我怨恨你三年了。你派來的使者拿著你親筆寫的詞,告訴我這是你的絕命之作。他說,你在宮中被楚帝強幸,事後一病不起,鬱鬱而終。」
庄碧嵐再不猶豫,輕輕一拍我的手,持劍閃向那足以藏住身形的幃幔后。
「庄碧嵐?庄公子?」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他緊扣了我掙動的雙臂,一邊拖我往房外走,一邊沉聲喝命:「拿下!」
而我也才覺出,見了唐天霄,我竟不自覺地向他的方向挪了兩步。
我忙轉過身望向他時,他卻拂了拂袖子,甩手從我身畔大闊步走過,竟是瞧也不瞧我一眼。
下意識地想推開他時,和圖書半張的唇忽然被他的手指抵住,而他口中的熱氣正隨著他的低語噴在耳邊:「清嫵,不想連累你那心上人吧?」
不論是因為對南雅意有歉疚,還是因為我是牽制唐天重的好用棋子,唐天霄的確不想我出事,卻絕對想除掉庄碧嵐。我只希望,我和唐天霄每日相伴的感情,能成為他在做下決定時不得不考慮的一注籌碼,讓他投鼠忌器,或許能放庄碧嵐一馬。
明明知道他就在同一屋頂下,明明不過相隔十餘步,我忽然又有了那種感覺。
如果換了以前,不必等我過去找他,他早該第一時間衝出來,將我護在身後,儘力帶我離開。
我含淚笑道:「碧嵐,我只做你的妻,你不許負我。」
夏日已至,小衣薄如蟬翼,但我再捨不得他離開我的視線,何況我早晚是他的人,便也不避忌,紅著臉去接他遞來的宮廷侍衛服飾。
讓他別棄下我,可他到底不得不棄下我了。
當著沈鳳儀和這麼多宮人,唐天霄衣冠不整地向前走了兩步,才邊扣著衣帶,邊扯一扯衣角的褶痕,嘆道:「鳳儀啊,你這鬧的哪一出啊?朕見你要去花園散步,也偷空兒來瞧瞧寧昭儀,你這麼著興師動眾……」
九兒將我扶回卧房時,兩隻眼睛像迷了方向的小鹿般,兀自驚惶地四處亂轉。透過衣衫薄薄的面料,我能感覺得出她手心滲出的汗水。
長檠燈被呼嘯的風壓得驀地一暗,兵刃相對時磕出的火光卻格外耀眼。
沈鳳儀帶來的人把這個院落圍得水泄不通,唐天霄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他的瘟神皇后,而忽略了藏身咫尺的庄碧嵐,竟讓他憑藉著家傳的好身手,不動聲色地打開窗戶,悄然逸去。
我立刻點頭,一迭聲應道:「好,好,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這時,外面已傳來一聲清脆的耳光,伴著沈鳳儀嘲諷的高喝:「賤婢,當著本宮的面也敢撒謊!也不問問今晚皇上是在哪個宮裡就寢!」
緊緊在靠在他身畔,我毫不遲疑地答道:「好!」
沈鳳儀冷哼了一聲,匆匆的腳步,迅速卷向這邊。
九兒退了一步,無力般靠住門欞,低聲道:「恐怕……恐怕也走不了。這時,應該到門口了!」
唐天霄嘖了一聲,抱怨道:「宮廷重地,哪裡來的什麼外男?朕見你走了,好生無趣兒,想起以前和寧昭儀在靜宜院相遇的時光,就叫了內侍把這裏收拾一下,悄悄兒把寧昭儀叫過來。」
我不想再像偶人一樣被人牽來扯去,讓自己的心智也漸漸麻木得像偶人一般。
才這麼一會兒工夫,庄碧嵐來得及逃出去么?
九兒驚惶的腳步奔近時,庄碧嵐不得不戀戀放開我,卻依然將我緊緊擁著,蹙眉望向門外。
忽然間便鬆了口氣。
隨著她的撤離,映在四面窗扇的火把微光,漸漸暗了下去。這些侍從們撤得比來得更快,並且屏聲靜氣,竟沒敢發出聲息來,讓方才還沸反盈天的靜宜院,轉眼陷入一片可怕的沉寂。
我正忐忑著以庄碧嵐的身手,有多大的可能將唐天霄制住,並以此為盾牌脫身時,唐天霄已指向我,無奈地搖頭嘆息:「朕的昭儀身在險地,朕可不能讓皇後圖了一時之快,傷朕最寶貝的眼珠子。那可真是……朕一生之憾了!」
我一陣陣地心慌氣促,緊張得快要透不過氣來,啞著嗓子低低喚了聲:「碧嵐?」
從此,我只要和你在一起,生死相隨。
冰涼的手指慌亂地解開外衣,胡亂塞到衾被中時,腰間忽然一道大力拉來,我還沒弄清發生什麼事,已在低低的驚呼聲中和唐天霄一起滾到了床上。
然後,我聽到了庄碧嵐壓下哽咽的輕笑,「如果是夢,嫵兒陪我把夢做下去,可好!」
我身體一僵,頓時默不作聲。
唐天霄這才放開手,彷彿低低地嘆息了一聲,扭頭吩咐道:「來人,送寧昭儀回怡清宮。朕還想再玩一會兒……好像,挺有趣兒。」
手背有他掌心的餘溫,鼻尖有他溫暖的體息,而他卻像是在瞬間消失在重幃深深中了。
宮人急急應諾,沈鳳儀站不住,只得行了禮,匆匆告退。
而庄碧嵐……
他大約……也只想在沈鳳儀面前演一場好戲吧?
雜沓腳步已至廳堂前,唐天霄向外瞥一眼,向呆立一旁的九兒示意:「還不去攔住他們?」
我心旌神盪,由著他和我親呢纏綿,竭盡溫柔地回應著,由著身心在他的愛撫下沉醉,神www.hetubook.com•com思漸漸飄忽。
唐天霄眼底的鋒芒從我臉龐掠過,仿若立時柔和了許多,連薄薄的唇角都往上輕輕揚起。
沈鳳儀此刻的表情很是精彩,斂去了興師問罪的威風,卻一時抖不開緊繃的臉龐,厚厚的唇張了好一會兒,才擠出了字眼,連行禮都忘記了。
「果然是我的嫵兒……」他嘆息道,「見到你之前,我總擔心……」
「不可能!」唐天霄喃喃地嘀咕了一聲,眼底閃過困惑和憤怒,「看來是朕低估他了!」
這一晚註定了是個不眠之夜。
我早從衾被間立起,胡亂找出自己的衣衫披了,以一貫的沉默,安靜地跪到一側,並不插口。
他的目光,也正落在沉沉的帷幔后。
不想他自責,也不想他誤會我輕薄,我靠近他,輕輕撩起絲袖,漲紅了臉道:「我沒有委屈。唐天霄喜歡的是被唐天重娶回去的康侯夫人南雅意,我只是他報復他堂兄奪人所愛的棋子而已。這小皇帝不算太壞,至少不會欺負心上人的好姐妹。」
將我的長發攏到侍衛的盔甲中,他一低頭吻住我的唇,呢喃道:「等接應的人一到,我們就走,從此……再不分開!」
他垂了眸靜靜望著我,憐惜而痛楚,「唐天重囂張跋扈,唐天霄紈絝無能,周旋在他們身邊……委屈你了!」
庄碧嵐清秀的眉鎖緊,右手按上了腰間的劍柄,便要鬆開我向外行去。
庄碧嵐苦澀地笑了笑,「你寫過一首詞叫人送給我。」
庄碧嵐皺了皺眉,「外面的人馬……不是皇上所遣?」
我手足冰冷,緊咬著牙關一時說不出話來,庄碧嵐卻極沉著,給了我一個安慰的眼神后,反手將我往身後推了一把,輕而清脆的凜然出鞘聲中,他的寶劍在燈光下拖曳出一道璀璨如水銀般的流光,飛快的划向奔入屋中的那人。
但他身後空蕩蕩的,並沒有一名侍衛或內侍相隨。
唐天霄臉色卻變了。
薄軟的唇在肌膚上留下的不僅是微微的濕潤,更是沉醉的酥麻。
他溫文爾雅的外表下,是出身將門的剛烈不屈,才會在忍無可忍時打暈楚帝,為我闖下了滔天大禍。
幃幔後有一排如意連環紋的隔扇窗,其中的一扇正虛虛掩著。侍從推開時,已能看到那裡正通向院外的迴廊。
九兒也正膽戰心驚地望著我,見此情形,忙上來扶我出門。
而我,又有多大的機率,能再次與他相逢,聽他說一句,帶我走?
斜斜飛起的鳳眸輝光明灼,飄擺的袖口一抹金綉游龍騰騰欲飛,正是當今大周君主唐天霄。
當著庄碧嵐的面,被他這樣說,我自是又羞又窘。但他的弦外之音,我們都算是聽出來了。
幔后空空,迴廊空空,連庭院中也只有繁華落盡的老樹搖曳著夜間的清風,別無一人。
他輕笑著,一語道破庄碧嵐身份,緩緩將護身短劍入了鞘,藏回袖中。
夜間的風頗有寒意,吹在身上讓人陣陣地瑟縮。我摟緊披風,垂頭從唐天霄身畔經過時,忽聽他高聲叫回了去傳密旨的侍從。
昏黃的長檠燈下,九兒的臉色發白,緊張地絞著袖子,牙齒磕得格格作響,驚懼答道:「不……不知道。人……人很多,打著燈籠,往這邊跑得飛快!」
應該是沈鳳儀帶著她的貼身宮人親自過來了。
於我,庄碧嵐沒有回復,我不得不死心;于庄碧嵐,他既得了我的死訊,也不能不絕望。
略帶不確定的疑問,其實我只是想確認,他是不是真的已經不在幃幔后。
剛綉好的香囊正脫落在散亂的衣衫上幽香陣陣,精繡的並蒂蓮花在薄薄的燈光下粉色盈然,像一雙璧人執手相對,笑靨含春。
唐天霄皺眉,然後一把拉住我,將我頭上的盔帽取下,飛快藏於錦衾中,然後迅速解開自己衣帶,向我低喝:「不想死,快把這身裝束換下來!」
「庄公子,有人過來了!是……一大隊人,好多好多的人……」
迅捷利落,卻並不沉重,聽得出應該只有一人往這邊行來,且步履間並不遲疑,分明對這屋內環境很是熟悉。
目送九兒離開,庄碧嵐握緊手中的衣衫,沉默片刻,又將衣衫輕輕壓在包袱皮上,黑眸深深凝注著我,沉鬱問道:「嫵兒,若隨我去了……你便不再是金尊玉貴的大周昭儀,只能是我的妻,我甚至……未必能保你一世安穩無憂。你……還肯跟我去么?」
要見無因見,拼了終難拼。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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