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且近尊前,容我醉中眠

「好,味道……不錯。」舌尖的果肉,柔軟可口,果然嘗出了清甜的味道。
「太熱了!」他咕噥著取了榻邊的一柄摺扇,隨手打開,扇著風苦笑望向我,「果然……太熱了。」
南雅意頭戴珠冠,深青滾雲紋紅錦鑲邊翟衣,伸出扶住侍女的手上戴著通體碧綠的翡翠鐲,碧玉指環和赤金鑲寶指環將青蔥般的手指襯得潔白晶瑩。
就連唐天重,也不過是冷落她,並不曾因為唐天霄的刻意調包而遷怒為難她。
於是,當他酒醉后伏在榻上抱住我的腰嗚嗚亂叫時,我再沒有矯情地推開。
隨著端午節的到來,宮中接著幾波的徹底清查終於告一段落,怡清宮門前監視的守衛撤走了,不許宮人進出的禁令也取消了;問起無雙時,輾轉得來消息,說外面對庄碧嵐的搜索也鬆懈了很多。
「你……」唐天霄立時漲紅了臉,一掌擊在榻上,斥道,「什麼時候輪著你來教訓朕了?朕還真把你縱壞了,越來越無法無天!」
他已趕上前,雙唇一抿,仿若要抿出個笑意,偏偏將那淡紅的唇擠作了直而薄的一道,細長得像刀劍的鋒刃。
扶了扶鬢間珍貴的鳳頭步搖,我往怡清宮方向走去時,忽聽唐天重高聲道:「昭儀,我那夫人說和你私交甚好,很是想你。」
唐天霄晃了晃半空的茶盞,望向我,「茶沒了。」
我們是朋友,可以向彼此說說真心話的朋友。
捨不得我離開,他會不會在大周的一切塵埃落定時,放手成全我和庄碧嵐,來穩住他的江山,他的帝位?
唐天重的目光迅速自池水中抽出,轉向我這裏時,眸光中彷彿漾入了被炙曬過的水紋,一時透明得顯出空茫。
君臣,帝妃,的確都不足以形容我們之間親密而不親昵的相處方式,但他這句話點醒了我。
每個人心中都有太多的不快活。
可這時他卻笑了,散盡逼人的鋒芒,宛如一個搶到了糖果的鄰家男孩。
這一夜,唐天霄喝得大醉,我也沒有阻攔。
沈皇后彷彿多盯了我兩眼,依然昂著高傲的頭,滿臉不屑;而宣太后則是一視同仁的慈詳微笑,直到我隨在謝德妃、杜賢妃身後去敬酒祝壽時,她才像注意到了我,越過兩位妃子,單和我笑道:「寧昭儀,身體可好些了?」
唐天重回眸看他一眼,淡淡地應了,這才相攜離去。
硬著頭皮想當沒聽到都不成,善解人意的無雙在這一刻只會體恤她的主上之意。
我鬆了口氣,彎腰還沒來得及將地上的碎縷收拾乾淨,便有宮女過來,奉上了最好的女兒紅,以及幾道清淡的下酒小菜。
「應該……過得不錯吧?」他慢慢說道,「有些事,昭儀大約也心知肚明。本侯娶她,不過是個意外。不過她既是欽定的康侯夫人,我也不會委屈了她。只是她性情孤僻,一直呆在城外,偶爾回城,寧願去和西華庵的幾個尼姑論什麼禪,講什麼道,也不願回攝政王府。本侯也不是不知趣的人,自然由她去了。」
「皇上……」我窘迫地掙扎時,他的臂腕卻加了力,不放我離開。
但一直到第二天,甚至到第三天的午間,唐天霄再也沒有出現。
慌忙想站起身時,他的雙臂收束,已將我擁在榻上,吃吃笑罵:「你這丫頭,一點子東西,還得朕和你再三討要才給?」
南雅意放下揉眼睛的手,微笑望向我,「清嫵,怎麼當了昭儀,也不見養得好些?還是這麼瘦得跟柳枝兒似的。」
「前兒府中令人給她送端午節份例時,她傳了話過來,說久不回宮,思念和她情同姐妹的寧昭儀了!」
屋外的喧囂頓時平息下來。
唐天霄盯著被燈籠映得一片通紅的霞影窗紗,眼中懾人的光芒慢慢消逝,回答的聲音更是風平浪靜:「沒事,朕又想著一個好玩的主意了!快去拿一壇酒來,朕要和昭儀好好喝一杯。」
魚兒應不是原來的那些魚兒了,但它們能在家國劇變中安然無恙地延續著前一代的平靜生活。一池清蓮,年年開,年年謝,倒也從不缺賞蓮人。
「宮外……搜得緊么?」我繼續問,深信她一定心中有數。
我茫然接過,才發現那兩個死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解開了。美麗的雙鯉魚,只剩了魚的眼睛和唇部沒有編好。
他在醉夢中喚了很多人的名字。雅意,唐天重,母后,父皇,皇叔,甚至沈鳳儀,獨獨沒有叫過我。
「雅意姐姐……她還好么?」問他時,嗓音已然沙啞。
我受皇后刑罰,始作俑者就是他,居然還指望我道謝或感激?
我眼眶發熱,連忙踏出宮門,趕過去親手挽扶她時,她彷彿被飛絮蒙了眼睛,正用手背揉著眼睛。
可我才坐下,往蓮池對面略一抬眸,便後悔不已。
唐天霄提盞欲喝,又磕到桌上,散淡得仿若帶了醺醺醉意,問道:「庄碧嵐,是你的死穴么?」
走到宮外蓮池邊,我不由頓了頓身,放緩了腳步,扶了漢白玉欄杆向池中觀望。
激烈動作中,唐天霄冠帶脫落,黑髮凌亂鋪下,那張狂躁到變形的面龐失了原來的俊秀,看來有幾分可怕。
為我這個紅顏禍水,莊家差不多被南楚滅了族,只余了他們父子二人,被逼舉兵謀反。如果大周以庄碧嵐為質,再許以高官厚祿,西南不戰而降,幾成定局。
他居然沒有自稱朕,抱怨的口吻,又像一個被搶了糖果的鄰家男孩了。
宮女們知趣地退開,輕輕掩上門,留下一室靜寂,一室冷凝。
女為悅己者容,我大致猜得到她這樣的妍麗,為著誰的目光。
見我總不說話,唐天霄彷彿有些惱恨,淡和-圖-書淡笑著問:「那個香包你送給了庄碧嵐,這個東西又準備送給誰?」
唐天霄沉默,骨節分明的手指捏住長命縷那彩色的絲穗,一下一下地拽著,像是無聊之時的隨手遊戲。
大局為重,江山社稷為重。唐天霄的算計並沒有錯。換了太后或唐天重,一定也會拋開個人的恩怨情仇,做出相同的選擇。
她裝束華貴,意態安閑,本就嬌艷的容貌更是艷色奪人,無與倫比,半點也看不出久被冷落的蕭索滄桑。
應該顧及眼前尚有凝霜、無雙等人,到底不好太過放肆吧?他到底收回了手,很是溫和地笑了笑。
沈皇后似笑非笑地欠一欠嘴角,額前五鳳朝陽掛珠釵前殷紅的珊瑚珠墜子很有氣勢地一晃,輕描淡寫道:「諸位妹妹若是想學,不妨叫個御廚房的宮女到自己宮中去,好好學上幾日。」
我又是氣惱,又是無奈,壓著性子低聲道:「我也很挂念雅意了。不知皇上允不允我召她入宮見上一面?」
扶了凝霜、無雙的手踏出宮門時,德壽宮的正殿正熱鬧,雖無歌舞聲樂,倒也笑語喧嘩。唐天霄和他的諸位皇室叔伯兄弟們在那裡另開了一席,想來正一團和氣地敘著叔侄之義,手足之情。
但他和南雅意可能真的不曾有過交流。唐天重猶豫片刻,居然答道:「既然你們姐妹情深,見見面也是應當的。只要昭儀高興,隨時可以將她召入宮中陪伴。」
我走回自己床榻去休息時,只聽他嘆道:「如果是雅意……如果是雅意,她才不嫌和朕在一起熱呢!別人更不會……也就你這個死丫頭……」
他說得誠摯,並沒半點笑意,專註的目光,倒似在等待我的某種承諾。
「呵!」唐天霄笑了起來,微眯的鳳眸直直地盯住我,「清嫵,好歹你現在還是朕名義上的昭儀,怎麼就不能給朕留幾分臉面?說得這樣直白,你存心……想氣死朕,是不?」
九兒也曾被總管大太監叫過去,盤問當夜之事;我生怕她受委屈,特地叫了怡清宮的管事太監跟去看著。九兒素來機靈,當然不會招承是自己從中傳遞了消息,只說奉了昭儀娘娘之命去了靜宜院,其他一概不知。總管太監不好用刑,更不敢跑來訊問我,拖了大半天,到底無計可施,又將她放了回來。
「幸還是不幸,就看皇上心裏有她,還是沒她。」我覷著他的臉色,小心地說道,「如果皇上肯給她三分希望,如今的不幸,也就沒那麼凄慘了。說不準,日後回想起,還覺得是種幸運呢!」
唐天重緊緊盯著我,眼底的空茫已經消失,又是讓人莫測的一片黝黑。
無雙端來枇杷、荔枝、鮮桃等時下的新鮮水果,笑道:「昭儀,如果天熱了懶得吃飯,不如用些水果開開胃吧!」
南雅意明知唐天重從沒將她放在眼裡,還傳了這樣的話過去,分明是極不開心了。
他是帝王,縱然無人之際和我談笑晏晏,不分君臣,縱然他行事有欠磊落,辜負了南雅意,他還是大周被捧在最高處的大周天子。
可唐天霄刻意要支走唐天重,同時不想讓他看出自己對南雅意的留戀,居然只向南雅意淡淡一瞥,便迅速轉了過去,不再理會。
「對不起,我失言了。」
我猶不甘心,試探著繼續說道:「我想著她老是一個人獃著,難免孤寂。如果能常進宮說說話兒,應該可以略略開心些,我見了也放心。」
他談吐瀟洒,滿臉嘻嘻哈哈不以為意的笑容,瞧那模樣,好像根本就忘了前晚發生的事。
想著南雅意一身正裝在轎中悶了這許久,又在這毒日頭下曬著,一定也不舒服,忙拉了她進怡清宮。
凝滯,沉悶,以及雷暴雨來臨前夕的壓抑。
他派來的侍衛仍緊緊把守著宮門,不放宮內一人進出。凝月仗著曾是服侍過皇上的宮女,試圖上前打聽些消息,都無功而返。
半卧在榻前,他緩緩伸展著手腳,半閉著眼品著玉盞中的美酒,輕輕嘆息:「還好,你沒向我請罪。要不然,我連個願意向我說真心話的朋友也失去了,對不對?」
無雙卻不理我的吩咐,自顧剝好了兩枚荔枝,送到我唇邊,笑道:「荔枝補脾益肝、理氣安神,昭儀吃兩顆,說不準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我甚至聽得到彼此胸腔內激烈的心跳,騰騰地似要蹦出來。
沉默良久,我勉強一笑,從凝月手中接過一盞茶奉上,低聲道:「皇上說笑了。臣妾哪敢對皇上不敬?不過是想著前日惹皇上生氣,心裡不安罷了。」
鳳簫聲絕沉孤雁,望斷清波無雙鯉。雲山萬重,寸心千里。
可惜,治國齊家平天下,到底國為先;清醒之後,他對他的皇后依然寵愛有加,好讓他的皇后對他死心塌地。
侯爺,康侯唐天重。
我也不和他爭辯,嫣然笑道:「侯爺大恩,清嫵沒齒難忘!只是侯爺向來英雄,所救之人不計其數,我若特地為了自己這點兒小事道謝,不是顯得小家子氣了?日後如有機會,清嫵必定捨命相報!」
我向前走了一步,又頓了身,疑懼地望著這個兩眼通紅失去了以往淡定的少年。
我依舊是一貫的安靜謙恭,低眉順眼地混雜在眾人中,努力模糊著自己的存在感。
雖然明白這些宮女多半從九兒口中知道了些隱情,為了給我解悶才這般強顏歡笑,可我滿心焦躁,整個人都蔫蔫的,叫人搬了竹榻卧在樹蔭下,連話都懶得說。
「不許跑,小氣成這樣,嘿!」他笑著,氣息拂著耳邊的髮絲,癢得我禁不住縮了縮脖子。
按以往周宮的習慣,這天和_圖_書眾妃嬪是要和皇上一起去太后那裡領雄黃酒的,凝霜等人早為我預備了一套淺紫色百褶宮裝,又披了淺粉披帛,簪了鳳頭鑲寶珠金步搖,走在花枝招展的妃嬪中,並不算十分引人注目的顏色,可也不會比誰遜色多少。
一切似乎太過遙遠,我不敢細想。
而我也已下了決心,盡量和唐天重維持住表面的良好關係,一則不讓他遷怒南雅意,二則我也能在他的默認下不斷找機會把南雅意召進宮來,再敘姐妹情誼。
緊緊盯著無雙,我等著她的下文。
「不用?」我反問,嗓門變得尖細,「皇上是不想讓唐天重知道你們在彼此心裏的份量以免有機可乘,還是打算眼不見為凈,寧可對雅意的生死困厄不聞不問?」
他娶的不是母儀天下的皇后,而是掌握天下的權勢。
唐天重在德壽宮前攔住我的消息自然瞞不過唐天霄。
我不覺微慍,「皇上如果覺得她僅是想念我,那麼,就當她僅是想念我吧?」
我走到床前,將這雙鯉扣到帳中,理順絲線,看著它在帳中左右搖擺,淡淡苦笑。
唐天霄早在怡清宮候著,遠遠見了唐天重,已一把拉過他,笑道:「天重大哥,你果然來了!我聽清嫵說康侯夫人過來,就想著說不準大哥也會撥冗前來,特地等著大哥一起去看大敗北赫得來的那批好馬呢!」
原來,我們是朋友。
我心中抽了一下,正反思自己說話行事是不是真的太過份了時,只聽輕微地「叭嗒」一聲,扣在軟榻上的長命縷斷了,被唐天霄將它握到了掌心。
我坐著不動,微微地笑了笑,「皇上,雅意泡的茶,絕對勝過臣妾十倍。」
謝德妃往皇後身畔靠了靠,點頭道:「看來寧昭儀當日做宮婢時果然學得一手好廚藝,好本領,不但合了皇上胃口,還合了太后胃口呢!」
五月的陽光頗有些烈意,大張大張的荷葉盈了滿滿的翠意,宛如碧玉琢就,悠悠地搖曳池中。池水極清,倒映著藍天,光色透明而瀲灧,幾尾金鯉在碧綠的蓮梗中穿梭,姿態曼妙,自得其樂。
我笑道:「這幾年我的運氣總不大好,掛在我的帳帷中,去去晦氣也挺好。」
我慢慢地彎過唇角,輕輕道:「幫我謝過侯爺關心吧!」
他的咕噥並沒有說完,眼睛慢慢地閉上,摺扇擺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小。
兄友弟恭的外衣下,是血淋淋指向對方的尖刀。
不曉得他對於南雅意和唐天霄的情份知道多少。如果他知道南雅意傾心於唐天霄,哪怕自己再不將她放在心上,也不願意讓她進宮了吧?
可吃飽穿暖從來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如果日子真有那麼簡單,我們都該快活許多。
唐天霄愕然鬆了手,我趁機掙開他,退後兩步,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驀地抬頭,無雙一雙黑眼睛正含著笑意望向我,以一貫的從容有禮問道:「昭儀,味道還好吧?」
如果庄碧嵐已經順利逃出瑞都,從此,我們依舊天涯海角,相思成各。
「呀……」
找著機會,我拉過無雙細問時,她微笑答道:「送鮮果進來的公公正好奴婢認識,所以拜託他去打聽了下。宮中前兩夜很不太平,皇上說有姦細混入了宮廷侍衛中,一直在暗中排查,但從昨天開始,瑞都府尹已四處張貼榜文,在都城中尋找一位來自西南交州的姦細。昭儀想想,如果宮中找著了人,皇上還會在宮外張貼榜文搜人么?」
「呵,奴婢一定轉告。那麼,昭儀,這燕窩粥……」
唐天霄啜了口茶,笑道:「朕還是喜歡喝你們自己動手泡的茶。」
「那麼,你之於庄碧嵐呢?」
謝德妃淡淡地笑:「有些本領,我們姐妹可學不會呢!」
它們都過得快活。
心念及此,我不再急著離去,遲疑問道:「她既說思念我,一定是想見我了?卻不知侯爺肯不肯成全?」
「這個……」杜賢妃揚起自己纖白如玉的手,鮮艷精巧的蔻丹如春日妖艷的花瓣,晃得人目眩神馳,「皇後娘娘,這可難了,我最受不了廚房裡的味兒,長這麼大,還沒下過廚呢!」
唐天霄和我並肩立著,看著這雙鯉長命縷,忽然蕭索說道:「香囊也不給我佩,清茶也不給我泡,連宮人做了一半的長命縷,也只記得留給自己。真是無趣。」
杜賢妃在輕笑,「寧昭儀還真有人緣呢,皇上寵愛,連太後娘娘也這般憐惜!」
並且很香甜地睡了一夜,再也沒有說胡話發酒瘋,直到早上侍女送來洗漱用具,才伸個懶腰,沒事人般起了床,叫人挑了一盤子上好的東珠,親自送到熹慶宮給皇后做珠冠去了。
如此說來,南雅意應是衣食無憂了。
我一介弱女,得不到我最想要的,可以在無奈中看淡俗塵,心如枯木;唐天霄身處萬萬人之上,同樣得不到最想要的,甚至不得不以庸碌無為掩飾胸懷大志,心比天高也許就成了睡里夢裡毒蛇噬心般的折磨。
終於有太妃因身體不適提前退席時,我也借口到了吃藥時辰,向太后告退。宣太后一臉慈愛地應了,讓宮人即刻拿了白獺髓、琥珀屑等物,送我出德壽宮。
我很想說,男女授受不親;我也很想說,我跟他之間,有著徒占虛名的約定;但我艱難地捲動唇舌,含糊吐出的字眼卻是:「太……熱了。」
我驀地頓住腳步,眼眶已經發熱。
而他顯然也沒打算深究。
他慢慢攤開掌心,縷縷絲線,正繚亂躺在縱橫的紋路上,鮮艷的顏色,益發襯出了手掌微微發青的慘白。
我搖搖頭,含笑道:「你們自己分了吃吧,這東西放久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壞了。」
不知道該不該把他的勃然大怒歸結於心事被看穿后的惱羞成怒,只是想著城外孤凄無依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南雅意,我同樣憤懣,冷冷地看他一眼,轉身走開。
不得已轉過頭,我站在一株銀杏下,看著唐天重走過來,斂衽見禮:「康侯,前殿的筵席結束了么?」
如果此時我撒下魚餌,想來它們必然會和這湖裡三年前那些魚兒一樣,快快活活地游過來,晃著尾鰭爭競食物。
何況我再清楚不過,她想見的,絕不僅是我。
但這晚,已註定一夜無眠。
我驚愕地轉頭看他,他已伸個懶腰,走到他慣常休息的卧榻上,舒展了身體躺下,果然一臉的無趣,竟閉著眼睡了。
我慌忙笑了笑,道:「那麼……那麼我先告辭了。來日我會稟明皇上,邀雅意姐姐入宮敘敘話兒。」
他驀地抬頭,鳳眸凜光閃爍,若有鋒芒無聲襲出。
「雅意……」唐天霄氣沮,搖著頭走到桌邊,提了茶壺自己倒了茶,嘆道:「死丫頭,還真把雅意當做朕的死穴了?」
她居然拉住我道:「昭儀,侯爺喚你呢!」
「雅意……」眉又皺起,輕袍緩帶的少年帝王有些無力地坐倒在軟榻上,嘆息,「雅意等於被他打入冷宮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我沉默,專心地讓指尖紅色的絲線跳躍著,一根一根,像道道飛舞的血痕,迅速地纏出精緻的紋路,艷得怵目。
而我,也可以放心地繼續做唐天霄手中稱職的棋子,在漫長的等待和遙遠的夢想中,麻木不仁地度過隨時可能風雲變幻的每一天。
也許猜得到問了也白問,唐天霄並沒有追問庄碧嵐是怎麼聯繫到我,怎樣把我約去靜宜院的。但這事發生后,便聽說宮中侍衛有很多因換防而調離原來職位,又傳出一名太監被罰下暴室、兩名宮女跳井身亡的消息,我猜著他們多半便是唐天霄查出來的庄氏內應。
南雅意?
其實很想在這裏安靜地多呆片刻。寧府早已沒落,庄府更是變成了墳場鬼域,德壽宮住了這麼些年,有著疼我護我的姨母杜太后,多少還能找著些家的感覺。可宮內早已物是人非,讓我怔忡的,也只能是這些似是而非的風光了。
兩道指甲形狀的淡紅傷痕,慢慢涸出和紅絲線同樣鮮明的殷紅,凝聚,擴散。
唐天重凝視著我,好一會兒才嘆道:「前兒我救了你,千方百計保住你一條小命,都沒聽你這麼鄭重其事地謝我。」
他武藝不凡,論起我一拉之力,根本不可能止住他的動作。但他不過略掙了掙,更由著我握住,咬住下唇不說話。
有意無意,我總會被置於風口浪尖,無處躲藏,且無可奈何。
而我直到他離去,才能摸著酸麻了大半夜的腿睡了片刻。
唐天重眼底的光彩黯了一黯,慢慢道:「沒有。我聽說你提前離席,所以跟來瞧瞧。養得怎樣了?好似也沒養胖多少。」
如果他說南雅意親口向他說思念我,或許我還會猜疑他是不是在找話誆我,但他說是下人傳的話,正和他素常冷落康侯夫人的傳言不謀而合。
而唐天重那雙眼睛,自我踏出宮門,便無所顧忌地盯著我,連唐天霄叫他去看馬,也只上前草草見了禮,口中應了,腳上卻不曾移動半步。
也只有他有那樣的能耐,不動聲色地將唐天霄或者說太后一系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吧?
而宮女們的笑聲,終於也在沉悶的氣氛中漸漸低落下去,不過低了頭各做各的事了。
無雙在他露面時,分明長長地吐了口氣,立刻讓我意識到,無雙讓我坐一坐,吹吹風,原來就是這樣的用意。
無雙笑著問:「這裏風光不錯,昭儀要不要到前面石凳上坐一坐,吹一會兒風?」
我恭身謝恩時,身側和背後已有幾道火辣辣的目光尖利地刺了過來。
猛地回頭,唐天霄正半倚在榻上,衣衫半敞,看似鬆散的姿態,卻因著渾身肌肉的繃緊而竄出一股剛勁不阿的氣勢,宛如一張拉滿了的弓,不見半點原來的洒脫慵懶。
如果唐天霄真是那個浮夸淺薄庸庸碌碌的無能帝王,無雙的話,我將深信不疑。
這姿態,倒更像我蜷到他的懷裡。
捨不得雅意離開,可他到底由著雅意落入了唐天重手中;
原來,他並不是不關心,並不是不打算為我出頭。半醒不醒時的憤怒,其實才是他的真心。
我不由放下長命縷,接過絲帕,拭了拭眼睛,若無其事地笑道:「臣妾當然明白。皇上冊封臣妾為婕妤的那天,雖曾說過日後會將我送回庄碧嵐身畔,但皇上總有皇上的算計。身為帝王,自是身不由己,江山為重。」
「雅意姐姐!」我輕聲喚著,嗓音已是嘶啞。
大約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不屑還是讓他注意到,我還沒踏出兩步,忽然覺得周遭的空氣變了。
他舉高了自己的右手,提著那枚編了一半的長命縷,「解開了!」
每當最緊要的關頭,他總會適時的消失,讓我獨處於浪花滔天的急流漩渦中,在生與死的邊緣浮沉,摸不準一絲方向,找不著半點依靠。
寶殿瓊林,穿金綴玉,從者如雲,一呼百諾,都掩飾不住我們內心的孤寂和無助。
努力麻木的心臟,忽然像被人扯了扯,指尖有些顫抖,手下的一個結就錯了。頓下手中的動作,我慢慢地解著那個結,輕輕道:「是。」
如果我猜得沒錯,在我起身和太后告辭並取賞賜時,她便已暗中叫人傳了訊息給唐天重了。
以下賤手段妖媚惑主的自然是我,勾走了她們共同的夫婿的https://m.hetubook.com.com魂魄。
可不論他對我是怎樣的喜歡或憤怒,在唐天霄、宣太后僅咫尺之遙的德壽宮前,我諒他不敢有所動作。
「端來吧!」
現在,只要等交州的探子回報一聲,說庄公子已經回到交州城,瑞都禁衛人仰馬翻的日子便可以結束了。
彼時午時已過,艷陽熾烈如火,宮外幾株柳樹枝葉妖嬈,如金線纏舞,有零落的飛絮飄下。
唐天霄笑道:「大哥,快去瞧瞧我們大周將士的英雄戰績吧!據說其中有一匹紫騮馬,坐上后如駕虹霓,如乘赤雲,又快又穩。不過性子烈了點,咱們且去瞧瞧,看誰能先馴服了這匹馬兒!」
唐天霄皺著眉,順手拿過那枚長命縷端詳著,嘆道:「你明白便好。其實……朕也無意傷害庄碧嵐,只盼著生擒了他,能讓庄遙投歸天朝,從此南方安定,再無戰事。」
我給他看得一直全身發冷,這時才覺出幾分炎熱,背上粘膩膩,不知什麼時候激出了一身汗水。
凝霜、沁月等人終於鬆了口氣,在歡聲笑語中用紅色絲綢束了艾草、菖蒲等辟邪招福之物懸于門戶間,又分了粽子大家嘗鮮。
我正猜著他這回是不是真的睡著了時,忽聽他悠悠說道:「清嫵,朕捨不得雅意離開,也捨不得你離開。」
趁著他心情不快,我向後退了一步,說道:「這天越來越熱了,我可給曬得有點受不住,得先行回宮了。侯爺請自便。」
唐天霄臉上憊懶的笑容依舊,只是眸中有些微的鋒芒一閃而過。他倚坐在紅木圈椅上,慢慢地用杯蓋拂著茶葉,悠悠道:「好罷,不會泡……」
我坦然無懼,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等著他的回答,等著他金口玉言的再次承諾。
然後,他喝了兩口茶,竟枕在我的腿上睡著了。
這回唐天霄總算沒裝傻充愣,立刻點頭道:「好,你要見她……就召她進宮見見吧!」
我無法責怪他,卻只為他醉前的某句話心悸。
唐天重正大踏步自宮中走出,徑自走向我這裏。他那雙凜光四射的墨黑眸子,連這樣熾熱的陽光都化不去其中深濃的威煞之意。
如果他要追究,則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直到這時,他好像才認出了我,勾了勾唇角喚了聲:「清嫵……」
伸手一拉凝霜,我只作沒看到無雙滿臉的焦急,便要離去。
我犯的是大忌。
「我……明白。」我明白,可我不能無視庄碧嵐的困境,還有……我那像泡沫一樣又漸漸升起的希望。
他笑了笑,向我舉了舉酒盞,「我沒怪你。我怪的,其實是我自己。我不該這般無能。」
匆匆離去時,唐天重並沒有再阻攔,只是我拐了個彎轉入另一巷道時,悄悄瞥了一眼,他像一具陽光下的黑色雕塑,居然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向我凝望。
「臣妾……不敢!只是臣妾一向以為,至少在皇上面前,還可以說幾句真心話。」我笑著回答,繼續解著結。
「真心話……好罷,你說你的真心話罷,朕不怪你。」唐天霄笨拙地在袖子里翻來翻去,勾出了一方絲帕,走上前遞給我,「不過你也不許怪朕壞了你和庄碧嵐的好事。朕的立場,你該明白。」
我低頭答道:「臣妾不會泡茶。」
「我曾以為不是。但我錯了。我同樣是他的死穴。」淚水猝不及防間盈上,我忙別過了臉,笑得歡喜,「我要和他一起,生死無怨。」
我雙手接過,繼續編著長命縷,而他也沒有說話,捧了茶盞,歪著頭看我編著,安靜得出奇。
「皇上,放開我……」我憋紅了臉,緊繃著身體,感覺著他肌膚傳出的熱度,汗水很快濡濕了小衣。
「有什麼好看的,無非是些不會說話的花花草草。」我這樣說著,也不由走向石橋另一端供人休憩的石凳。
果然,停頓片刻之後,她小心地問我:「昭儀,要不要給你端碗冰糖燕窩粥來?侯爺聽說你幾天茶飯不思,很是擔憂呢!」
宣太後點頭飲了酒,我們正要退下時,她忽然扭過頭問身畔的侍女:「前兒富春縣不是有貢來白獺髓么?那個養肌護膚祛除疤痕最有效,呆會拿些給昭儀,另外再把素日哀家用的珍珠粉、琥珀屑分些給她。」
這時只聞他「嗤」地一笑,我的手臂給重重拉了一下,身體頓時傾到他的身上。
「皇上沒錯,錯的是清嫵。」我慢慢道,「當初就該死在皇后杖下,不該苟活人世,誤人誤己,徒增皇上煩擾。」
我平日踏出怡清宮的時候實在不多,身為後宮昭儀,唐天重也沒借口到宮中來找我,是以我回宮之後,再也不曾碰面,更不曾讓他得著機會,指斥我不識好歹,執意隨太后回了後宮。
唐天霄哼了一聲,又道:「聽說你被皇后困住時,曾一個人在琴室中泡茶,裝茶,燙杯,熱壺,沖斟,嫻熟異常,四溢的香氣連門外守著的太監宮女們都聞得到。據說,那是他們在熹慶宮聞到的最香的茶。」
自己不痛快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要讓對方痛,最好是心神大亂,才能有機可乘,一擊斃命。
「他說……雅意想念我了。」
「朕抱一會兒自己的妃子不成么?」他嘆氣,居然很委屈很直白地說道,「又沒打算怎樣你,為什麼就讓你跟見了鬼似的?」
他眼皮一抬,盯著窗外鴉鴉的黑夜,嘆道:「不會泡也不妨事。朕倦了,只想和昭儀清清靜靜說會兒話。」
對於他這個論斷,我不敢回答一個字。
也許,還能再續她和唐天霄的未了之緣。
我只得張開口,勉強吞嚼了兩下,彎腰將核吐到無雙送過來的小碟中去時,只聽無雙趁機在我耳邊輕輕說道:「和-圖-書昭儀寬心,那位庄公子應已平安離開皇宮。」
好在,我也沒什麼九族可以讓他誅了。
我默然坐在榻邊,拿了一隻沁月編了一半的長命縷,順著那紋路慢慢往下編去。
略一猶豫,我解下那長命縷,扣到了他的卧榻上,又拖了條薄毯,想蓋住他的胸腹部。
龍翔天下,鷹激長空,大丈夫本當如是。
無人之際,我終於道歉。
他和唐天重的戰場,不僅是我或南雅意,更是大周廣袤無邊的天下。
被他冷落在城外別院不知多少個日夜的南雅意?
將手中的絲帕擔作了一團,我猶豫著還是問出了口,「皇上當日的承諾還算數么?如果你……真的擁有了你想要的一切,就成全我和庄碧嵐?」
果然,她略有些不安地咳了一聲,笑道:「聽說……挺緊的。不過那位庄公子也不是平常人,鐵籠似的皇宮都能安然脫身,何況偌大的京城?還不和大海撈針似的,哪裡抓得著他了?說不準啊,這會兒已經離開瑞都,快回到交州去了。」
「哦!」他的眉蹙起,輕聲地重複,「想念你?」
最後幾個字,他的聲調明顯柔緩了下來,我甚至看到他的手抬了抬,彷彿想伸過來,拍一拍我的肩,或拉一拉我的手。
風過老榕,一院陰涼。宮女們倒還能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或用鮮艷的布料為我裁衣裳,或拿了五色絲線編著長命縷,預備端午所用。
寒光爍爍,星芒點點,燭光搖曳間,雙鯉的長命縷寸寸斷裂,五色柳絮般飛揚在房中。
南雅意所乘小轎已經在宮門前停下,凝霜、沁月早已迎上前,扶出他們的故主。
有著唐天霄的支持,兩天之後,南雅意便被從城外別院接回,並被康侯唐天重親自陪同著送入皇宮。
唐天霄低頭擺弄著長命縷,無奈道:「誰嫌你添了煩擾?朕瞧著你就是庸人自擾!朕雖沒去動皇后,但朕的心意你應該明白。朕醒來時聽靳七轉述你的境遇,心裏也……疼惜得厲害,恨不得當時便下令打死那毒婦,當時便命人傳口諭,要將皇后禁足,等著廢后詔書。也虧得唐天重的毒下得太過厲害,朕半昏半醒,到底沒人真去傳旨,不然……」
他驀地高喝一聲,拋出手中雙鯉,叮地拔出袖中短劍。
可我又怎麼忍心,讓他們再因我而受人凌迫?
如無皇上特別諭旨,按一般召見外命婦的規矩來,須從經過文書房和禮部數道手續,沒有個十天八天都下不來,何況我和南雅意身份敏感,如若在哪位公公或大人看了不順眼,捅了一點半點消息給沈皇后或宣太后,指不定會鬧出什麼事來。
「皇上!」我失聲喊,忙沖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緊握短劍的手,叫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的手本來還算得上靈活,可這一次,錯扣的結怎麼也解不開。長長的指甲勾出一道絲線,以為可以解開了,擦了擦模糊住視線的淚水,才發現不過又多扣了一個抽不開的死結。
下面飲宴如坐針氈;但即便坐于針氈,我也努力保持並習慣著隱忍的沉默,只作沒聽到觥籌交錯間那些妃子們或明或暗的嘲諷,靜靜地等待宴會結束。
晚上再到怡清宮時,他便問我:「清嫵,唐天重沒為難你吧?」
唐天霄沒有接我的話頭,側著身玩弄著那隻雙魚長命縷,許久才問道:「他……怎麼會提起雅意?」
而南雅意又在承受著怎樣的孤寂,才會說出思念我的話來?
我忙垂手答道:「謝太后關心,臣妾已無大礙。」
我展顏笑道:「我不過一個無根無基無德才無才的小女子,想在後宮立穩腳跟,無非以色事人。如果養得太過豐腴,只怕皇上不喜。」
唐天霄到那天的晚間才過來,眉宇間有些疲憊,但見著我時,那鳳眸立時斜斜飛起,也不管許多宮人正在跟前,便過來拍拍我的臉龐,笑道:「怎麼著了?朕兩天沒來看你,就不痛快了?這板著一張小臉兒,給誰看呢?」
「哦……論理她是康侯夫人,給她一道自由出入宮禁的諭旨也不妨。不過……還是不用了吧?」
我沒料到他這麼爽快,忙向他行下一禮:「多謝侯爺成全!」
忽然發現,自己說起謊話來倒也得心應手,唐天重聽了居然好像還挺受用,抿緊的唇角揚了起來,「我哪要你什麼捨命相報?只是……只是你這丫頭,也太不知趣了些!」
這種意外的溫和讓我莫名地有些心悸,寧願他拿著救命恩人的架勢逼我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了。
我輕笑,「皇上錯了。雅意不是皇上的死穴,皇上才是雅意的死穴。」
「沒有。不過是……提了提南雅意。」
一對鮮活的鯉魚,很快在手中游弋。紅色為主,配以青、白、紅、黑、黃五種代表陰陽五行的彩色絲穗,便是端午節用以祈福驅邪的長命縷了。
唐天重彷彿在嘆息,卻清晰地答道:「好!」
如我所料,他的臉色立刻沉了下去,垂了眼帘側頭看蓮池中遊動的金鯉,呼吸明顯濃重。
屋內動靜不小,外面已傳來雜沓的腳步,很快便聽到靳七領了人在門外高問:「皇上,皇上,有事么?」
皺一皺眉,我忙站起身,正要當作沒看見,匆匆離去時,唐天重已在蓮池的那端喚道:「寧昭儀留步!」
她所認得的太監還真不尋常,不過是個送送鮮果時蔬的,居然連唐天霄暗處的舉動和宮外的局勢都能一清二楚。
看他把軟榻吐得一塌糊塗,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弄到我睡的床上去,倒了茶來給他喝。
唐天霄雖不來,我這徒有虛名的「寵妃」倒也不曾給慢待,宮中每天的份例,一點都不少地送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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