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寒輕夜永,歸途似有蹤

當年,一定有一個俊秀挺拔的男子從遠方歸來,站在心上人的窗外,聽她唱著這首歌。
也就是說,唐天霄已經意識到了可能並不是堂兄下的手,卻也沒懷疑到九兒身上。畢竟那日侍酒的侍女不止一個,九兒身家清白,一時猜不到她身上去,便是那夜我只帶了九兒去撿庄碧嵐,大不了也只能證明我信任九兒更甚於其他幾位侍女罷了。
我心頭劇震。
唐天重也無心再去內廷或書房,默然坐在我榻前良久,才恨恨道:「你早就知道自己有孕了,是不是?竟如此可惡,也不告訴我一聲!若是昨晚……」
唐天重獃獃地對著我瞪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以後稱她為……夫人。康侯夫人。」
她未著盛裝,眉目雖不失以往尊貴美貌,卻已憔悴得多,眼瞼下方有脂粉不曾掩去的青黑眼圈。穿戴也是普通,隱杏花紋的深青衣衫滾著暗金的邊,一根素銀長簪綰起如雲的長發,只在簪頂上鑲著枚拇指大小的明珠。
她最後一句,卻帶了苦澀的反諷之意,我便知道這表哥並沒把表妹真正想要的東西放在心上。
唐天重位高權重,雖然不是正經的大生日,又說了一切從簡,這日人來人往拜壽賀喜的人也不少。前院宴席白了十余桌,連唐承朔覺得身子略好,都讓人攙扶到前廳略坐了坐,喝了兩口酒,才又回房去休息。
他唇角噙著最深情的微笑,走向他的情人,輕輕地,輕輕地喚著她,晴婉,晴婉……
唐承朔閉著眼,胸口起伏著,卻已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唐天重嘆息,「你就這麼信得過他?」
唐承朔見我不語,嘆道:「你這丫頭聰明……想來不會不懂得,有時情勢逼人,不進則退……天重……亦是身處絕崖,高處不勝寒。我教他二十多年,到底教不會他什麼是抽身而退,明哲保身。」
我心裏劇烈地震動,只怔怔地看著這垂死的老人,一時再也說不出話。
唐天重卻似根本沒注意她的可憐模樣,淡淡地向太醫道:「還不過來看病?」
他說得半吞半吐,我也聽得迷糊,正想著要不要追問幾句是,外面忽然傳來匆促的腳步,接著是唐天祺高聲在外通稟,「父親,太後來了!」
他自是知道我還在屋裡的,而這屋中最易藏身的,便是眼前這面四開的山水屏風了。
「會怎樣……」宣太后坐在我原先坐過的那張六足杌凳上,執了唐承朔枯乾的手,恍惚道,「我大約不會是太后,你也不會是攝政王。」
雖然話語無力,卻吐字清晰,顯然神智很清醒。
知他已不能進食,我端過案上的清水,取樂一旁的棉花沾濕了,潤了潤他的嘴唇。
無雙也曾為她的主人辯解過,可我從未放在心上。畢竟以當時的情形,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有動機並有機會向唐天霄下手?
我笑道:「當然也要綉兩朵蓮花。雙花雙葉又雙枝,寓意也好。」
早躲到一邊的無雙、九兒聞聲趕過來看時,唐天重已經若無其事地回到了他的書案前,翻起了基礎送來的軍情報告。
我唇角向上挑出一絲笑意來,懶懶說道:「侯爺多慮了。王爺再怎麼著也沒有偏著我這個微賤女子來打你這堂堂康侯的理兒。侯爺如果怕太醫們胡說八道玷辱了侯爺清譽,大可令人吩咐一聲,以侯爺威儀,諒他們也不敢向外亂說半個字。」
「侯爺,侯爺,前面派人來傳話,說王爺不行了!」
宣太後身體在顫抖,手指動了動,卻沒敢伸出,只是試探著輕問:「承朔?」
他又多心了。
不論于愛情,還是于權勢。
唐天重終於動容。
她貼身的老宮女也慌了,一邊過來幫忙收拾,一邊已高聲呼喚道:「快來人,快……快傳太醫……」
我驚得坐起身時,唐天重也迅速披衣下床,卻拍了怕我的肩膀,沉聲道:「你先睡著,如果真有什麼事,我讓人過來叫你。」
我懶懶說道:「是,謹遵侯爺之命!」
我懶懶道:「不舒服,幫我喚個太醫瞧瞧吧。」
這日唐天重回來時,我已經拿了一個水碧色的小肚兜,正往上綉著花樣。
第二天便有些胸悶胸疼的跡象,身體也倦怠,我勉強起了床,也只在榻上卧著,讓九兒開了窗,望著窗外碧藍的天空偶爾飛過的大雁。
唐天重的眼眸如暗流洶湧的黑潭,幽深地盯著我,「我承認很多時候我的手段不夠光明磊落。可至少像在你的宮裡向唐天霄下毒這般拙劣的事,我是不會做的。我沒蠢到因為嫉恨他而把你都搭進去。」
唐天重喝止弟弟,轉頭望向陸姨娘等侍姬。
唐天重神色有些憔悴,但步履還算穩健,他將我拉到一邊,輕聲道:「夜間父親咳了許多血,精神很不好,剛剛睡著,你有這心也就行了,就不用進去擾他了。」
她所伺候的秦妃是末帝李明昌眾后妃中最痛恨北周南侵的一位,她也深受其影響,並未覺得暗害唐天霄有何不妥,直到發現連累我差點兒送了命,這才驚惶不安起來。於是等我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來,也便盡心服侍我,希望略作彌補。
論起這些東西來,他要找多少沒有,偏偏只佩戴這一個,我再無話可說,只是被他這麼說著,連眼神也略帶著譴責的意味,倒似乎真成了我的錯了。
屋內喧鬧了好久才散。
將九兒從眾宮女中跳出來隨侍身側,正是在那次毒酒事件死裡逃生后。她因我平安回宮激動地在宮門前摔了一跤,著實憨態可掬,引起我的主意。後來又見她是前朝宮女,活潑凌厲,便覺親近,連住到攝政王府,想找著沒有心機的侍女來伴著,第一個也只想著她。
「不是!」宣太后終於克制不m.hetubook•com•com住般哭出聲來,「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草原上的誓言,你當我忘了嗎?可事易時移,我已有夫有兒,宣家同樣必須藉著我們興盛門楣,可晴柔出事前,你總是步步緊逼,叫我又能如何?」
哪裡是我有意氣他?原也不貴有些疑心而已。在宮中日子久了,聽那些老宮女們議論地多了,眼見葵水推遲了十余天未至,卿辰洗漱時又覺得喉嚨間不適,才猜測是不是有孕。
難道九兒是信王的人?信王既和庄氏交好,九兒向周帝投毒嫁禍,以及暗助庄碧嵐便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下毒之事,便是信王暗中布置的,喂得便是毒殺周帝,以期引發大周內亂。便是毒不死他,唐天重難免成了頭一個嫌疑人,唐家兄弟必然嫌疑更大,早晚也會成了內亂之源,而信王便可沉寂舉起複國大旗,重建當年的大楚國了。
不知不覺間,唐天祺已跪在父親床前,咬著唇一滴滴地掉淚,幾名侍姬不敢近前,早已咬著帕子哭成一片。幾名太醫陪著擦眼睛,卻不敢走到近前拉開宣太後為唐承朔診治。

唐天重尚未來得及說,裏面發出一聲沉重的呻|吟,接著便是唐承朔拖長了聲音的沙啞問話:「是……清嫵丫頭來了嗎?叫她……進來。」
等他會完賓客,回到蓮榭時,已是晚上快亥時了。
兩名太醫隨了無雙進來,連大氣都不敢喘。上去叩見了唐天重,等唐天重向我略略揮手示意,才走到我跟前請脈。
我自己也是滿腹狐疑,眼見房門緊閉了,屋中只剩了我和唐承朔二人,沉重卻斷續的呼吸聲中,混合著苦澀的藥草味和沉鬱的檀香,讓周圍的氣氛壓抑的厲害。
伏在他胸前,我聽到了他不規則的心跳。
他低下眼睫,嗓中帶了哽咽,「父親,母親不會恨你。」
無雙看了我一眼,笑道:「姑娘自然也幫了忙。」
我不自覺抬起頭,望向唐天重。
等閑了的時候,也許真該為他再做兩個香囊,原野不是什麼大不了地事。
正院外垂花門兩邊的房裡挨挨擠擠都是人,想來必是唐家親眷或王公大臣派來看望或打聽病況的。但正院內聽不到人聲,連奔走在迴廊間的婢僕侍從都是斂聲靜氣,不敢說話。
九兒點頭道:「我明白,連姑娘這般吃盡了千辛萬苦都求不來,何況我呢?」
他端著茶盞走到我跟前看了半晌,說道:「繡的是荷葉?」
無雙有些尷尬地望向唐天重。
唐天重頓時斂去多有的情緒,退了幾步,坐回他的書桌邊,才冷冷說道:「進來。」
唐天重待人都去了,走到我榻前坐下,沉吟片刻,才微笑道:「我是惡人,你就巴不得人人都知道我是惡人,是不是?」

我撫摸著尚完全平坦的小腹,嘆氣。
「蓮……」他的笑容越發柔軟,丟了茶盞,從身後將我擁住,低低說道,「這孩子註定了與蓮幽怨。他的爹娘在蓮畔結緣,在蓮池相守,日後也會在這蓮榭出世,便取個小名叫蓮兒吧,不論男女,都可以用這個名兒。」
九兒問:「那麼,姑娘你認命吧?」
「夏天吧?」他的手掌溫柔地覆蓋在我的小腹上,輕輕地說著,好像怕生意高了,會驚醒腹中沉睡的小小胎兒。
我正掩著唇落淚時,本來沉默站在唐天祺身畔的唐天重已走到宣太後跟前,一伸手,便將唐承朔從她懷中扶起,禮貌卻疏離地說道:「太后,先讓太醫給父親診治吧!」
「承朔,承朔!」宣太后竟不嫌臟,俯身便將唐承朔抱住,慌亂地用自己的手去掩他的唇,仿若用手去掩住了,便能讓他止了吐血一般。
他便點頭,將衣衫丟開,撫弄著腰間的香囊,說道:「你們倒也細心,只是我這上面的白虎都變成灰虎了,都沒人記掛著幫我換個新的。」
我一時有點兒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承朔便噫嘆著,慢慢道:「晴婉……我知道你在等我。我從遠方回來,還會聽到你唱歌……你說唱給我聽的。」
唐天重忙握住父親的手,傾下身低喚道:「父親,我是天重。」
這晚睡得正迷糊,忽覺得唐天重枕在我腦後的手臂動了下,然後才聽到了急促的敲門聲。
闌干掐遍等新紅,酒頻中,恨匆匆。投得花開,還報夜來風。惆悵春光留不住,又何似,莫相逢。
唐天重再不見夜間兩人單獨相處時的溫存憐惜甚至低聲下氣,從案上端著茶盞慢慢喝了一口,才皺了眉向我道:「去敷藥,敷完葯過來吃東西。」
我繼續道:「何況還有個絕大的漏洞,只怕是侯爺怎麼想也想不到的。碧嵐母親的閨名中有個『清』字,因此他寫『清』字時,總會避諱著多加上一點,或減去一點。我只看第一個字,便知筆記模仿得再像,也不是他的親筆了。再則,他平時從不喚我清嫵,只喚我嫵,或嫵兒。」
我明知他疼惜我,心中也是不安,哪裡能安心躺下?輾轉到天亮時才打了會兒盹。
隨著唐天重在外書房待了一段時間,我對他掌握下的勢力還是有些了解的。攝政王府直系部屬便掌握了大周近半兵馬,另一支駐紮于北都的定北王,手中亦有八萬兵馬,卻是和攝政王幾度並肩作戰共過生死的,雖不至於反了唐天霄,但若唐天重有所動作,絕對不會對唐家兄弟之爭袖手旁觀。
當的一聲,唐天重手中的茶盞再次落地,他顧不得粘在袍子上的茶水,站起身來失聲道:「你說什麼?她……已有身孕?」
隔著錦簾,自是什麼也看不到。
唐天重眼裡https://m.hetubook.com.com的火焰頃刻熄滅,漸漸迸出和他冷峻的面孔極不般配的懊惱和沮喪。
我微笑道:「王爺和我的父親一樣,是一世的英雄。」
從唐天重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簡直讓我哭笑不得,隨口道:「那你找別的姬妾去吧!」
十月二十三,是唐天重的生日。無雙等人很是有心,早早預備下了壽麵、壽酒和各色果子,並將她們為他裁製的幾套新衣也一併放到案上,預備了香燭。
一時門開了,唐天重、唐天祺兄弟果然親自引了宣太後進來,屏聲靜氣侍立一側。
「太后……」唐承朔失神,眼睛直愣愣地瞪向前方,好一會兒才喃喃道,「我只當……我只當她非得等我死了才來看我呢!」
聽到二人的話題越發私密,隨著宣太后前來的老宮女已向著唐天重兄弟打著手勢,示意他們迴避。
太醫被踹倒在地,忙又忍著疼跪起身,磕著頭不敢說話。
他隨手翻了翻那些衣衫,問道:「你們做的?」
唐天重繼續道:「今日我可能送你道另一處地方去養胎,你且回去收拾一下,有什麼喜歡的額都包起來帶走,免得臨時倉促,日後要用著神惡魔就不方便了。」
唐天重不就便命人傳過話來,說攝政王暫時無礙,我身子重,又是夜間,先不必過去,安心休息要緊。
九兒那亮汪汪的眼睛已經滾下淚珠來,哭著說道:「我原野不懂這些,可表哥很激動,說什麼壯士死知己,一定要我去做,我就去做了。其實心裏也悔得很。有時想告訴姑娘,又實在不敢,我也知道這是萬死的罪,從那晚陪著姑娘去見庄公子后,皇上其實已經留意到我,平時見我隨時笑嘻嘻的,可背地裡卻讓祁七盤問了幾次我的底細。幸虧我家世簡單,和信王或庄氏都沒來往,家裡的人平時老老實實的,又是周人進城后第一批打點財務犒勞周軍的商戶,並沒找出瑕疵來,又有姑娘維護著,這才安然無事。」
既然衣襟剛離開皇宮,我哥她都譬如重生一回,我也不再想追究這些往事,只輕嘆道:「九兒,隨緣吧,也不用強求。」
看一眼依舊侍立在一邊的唐天重、唐天琪等人,我哪裡敢坐下,微笑道:「王爺可覺得好些了?要不要我幫王爺捶捶腿?」
「小宣……」宣太后喃喃地念著,「是啊,那時,大家叫我大宣,叫妹妹小宣……草原的天空比北都的藍,比北都的高,更比北都的清澈。我本以為……本以為我們可以那樣快快活活過上一輩子。」
唐天重便沉著臉不說話。
唐天重卻皺眉,從後面欲要拉住我的手腕,我已快步道門口,撩開了錦簾,恰好避開了他的手。
九兒嘟噥這嘴道:「姑娘一氣,只怕是前兒的病又犯了,早膳也只喝了兩口粥就放下里。」
唐天重皺眉,「你當本侯振的一無所知?便是唐天霄,大約後來也清楚不是我動的手腳吧?當時雖未能查出眉目,但後來庄碧嵐入宮想攜你出逃未遂,隨即清查他的內應,分明是忠於南楚信王的一撥人。唐天霄曾試圖清查到底,但找出的這幾人還有幾分忠心,寧死也不肯招出同夥。引你去見庄碧嵐的,就是九兒吧?又怎會與這些人無關?因為你一力維護,唐天霄心疼你,投鼠忌器,終於沒拿她開刀。」
「與蓮有緣,蓮兒……」
他看著我,「我是記不得了,不過你身邊的侍女,你該知道吧?你只說,當日我與唐天霄喝酒時,九兒有沒有為唐天霄斟過酒?」
無雙她們閑的也無聊,給唐天重裁了兩件衣服,又找了許多顏色鮮艷的額錦緞來,說是要做了給未出世的小公子或者小小姐穿。
我疑惑道:「為什麼送我去別處?」
宣太后將袖子掩著唇,似在努力咽下傷懷,沙啞地哽咽道:「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可先帝駕崩后,你是什麼身份?我又是什麼身份?何況……還有晴柔。若不是你總入宮來,她怎麼會走上那條絕路?」
他那脫色的枯槁面龐便滲出一絲笑,感慨地問道:「我這一生的路,是不是已經走到了盡頭?」
月窗何處想歸鴻,與誰同?意千重。婉思柔情,一旦總成空。彷彿么弦猶在耳,應為我,首如蓬……
「王爺!」
只聞唐承朔嘆道:「晴婉,我終究是不甘的。那道死訊,分明就是皇兄令人傳出,而你竟如此匆促便嫁了過去。縱是你父母有你父母的打算,你自己便不曾……好好思量過嗎?你只怪我攝政后凌迫你,卻不知……卻不知我都惱恨多少年了……」
我不敢接話,正要告退迴避時,唐承朔指著床后的屏風,向我示意道:「你先……避一避,不用出來……」
他竟然狠狠地在我耳垂上咬了一口。
「天重……」宣太后仿若傷心,又仿若憤怒,加重了聲調說道,「其實……我倒盼他能多多擔待我們母子。」
「九兒?」
唐天重濃眉皺起,沉聲喝問:「怎樣了?」
「承朔,醒醒,承朔……」
陸姨娘等何等有眼色,急急上前侍奉,又有人去取熱水,預備給攝政王擦洗身體。
這一刻,他的臂彎都是柔軟的。
這種掃興的問題,也只有唐天重這樣一心撲在攻城略地爭權奪勢的蠻橫男子才會問。
唐承朔彷彿被周圍的鬧騰驚動,手指微微屈了一屈。
外面九兒等人都已聽見,紛紛走上前來口頭道喜,「恭喜侯爺!恭喜姑娘!」
太醫伏地答道:「臣等確已斷出,清姑娘有孕已一月有餘,二月不足,只是姑娘幾度傷病,身體甚是羸弱,須好生靜養,並以安胎藥調理,才能確保母子平安,萬無一和-圖-書失。」
許久,他慢慢道:「我希望……我死之後,這大周朝廷,還是穩如泰山。至少……不至於兄弟反目,手足相殘。」
我沉吟著再問道:「那麼,攝政王府里,還有信王的人嗎?」
「也怪不得他……」唐承朔眼眸灰濛濛的,「我年輕時……比他還不肯認低服輸哩……到底,有人能勸我。卻不知,有沒有人能勸住他?」
唐天霄曾說,唐天重遲遲未反,是因為攝政王的原因,我當時還並不完全相信,畢竟唐天重能有今日,最大的原因,是因為他是攝政王才能卓越的嫡長子。
「嫵!嫵兒!」唐天重驀地大怒,一揚手便將茶盞擲在地上,眼眸中似有隱忍已久的火焰噴薄欲出。
唐承朔正卧在床榻上望向我,目光迥然,臉色卻是灰白,再近一些,便見那看似迥然的目光也有些散亂,失去了以往重病之餘依然懾人的神采。
我在屏風后掩著口,也差點兒呼出聲來,只是身份特殊,再不敢走出來。
果然有心最苦,無心才是最快活。
可到了這樣的食客,我不認為唐承朔還有說謊的必要,他對宣太後母子,果然是衷心的。
許久,許久,還那麼不規則地跳動著。
我瞧著唐天重臉色不佳,笑道:「昨晚與王爺在園裡賞月,失足從山石上滾了下來,侯爺心急拉我,把我手都捏腫了,二位帶式瞧瞧,我還能用那些活血化瘀的葯嗎?」
「天重……」
唐天重也很不安,去了宮中沒多久便回了府,見我手還腫著,卻沒有敷藥,便責怪無雙,「便是這裏沒藥了,叫人到別處尋些來不難吧?」
無雙等人也都聽說,眼見我睡不安穩,也不敢去休息,只在房中伴著,不是命人去打聽攝政王病況。
唐天琪,陸姨娘。傅姨娘等人正侍立在一旁,面上各有憂慮,見我進去,只略略點頭算是見禮。
雖然心底疑惑,可我抬眼見唐天重目光熠熠,頗有嘟嘟逼人之勢,心頭又是著惱,遂答道:「這些要進國事我可不懂,更不知九兒是不是信王的人。但昨天只一看那紙條,我便知是有人不舉。碧嵐和我相識十余年,從不會將我當做棋子使喚。如果早已埋伏下人手可以將我黯然帶出這個比龍潭虎穴還厲害的攝政王府,早該想法帶我除服了,絕不會讓我冒險下毒再離去。」
唐承朔眼睛微眯,渾濁的眸子有瞬間的燦亮,仿若頃刻間滑過了金戈鐵馬的崢嶸歲月,以及江山萬里的壯麗奪目。
唐天祺站起身來,一腳將離自己最近的那名太醫踹翻在地,喝到:「你們可以萬死!萬死之前先把我父親救回來!」
一名太醫略一把脈,便似被燙著般身體一抖,又診了我的左手寸脈,和另一位太醫交換了顏色,申請卻已經松不少。
無雙笑道:「侯爺睡覺時,我何嘗沒替換過香料?只是侯爺每日都要把這個佩在身上,便沒機會洗了。」
我撫摸著小腹,感受著另一個生命的茁壯成長,再想起那個平日里冷漠囂張,溫柔起來卻讓人疼得揪心的男子,我輕輕地嘆息,「認命……有也沒什麼不好吧?」
臨踏出門時,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往我這裏掃了一下。
雖然有孕,我倒也沒有太明顯的害喜癥狀,只是比平時嗜睡了些。
唐承朔眼睛睜開一線,空茫地轉著眼珠,向唐天重伸出手,喃喃地喚道:「晴柔……」
唐天重嘆道:「你這不說比說更厲害,不肯用藥卻叫太醫來,不就是想借他們的嘴傳到父親那裡,最好盼著父親把我重重打一頓為你出氣,是不是?」
「晴婉……」唐承朔的眼中,也慢慢洇上了水霧,呻|吟般喚著,「如果當年我深入北赫時不曾誤傳死訊,那我們又會怎樣呢?」
這一回,我真的訝異了。
唐天重已是不耐煩,接過無雙重新斟上來的新茶,拂著上面的茶葉問道:「診得怎樣了?快去開可方子來!」
我疑惑地結果唐承朔遞來的絹袋,卻是用絲帶縛得緊緊的,裏面放著半圓形的硬物,一時也不便打開,只低聲問道:「這裏面……是什麼?」
話未了,耳邊一陣陣痛疼得我叫出聲來。
唐承朔點頭,「我雖沒有戰死於戰場,但也為……為自己,為大周,籌謀到了最後一天。我……對得起太后,也對不起天霄。」
聽說是我過來,倒是有人飛快將我應了進去,卻沒有直接帶我去見唐承朔,只將我引在外間,請了唐天重出來。
我神思一恍惚,依稀又見到那淺色衣衫的少年手持書卷,笑容明凈地站在盛開的一池蓮花畔向我凝望。
和我與庄碧嵐一樣,她與她的這位表兄,也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可她表兄家道沒落,她的父母便不同意二人親事,後來她進了宮,它表兄賭了口氣也來到京城,深得信王賞識,卻成了信王安排在宮中的眼線。
婉思柔情,一旦總成空。
「行了!他們……也儘力了!」
我也不禁微微地笑了,「是啊,應該是……明年夏天吧!我們會有一個孩子了!」
唐承朔嘴角欠了欠,彷彿是個笑容,卻依舊喚著,「晴柔……終是我……對不住你。」
唐天重問:「什麼寓意?」
「姑娘走後,皇上還是常去怡清宮,但只要凝霜和沁月服侍,再無人注意到我。看后讓人先把我調到別處宮裡混了兩天,再領出來,便沒人理會了。皇上……大約也記不起我了吧。」
既然他早就明白兒子的野心,又怎會將自己的權利交出,放任康侯勢力坐大而不理?抑或,私心裏還是認為,他攝政王的後人,理應和他一樣,將大半的天下掌握于自己手中?
到底算是喜事吧?
「晴柔……」唐承朔嘆道,「我想娶和_圖_書的,並不是她。她也清楚我的心思,便是待她再好,也難免有心結。我對不住她,也不怪天重他……唉!晴婉,天重那孩子,你需多擔待些。」
這些日子也常去看望唐承朔,雖知道他病情不太妙,但白天看他還出來見過客人,精神應該還好,不知怎麼又會突然病成那樣。
但他對我到底還是溫柔的。
而當日為唐天霄他們斟酒的侍女中,應該就有她。
唐天琪和侍立的姬妾侍女都是愕然,只唐天重依然沉靜,深邃的目光在我和唐承朔身上一掃,便向唐天琪等人低聲道:「我們先出去。」
「那康侯調你出宮,皇上知不知道?」
「你來了……」唐承朔並不客套,只是輕輕嘆息著。
對著他慢慢閃出些微希冀的眼神,我默然片刻,答道:「我勸不住。」
兵敗如山倒?
一室號啕中,那失去情人的叫晴婉的女子,卻沒有哭。
見到我腫著的手腕,兩名太醫對視一眼,果然驚訝,卻不敢露出聲色來,拿了布枕給我墊了手,照常過來搭脈。
我也只能順著唐承朔打分話頭附和,「天下人皆知,沒有王爺,就沒有大周如今的天下。王爺是大周最大的功臣。」
太醫即刻跪下回道:「清姑娘已有身孕,活血化瘀之葯是萬萬用不得的,便是開胸理氣的藥方,也須斟酌而用,如姑娘無十分不適,還是以靜養食療為宜。」
我應了,想起他素日待我親近和善,心中也是難過,忍不住便踮起腳尖向屋內探了探。
無雙委屈,看了我一眼,才道:「有另拿葯過來,姑娘說不想用。」
怨別離,恨東風。
宣太后顫抖的手指覆到唐承朔掌心,唐承朔安心般吐了口氣,輕聲道:「是你,晴婉。呵,我聽見了,聽見了,你又在唱了……」
我手上腿上的傷很明顯是被人弄得,把太醫叫來傳些風聲出去,康侯臉上自是不好看。
一時無雙令人去請了,唐天重只使了個眼色,她便心領神會。悄悄帶了九兒等人退開。
我再不知唐承朔留我下來,打算告訴我些什麼事,也只得屏聲靜氣,從烏木的欞格間留心觀望著。雖不曉得這兩人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此時只覺滿屋的氣氛悲傷壓抑,似沉睡了多少年年的情緒,都已積壓到了某個界限處,即將噴薄欲出。
他便將我從踏上撈起來,小心地抱到懷裡,在我耳邊低低嘆道:「有一個我們的孩子。很好!」
我笑了笑:「我沒說過侯爺是惡人。」
我鼻中發酸,卻笑道:「如果他也能這麼利用我,便不是以往我希望的那個庄碧嵐了!」
唐天霄母子,憑什麼讓唐天重兵敗如山倒?
宣太后扶了一老宮女的手,緩緩踏入房來。
那時,天一定很高,很藍,男子的眼睛一定很明亮,很溫柔。
唐天重望了望我手腕上的傷,轉頭道:「去傳太醫。」
唐天重見我沉思,冷笑道:「清嫵你聰明一世,難道真沒想過你身畔的侍女也很可可能暗動手腳嗎?如果你真的一無所知,那你為何來到王府後單單提出要九兒過來服侍?如果不是九兒暗中知會,你又怎會清楚昨天之事只是我的布局?」
「哦!」
我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他神色有些僵,然後揮了揮手,由我進去了,才跟著緩步踏入。
他既然說得明白,我也不隱晦,輕聲道:「侯爺如今……怕是騎虎難下。」
話未了,他的身體猛地前傾,在宣太后的失聲驚叫中,殷紅的鮮血大口大口噴出,淋淋漓漓掛了宣太后滿身。
「勸不住……」他嘆著,從枕下摸出一個小小的明黃絹袋,遞到我手中,「那麼,等他兵敗如山倒時,你用這個勸他吧!」
宣太後來見垂死的攝政王,怎麼著也會有許多機密大事要商議,我再不明白唐承朔叫我藏著做什麼。
唐承朔悵然道:「如果真有那麼一日……你打開看了,便明白了。我只盼著不會有這麼一日啊!」
走到屏風后,我才掩好身體,便聽唐承朔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慢吞吞說道:「請太后……進來吧。」
他說著別人,眼睛卻望向我。
唐承朔臉色越見灰白,眼底神采渙散,咳嗽著點頭,「罷,罷,我從來都在疑心你,何況你一個婦道人家,又怎會不疑心我?只是……今日我死了,你便安心了吧。」
外面早有太醫一直守著,但聞一聲叫喚,便急急跟在唐家兄弟身後奔入。
我只能答道:「我並沒有覺得侯爺有多壞。」
只是有著從古至今野心家的通病。
我再不知該不該責怪她,只能嘆息道:「九兒,男人間的這些事,我們還是少參与好。」
「我來了。」
宣太后居然沒有讓開,依舊緊緊地抱住唐承朔的脖頸,拿自己潔凈的帕子去擦他唇邊不斷流溢的鮮血。
唐天重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以為我當真怕外人道什麼是非嗎?只是我實在不服,為什麼在你心裏,我便能壞成這樣。」
唐承朔笑了起來,卻笑得陣陣咳嗽,慘然道:「你不信我。你從來便不信我。若有機會,你也會如晴柔那樣極端吧?其實……這麼多年,你也在伺機想殺我,是不是?」
我一時沉默,許久才能淡淡笑了笑,「也許,這便是命吧。」
我上前見禮,唐承朔乾裂的嘴唇咧了意咧,示意我做到床邊的黃花梨木實心六足凳上。
「是我!」我想起他慈祥的面孔,眼眶一熱,忙應了一聲,匆匆走過去。
太醫腳一軟,已先後跪在地上,抹著汗磕頭,「侯爺……微臣無能,微臣萬死!」
至於唐天霄自己所掌握的驃騎將軍、輔國將軍部下,兵力屢被唐天重暗中削弱,目前根本不足以與唐天重相抗衡。
她倒不是信王的內應,www.hetubook.com.com而是她那位表兄,卻是信王最忠實的追隨者。
心機深沉,步步算計,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忙不迭地將他從腦中驅趕走,卻又忍不住想,若是他,斷然不會問我雙花雙葉又雙枝是怎麼樣的寓意了。
唐天重慢吞吞地落在後面,面對長輩間淚落漣漣的生離死別,他的黝黑眸子幽谷深潭般平靜無波,看不出任何悲喜。只是想起他曾那般毒罵他的太后姨媽,這種平靜著實令人心悸。
宣太后微笑,神情卻有些飄忽,走到唐承朔床榻邊時,便有一滴兩滴的淚珠滾下,簌簌地落到前襟。
我微感意外。
他已不見了怒意,安靜得望著我。見我抬頭,便微笑,然後湊過唇來,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
「你……」他又是氣急敗壞,走到我跟前揚了揚拳頭,終究卻只是咬牙切齒說道,「我早晚會被你這丫頭氣死的!真不知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麼!」
唐承朔將宣太后的手握了握,然後緩緩鬆開,再沒了聲息。
唐天重急忙蹲下身,輕輕喚道:「父親!」
唐天祺不似其兄性子冷淡,一見父親模樣,立刻迸出淚來,衝上前便要去扶抱唐承朔。
唐承朔嘆道:「我前兒又夢著晴柔了。我做夢……我們剛認識時在草原上騎馬,晴柔想跑到最前面去,卻摔下來了。我倆一起喊她,小宣……」
那個從來都高貴優雅不動聲色操控時局的宣太后,緊緊地擁著跟她合作了十年也猜忌了十年的盟友兼政敵,再也顧不得屋中已經奔入了一群外人,竟是痛哭失聲,再也不肯放開分毫。
我過去瞧時,她們已經在商議著要做幾個肚兜,綉上嬰兒常用的百字迎福,百子戲春、如意萬字等圖案,說是語義吉祥,花樣討喜。那些秀活確實我從小就學過的,便把那質地柔軟的選了幾樣,自己也動手做起小孩的肚兜來。
宣太后似有幾分無奈般喚了聲他的名字,才在宮女的攙扶下勉強坐回杌凳上,雙眼卻依然盯著唐承朔那失去生機的面龐,眸光已是迷離一片,宛然就是個即將失去親人的可憐女子,再不見半分母儀天下的尊貴和威嚴。
唐承朔不應,鬆開唐天重的手,又向側面伸出。
我瞥一眼,若無其事道:「早該取下來洗洗了,換些新的香料進去。」
老宮女關了房門,卻自守在門口,望著眼前落淚的兩個人,竟也紅了眼圈,拿著絲帕拭淚。
不久之後,我會有一個孩子,也算有一個家了吧?
事已至此,我再不想火上澆油刺|激他,只揉了揉鼻子說道:「好大的酸味!陳了多少年的醋了?」
找著機會時,我暗中訊問九兒。她卻是不禁嚇,一聽提到信王,立刻跪下身來,把什麼都說了。
唐天霄所中之毒,的確是她藏在指甲間,趁著斟酒時彈入酒盞的。當時二人注意力都在我身上,竟然沒發現她相對生疏拙劣的手法。
她啞著嗓子唱起了歌:
這時,無雙的聲音適時的在門外揚起,「侯爺,太醫來了。」
此刻,他便貼近我的面頰溫柔地親吻著我,一聲嘆息聽來居然很有些幽怨,「可惜……可惜太醫說你身體弱了些,勸我這幾個月別碰你……真是難熬……」
我原就不是喜歡無事出門亂逛的人,頂多飯後在蓮池附近的小道上散散步而已,唐天重的禁足令對我來說可有可無。倒是每日不用再陪著他去書房,這漫漫長日,的確有點兒無聊了。
我應了,眼看他匆匆離去,再也睡不著,倒是被驚出了一身冷汗,許久都有些頭暈無力。
那樣絕望而蒼涼的悲泣,彷彿剝開了平時堅硬而華麗的面具,勾起了各自內心所有深埋的隱痛和酸楚,濃濃地哀傷頃刻潮水般湧起,蔓延了整間卧房。
無雙、九兒等人都還是女孩,縱然發現我經期失常也未必能想到這裏。若不是她們那來那些很可能危機胎兒的藥膏來堅持叫我塗抹,一時之間,我也沒法向人說出口去。
幾名太醫應了,輪著上去診了脈,臉色也灰了下去,悄悄地向後退著,面面相覷著一時不敢開口。
這丫頭平時大大咧咧,沒事便笑得沒心沒肺的,怎麼看怎麼像個開心果,原來也是一肚子苦水啊。
這日用過早膳,我帶了無雙、九兒去唐承朔哪裡。
大約想起昨晚怒氣勃發時對我動了粗,他眉宇間閃過後怕,不安的站起身來回踱著步子,忽然回身道:「以後不許再去爬什麼山賞什麼月,不許夜間出門,也不用再跟我道書房去久站,給我安安分分生下孩子來再說!」
我在南楚深宮呆了三年,經歷過的並不少,知道有了身孕,便保持了素來早睡在其的生活習慣,安安靜靜地養著胎。因沒有太強烈的妊娠反應,連吃喝也不挑剔,倒也讓身邊侍奉的人省心不少。
「王爺!」
唐承朔搖頭,忽然向後指了指,說道:「你們……都出去。我有話……交代我們唐家的長門媳婦。」
唐天重提及的信王乃是南楚末帝李明昌的皇弟,和大將軍庄遙以及我父親寧秉瑜一向交好,在朝中甚有威望。據說莊家出事,他力保不遂,一怒離京回了自己在東海邊的封地,至南楚降周,他攜了家眷部屬約一萬餘人,徑投北赫去了。北赫的王太后卻是他的同胞姐姐,也為南楚覆滅鬱憤,頗有些想助弟弟復興大楚的意思。
九兒搖頭,「這個卻不知,表哥在皇上清洗後宮侍衛時找了個機會外調了,我來攝政王府前都沒見著他。不過……他若是有機會見我,說不準又會讓我幫忙吧?我現在又能常見到侯爺,多多少少都能幫上他的忙吧?」
我遲疑一下,笑道:「算算日子,差不多會在蓮花盛開的時候出世,先綉上個蓮花肚兜等著他,豈不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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