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忽然大叫起來，鬆開頭髮，一手抓緊楊定，一手撈起流彩劍，東張西望地轉動著脖子，無比凄厲地叫起來：「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們要殺望兒，他們要殺你！楊定！楊定！」
碧落緊張凄惶地四處張望，尋找著她心裏的敵人。
慕容沖哽住，眼中的月影里，飄來盪去，都是月光下無邪笑著的望兒，扎手紮腳地歡喜舞動著，鮮紅蓮紋肚兜下的小肚子一吸一吸……
碧落側過頭，黑黑的眼中，似有杏花的落瓣飄過。她的唇角，漸漸抿出溫柔的笑意：「好……幫我洗頭。」
楊定慢慢邁出腳，緩緩地向那女人走去。
她笑了起來，結滿污垢的蒼白臉龐洋溢著幸福的清輝，連那烏黑如夜的眼睛都散發著異樣動人的光彩。
眼底的野火悄然隱去，疼惜地往紫宸宮內又飄了一眼。
「嗯，漂……漂亮，和碧落一樣的漂亮……」
碧落便笑了起來，她忽然將嬰兒從自己胸前拉出，塞到楊定懷中，說道：「你等著，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
劍尖刺入了楊定的肌膚，然後帶了輕微的顫意劃下，卻越來越淺，無力地垂下。晃動的劍穗輕輕飄搖著，似誰在低低嘆道：「碧落，下次棄我而去前，請ｈttｐs://wwｗ•ｈetｕbｏｏk•ｃom.ｃｏm一劍結果我。」
大約因這幾個看來不太眼熟的人遲遲不走，她開始不耐煩，又握住了流彩劍，惡狠狠地瞪住他們。
「碧落，我是楊定。」
甩一甩袖，慕容沖終於無聲無息地退出了紫宸宮。
高蓋正鬆一口氣，悄悄跟在後面打算離開時，只聽慕容沖吩咐侍衛：「把楊定鎖起來，囚入關雎宮。」
碧落那雙黑眼睛里，有了些不解的迷惑。
碧落似乎很不習慣，咪起眼向後縮了一縮，右手持著的劍握緊，又鬆開，又握緊。
那一身的玄裳華服與他如雪的容顏並不般配，更將他的冷寂和絕美襯得不像人世所有。
高蓋心驚膽戰地看看旁若無人的義子和碧落，又看看沉黯如石像的慕容沖，不敢說，不敢諫，眼圈卻紅了。
楊定柔聲道：「碧落，記得了嗎？我是楊定。」
楊定一手抱住孩子，一手緊擁住她，高聲道：「別怕，別怕，他們……他們都走了。楊定在這裏，楊定會護著你，護著你……」
「漂亮嗎？」
她盯著楊定，瞳仁好久都不曾轉動一下，卻漸漸收斂了凌厲的防備和敵意，流露出小鹿般的無辜和受傷來和_圖_書。
楊定不閃不避，由著流彩劍劈中自己，依舊緊盯著碧落，說道：「碧落，我是楊定。」
楊定揚起唇，走到石階下，繼續道：「碧落，我是楊定。」
那女人似乎給哭得無措了，獃獃望著男嬰，半天又笑了起來：「餓了？是不是？我的望兒餓了？」
「碧落！碧落！」
碧落望一望懷中吃奶的孩子，忽然大叫一聲，握住流彩劍，揮下。
楊定便也微笑，他將嬰兒交給一旁的宮女，寧和吩咐：「快去備水。」
慕容衝出神地望著那女人，噫嘆道：「那一夜，她在傷朕十多個侍衛后暈了過去，再醒來便是這樣。她誰也認不得，連朕都無法近身一步，只除了……朕給她找來的那個男嬰。」
「她……她是……」
「啊……啊……」
楊定接過，卻是一枚劍穗，嵌著一隻佛手玉佩，編著整朵的蓮花紋，只是水碧色的絲線已經被汗水和污漬浸透，變作了發黑的藏青色。
碧落握緊楊定的手臂，急切地問道。
楊定乾涸著嗓子，半天不敢說出那個名字。
楊定倏地流下淚來，眼睛卻笑得彎彎的，如同晶亮的月牙：「是，碧落，我回來了。」
碧落似沒怎麼留意楊定將嬰兒www.hetubook.com.com交給他人的舉止，安靜地偎依在楊定的懷中。
「走了……都走了，為什麼你還在哭？為什麼望兒還在哭？」
秋風拂過，金黃的落葉起伏著，翻滾著，發出嗚咽般的悲聲，像是某一個夏天，有人抱住那輕如蟬翼的枯乾女子，那樣嗚咽著悲聲：「碧落，我來了。我是楊定。」。
碧落苦思著，右手慢慢放開了劍，黑黑的手撫上楊定過於白皙的面龐，惘然問道：「你……回來了么？」
他低了頭，喃喃道：「這個討厭的嬰兒真吵！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哭！朕原來那個望兒……」
那男嬰終於止住了哭泣，那女人也似鬆了口氣，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抬起頭，又看向了慕容沖等人。
她當了好幾個男人敞著胸，可漆黑的眼裡卻沒有半點屬於女子的羞赧，依舊是滿是防備，甚至滿是敵意。
「楊定……」
尚未吃飽的嬰兒突然被從溫暖的胸脯拉開，舔了舔唇，找不到溫香的母乳，頓時又哭得震天響，楊定低了頭望著這個眉眼陌生的嬰兒，慢慢坐倒在石階上，將臉埋到胳膊中，肩背抽動著，不讓人看到自己的凄愴欲絕。
瘦小的那個安靜地彎著腰，長發垂在水盆中；頎長的那個低著頭，專註地將水和*圖*書一勺一勺舀到她的頭髮上，輕輕地搓揉。
潔凈清爽的杏色長衣，破舊骯髒的灰色短衫，緊緊相融時，看來居然也如此的和諧，彷彿那相擁而立的姿態，才是與生俱來最自然的姿態。
殿中劈哩啪啦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然後碧落奔了出來，滿臉笑容將一樣東西遞給楊定，歡歡喜喜道：「看，漂亮么？」
楊定靜靜地說著，並沒有停止前行的腳步。
碧落的面龐極骯髒，結滿了黑的灰的污垢，只有一雙眼睛依舊黑白分明。
那女人的眉眼冷銳起來，弓起腰，發出了不成音調的一聲怒叫。
她伸出雙手，抓住自己的蓬亂頭髮，使勁揪著，揪下了大片的亂髮，眼底有破碎的凌亂和驚懼。
高蓋猛地僵住身體，盯住慕容沖的背影，眼底有一團即將被點燃的山林野火。
楊定無助又無奈地呼喚，去拉她的手。
只有碧落沒有哭。她竭力要在楊定懷中抬起頭，不解地問：「為什麼你們都要哭呢？你哭，望兒也哭……啊，不對，我記得我的望兒最喜歡笑，他最喜歡笑了……他為什麼哭？為什麼哭？」
她分明看到了這邊有人，楊定甚至覺出了那黑洞空茫的眼睛一一在慕容沖和自己的臉上劃過，卻沒有停留分毫，很快又轉回https://m•hetｕｂｏok.cｏｍ•cｏm到手中的男嬰身上，呢喃道：「望兒，望兒，看……看，壞人都走了，走了……」
楊定緩緩伸出了手，撫上碧落削瘦的肩。
可嬰兒卻很不舒服地哭得更凶了，扎舞著手腳在她的懷裡亂掙。
傍晚金色的夕陽投下，梧葉如枯蝶卷飛，和殿前的兩個人一起，被剪作了活動著的金色剪影。
「因為……」楊定的手穿過她的頭髮，清晰看到幾隻虱子從頭皮間爬過，勉強笑道：「因為你很久沒洗頭，味道熏著我們了。……我幫你洗頭，好不好？」
布鞋踩在漸漸萎黃的秋草上，輕微的沙沙聲，像誰隱約的輕笑，輕笑著抱肩站在刺槐樹下，慵懶地說道：「在下仇池楊定。」
她扯開半敞的破碎上衣，露出雪白高挺的酥胸，將乳|頭送入嬰兒的小嘴。
慕容沖僵直著身體站在梧桐樹下，靜靜地凝望著他們，瞳仁越來越幽黑，甚至同樣地深沉如夜，終身不見天明的永夜。
慕容沖腳步不停，繼續道：「每天傍晚把他送紫宸宮來，讓他陪新城公主一個時辰吧！」
楊定聲音已經完全失了調，忽然摟住碧落的頭，失聲痛哭，和嬰兒的大哭聲和作了一處。
盯著那淺杏衫子上滲出的殷殷鮮血，碧落的空茫的眼神漸漸凝結，若有所思地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