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狗搖搖尾巴，丟開它的小狗，趴到兩個主人身側。
衛尉低頭應是，再不敢辯駁。
他的笑容很清爽，很乾凈，有著和春日陽光般的暖意。可能笑得太多了，眉梢眼角，已有了細細的紋路，洒脫之中，便多了些令人安寧的沉穩。
而新城公主則很安靜，不吵不鬧地由著楊定把自己背了，衝出紫宸宮，抱上馬匹，絕塵而去。
但如今，已再沒有苻氏的大秦江山。
他的神色極寧靜，看不出任何的悲喜驚怒，走到高蓋身側，便安靜向慕容沖行禮：「草民楊定拜見皇上。」
「不用了！」慕容沖打斷了他，道：「不過跑了個女人，有甚麼了不得的？有這工夫，不如好好把衛兵們好好訓練訓練。」
北伐後秦失敗后，西燕帝王慕容沖終日在長安宮中與眾妃嬪取樂，並課農築室，表明不願回歸關東之意，讓鮮卑眾將領越來越不滿；有忠誠臣子相勸時，慕容衝動轍嚴刑相對，苛峻與當年的慕容泓相若。
慕容沖死時，正卧于兩美人腿間，醉眼迷離，連飛景劍都不曾拔出，絲毫不像那個曾經出生入死領兵征戰上百回的絕世修羅。
真正的望兒早就死了，如果碧落真想他了，楊定能和慕容沖一般，隨時找一個男嬰來充數。
半柱香后，楊定出現在殿前，手足俱鎖以重鐐，啷噹響著，一步步挪進來。
他懶懶地坐到垂著水碧絲幔的床榻邊，捧起淡青的錦被來嗅了嗅，轉頭對和-圖-書內侍道：「朕今晚便在這裏歇著了。叫昨晚那個朱美人過來陪朕吧！」
——他終日哭泣，難道早已預見了自己未來悲慘的命運？
又一年春來到，天闊雲高，溪橫水碧，黃鸝翩翩，桐花爛漫。村頭村尾，開遍了桃花杏花，芳景如屏。孩童的打鬧嘻笑聲，透過花枝樹叢，回蕩在村子的每個角落。
慕容沖點點頭，不知是讚歎還是譏嘲：「關了半年多，他的謀略武功，倒也不曾退步，呵！」
第三日，是高蓋出征的日子。
衛尉道：「如果現在發出信號，通知城北營壘攔截，應該還來得及。」
內侍小心回答：「昨晚侍寢的是宋美人和黃美人。」
靠著柔軟的棉枕，他慢慢閉上眼睛，竟睡著了。
而唇邊，還凝固著一抹憂傷的微笑，快要流淚般的微笑。
兩日後，紫宸宮中人回報，新城公主瘋得更厲害了，幾度提劍衝出紫宸宮，傷了好幾名侍衛。
慕容沖眸中冷光一閃，嘲諷道：「你們是死人么？」
一隻大黃狗從耳房破了的門洞里鑽出，拉直兩條前腿，伸了個懶腰。四五隻花的黃的小狗「汪汪」地叫著，緊跟著從門洞里鑽出，圍著大黃狗轉悠，扭著圓滾滾的身軀。
慕容沖深邃清遠的眸子盯住他，半響才轉過臉，微微瞑目，淡淡問道：「你義父要你隨他一起攻打姚賊，你願意么？」
十月的這場北伐，高蓋大敗，隨後帶殘兵降了m.hetubook.com.com姚萇，慕容沖的五萬兵馬全軍覆沒。
據看到整個過程的內侍說，楊定出手快捷狠辣，絲毫不像剛被放出的囚犯，估計被幽禁期間，一直在暗中恢復體力和武功。
慕容沖倚著案，闔著目，許久都不答話。高蓋正在猜他是不是睡著時，慕容沖終於開口了：「來了，除去楊公子鐐銬，交由高蓋負責看守。」
落葉蕭蕭，一轉眼，又是梧葉落盡的日子了。
論起資歷和忠誠度，高蓋數一數二，因此，慕容衝下旨，由高蓋北伐後秦。
慕容沖沉默片刻，命傳召楊定。
而曾經赫赫一時的苻秦，面對北方群雄並起的亂世局面，再無一人夠格稱帝為君，算是徹底滅亡了。
楊定眉目不動，俯首道：「草民願助義父一臂之力。」
慕容沖親自送至城外，順口問道：「楊定怎麼不見？」
高蓋上書，希望放出義子楊定，由這位年輕驍將輔助自己攻戰。
他在空落落的府第沉思片刻，慨然嘆道：「定哥，到底還是你最會享福！」
楊定所率騎兵，本就以奔襲迅猛著稱，不過這一次奇襲的目標換作了皇宮而已。
「是，是好事。我會一直幫你洗著，到你滿頭青絲，變成蠶絲一樣的雪白。」
慕容沖一死，這本就處於夾縫間的西燕朝廷，自此更陷入混亂之中，諸將彼此攻訐，君主屢次廢立，連慕容沖收養的那個男嬰都一度被抱上皇位，又在混沌中被權和_圖_書臣斬殺。
太元十九年七月，苻秦君主苻登被殺，太子苻崇匆匆繼位，卻無力自保，遂投奔隴西王楊定。楊定遵守當年承諾，竭力維護著苻崇，領兵助他攻伐勢力漸大的梁王，在大勝后又被梁王反擊成功，大敗。
院中種有老杏，長勢極好，正很湊趣地送下一片又一片的花瓣來，每瓣都若一個淺淺的笑靨，帶了春日清新的氣息。男子含笑將那春日的笑靨，一瓣瓣拍入女子的髮際，揉入細細的清芬芳郁。
慕容沖看著哭得滿臉通紅的嬰兒，轉頭吩咐：「來人，把朕這個孩子抱別的娘娘那裡養著。……可惜，這孩子不喜歡笑……」
衛尉額上滴下汗來，囁嚅道：「我們中了楊定聲東擊西之際，何況那楊定……行動實在太過迅捷。」
未至宮中，已有宮廷衛尉匆匆衝來稟報：「皇上，楊定帶了一批仇池騎兵沖入紫宸宮，將新城公主劫走了！」
那兩個他最寵愛的美人，一個色若梨花，唇若含珠，一個發黑如墨，眸黑如夜。
它的男主人正卷著袖子，幫它的女主人洗滌著濃密的長發。
「有了白頭髮……是好事么？」
最後，出身皇室旁枝的慕容永登上帝位，帶領鮮卑人回關東，定都長子，繼續延續著西燕政權。
楊定曾以楊氏滿門立誓，一生忠於苻氏大秦。大秦在一日，他便效忠一日，絕不言歸隱。
楊定並沒有帶走那個嬰兒。
這安靜得出奇的地方，依然不時響起震ｈtｔｐs://ｍ•ｈｅｔｕｂook•ｃom•cｏｍ天的嬰兒啼哭。
高蓋望一眼前鋒已走出老遠的軍隊，答道：「在前方軍營中。」
高蓋答道：「楊定為誓言所束，不向大燕稱臣，但幫助父親殺敵，卻也義不容辭。皇上何不召他來問一問？若肯幫忙，我大燕豈不是多了一員大將？」
太元十一年冬，苻秦君主苻丕戰死，其族弟苻登繼位為君，仇池楊氏繼續奉苻登為主。其後八年間，苻登先後封楊定為秦州牧、隴西王、左丞相等職。此時北方大亂，各方勢力割據，仇池雖受苻秦分封，可兵馬建制，已自成一國。
太元十一年三月，惹來眾怒的慕容沖終於被左將軍韓延所殺，另立了鮮卑貴族段隨為燕王。
太元十一年十月，在大部分鮮卑將領要求回歸關東的情況下，慕容衝決定北征姚萇。若能擊敗後秦，西燕便可在關中立穩腳跟，不必回關東，也可擁有大片發展天地。
碧落抬起頭，望著那根細細的白髮，眸黑如夜，亮若明珠。
自秦韻死後，楊定終身不曾納妾，正妃苻碧落未曾生育，並無子嗣，其江山遂由楊盛承繼。
其堂弟楊盛聞訊，即刻領兵相援，但尋遍戰場，只找到戰死的苻秦君主苻崇，楊定卻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楊盛惶惑回到歷城，正想著如何去和嫂子解釋時，發現隴西王妃苻碧落也不見了，連同她素不離身的流彩劍。
不過，這是個吃了碧落好幾個月奶的男嬰。
慕容沖正倚著御案，讓ｍ.hｅｔｕbｏoｋ•ｃｏm•coｍ美人在身後捶著腰，聞言冷淡而笑：「朕記得，楊定因有過只臣服於苻秦的誓言，所以始終堅決不肯降燕，又怎會輔我大燕北伐？」
慕容沖淡淡一笑，撥馬回城。
遂下令宣布隴西王楊定死訊，上其謚號為武王。
「喔……」慕容沖疲倦地卧到床上，道：「有姓雲的美人么？朕要姓雲的。嗯，最好要黑眼睛的，黑得像夜一樣的眼睛……」
高蓋鬆了口氣，楊定眼看內侍過來開了捆縛自己兩個多月的鐐銬，循禮叩謝，毫無不平或不滿之色。
慕容衝來到紫宸宮時，內侍們正在把幾具侍衛屍體移走，那日楊定幫碧落洗滌頭髮的地方留有大片鮮血。
忽然，男子頓住了手，拈住了一根細細的發，輕笑道：「碧落，你有白頭髮了。」
慕容沖揮手令他們退下，至晚上時讓人去查探紫宸宮動靜，回報說新城公主煩躁不安，不願就寢，並傷了兩名宮人。
更詭異的是，他被一刀砍下的頭顱居然比他生時還要俊美幾分，容顏如雪，唇角含笑，眸光明凈，澄澈得如同剛剛出世的嬰兒，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無恨無愛。
楊定遵循著迎娶碧落時對苻堅的誓言，並未隨高蓋降後秦，依舊舉著中興苻秦的大旗，招攬了大批氐兵，連同辛牧等原先便擁護楊氏的仇池氐人，於十一月回到隴西故地，在歷城被部下擁立於龍驤將軍、仇池公，聽命于苻秦朝廷，並遣使向東晉稱藩，同時邀約南方名醫北下歷城，醫治他生病的夫人新城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