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故人

方岩眸光漸漸沉凝,安靜地踏步向前行去。
師父,師父,你,究竟出了什麼事?
雲英向著葉驚鷗感激一笑。北極,一直是方岩的偶象,如果北極真做了什麼違背道義的事,對於方岩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而正是葉驚鷗的點撥,點醒了方岩,輕輕化去方岩心頭的失望和不平,試圖看清那重重迷霧后的真相。
小嫣,終究是幸福的。
故人?此間主人說,來了他的故人?
「師父!」方岩舉步,就要往朧月窟內衝去。
月神曾說,他運功遇到了北極的靈力,帶了重傷后的絕望。
有方岩的痴心相侯,有葉驚鷗的真心相守。
靜靜立在梅林邊遠遠看著的雲英,再忍不住,沖了出來,用力拉起方岩,叫道:「岩哥哥,不管是不是北極宮主,我們,我們且等著吧。先等小嫣得救再說。」
葉驚鷗淡淡一笑,品了口茶,看了一眼方岩。
「別在這裏鬧他了,回桃源居去!」南宮踏雪好容易忍了淚,低沉向方岩喝道。
南宮踏雪面頰上扯開涼薄如風的笑容,有些哀愁地嘆息:「因為他也不知道。」
方岩正在出神間,突發現雲英的眸子也凝在自己身上,恍然大悟道:「哦,我曾去過南宮府,南宮大小姐,卻是認識的。」飄緲往事,頓如流雲舒展,愛恨情仇,霎那紛涌。
方岩一拳一拳砸在深深的雪中。雪花飛濺,卻無聲無息。沉重的力道,和輕輕滴落的淚水,一起被悄然吸收,化成雪花的綿軟。
小女孩的容貌有些熟悉。
南宮踏雪垂下眼瞼,柔聲道:「惜兒,她病得很嚴重。我們去問問你爹爹能救她不?」
秋葉應了一聲,收拾了托盤,徑和老焦走了出去。
門額的筆跡有些熟悉。
老焦已趕上前去,急急拉住葉驚鷗的手,叫道:「使不得,使不得!驚動了主人,可不是好玩的!」
更深的疑竇浮上來,卻掩不住幾人的狂喜。
雲英苦笑道:「尊夫沒說嗎?」
熟悉得讓方岩有淚潸然欲下。
南宮踏雪眸光益見柔和,卻止不住有隱隱的擔憂不安從眉梢眼角浮出。
南宮踏雪緊抱著惜兒,淡然道:「我不知道。」m.hetubook•com.com
抬起頭,暮藹蒼蒼,迷濛一片,已黯淡了絕色梅影,蕭索的冷風吹過,捲起雪塵如霧,撲入眼底,說不出的澀痛難當。
方岩自語道:「罷罷罷,也不必為難人家。既然救不得,橫豎,橫豎我不會讓小嫣一個人走。我一直陪著她便是。」他反手撫摩著小嫣的軀體,不勝眷戀,卻已無了悲哀之色。
老焦樂呵呵將三人帶進其中一間屋子,笑道:「這裏少有客來,並無客房。這間房本是預備小姐長大些給她做卧室的,東西還算齊備,也整潔,你們且在這裏小坐,我再和春草她們收拾間屋子出來。」
南宮踏雪一笑,彎下身子,已將惜兒抱在自己懷中。
雲英嘆息道:「好地方!好茶水!若我能在這裏住著,千金來換我也不願離了半步呢。難怪南宮大小姐竟離了家人避在這裏,再不在江湖露面呢。」
方岩低了頭,自愧失儀,忙應了,與葉驚鷗、雲英等隨了老焦穿過梅林,往一處老梅掩映的屋子走去。
而她呢?
方岩和雲英心裏俱是緊了一緊。只聽南宮踏雪繼續說道:「你們別在這裏等著,讓他知道了,白白分神。他是什麼樣的人,你們再清楚不過。只要有一線的希望救人,他便是舍了性命,也會拚死相救的。他……他一向是個傻子。」
老焦只笑了一笑,跟那侍女道:「秋葉,我們去將隔壁那屋子收拾出來吧。他們的同伴傷勢不輕,怕一兩天是走不了的。」
畢竟這是一個希望,重重失望甚至絕望后的希望!
有妻有女,真代表了他遺棄了所有人,只顧自己的愉悅嗎?
雲英還了他一笑,卻有些苦澀。
她從十六歲時,就愛上了一個男子,為了他,她對天下所有傾慕於她的男子視若無睹。
「師父,師父!」方岩頹然跪倒在雪地里,淚水再也抑制不住,直直傾瀉下來,滴落雪地中。
那這主人到底是誰?
我終究,會查出一個答案!
惜兒甩開侍女春草攙向她的手,自顧拽著母親的雪白裙裾,仰起小小頭顱,稚聲問著:「娘,這個姐姐死了么?」
南宮踏雪和方岩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面容霎那都如漫地的雪光樣煞白。
不知怎的,方岩突然就想起師娘深藏的那幅畫兒。茵茵草地,元兒放著風箏,謝飛蝶溫柔而笑,純澈如水,在北極的筆下生動如春。
何況他知道南宮踏雪一段不為人知的隱秘心事。
烈火渡劫,強行破去天仙禁禁制,到底有多危險?
南宮踏雪曾說,北極和以往一樣,為救他人,可以不顧自己性命。
南宮踏雪眸中驀地凌厲,而方岩三人面容卻煥發了神采。
幾人一邊走時,一邊猶不斷回頭,看著南宮踏雪抱了小嫣,衣袂飄飄如雪,幾與那雪地的銀白融作一處,只有小嫣淡紫的袍角垂下,拖曳在雪地里,劃出淡淡的一道輕痕。漸漸她們的身影被梅花遮住,方岩等才收回目光,彼此相望,說不出是擔憂,還是希望。
他原本並不喜歡謝飛蝶,但歷了幾番生死愛戀,竟不由自主認定,只謝飛蝶,才是北極舒望星生同衾,死同穴的終生伴侶。
那麼說,他認識方岩或葉驚鷗?雲英素來不出大門,認識她的可能卻是微乎其微。
那屋子掩在山腳一處梅叢下,卻是一排七八間房屋,房架俱是原木的本色,古樸典雅。居中那間茅檐下的門額,簡簡單單刻了「桃源」二字,用的是古篆體,筆力雄健而雅秀,悄然散著幽淡清遠的氣韻,可方岩細細瞧去,卻覺這二字有些眼熟,甚至覺得出那清淡中帶著的悠遠淡愁,分明是從主人骨子裡滲出的憂傷。
那奔來的女子顯然是名侍女,工夫並不深,雪地里一路踩了長長的腳印,走到南宮踏雪面前時還在喘息著:「夫人,主人問,是不是有他的故人來了,叫引進去呢!」
五年前的南宮踏雪,自然絕不是葉驚鷗對手。但此刻她見葉驚鷗動手,居然並無慌亂之意,腳踩罡步,右手已多出柄寶劍,幽然一劃,已將葉驚鷗劍勢封住,眉宇之間,卻多了絲傷感憤怒:「你敢硬闖?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么?」
小嫣無了知覺,難道北極也無了知覺么?那麼妙解人意的北極,竟揣奪不出他的親人愛人失去他的痛苦么?
方岩和圖書沒說話,只定定望住那朧月窟。雪光映照下,那洞窟黑黢黢的,幽深幽深,古井般深沉著,不見任何生命存在的氣息。但他知道,裏面至少有兩個人,北極,和小嫣。
這裏清淡悠遠的雅潔更是有些熟悉。
葉驚鷗眼見他們走了,垂下眼眸,靜靜道:「此間的主人,想必與你們相識。」
南宮踏雪眸中凌厲光芒逝去,走到近前,輕撫小嫣的長發,幽幽長嘆一聲,眼神漸漸蒼茫迷濛。
而她的話語,此刻帶來的威懾力,恰如雪花撲面撞入方岩心懷,頓時神智一清。
別妻另娶,再生嬌兒。你於心何忍,於心何忍!
方岩眼見得這母女二人慢慢踩過雪地,向前方走去,腳下不由向前踏出,直欲隨了他們前去,老焦忙攔到方岩面前,笑道:「方公子留步吧!既然夫人將那位姑娘帶了進去,以我們主人的好心腸,只要他能救,斷無不救之理。但前面主人修鍊所在的朧月窟,卻是常人去不得的。休說外人,就是我們,也是不得踏足其中的。各位還是先隨我們到桃源居去休息休息吧!」
所有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而更深的疑竇,卻又如海水般卷涌而來。
惜兒眸子如兩丸黑水銀般滴溜溜轉動著,晶瑩閃亮,咧開紅嘟嘟的小嘴巴,笑道:「爹爹么,自然能救!」
「娘,娘,你怎麼啦?別哭,別哭!」惜兒突然驚慌地叫起來,方岩扭頭看時,只見她小小的手掌兒,正胡亂在南宮踏雪頰上擦拭,卻拭不去那滿眼的淚光,更拭不去那滿眼的憂傷。
方岩走到南宮踏雪面前,黑眸閃亮,說不出是痛是傷,更不知灼灼跳動著的究竟是冰是火。
北極大哥,我的師父,是你么?是你么?
即便只是一個虛假的泡沫,此時也必然化作美麗的夢想。
一場噩夢過去,謝飛蝶失去了夫婿,元兒失去了父親,月神失去了弟弟,小嫣失去了叔叔。所有的人都在痛悔中,小心地不敢去揭開心頭那永遠的創傷。
葉驚鷗微微一笑,道:「終於有了希望,真好!」
南宮踏雪正攜了惜兒的手,滿面愛憐,輕軟細語:「惜兒,走慢些,小心摔著了。」
謝飛蝶曾和_圖_書說,重則喪命,輕則筋脈盡毀,功力全廢。
南宮踏雪頰上溫柔笑容頓時逝去,雪白中帶著點倉皇,似在措不及防間被人看透了心事,一時彷徊無定。許久才道:「哦,此間主人久已避世,俗家姓氏,自是不足為外人道。」
「他正為小嫣治療,不可有半點分神!你敢去驚擾他?」南宮踏雪聲音不大,卻帶了顯而易見的恨怒。
「此間的主人,只怕也該是我認識的。」方岩的面容,變幻著悲喜莫測,卻終究沒有說下去。
雲英笑道:「為何不是與葉公子相識呢?葉公子當初名滿天下,相交之人必比我們多許多呢。」
南宮踏雪看向匆匆奔來的女子,淡然道:「春草,什麼事慌慌張張?」
他素來話語不多,但此刻眸中透出來的隱隱光芒如明珠般閃爍,說不出的風華神采。
方岩如夢初醒,站起身子,問道:「南宮姑娘,小嫣她,一定能救回來,是不是?」
雲英亦走過去,拉了拉葉驚鷗衣袖。這般請出主人,只怕主人會當場翻臉,更別說出手救人了。葉驚鷗素來機智,自然不會想不到這一層,可嘆此時亦亂了方寸,全來不見了原先的謀略了。
不然,這下面迷茫的前路,叫他們如何支撐下去?
「該來的,總是要來,不是么?」她自語般輕輕道:「將她給交給我吧。我叫夫君試上一試,只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而又那麼巧,她竟是與那個男子同時失蹤的。
老焦踏上前去,欣喜又有些不安道:「夫人,這些人,多半是主人的故識啊,這位方公子,出手的招式和主人很是相像呢!」
方岩忙不迭要將系著小嫣緞帶解開,但他的手指顫抖,已轉作青白的顏色,一時竟慌亂得解不開來。雲英忙上前替他解了,南宮踏雪溫柔接過小嫣,小心抱在自己的懷中,輕嘆道:「老焦,你帶他們去桃源居休息吧。惜兒,我們走!」
三人看時,果然這房間布置得清雅秀潔,桌椅卧具都極簡單,絲毫不事雕飾,卻異常整潔,一塵不染。一名侍女微笑走來,送上茶水,杯盞茶壺亦是一色的白瓷,式樣簡潔明了,不見半絲紋飾。茶水顏色清淡,飄著梅香,和*圖*書瞧來是山間自采自製的清茶,用了梅花上的雪沖泡而成。輕啜時,入口清遠,只在舌間有抹清香絲絲蔓延開來,旋即通體俱被那清香包圍,不覺神智清明,更覺余香纏繞,回味無窮。
惜兒在雪地里蹣跚行著,聽得母親吩咐,仰起小臉來,綻開笑容,燦爛無邪。她倚著母親的腿,嬌聲喚著:「惜兒走不動啦!」
雲英扯了扯方岩衣袖,欲拉他離開。方岩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洞窟,咬了咬牙,扭頭離去。
「南宮姑娘!」方岩竭力平靜地發問,卻抑不住聲線輕微的顫抖:「在下想問,此間主人,是否姓舒?」
南宮踏雪說罷,抱了惜兒,飄然向桃源居的方向走去。
葉驚鷗慢慢垂下寶劍,沮喪望著小嫣,優雅的眸子里,全然沒了神采,卻沒對方岩分明的求死之意表示意見。
方岩突然間就哽住,然後跳了起來,沖向屋外,把雲英的焦急呼喚遠遠拋在身後,直向梅林北方那處主人修鍊的朧月窟奔去。
生要見人,死要見魂。你知道師娘那決絕到令天地為之動容的愛戀么?
入了那片梅林,才看到葉驚鷗正倚著一株梅樹立著,淡粉的花瓣落了一身,也不知站了多久。見他們過來,他扯開一個淡淡笑容,道:「恭喜!聽說北極公子與乾坤雙聖相鬥時用了同歸於盡的招數,居然能逃出生天,真是奇迹。卻不知他的身體有沒有恢復過來?」
惜兒卻歪起腦袋,訝然問道:「娘,爹爹不是和我一樣的姓么?爹爹說,惜兒姓舒,是舒家最美麗的寶貝女兒。」
方岩「哦」了一聲,繼續追問道:「雖已避世,但有妻有女,只怕未曾出家吧。既未出家,怎會沒有姓氏?」
「岩哥哥!」雲英心痛如絞,怔在當地獃獃流淚。
方岩頓住腳,再回頭看那安靜如死的朧月窟,心裏突然被另一種擔憂揪住。
所有的熟悉和線索,都指向你。可你,又怎肯拋棄與你生死相隨的小蝶,與他人共結連理?
正一時沉默間,忽然有女子喚道:「夫人!」
倒是南宮踏雪,慢慢收回寶劍,濃重的憐惜撲閃在沾了水滴的睫毛上,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老焦曾說,他們的主人,身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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