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願望

蘇智展開雙臂,像小時候一樣擁抱著她,「照顧好自己。」
首都機場是國內最大的機場,差不多每分鐘都有飛機降落和起飛。蘇措在國際機場候機廳角落裡找了個位子坐下,翻開隨身帶來的書。她身邊坐著一群不知道哪個國家來的遊客,聲音很高地交談,說著蘇措完全聽不懂的陌生語言。
忙起來她自己也漸漸忘記這件事了。那時已經大概晚上八九點鐘,她剛剛從實驗室出來,正考慮著要不要叫上宿舍里那幫閑得發慌的傢伙出來去吃夜宵,剛剛拿出手機,它就響起來。
四月中旬,蘇措獨自去了研究院面試。
蘇措一臉悲憤,幾乎是哭喪著臉,「老師說,調檔的時候發現……我的檔案丟了。」
蘇措鬆口氣,呼吸稍微平緩了一點,下一句卻再次讓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過程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
應晨解開系著紙卷的紅線,把長長一張宣紙平鋪展開,約有一米長,紙上用方方正正的顏體謄寫了詩經中的一首,字跡筋骨十足。她低聲念了幾句出來:「燕燕於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回來做什麼?」許一昊啞啞的聲音簡直不是他自己的,宛如大病經年的人才能說出來。
蘇措左眼皮開始跳,「是許校長嗎?」
那把聲音大笑起來,在電話那頭叫:「許一昊,有個女生找你。」
「剛剛阿措來過,說送給我們的。」邊說著,他把其中一張給了陳子嘉。
沒想到再次聽到這個聲音的第一句話是這樣。電話里那個男生笑著說:「你都聽到了吧。不過別難過,他不是針對你。他一直這樣,從來不搭理女生。」
楊雪重重嘆氣,「蘇措,難怪你考了工程物理。我才知道,你一直是理想主義者啊。」
蘇措怔一怔,隨著他笑了一聲;隨後想起許校長的話,她伸手揉一揉太陽穴,無奈又疲憊地說:「那麻煩您告訴他,如果他有空而且願意的話,請他回我一個電話。我的手機號碼沒有變化,這幾天都會開機。還有,我叫蘇措,謝謝您。」
那本書看第三遍的時候,她終於看到了他們走進了大廳。
她不喜歡說話,非常嚴厲,對待工作一絲不苟,出一點錯就要全部推翻重來,所以有時候顯得不近人情。蘇措並不喜歡聽人閑言閑語,可也漸漸聽到傳言說她年輕時曾經結過婚,後來因為太專註科學忽略家庭,丈夫到了癌症晚期都不知道,去世的時候也在外地沒有回去;從那之後,兒子就不肯認這個母親。幾乎是眾叛親離,幾十年來一直如此。
大四下學期開學不久,大部分人一邊等著研究生成績,一邊也有人開始準備找工作或者去找個單位實習。蘇措跟著系裡一位在原子能領域頗有建樹的教授做畢業設計,這位教授是曾經給他們上過課,對蘇措的印象極深,交給她最難的課題,幾乎是碩士論文的難度。上研后蘇措才得知帶她畢業論文的老師也是曾是趙教授的學生,在這種角度說起來,她跟自己以前的老師居然出自同門,當下有點哭笑不得。不過後來也習慣了,學術界的事情,有時候也跟武俠小說里的奇怪的門派差不多,按資排輩,亂成一團。
「太好了太好了。」蘇措幾乎是跳起來,笑容溢滿了嘴角和眼底,臉龐皎潔如月。
蘇措靜靜看著遠處的垂柳,臉上浮起蒼白的笑容,只說:「你回國的話,我再告訴你。」
盧琳琳憧憬著說:「如果我跟楊雪考上了研,以後咱們四個還是一樣在一個學校,雖然不是一個寢室,但還是一棟宿舍樓里,多好啊。」
說完她展顏一笑,握一握他的手,跟著剛剛下機的人群離開。她穿著淺棕色的長裙,消失在絢爛的夕陽中。
陳子嘉默默看著那幅字,眼眶一酸。他無從說話,只能選擇沉默。他小心翼翼地把畫重新卷好,放到貼身的衣兜里,感覺到懷裡的墨香輕輕溢出來。
蘇措一眼都不眨地盯著那張照片看,完全入了神,甚至許校長什麼時候回到辦公室都沒發現。
因為保研的緣故,蘇措這段時間除了出沒實驗室還時常出沒院辦,填著一大堆的申請表格等等。如果是保送本校,絕不會這麼麻煩;每個學院都打算把好學生留住,自然不會願意放人,可是保送外校的手續非常繁瑣,時不時地還給老師叫去談話,蘇措給鬱悶得達到焦頭爛額的程度。尤其在她知道白際霖也要找她去談話的時候,頭一下子大了數倍。
「是什麼?」蘇智沉吟說,「為什麼不自己給他?」
這是她第一次來西北的這座城市。研究院坐落在一個小城市旁邊,離省會大約有七八十公里。雖然剛坐了十余個小時的火車,可是她居然一點也不累,搭乘公車https://m.hetubook.com•com來到城市另一端的汽車總站。趙教授告訴過她會有人來這裏接她。蘇措坐在車站,靜靜看了會爬到頂頭了卻不是很透亮的陽光,然後低下頭,發現車站裡來來往往的人面孔都是陌生的,不由得念了一句「西出陽關無故人」。
……
良久的沉默之後,許一昊的聲音再次響起,毫無波瀾,較上次已經清楚得多:「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看不出字的好壞,但真的寫得很好,」應晨審度著題詩,感慨地說,「阿措什麼時候寫的字呢?肯定費了好幾天的工夫。」
蘇措疑心自己聽錯。趙教授好幾年沒帶過碩士研究生了,手下只有幾個博士。悄悄地打量她的神色,蘇措終於確信她剛剛是說出了這句話,當下真是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拉著她寫下字據永不反悔。
「我們比較起來,感覺真慚愧。」
「也可以這麼說,」邵煒聳聳肩,帶著點追憶的語氣,「其實現在想起來不知道多後悔,高中初中都過得淡而無味,細節什麼的都不記得,唯一的印象是因為很小也不大跟同學接觸,沒有朋友,除了讀書就是讀書,就像豬八戒吃人蔘果,一下子就吞肚子里,什麼滋味全不知道。」
蘇措不出聲地笑一笑,任憑他拿過自己的背包。的確感覺很好,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下看到一個熟悉的人,確實非常溫暖。
坐在沒有多少人的客車上,蘇措深深感慨,她想起他畢業的時候說過自己去某個研究所,想不到也是來了這裏,可見緣分的確是玄妙的東西。她側頭看邵煒,兩年不見,他確實有了變化,那種變化和西部的風沙顯然無關,而是眉宇間多了某種可稱之為穩沉的氣度。年輕的面孔上是不應該有這種氣度的,那需要大量生活和責任的打磨塑造才能成型的。
此後大概一個星期,她沒接到許一昊打來的電話。蘇措還是做著她的畢業設計,穿著防輻射的服裝待在實驗室里做試驗記錄電子在雲室里運動的軌道,大量的數據處理起來相當繁瑣,最後她乾脆自己寫了個小程序來處理數據。
「那隻狗好像挺大的,比我們矮不了多少。」蘇智評論說。
蘇措靜了片刻,然後抬起頭來,看到他們眼中溫和的神情,也用英文回答:「上大學之前,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學什麼,我對每一門科目都不討厭,也都能學好。當時選擇念工程物理,是因為——」
蘇措不吭聲,目光垂到了地上。在她思考措辭的時候,校長助理敲了敲門說有急事必須他親自處理。
今年研究院大約要招收八十餘人,通過初試的學生差不多都在今天來了,研究院的招待所住幾乎都住滿了。
「誰說陽關外沒有故人的?」忽然她聽到聲音在耳邊響起,那把聲音卻是笑吟吟的。
蘇措靠到椅背上,有氣無力地說:「面試有英語的,我的口語是很爛的——」
「是這樣,我也是剛剛知道。教務處的老師說,你的檔案被校長辦公室拿走了。」
他眼睛深處的憂慮如一桶冷水般澆醒她,她想,許校長也只是一個慈愛的父親而已,也不過只是許一昊的父親。對其他人,大概永遠都是堂堂大學校長而已。
蘇措連連擺手,簡直哭笑不得,「我就問你年齡啊——」
蘇措抱著被子嘿嘿笑,「理想主義者啊,聽起來倒是蠻有趣的。」
「許師兄?他不是在國外嗎?」
心口一酸,蘇措覺得渾身的血液冰冷,不肯流動。為了掩飾雙手的顫抖,她的雙手搭在一起,兩隻手都冰冷。沉默片刻,她堅持往下說:「是因為念這個專業是一位朋友的願望。他熱愛物理,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以身許國。在今天面試的學生里,本來應該是他,而不是我。上大學之後,我發現自己真的喜歡上了物理,我喜歡它的簡潔與優美,每個公式宛如偉大的藝術品一樣包含了一切,宛如上帝的手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可是這些話就那麼順理成章地從嘴裏跑了出來,簡直不受她的控制。
「可不是,你到底在想什麼啊,」鄧歌嘆口氣,「我怎麼從來看不懂你?」
邵煒還要說什麼,這時他手機鈴聲大作,接完電話他三步並作兩步往外沖,走出門口的時候不忘記回頭叮囑「你先待在這裏,一會我帶你去食堂」,看到蘇措點頭之後,終於放心地帶上了門。
蘇措也想藉機走,那位年輕能幹的校長助理攔住了她,客客氣氣地說了句:「同學,你等一下,校長一會就回來。」
中午的時候蘇措請了假,提前離開了實驗室去到機場,那時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天氣炎熱,蟬彷彿都不叫了。蘇智和陳子嘉都是今天出國。她這幾天並沒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避開,可是他們彷彿銷聲匿跡了一樣,就連要走也沒給她個電話。
蘇措依然以那種懸挂的姿勢上半身吊在床上,拿著話筒說:「我就是。」
這番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和感慨。每個人的情緒得溶解到了黑暗的空氣里,平時未必會說的話現在說起來彷彿成了順理成章。
蘇措不明所以,「打電話?」
她從鏡片后看著蘇措,說:「要不要當我的研究生?」
升到大四后,蘇措的生活過得如一潭水,毫無波瀾;當然,其實人人都過得毫無波瀾,考研的考研,出國的出國,保研的過著跟豬一樣的生活,反正都是過得面目慘淡,無精打采。蘇智走後,她也不再去西大玩,更是校門都不出;平時找她的電話也幾乎沒有了。蘇智最初還打了幾個電話回來問問,半個月後也不常打了,要說什麼都是在網上幾句話言簡意賅地說完,發些非常漂亮的照片回來讓楊雪她們羡慕嫉妒得兩眼發光。
「許師兄?」蘇措試探性地輕聲叫了一句,「是你嗎?」
蘇措的喉嚨被什麼東西噎住,說不出話來,輕微地點點頭后她依然強迫自己回答:「是的,校長。」
「怎麼是你來接我?」蘇措傻傻地問。
蘇措不知道具體的起飛時間,到了機場一看,才知道飛機是晚上六點和八點起飛,她來得還是太早了。
「你不留在本校上研?去那麼遠的地方?」許校長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並沒有讓她走的意思。
電話那頭是一個響亮的男生,英文流暢得很,但是明顯有股中國味道。蘇措估摸著他是華人,直接用漢語說:「我找許一昊。」
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蘇措發現邵煒似乎誰都認識,一路招呼過去,同時介紹了蘇措一路。蘇措微笑禮貌地同所里的研究人員和研究生招呼,她能從他們臉上看出認真生活的態度,她尊敬他們。
第二天上午是一系列複雜的體檢,體檢完后已經是中午了。她的午飯是跟趙教授一起吃的,她獨自一個人住偌大一間宿舍,冷冷清清的不像話,別的擺設沒有,如果不是因為半屋子的書和紙,真的看不出來這裏像住著人。
所有人都走後,寒冷的冬季和考試接踵而來。
來往的行人以為這一對是情侶,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等他鬆開手后,蘇措從書包里拿出兩份紙卷遞過去給他,笑著說:「你們要走了,我也沒什麼可送的。這一份送給你跟應師姐,這一份送給陳師兄。大學三年,我麻煩他很多次,聊表一下心意。哦,我走了之後再看吧。」
陳子嘉攤開宣紙,那張紙一米見方,三個各自執一端才可窺得全貌。上面同樣是一首器宇軒昂的古詩:城頭畫角三四聲,匣里寶刀晝夜鳴。意氣能甘萬里去,辛勤判作一年行。字體雄渾不失靈動,引得過往乘客紛紛駐足觀看。陳子嘉目光移動到落款,那裡題著,摯友蘇措贈。
蘇措一愣,然後回答:「他是我的學長。」
蘇措端詳著他的側臉,忍不住問:「師兄,你今年多大了?」
蘇措沒有回答,側一側頭,俏皮地說:「老師,剛剛那個已經是最後一個問題了吧。」
蘇措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
研究院周圍十里的範圍內都沒有什麼人煙,但是研究院本身相當不錯。這裏跟她想象中的絕不一樣。研究院也大約有五六十年的歷史,早就不是書上讀到那一窮二白的景象,佔地挺廣闊,綠化也搞得非常不錯,還有個非常漂亮的大湖,裏面有許多魚。
一陣????的腳步聲和開門關門的聲音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讓她掛了,我不接。」
著急地趕到院辦公室,還扶著門上氣不接下氣,老師已經走過來安慰她:「沒丟沒丟,剛剛是我弄錯了,嚇到你了,是我失誤。」
開學之後不久,新生也陸續報名了。蘇措在團委老師的要求下和其他兩名大三的學生去給新生作報告。大教室里那些年輕的面孔叫蘇措不甚感慨。不過蘇措私心也覺得很有成就感,聽到新生們畢恭畢敬地叫師姐,有一種多年媳婦熬成婆的極大欣慰。
蘇智壓根沒想到蘇措會來,愕然地看著她。那晚上的事情猶在眼前,他一下子不知道從何開始說起。
蘇措想,如果現在她面前有塊豆腐,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撞上去。
晨光微露,蘇措叫醒楊雪去上自習。吃完早飯後,兩人在食堂門口分道揚鑣。楊雪現在為了考研幾乎丟掉了半條命,整個暑假除了上課都待在自習室複習,蘇措則去了實驗室。
「你跟一昊算是朋友嗎?」
看到蘇措說話時那堅定的神情,白際霖想起很久以前也曾經教過這樣的一個學生,有著跟她相似的倔強神情和追求。他知道說什麼和*圖*書也是白搭,苦笑著嘆口氣:「你既然堅持,那我給你寫推薦信吧。」
許校長眉頭一皺,起身出了辦公室,把蘇措一個人留在辦公室里。
「我會的。」
蘇措沒理他,掛掉了電話。
「沒事,我就是問問你回不回來而已。」蘇措頓一頓,艱難地說,「有可能的話,你暑假能不能回來一次?」
陽光落在蘇措身上,照得白皙的臉頰熠熠生輝。尤其是那雙眼睛,波光于轉眸間流淌,清澈見底,一眼好像可以看得通通透透,但細究起來又藏下了整個宇宙。他沒想到兩年之後還能重新看到這雙充滿靈氣的眼睛,而眼睛的主人正在自己的身邊,笑臉盈盈。那一瞬間他感覺好像在做夢;他頓了一頓,迅速移開了一下目光,然後笑道:「我上大學的時候還不滿十六。」
趙教授也笑了,緩緩說:「不過,你知道的,研究所在西部,以後會很辛苦。」
那張照片有不少年頭,彩色效果有點失真,瞧不出在哪個地方,只知道是在一個海灘照的,一大群年輕人湊在一起,精力旺盛得像野草,都有著生機勃勃且張揚洒脫的笑容,那笑容彷彿是在宣告:這個世界是我們的!照片里的許校長站在最前方,眉目疏朗,看上去絕對不會超過三十歲。
許校長毫無預兆地深深嘆氣,說:「一昊是很孤傲的孩子,很少有什麼東西能傷害到他。從小到大,因為工作忙,我很少管他。他在電話里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們,也不想回國;可是我知道,這一兩年,他的情況很不好。我了解自己的兒子。」
聽到她們在想象上研之後的生活,蘇措輕輕咳了一聲,說:「本來想晚一點告訴你們,但還是要說的。我不在本校上研了。」
「居然都不告訴我你今天幾點的飛機。」蘇措哼一聲,「我起碼在機場等了三個鐘頭。」
「我不怕的。」蘇措的眼睛熠熠發亮。那個研究所本來就是她心心念念打算考的,如今既然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實在是意外的驚喜。
幾位教授再次交換一下目光,那位提問的教授審視地看著蘇措,問:「你那位朋友怎麼樣了?」
雖然時間很早,蘇措到科學中心四層的時候,還是照例看到這個項目的領頭人趙教授的辦公室亮起了燈。
然後話題就給扯到人生和理想上,每個人談興都很高,引經據典,旁徵博引,內涵豐富,一直聊到了半夜。如果有人在寢室的某角落旁聽,那麼一定會感慨,誰說學理工的女孩子文科不好的?那完全是不負責任的瞎說。
下面那句話讓蘇措差點從床上栽下去,然後幾乎是用光一般的速度從床上彈起來穿衣服梳頭洗漱。
趙教授被蘇措的笑容感染,微笑著點點頭,她沒有看錯人。那樣的精神,那樣的勇氣,彷彿是四五十年前的自己,對自己所熱愛的科學有著一種不顧一切奮發向上的決裂,有著一種信仰般的熱情。這樣的人會做出成就的。
愕然地一側頭,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一時不知道是驚訝多一點還是喜悅多一點,「邵師兄?」
蘇智苦笑,「我怕你不願意見我……而我也不敢見你。」
趙教授她是科學院院士,在高能物理和原子物理上成就極高,也是國內為數不多的女院士之一。除了蘇措,她是待在實驗室最久的人。她年近七十,頭髮白了大半,但思維靈活得像年輕人。她不是華大的教授,在西部一個研究院工作,只是因為這個項目而回到華大。
「啊,是,看完了。」蘇措渾身一震,竭力讓自己回神過來。
大四上學期基本上是所有考研學生的噩夢。蘇措是真的體會到了。鄧歌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閑得人都懶了,除了睡覺上課就是上政治論壇灌水,在網上混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還時不時地跑出去見個把網友;盧琳琳也打算考研,跟楊雪一樣上自習上得天昏地暗面目無光,有時候比蘇措回來得還要晚。
他一把拿過蘇措的背包背到自己身上,撇一下嘴,「我來不好?免得你感慨西出陽關無故人啊。」
瞥到來電顯示上面古怪的號碼,她一默,摁了接聽鍵。
校長辦公室跟她想象中的並不一樣,非常樸素簡潔,是那種簡單到極致的感覺,該有的一樣不少,可有可無的東西幾乎一樣都沒有。這種情況下,房間左側牆壁上那幅非常氣概佔據了半壁牆的奔馬圖就搶眼得厲害。蘇措沒想到除了畢業典禮上,她還能在畢業之前再看到許校長。
好在趙教授沒有再說下去。她年紀很大,置身科學又太久,對除了物理之外的事情並不太關心,也就是想起來而順嘴這麼一提而已。
蘇措很有氣概地揮揮手,揮完才想起黑暗中沒人看得見,不覺笑了,「不用慚愧,真的,你們有父母,有不能辜負和需要https://m.hetubook.com.com照顧的人,情況跟我不一樣。我還有個哥哥,他可以負擔起長輩的期望。因此,我可以為了某種精神和理想負責到底。反正人活著,是需要點精神的。你們是責任,而我只好抓住這個不放了。」每個人都在靜謐中思考。蘇措方才想起自己的話使得寢室的氣氛低沉無比,笑著緩和氣氛:「我就是隨便感慨一下,哲學看多了留下的弊病,不由自主地想遠了。」
「蘇措——」他聲音低沉,蘇措從來沒聽到有人用這種聲音叫自己的名字,彷彿要把這個名字吞下去一樣,「你為什麼要找我?」
就這樣一路聊,下了客車之後又轉了兩次車,終於在下午時分來到了研究院。
第二天的面試讓蘇措意識到研究院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到什麼地步,比華大還要嚴重一些,一共六十多人報名,給分成了八組,女生只佔了一組。
「還好意思說,」蘇措瞪一眼他,「所以我到現在都不喜歡狗。」
「你是那種天才類型的學生,跳級的?」蘇措沒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眉梢一跳,若有所思地問他。
蘇措是那天傍晚的火車,雖然她一再強調不用送,但邵煒堅持著一直把她送上了火車。蘇措隔著玻璃對他揮手致意;邵煒立在車廂外對她微笑,筆直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她的視野之外。
開學前幾天蘇措陸陸續續從同學那裡聽說米詩臨時決定也出國留學,去的是跟陳子嘉一個國家的,也是不錯的大學。大家驚詫米詩家原來這樣有錢有權時也不住感慨,誰說世界上沒有比翼雙飛這回事情的?看人家,說走就走,多麼乾脆利落,根本不給「出國即分手」這種說法任何的機會。
看到蘇措出神地打量池子里的魚,邵煒導遊似的說:「我們都是在這裏抓魚吃。」
只是沒有蘇智。他們託運完了行李后隔開了分別敘話,蘇智給暫時冷落到了一旁。蘇措知道,他們所有的親人都沒有來。她站起來,悄悄拉著他來到大廳的另一邊。
蘇措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哥哥,我累了。」
說了地方,盧琳琳叫出來:「咱們學校的物理研究院在國內已經算是最好的幾所之一了,你用得著跑那麼遠去吃那份苦?」
蘇措笑笑,「是啊,這樣是很沒趣。」
話音未落,那個男生幾乎是大叫起來:「蘇措?你就是蘇措!」
蘇措站在辦公室里發獃。剛剛因為校長在她不敢左顧右盼;現在她抬頭仔細打量了這個房間。跟那幅奔馬圖相對的牆壁上,掛了許多幅多照片,每一張照片的主角都是舉世無人不知的大人物,只除了一張。
他想,時間流水,他們比小時候長高長大了,如今有了各自的生活。其中的艱難困苦,哪裡又能道給外人聽?從小到大,蘇措跟別人的妹妹都不一樣。不會撒嬌,不會粘著哥哥,不會找哥哥幫忙。她甚至從來不惹麻煩。蘇智很小的時候曾經設想過蘇措可憐巴巴地找他幫忙,而他則是非常男子漢大氣概地去保護她的場景,可惜那種情節從來沒出現過。
那晚上蘇措回到寢室,所有人難得地都提早回來,關了燈,也沒人開電腦,躺在床上隔著蚊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蘇措在廣場角落找了張椅子坐下,讓夜風吹著,然後說:「你暑假回國嗎?」蘇措試探性地問。
「怎麼了?」楊雪睡眼惺忪地從蚊帳里探出頭,「你不是才下火車,怎麼不多睡一會?」
電話無人講話,但是有著極低的喘息聲在提示著這個電話是接通的,不是個惡意的騷擾電話。
可是她卻非常偏愛蘇措。偏愛得所有人都知道,不過也沒人奇怪,在大家心目中,蘇措的確是值得特別看重的。
「嗯。」趙教授低著頭看手裡的一疊實驗數據,露出花白的頭髮,「對了,昨天你們校長問了我關於你的情況。」
電話掛在蘇措床頭的牆上,她困得眼皮都睜不開,根本不想接,可是在宿舍眾人的怒吼之下依然艱難地探出身子抓起了電話,只聽了一句話睡意就全消失了。打電話的人是院辦公室的老師,點名道姓地找她。
主考官失笑,揮揮手讓她出去,然後低頭往評分表上打了一個分數,旁邊的考官過來看一眼,毫不吃驚地發現表格上填著滿分。
蘇智回到大廳中央的時候,陳子嘉和應晨正在找他。本來是準備告訴他應該通過海關,在看到他手裡拿著紙卷時,應晨改變了主意,問:「這是什麼?」
看到蘇措一坐下就翻起書來,邵煒又好氣又好笑,「現在你還看書?面試而已。如果你都擔心,那別人怎麼辦呢?給他們留一條活路吧。」
許校長微微笑了笑,「是私事。因為一昊,所以我找你談談。」
「你坐一下,我去買車票。」
「怎麼?調查戶口?」邵煒笑起來,滔滔不絕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下去,「年齡,二十六;生日,十二月初五;民族,漢;是否黨員,是;婚姻狀況,未婚,也沒有女朋友,目前孤家寡人,尚未出售……」
許校長戴著眼鏡,翻著手裡的一份文件。看到有人進來,他取下了眼鏡,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讓蘇措意識到,許一昊的那雙眼睛絕對不是從他母親那裡繼承的。和跟自己完全不處在一個重量級的人談話是簡直是種折磨。蘇措深吸一口氣,禮貌地開口:「許校長,您找我有事?」
白際霖壓根就沒想到蘇措不在華大上研而去西部那所研究水平和艱苦條件同樣聞名的研究院。他一席話勸得是深入肺腑,蘇措一字不拉地聽著他說出的每句話,感慨萬千,最後說:「高中的時候,我讀過一本書,講那些老一輩的科學家在國家成立早期的艱苦工作。他們都有自己的專業,但是為了國家的任務,說了一句願以身許國,義不容辭地到了最艱苦的地方,大部分人默默工作到去世,許多年都沒有人知道,他們也不在乎。」
面試的教授有四位,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一輩的專家,親切而和藹。蘇措流暢地回答完問題,豐富的知識和對物理的領悟力使得幾位教授大為吃驚。他們交換一下目光,其中一位看似主考官的老教授叫住她,用英文問:「我從見過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會念工程物理系,現在又放棄了留校留京的機會來偏僻的西北念研究生。你是真的喜歡物理還是有別的原因?這是最後一個問題,希望你認真回答。」
空氣粘成了糖漿,凝重起來。
剛剛坐下不久,蘇措就給叫到了她的辦公室。蘇措極其尊敬她,畢恭畢敬地站著。
「這個是一昊的電話。」
「我希望你打個電話給他。」許校長和藹地說。
那天晚些時候,她給許一昊打了一個電話。他在英國,現在應該是清晨。
回到學校正是清晨,宿舍的幾位還在蒙頭大睡。在火車上睡得很糟糕,蘇措輕手輕腳地洗了個澡也爬上了床。
「是啊,不過就是隨便問了幾句。」趙教授有點疑惑地說。像華大這樣國內頂尖的大學,大學校長早就不僅僅是一校之長這樣簡單了。每天除了開會就是處理事情,會特地問起學校里一個小小的本科生,這種事情簡直沒法相信。
「難得她想起這門手藝,我都差點忘記她學過的,」蘇智搖頭苦笑,「本以為她既然學了物理,書法什麼的早忘得乾乾淨淨了。」
蘇措的畢業論文涉及到其他好幾門課程,本科時沒有學過的論文,她天天鑽進圖書館看書做題,每天都是一開館就進去,閉館才離開。在圖書館待久了,每天又坐固定的位子,蘇措總是能遇到有人找她搭訕或者悄悄遞來小紙條,引得楊雪不住羡慕。
直到電話鈴聲把她吵醒。
「去哪裡?」楊雪問。
三月底,考研成績終於下來了。盧琳琳和楊雪都拿到了不錯的分數,為此她們出去大吃了一頓以示慶祝,因為喝多了,最後互相攙扶著才回到宿舍。那晚沒有月亮,繁星滿天逼近大地,搖搖欲墜,街燈把整個城市照得通亮,四個女生攙扶著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影子給扯得又長又瘦,零零碎碎。那個晚上蘇措印象極深,畢業若干年後她們每次再一碰面,依然會談起那個半明半昧的夜晚。
她不等許一昊的回答,把電話掛掉了。她獨自坐在冰冷的石椅上,死死抓住電話,活像一尊化石般一動不動。不知這樣枯坐了多久,她再次攢起力氣,撥通了另一個號碼,輕輕說:「許校長,他會回來的。」
蘇措看到他在記事本上寫了一串號碼,然後把那張紙遞過來。她木然地挪動著腳,接過來也沒有看就直接塞到了衣兜里。
寢室里空氣彷彿晃動了一下,得到了意料之內的費解和寂靜。
「小師妹,是我啊,我來接你。」邵煒眉飛色舞,「有沒有一點意外?」
幾天不見,他頭髮長了一些,蓋住了半個耳朵。蘇措幫他理一理鬢角上的塵埃,依然笑著,聲音不自然地低了:「你是我的哥哥啊,小的時候帶我鑽狗洞玩泥巴的事情我一點都沒忘。有年回鄉帶著我去人家果園偷桔子,害得我被狗咬。」
許校長淡淡地說:「你告訴他,讓他暑假務必要回家一趟。」
蘇措心裏一陣疙瘩。怎麼算她也只在醫院碰到過許校長一次,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可是他為什麼還會記得她?
「阿措來過?」陳子嘉渾身一顫,匆忙地環顧四周,他多想在離開前再看她一眼。即使他視力絕佳,可也看不到半個人影。
見到蘇措臉色慘白地回過頭,他點點頭問:「看完了?」
相送的人倒是不多,是陳子嘉和應晨的長輩。至少對應晨和陳子嘉而言,出國是常事,國外也都有親人在,出去了也不會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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