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傷害

盧琳琳捅一捅楊雪,「原來陳師兄家裡這麼了不起啊,太意外了。而且對蘇措好得真是讓人嫉妒,她真是幸福。如果是我,肯定不大老遠地去那麼遠的地方念什麼研究生。」
許校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蘇措伸出雙手接過畢業證,輕輕說了句「謝謝校長」之後跌坐回輪椅里。她低下頭,頭髮垂下來擋住了眼睛。她不斷地撫摸封皮上金色的字跡,忽然覺得眼眶一酸,那上面的字跡也模糊扭曲起來。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蘇措木然地抬手摸摸自己的眼睛,終於感覺到手指尖觸到一片濕意。
蘇措只笑,「我也就是說說。我能活著是我爸爸媽媽的兩條命換回來的,所以我怎麼會死呢?他們是抱著我死的,車廂爆炸了,碎片到處飛,火苗炸開的聲音在耳邊響,可是他們一動不動地抱住我,還捂著我的眼睛。父母都是這樣的,為了孩子,什麼都捨得,什麼都給得起。所以你別跟許校長鬥氣了。他不是聖人,也會做錯事情,你還要怎麼樣呢?他做的每件事情,都是為你好。真的,他也只是你一個人的父親而已,從來也不是別人的。」
臨睡的前一刻,她在網上遇到了邵煒。他們聊了一會,蘇措知道他也是剛從實驗室回到寢室,據說是一組數據出了問題。
陳子嘉撥通了電話,把手機遞給她。
情緒太激動,他隱約聽到一聲極低的「嗯」,聲音比空氣的聲音還低;再次認真地看她,剛剛的焦慮沒有了,安穩地睡著,兩端嘴角微微上翹,除了臉色蒼白點,倒和平時睡著了無異,恍惚中想起那次去車站接她,她枕著他膝蓋睡著的模樣。
「會不會有後遺症和併發症?」陳子嘉極冷靜地問。
那聲音彷彿透不過氣來。可陳子嘉卻聽得清楚,渾身一震,他凝視她的臉,蒼白而痛苦的臉,因為激動而聲音發顫,「阿措,你在叫我?我在這裏。」
楊雪看著護士給她上藥換繃帶,心疼得直哭,絮絮地說:「我就讓你不要去不要去的,你非要跟我犟什麼啊。弄成現在這樣,你高興了?」
陳子嘉頓一頓,「她那時也嚇壞了,看到你流血之後嚇得手足無措,我想她也沒料到自己能殘忍地做出這種事情,她爸媽等她病一好,就送她回美國,現在正看心理醫生。她小時候被綁架過,心理陰影一直沒有消失,現在她發了燒,說話都有困難。」
蘇措擔心地看著她,苦笑,「我答應過你,不跟你搶陳子嘉。」
彷彿五千米的長跑到了終點,那一瞬間有虛脫,有欣喜,有激動,有震撼,陳子嘉眼睛發酸,他顧不得分辨她是清醒的還是處於夢魘之中,從她的語氣和表情,他知道而且確認,這番話絕對是蘇措的心裡話。除去了平日聰明勤奮的外表,除去了臉上那動人的笑容,只有最深的實話,珍寶一樣的,他吻上她的額角,「阿措,這輩子,我都不開離開你。」
蘇措徹底沒脾氣了,「英語論文翻譯成中文啊。」
蘇措深深看一眼他,輕聲說:「謝謝。」
走廊里風聲闖堂而過,兩人的衣服、頭髮,都吹得向著一個方向,無端端地生出一種悲切的感情;驚雷聲響在耳畔,閃電起的時候,他看到陳子嘉點了一下頭,然後,再點了一下。
勉強笑著,蘇措轉身迎上去,臉上帶上了笑,「噢,師兄,你今天回來?」
「還能有什麼辦法呢?」蘇措摁著胸口,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點,「而且米詩,我是真的沒有怪她。我還記得她那時那個絕望的樣子……這件事情真的要論起來,也是我的錯。我答應過她的,是我食言,我對不起她,受傷算是我的報應吧。」
兩個人一路都沒有說話。陳子嘉這時才開口:「阿措,蘇智讓我給你帶了東西,現在我的行李箱里,現在箱子里亂成一團沒法給你,明天我整理出來,拿給你。」
她右手抽出來,蘇措看到光芒一閃,在她醒悟過來的時候,那道光已經插在了她的胸口。
陳子嘉推著一輛輪椅進了病房,攙扶著蘇措坐上輪椅。
叫完之後她捂住嘴,這麼多年,她怕自己失聲哭出來;那個人刷一下回頭,卻沒有靠近,夜色里那雙漂亮狹長里眼睛光芒閃動,宛如星辰。
「你怎麼回來了?」陳子嘉推開門,然後就站在那裡,「又怎麼知道醫院?」
他這幾天天天跑醫院,一日三餐地送飯來,好幾個晚上都住在病房,雖然看似神清氣爽,英俊得可以隨時跟人合照,可蘇措知道他累得厲害。她接過來粥喝了一口,然後放下,「師兄,你不用再照顧我了。我不想跟你爭什麼,但我受傷從來不是你的責任,你的情我都領了。」
他說完就下了樓。她們湊到樓梯口往下看,發現陳子嘉鑽進一輛她們來時就注意到的黑色轎車裡,幾個人因為震驚而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
「……陳師兄……子嘉……陳子嘉……」
「說什麼對不起?」蘇措淡淡一笑,「我沒有怪你的。」
蘇措想笑,可是胸口疼得厲害;她眼角餘光看到自己的左手給他抓在手心,輕輕調節了呼吸,用極虛弱的聲音說:「我睡了多久了?」
長時間地說話使得她疲憊不堪,喘息不停,一喘起來胸口又火辣辣的疼,好像又有人拿了一把細長的針在戳著傷口。她咬牙忍著,可是額頭耳朵后還是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蘇措「嗯」了一聲。
蘇智只是關心則亂,並沒有真的想一下其中的利害關係。蘇措的聲音宛如一桶水澆了下來,他腦子裡清楚了七八分,悶悶地說:「怎麼了?」
陳子嘉冷靜地摁鈴叫來醫生護士。護士給蘇措換藥換衣服的時候,陳子嘉跟醫生來到了走廊里。
那天下午應晨回電話過來,聲音火急火燎的:「阿措,你勸勸蘇智,一大清早的他就要往外跑,我們明天就要期末考試了。」
在走廊里商量著要給蘇措帶什麼吃的,陳子嘉掩上了房門出來,禮貌地一笑,說:「你們不用給她帶吃的了,我會準備的。有空的話你們去陪陪她吧,我現在出去一下。」
「啊,不是,啊,其實也是——」蘇措左右支拙,胡亂答了幾句。
他重複著剛剛聽到的醫學名詞,以「這個故事永遠不會完結」的語氣一直不停地說下去。
陳子嘉沒說話。還有什麼可說的,一年和*圖*書過去,該知道的都知道,該想明白的也明白了。
「阿措,你在說什麼?」陳子嘉俯身,耳朵貼近她的唇邊,果然聽到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
蘇措再次叫了兩聲他的名字,停頓了半晌,呼吸逐漸放緩,隨後眉心又皺起來,就連手都在顫動,哽咽著說:「子嘉,你……別離開我。」
此時陳子嘉正全心全意地看著她,用紙巾擦她額角的汗水;他想,她大概是嚇到了。睡得很不好,眉心緊蹙,汗水打濕了額前的頭髮,呼吸也漸漸沉重,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著,想要打開,但卻徒勞,有點驚恐和震撼。
掐著點到了機場,只看到機場人潮洶湧。乘客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從入口湧出來,蘇措看花了眼,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接的那個人會從那裡冒出來,於是問附近的地勤小姐問:「請問二十分鐘前從法國來的飛機到了沒有?」
抬頭一看,蘇措說:「米詩,你也回來了?」
這似乎就夠了。
「那你就不要回來了,我挺好的,」蘇措笑了笑,說,「你回來了也礙眼,我們不說三句話又得吵起來,為了我養病考慮,你千萬別回來了。」
陳子嘉緊一緊她的手,凝視她的臉孔,要把她臉上的每個細節都記下來。她皮膚白皙,現在因為失血更是蒼白的透明起來,包括嘴唇鼻尖,更是半絲血色都沒有。他抱起她的時候她血流如注,那麼輕,真的一點重量都沒有。他俯身在她耳畔,輕輕說:「阿措,別說話了好嗎?任何事情我都會處理,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這話一完他就掛了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已經是無人接聽了。蘇措極不滿地盯著陳子嘉,「你為什麼告訴他真相,你不知道他知道后肯定要氣瘋?」
「推著你去?」楊雪詫異地抬起頭來。
蘇措招呼她們坐下:「那天晚上回寢室的時候,我在小花園坐了一會,然後有人搶我手機,我沒給,那人就刺了我一刀。」
陳子嘉禮貌地道了謝,拿起手機到走廊的一頭打電話,然後回到只有蘇措一個人的病房裡,坐在那張並不舒服的但他已經坐慣的沙發上,仔細地看著她臉上的任何變化,想從她的表情里判斷出她在想什麼。
第二天傍晚,陳子嘉在學校里找到她,蘇措那時候正穿著學士服和楊雪她們在外照相。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把連日來的暑氣洗得乾乾淨淨。那是個夏日里難得的陰天,和風習習,帶著北方少有的水汽,蟄伏已久的同學紛紛潛出來,穿著學士服流連在詩情畫意的夕陽中拍下一張張照片。
半個月後的論文答辯會上,蘇措的論文得到了所有老師的一致認可,輕鬆地拿到了本科生優秀畢業論文。若干年後她重新回到學校作報告,特地去了一趟物理學院,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那篇論文放在物理學院對外展覽的玻璃櫥窗里。
天徹底黑了。食堂人影全無。
楊雪簡直憤憤然,捶了一下桌子,「什麼學校!治安壞到這個分上了!劫匪在學校里殺人都沒人管,這個世界還有沒有王法天理了。你看清楚那人樣子了嗎?」
起初眼前是一片白,後來人影從光線中剝離開,蘇措終於看清楚面前的的確是有人,可是那張面容和記憶中的有了偏差,雖然很像,卻不是他。
楊雪搶先問:「上次是他輸血給蘇措的?」
許一昊坐下,目光不知道看向哪裡,但是卻在回答剛剛的問題:「我是下午回來的,我爸說她傷得非常嚴重,住院了,我就來看看。剛才去問了問醫生的情況。醫生說是你送她來的。醫生還說她是心臟刀刺傷,傷口不大也不深,但是割到了冠動脈,出現過短暫的失血性休克,然後……」
「我們兩個都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念研究生,你難道連讓我照顧都不肯?」陳子嘉拖過椅子坐下,集中所有精神看著她,靜靜地說,「你的傷又惡化了,還要瞞我。」
陳子嘉深深地看一眼她,繼續說:「全天下的人,除了我爸媽,我最在乎的就是你。可是我現在才發現,害你受傷的罪魁禍首居然是我。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有這場血光之災,幾乎性命不保。你受傷這件事全部都是我的責任。」
「這些都不會的。很多人的傷比她的嚴重得多,手術后都沒有什麼問題。」醫生說,「她現在吃飯恐怕有困難,這幾天送些燉湯來吧。」
時近入暮時分,夕陽瑰麗得不像話,傾灑傾灑在偌大的校園,好像血一樣殷紅殷紅的。天空中時不時振翅飛過的鳥群和那殷紅的血色構成了一段蘇措對大學生活最後的印記。把目光從天空中收回來,她在最後一縷暮色中看到了陳子嘉。
「我不是江為止。」許一昊靜靜地說,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蘇措,你認錯人了。這是你第幾次認錯我了?」
回到醫院的時候陳子嘉剛好不在。蘇措脫下學士服,楊雪愕然地發現血滲透了繃帶,在白襯衣上不客氣地鮮紅了一大片,並且還有繼續擴散下去的趨勢。
冗長的畢業感言之後,終於開始發畢業證。
蘇措眼皮一眨,立刻說:「千萬不要。」
好些年都沒睡得這麼足,蘇措除了疼,卻是恢復了一點精神,對著他笑了笑,「打回宿捨去啊。我得讓楊雪把我的電腦和書都帶來,不然日子多無聊。」
「醒了為什麼不叫我?」陳子嘉心一抽,扶著她的肩頭靠在床頭,「你要找誰?我給你撥號。」
蘇措一想也是,憑她一己之力想把文章翻譯好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下就把原文和自己翻譯的文章統統發給了他;那時已經很晚,她困得要命,倒在床上就睡了。
「這個時候你還跟我爭什麼,我真的是洪水猛獸?一年不見了你還是這個樣子。」陳子嘉無聲地笑,眼睛里剛剛消失的光又竄了出來,儘管他竭力壓制,還是有一縷平時絕不會露出的痛楚無聲無息地摻雜在那叢光芒間,「我只是讓你搭便車回市區,然後你願意回學校就回學校,我難道會攔著?」
楊雪瞪一眼盧琳琳和鄧歌,打圓場:「不會的不會的,但這件事情總要有個說法不是?那麼多血白流了?」
隨著那個「何」字悠長的尾音,他的面孔在餘音中模糊起來,蘇措驚恐之極,下意識地伸出手一抓——她冷汗淋漓地醒了過來。和-圖-書
他握著她的手,獨自坐了很久,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睡了過去。
睜開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陳子嘉近在咫尺的面孔,蘇措在他閃爍著瞬間狂喜光芒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臉。這一天中她並不是全無知覺,她知道自己大量失血,出現過短時間的休克,她也知道陳子嘉一直在她身邊。
護士嘆口氣,也轉身離開病房。
雨終於傾盆而下,熱了這麼久,也應該涼快一下了。懷著這樣的念頭,蘇措沉沉睡去。
陳子嘉重重嘆息:「阿措,對不起。」
許一昊聽完后靜默良久,那表情不知道是哭還是笑,「是我爸讓你來當說客的?很好,他沒有找錯人,他從來也沒找錯人。」
楊雪她們幾個簡直像風一樣地闖進來。本來是積累了一肚子火氣準備發的,可是沒想到蘇措病情嚴重到躺在重病監護室里,楊雪積累的火氣全退了下去。
「你找我回來,就是說這個?」許一昊靠著牆,面無表情。
在楊雪露出任何表情之前,陳子嘉提著保溫飯盒進屋,看到換下被血浸透的繃帶一大堆,臉一下子就白了,眼神凌厲得讓人不敢多看。
「沒有,路燈壞了,我什麼都沒看清楚。」
如此鄭重其事。這是他們兩人這輩子第一次這樣鄭重地交談。誰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兩人靜靜地看著一天時光從指尖難以覺察地流過,又漫上遠處的教學樓,順著柏油路,最後從食堂門口溜得無影無蹤。
蘇措仰脖子看牆壁上巨大的電子時刻表。的確,今天從法國來的飛機只有一趟,而且是很晚才到;在那個時間的班機的的確確是從美國飛來的。蘇智並沒告訴她接的人是誰,只讓她站在入口,說那個人有她的照片,能夠認出她。
艱難地扶著床頭櫃坐起來,蘇措輕柔地說:「真的是你嗎?你回來看我?住院的那天我夢到你了——」病房裡的燈一下子亮了,慘白到森然的地步。
「為止。」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臉上,一舉一動都極小心,生怕吵醒了她。可她還是醒了,雖然閉著眼睛,但嘴唇卻輕微地在動,好像在喃喃地說著什麼。
安靜,少有人出沒。在路燈下她慢慢翻著那本《飛鳥集》,書裏面夾著幾張紙,上面的字跡非常熟悉,是在哪裡看到的?
陳子嘉漂亮的眼睛里閃過一叢光,然後陡然間黯淡下去,輕描淡寫地點點頭,「是蘇智讓你來機場的?難怪他問我什麼時候回來。阿措,我一點都不知情。」
陳子嘉俯身,緊了緊她的被角,拿出手機撥了幾個號碼,遞給她,「蘇智的電話。」
蘇措哭笑不得,「我還沒死呢,等我死了你再這麼哭好了,那時候我絕對一點意見沒有。」
「你還騙我?」蘇智終於爆發,「陳子嘉什麼都告訴我了,米詩是吧,我馬上回來。」
蘇措張張嘴想說什麼,可是在看到陳子嘉堅毅的神色之後,識時務地閉了嘴。
在她們開口之前,陳子嘉搶先說了句「你們聲音小一點,別問太多,她身體很糟」,他冷靜的表情和不溫不火的話有很強的震懾效果,一時間大家面面相覷,誰都沒開口。
蘇措做了個夢,在夢中她回到了高三那年的春天,她跟江為止兩人對坐在空寂無人的房間里,面前擺著一張棕色的棋盤,其上空無一子;耳邊有風穿過教室而過,房間外有幾棵茂盛的榕樹,遮住了太陽的光芒。江為止用食指和中指緊緊夾著一粒白子,卻遲遲不肯落下。她疑惑地看著他,只見到他微微笑著,眼睛的光近乎狡黠,「阿措,只論輸贏不算有趣,不如我們以承諾為籌賭這局勝負,如何?」
陳子嘉扶著她的肩,克制住擁她入懷的衝動,目光彷彿畫家手裡的筆,從上到下,一點點地撫過她的臉,額前的幾屢亂髮,蒼白的臉,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
蘇措定定看著他,嘴唇的些微血色也退下去。
「有的,」陳子嘉為了掩飾剛剛的走神,拿出手機看簡訊,「在外面,我們一起回去。」
蘇措接過去,翻到扉頁,是陳子嘉摘錄的一段話其中的一段話,不是英文謄寫的,用很漂亮的正楷寫著:「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麼話。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待很久了。」
等到他說夠了,陳子嘉才說:「都沒錯,是這樣。」
蘇措遲疑片刻,還是回答:「不了。」
醫生翻著病歷,點點頭說:「還好,心臟上傷口不大,不算太嚴重,已經有二十多個小時沒有再出血,說明開胸手術很成功,不用再做一次了。」
想一想后,她打開電腦開始給應晨發簡訊。
電話里,蘇智喘息了兩聲,竭力使自己心平氣和,「阿措,你的傷怎麼樣了?」
放假之後的一個星期,楊雪被家裡幾個電話催了回去,說是她爺爺病危。蘇措本來想去送她,可是楊雪堅絕不答應;最後她只能靜靜坐在病房的窗口前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忽然生起一種涼透肺腑的蒼涼感:也許,在未來的很多年裡,她都不會再次碰到這個有著爽朗笑容的女孩子了。一個時代隨著這個背影就這麼過去了,就這樣淪為了記憶。就像是一首詩里寫的:我們如海鷗之與波濤相遇似的,遇見了,走近了。海鷗飛去,波濤滾滾地流開,我們也分別了。
正思慮著要不要離開,蘇措最後看了一眼入口。事有湊巧,這一瞥之下,恰好看到一個人拖著行李,邁著穩沉的步子從入口處來,不論是樣貌還是氣度都那麼引人注意,一出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來往的所有女士不論老少都在打量他。
陳子嘉微微低著頭,專註地看著她,一時忘記了搭話。
醫生走後,那名年輕的護士端著換下來血跡斑斑的繃帶走出了病房;她看到陳子嘉緊緊捏著手機,默然地平視前方,腕上青筋歷歷可見;她忍不住走上前去,說:「你進去吧——」說著小心地覷到他把目光轉了過來,不禁臉一紅,半晌后才說,「你這一天好像也沒吃什麼東西,你也剛剛獻了血,應該吃點什麼。她剛剛又睡了。」
陳子嘉坐在床沿,把她裸|露在外的左手塞回被子里,右手放到自己手心緊緊捂著,目光堅持,「我怎麼可能會走呢。阿措,你以為現在我還會聽你的?」
聽到這話,陳子嘉覺得好笑,就真的微微笑起來,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以你的條件,也何苦?」
陳子嘉坐在床沿,又搖了搖頭,彷彿要把一些多餘的話從腦子裡刪去。他捧起她的臉,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阿措,是我的錯。我曾經跟你說過,我小時候非常頑劣,惡作劇起來沒有分寸。但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我從來不知道責任為何物,我帶米詩出去,因為嫌她麻煩,把把她丟在路邊,一個人跑回家,後來就出了事情。那之後,我才知道『責任』這個詞的意思。然後我學著穩重,學著謙虛,學著變成一個負責任的男人。這次的事情,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我抬高看自己,我以為跟米詩說清楚就可以,卻沒想到,這不行。我沒處理好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平時太寵她,凡事都順著她的心意,終於導致了她現在這樣的任性妄為。如今的結果,害得你成了病人,害得她成了持刀傷人的暴徒。我對不起你們。」
電話那頭蘇智明顯氣息不穩,聲音卻是蘇措從沒聽到的關切:「你現在傷好一點沒有。」
「可是你沒做到。」米詩面無表情到極點,聲音格外尖銳。
這時路燈晃動了幾下,一閃一滅之間,蘇措看清楚她臉上猙獰的表情,說到最後,米詩雙目獃滯,嘴角勾出一個笑,近乎無意識地說:「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那時病房裡沒有人,蘇措拔出手背上的吊針,扶著牆走過去反鎖上門,順著牆滑坐到地上,才說:「師姐,我知道。你讓我哥接電話。」
蘇措對陳子嘉欠一欠身,「我回寢室了。」
蘇措換了個話題:「米詩現在怎麼樣了?」
「你要說什麼?」許一昊語氣雖然冰冷,可那目光卻還是暖的。
「有人來接你嗎?」蘇措問。
「我不說了,你好好休息,」扶住她的肩膀讓她躺下,陳子嘉輕輕說,「我只是要你知道,我會等你,我不會放棄。」
醫生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昨天這個英俊的男生來的時候,他是徹底失魂落魄,坐在大廳角落裡的椅子上一呆就是數個小時,頭側到了陰影里,任誰都看不到他的表情。不過也就是那麼幾個小時,然後他就恢復到那種冷靜的姿態裏面去了。
放假後學生們都離開了學校,楊雪晚了幾天走,把自己的東西搬到了一位師姐的宿舍里,因為不再像畢業的那幾天那樣忙得兩腳生煙,她天天往醫院跑,不熱的清晨和傍晚推著蘇措去校醫院外的小院子里看看風景,熱的時候在病房裡吹著空調陪著蘇措聊天敘舊,同時幫蘇措解決那一大堆水果,一說話就是「想當年如何如何」,她們自己都覺得,這番光景就像兩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一樣。
陳子嘉眉梢些微一皺,表情頗為無奈。這一皺讓蘇措頭一次發現他眉毛極黑,但是依然蓋不住眼睛里的黑色。發覺自己看他很久,蘇措迅速把目光移了移。
意料中地聽到楊雪的咆哮,蘇措艱難地講完電話,掛掉之後對他笑一笑,輕鬆地說:「估計她們十分鐘內會殺到校醫院的,師兄你走吧,她們會照顧我的。」
蘇智卻什麼也不肯多說,閑扯幾句之後就掛了電話。
隔了很久陳子嘉才「嗯」了一聲,他目光一直在別處,沒有去看蘇措離開的背影。他心裏清楚,她永遠都站在人群之外,站在任何人的生活之外,從來不在他一伸手就能觸及的地方。以前,他不知道真相,以為自己能面對未來的一切困難,現在知道了,這一年來,想了又想,無數次的絕望和希望交替出現,可終究還是糊塗的。她心裏有太多用死亡鑄造成的徹骨冰冷的山,沒有活人能夠翻越。
幾天下來,護士跟她們認識得比較熟了,她盯著蘇措,「蘇措你也愛惜一點自己吧,上一次是陳子嘉輸血給你的,難道這次還要他輸血給你?」
蘇措眼睛一熱,轉身想悄悄走,可是沒來得及,那個人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彷彿隔著人山人海劈開空氣而來,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聽錯:「阿措。」
「如果你不給我找事,全都好了,」蘇措頓一頓,說,「哥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你能不能想一下這件事到底能不能解決啊。」
「我連這個分寸都不知道?」蘇智「唉」一聲,「不過你不要以為這些想法陳子嘉想不到。他那麼聰明的人,又在那種政治家庭的環境里長大……阿措,哪怕你再聰明,可是在社會閱歷人情世故上遠遠不及他,只不過,他什麼都不會說,尤其是對你我。」
一句話說得蘇措啞口無言,靜靜看他一眼。
邵煒發了個笑臉過來,「就這麼點小事,愁成那個樣子了。你怎麼不早說呢。把文章發到我郵箱里,我來看看,你先睡吧。別擔心,數學物理不分家的。」
「阿措,你終於醒過來了,」陳子嘉彎下腰,俯視著她的眼睛,啞著聲音,一遍一遍地重複道,「你醒過來了。」
「難道就這樣了?」蘇智聲音難聽之極,彷彿喉嚨都給扭曲了。
「什麼見鬼的報應!」蘇智陡然惱火,蘇措聽到凳子被踢翻的聲音,「你居然信這個?我告訴你,你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愛情是能讓來讓去的嗎?我昨天晚上就想罵陳子嘉,敢情你不是他妹妹啊——」
夏天的清晨總是提前來到,他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亮了,幾乎是下意識地去看病床,發現蘇措已經醒了,正艱難探身地伸手去拿他放在床頭桌上的手機,很普通的動作她卻做得極其艱難,寬大的病號服也給扯歪了,露出了瘦削的右肩,暴露在晨光里,那膚色幾乎是雪白,讓人疑心是不是反射著晨光。
蘇措一怔。
答辯完的當天晚上,系裡的同學一起去外面吃了頓飯。此後的半個月,大家都是在不斷地吃散夥飯中過日子。吃到一半,蘇措接到了蘇智的電話,讓她這周末去機場接一個他從法國回來的朋友,說給她帶了東西。
蘇措側了側頭,一言不發。
她本科生涯的最後幾天全是在醫院里度過的,傳說里的散夥飯大醉而歸她完全沒有感受到,甚至畢業照都沒有機會去照。全系的同學來醫院看過她好幾次,在他們的笑語聲中,蘇措終於才找回到一點畢業時當有的生離死別的感覺。
盧琳琳眼淚都快留下來了,哀婉地說:「這兩天晚上都沒有見到你回來,我們都急壞了,生怕你遇和*圖*書到壞人。想不到真的遇到了。」
他語氣溫柔,可是蘇措迷迷糊糊中卻總覺得他有什麼地方和以前不一樣了,她頭暈得沒法思考,緩緩閉上眼睛,又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夢魘。
窗外風聲更急了。這番話說完,蘇措聽著聽著倦意襲來,靠著床頭,不說話。許一昊到底還是被這番話觸動了,終於扭頭離開;他擰開房門,跟門口那人短暫地對視之後,說:「你好好照顧她。」
「法國?」地勤小姐搖頭,「沒有法國的,兩點四十分到達的班級是從美國飛來的。」
蘇措笑笑,「師兄,我也沒怪米詩,你放心,這件事情沒有人會懷疑到米詩。只是,我不想再見到她。」「不會的,你不會再見到她的,」陳子嘉理了理她睡得亂糟糟的頭髮,「因為我,你答應米詩什麼條件,是嗎?可是你在答應她的時候,有沒有一分鐘為我想過?沒有誰能把我讓來讓去的。你到底明不明白,一直是我死乞白賴地跟著你啊,可是你總不理我。開始我以為你喜歡許一昊,後來蘇智又跟我說,給你時間——」
「她跟你說過這個?」蘇智沉默,「我們都差不多啊。現在我也覺得,她說得很對。」
到運動場的一路上,蘇措不停地被人行注目禮,指指點點。正是六月底,陽光毒得利害,穿著又厚又沉的學士服,每個畢業生都熱得冒油。蘇措排在物理學院的方陣里,感覺到胸口再次濕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還是血。
然而米詩已經不像是米詩了。她依然非常美,可是眉心發暗,面頰上流動著一股戾氣。可是她卻是笑著的,在青白色路燈的照耀下血色盡失,表情因此也格外詭異,「蘇措,你答應過我什麼?」
陳子嘉目光熠熠,「正是因為我的原因害得他的妹妹躺在醫院里,這種事情怎麼能瞞?朋友之交是真誠,這些事情,不能瞞。」
他強自鎮定的神色終於起了變化,疲乏,悲憫,愴然,無奈,太多的情緒如潮水一樣湧來,然後都不肯退卻,全部堆積在他的眸子里,「不要說傻話。」
她退後了幾步,疼痛使得她眼前開始模糊。倒下前看的最後一幕,是夜色里一道由遠及近的白色身影。她苦笑一聲,感覺到身子不斷下沉,下沉,最後終於著陸。
蘇措微微一笑,「是啊。再說,現在做什麼都於事無補啊。再說我也沒什麼大事,躺個把月就好了。反正也是放假,沒有關係的。」
蘇措一愣,「哥——」
蘇措苦笑,「哥哥,你難道還會不知道米詩家是什麼背景嗎?估計我死了都未必會掀起什麼風波的。你回來了又怎麼樣?你不回來又怎麼樣?她捅了我一刀,難道我能也這樣對她嗎?或者你去捅她一刀?」「陳子嘉當時不是也在?」蘇智一默,但隨後又苦笑起來,「算了,也不能指望他。陳子嘉對米詩本來就愧疚,他雖然沒說,但我覺得他每分每秒都在煎熬。」
「小傷,被人打劫了而已。」蘇措漫不經心地說。
踉踉蹌蹌站穩之後,她看到許校長站在陽光里,拿著她的畢業證,無聲地打量她。
她低下頭,飛快地闔上眼睛再飛速睜開;她先是看到刀片反射出青白的路燈燈光,光芒中似乎還瞧得見假山的輪廓;然後才看到血從胸口噴薄而出,彷彿一簇簇鮮紅的榴花,以瘋狂的速度蔓延著開過刀身和刀柄,最後開在沒有燈光的黯黑里。
他們去的時候食堂人已經不多,飯菜很少了。兩個人打了飯就坐在靠窗的位子旁。陳子嘉拿出書給蘇措,「看到你的文章里很多地方引用過《飛鳥集》,我想你大概很喜歡這本,這次帶回來給你,這本是英文原本。」
睡醒之後已經是晚上,外面漆黑一片,風聲如弦,急急拍打著窗戶。有個人站窗而立,病房裡沒有開燈,外面的月光微弱而薄,他的輪廓模模糊糊的,只能依稀看出他很高,蘇錯費力地把他的背影和外面的夜色分開,可惜怎麼也不成功。
看到許校長走近,蘇措示意楊雪把自己攙扶起來,她手臂一用力胸口又開始有種被撕裂的感覺,腳步不穩,沒有踩到地面上而踩到了輪椅前的橫杆上,整個人不可抑制地向前栽去,楊雪和前面男生同時扶住她,一個抓住她的右臂,一個扶住她的左肩,用力不均,蘇措感覺到胸口更濕,不過好在穿了學士服全黑,外面什麼都看不到。
咬緊了唇,蘇措想退一步,可是她背後是假山,實在無從可退。沉默片刻后,她說:「是的,我食言了。」米詩右手藏在身後,左手晃動著那幾張紙,聲音陡然溫柔:「你知道我多喜歡子嘉哥嗎?為了他我可以連命都不要,真的,我很小就開始喜歡他,喜歡了一輩子,我這輩子只愛他一個人。我都想象不到沒有他我怎麼活下去。可是他心裏只有你一個人。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了嗎?他說從頭到尾,他都當我是妹妹,從來不喜歡我。你看了這些文章了嗎?全都是他寫給你的,每個字都是他寫給你的。這些話,他一個字都沒跟我說過。在國外這一年,他還是在想你。如果你喜歡他,我也認了。可是,你從來就沒在乎過他。你憑什麼霸佔著他,憑什麼啊!你能為他做什麼?你從頭到尾都是在傷他的心。」
楊雪一愣說:「蘇措,我想起來了,你那堆書我忘記託運了,我得馬上去。」頭也不回地匆匆走了,知趣得過了分。
睡醒后蘇措查收郵件,驚訝地發現邵煒已經給了她回復,她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他都加了批註,她一邊看一邊讚歎,看完后她回復郵件感謝他,剛敲下兩個字,手就一動不動地僵在了鍵盤上:屏幕上清清楚楚地顯示著邵煒發過來的郵件時間顯示是凌晨四點。
說著他氣焰一下子沒了,「算了算了,他現在比我還難過,我也不去怪他了,他跟我說,看到你在醫院里躺著,他那瞬間覺得萬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說來說去,好像都是我的問題,我當時就不應該介紹你們認識,我這一晚上根本睡不著。我在想是不是我錯了,你日子已經過得夠艱難了。」
「為什麼?」盧琳琳傻傻地問。
楊雪詞不達意地解釋:「啊,許校長,她受了很嚴重的傷。」
蘇智重重嘆口氣。
再次醒過來時病房裡空無一人,蘇措靠著枕頭,靜靜坐了會,終於看到陳子嘉和_圖_書一手提著保溫飯盒推門而入。蘇措不語,側頭看著他走過來,把飯盒放在柜子上。
他坐下來,抓住她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上。這個從來衣著整潔一絲不亂的男生現在全然變了樣子,頭髮衣服亂糟糟的,眼圈四周半清半黑,幾天沒睡覺的人都不會比他的狀況更糟糕。那麼英俊的一張臉憔悴起來,只是讓人心碎。蘇措的手給他抓住,她能感覺到他渾身的每一處都在發抖。
「整整一天。」陳子嘉艱難地開口,在這一天里,他終於領教了什麼才能叫真正的度日如年。
「我一直沒跟你道歉,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跟你道歉。」蘇措緩慢地開口,「如果我是你,也不會原諒自己。真的,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因此遷怒於其他女生,她們沒有錯。也不要因此遷怒為止。你都沒見過他,也不了解他,所以請你不要怪他。」
陳子嘉看得面色一緊,細緻地扶著她躺下,叫來醫生。醫生看到房間里這麼多人,嚇一跳,把她們全部趕了出去。
「還有,這番話你別告訴陳師兄,」蘇措說,「我知道你們關係很好,什麼都談,可是有些話還是不要說的好。」
幾天後的畢業典禮,蘇措無論如何堅持要親自去領畢業證,楊雪氣得在病房裡到處轉,「你都傷成這樣了,床都下不得,還想去太陽底下站著一個多小時?我幫你把畢業證拿回來就好了。你不是不樂意讓人知道你病了嗎,現在怎麼又不怕了?」
「是啊。當時血庫里沒有AB型,難得他們的血型一樣。」
「是,就是這個。對不起,」蘇措自顧自地問,「如果那天我休克之後就死了,像我的爸媽,像我的爺爺那樣死了,你還會怪我嗎?」
他沒有食言,車子路過華大校門的時候,陳子嘉讓司機停下了車。
蘇措的畢業論文還是出了一點問題。她的英文不容樂觀,在把英文文獻翻譯成中文時遇到了不少問題,她找應晨和蘇智求救,可是專業名詞太多,他們能夠幫的也實在有限。加上指導老師是一心期望蘇錯的論文拿到優秀畢業生論文,對她要求嚴格;蘇措於是挑燈夜戰了數個晚上,咬著牙把文章改了再改,可謂嘔心瀝血。
光線透過紗窗已經減弱了不少,不再那麼刺目。蘇措只覺得揪心,別過頭,看著藥水順著細長的透明管子一滴一滴地流到血脈之中,很久后才說:「師兄,我什麼都給你不了你的,以你的條件,何苦?」
陳子嘉輕聲嘆了口氣,帶上了門。
陳子嘉猛然抬起頭來。忽然,他想試一試,縱然是堅冰,也總有融化的一天。
陳子嘉眼神陡然銳利,「以後不會了,我保證沒有下次。」
「你來接我?」陳子嘉語氣有點不確定,但是那種欣喜是藏不住的。說話間他已經走到她面前,把行李立在腿邊。他穿著白襯衣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有股陽光的味道,看上去與眾不同,彷彿那件衣服被他一穿就永遠不會過時,可見世界上是的確有氣度如虹這種東西的。
防不勝防地聽到這番話,蘇措大腦瞬間失靈,她猛然伸手緊緊覆住額頭和眼睛,喃喃自語般重複地說:「別說了別說了——」
蘇措抬起目光看門口,「她們快來了,不說了。」
鄧歌出主意:「我們應該去寫信給校長辦公室。」
前方的人群一陣嘈雜,楊雪興奮地回頭看了一眼蘇措,說:「啊,給咱學院發畢業證的領導是校長啊,今年咱們運氣不錯。」
他所不知道的是,蘇措再次沉入了夢魘。她的夢裡人人傷痕纍纍,離她最近的那個人,背對著她,站在懸崖上,像隨時都要掉下去。她一聲聲地叫他的名字,他終於回了頭。
一模一樣的問話,兩種完全不一樣的意思。其中的艱辛悲苦,哪裡又為外人所知?
蘇措沒抬頭,恍惚中聽到腳步聲臨近,手裡的那幾張紙掉在地上。她俯身去拾,卻被來人搶先一步拿到手裡。
「你強撐著去拿畢業證是因為江為止吧,你根本不是給自己拿畢業證,你是給他拿的,」陳子嘉笑笑,彷彿談論天氣一樣的口吻,「你知道的,我就在這裏等你。但是,阿措,你清醒的時候,更願意想念江為止而不是站在你面前的我,那你怎麼能說服我,讓我不想你而去想別的還不知道在哪裡的女人?你自己都做不到抽身而退,又怎麼能指望我做到?」
蘇措中氣不足,說起話聲音輕輕的:「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扣大帽子,事情發生前,沒有人能料到的。本來就是計劃不如變化快,沒什麼。」
「不要告訴別人。」蘇措把頭側過去正對他。她一點力氣都沒有,就連這麼個小動作牽動起來胸口都宛如火燒,斷裂般疼,更不消說開口說話,幾乎每一個字都是用餘下的生命說出來的,「誰都不要告訴,蘇智,我伯父伯母,楊雪她們……都不要說……」
蘇措伸手在他面前一晃,繼續問了一次。
楊雪無語地看著蘇措還在對著電腦奮戰,嘆口氣:「估摸著當年曹雪芹寫紅樓也就你這個分上了,其實,我看你翻譯得挺合適的,還改什麼啊。」
蘇措的目光漸漸恢復清明,淡淡地說:「陳師兄,麻煩你出去一下。」
楊雪把手指放到唇邊「噓」了一聲:「咱們說就可以了,千萬別讓蘇措聽到。」
蘇措別開臉,也別開目光,「嗯」了一聲,笑眯眯地開口:「孩子只能寵,不能慣的。不過,你那時也是孩子,怎麼都怪不到你頭上。大家都吃一塹長一智吧。」
陳子嘉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好幾次神色不定之後終於恢復到正常的顏色。他關上病房門,順帶著拉上門上的窗帘;隨即重新落座,打開保溫杯,把粥倒了出來,溫和地說:「這是大棗和枸杞熬的粥,非常補血。」
「嗯,我有數。」兄妹倆很少這麼推心置腹地說過話,蘇措疲憊地笑笑,她有點不管不顧,平時絕不會訴諸于口的話居然就那麼說了出來,畢竟電話那頭的人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傾訴的對象了,「我想起那年劉菲師姐跟我說,我跟他們不是一類人,現在想起來,她真的看得很遠。」
蘇措閉上眼睛,「與其想這個,你們不如想想怎麼給我弄點吃的,食堂應該開門了吧。」
見到她也這麼晚不睡,邵煒相當吃驚,「怎麼了?」
「此一時彼一時。你推著我去吧。」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