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希望

蘇措情緒激動,險些撞上半開半掩的門,跟屋子裡眾人點頭示意之後,她去走廊接電話。
「早。」邵煒站到蘇措身邊。
這輕微的觸碰讓邵煒眼睛里的清明回復,他慢慢直起身子的同時退後一步,露出抱歉似的笑容,說:「對不起啊,小師妹。我只是發現,我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喜歡你。」
「啊,結婚啊——」一陣西北的夜風吹過後,蘇措終於反應過來他說什麼,大笑出聲,「恭喜恭喜,蘇智啊,你終於把應師姐娶進蘇家大門了,真了不起。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叫她嫂子了。不過你們怎麼不事先告訴我一下,我也好準備賀禮。」
「沒有。」蘇措恢復常態,「陳師兄,沒事。」
「事先告訴?一早就發郵件告訴你了,」蘇智抓到語病,「手機也經常關著,我打十次起碼有九次不通。」
大家都把手舉起來。
那晚大部分人決定在活動室熬通宵;沒有人再跳舞的時候她回了宿舍,回來之後卻發現剛剛的困意不翼而飛。既然睡不著,蘇措索性縮在被窩裡讀一篇論文,是一位極有名的物理學家的最新一篇關於重離子核裂碎反應的一篇文章,這段時間在國際上非常轟動。
勉力讓自己笑笑,蘇措看到電腦上面清清楚楚地看到時間顯示零點零一分。畢業之後這兩年的新年,陳子嘉都會打電話給她,從未間斷。
好容易盼到一個周末,提前做完工作后,一伙人跑到邵煒的宿舍自己做飯吃。邵煒雖然頂著本研究院最年輕研究員的名號,但做人做事都毫無架子;加上他廚房裡什麼東西都有,大家自然樂得往他那裡跑。
蘇措一樂,「你放心,估摸著這個世界上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會肯讓你當伴郎了,你去哪裡攢經驗呢。還不如直接跟別人學學做新郎的經驗。」
積雪全部化盡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下旬了。
蘇措朝有燈光的房子走過去,上前叩門。很快有人出來開門。
邵煒忍不住手心發癢,為她緊一緊圍巾,「你看風景,我看你啊。」
除夕晚上,沒有回家的學生和老師在活動室舉辦了一個小型的晚會,雖然活動室簡陋得很,但是柔和的燈光卻恰到好處,但是五六十人聚在一起,不分上下級不論師生都打成一片,氣氛罕見的好,就連趙教授臉上都露出了微笑。
拿著那篇文章看了不知道多久,蘇措拿起枕頭邊的手機開機。剛一開機電話就叫起來,她盯著那個亂碼一樣電話號碼良久,終於摁下了接聽鍵。
很快繞進了一條小路,一條積雪寸余深的小路,行人很少,積雪上沒有任何腳印。沿著小路小路盡頭有一扇虛掩的紅褐色鐵門。
站在高台朝四下看去,遠近的一切盡收眼底。樹木彷彿給淹沒在這場大雪裡,也模糊了影子,低矮成片的灌木,全都給雪蓋住,只露出頂上的幾跟枝條浮在雪層上面。
「什麼?結婚?」蘇措驚訝莫名地叫出來。那叫聲嚇了所有人一跳,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鐵門外有立著一塊醒目的石碑,蘇措看到碑上「含元殿遺址」幾個大字,心頭湧起溫暖的感覺。邵煒一笑,「你以前說過你想來看看的,我就帶你來了,下雪之後來看最好。」
「山區里的齊家屯希望小學。」蔡玉解釋說,「你看的那片是操場,明天一早,你就會看到孩子來上課了。」
她收拾行李的時候,邵煒來找她。看著她裝了整整一書包的書,詫異地問:「準備出門?去什麼地方?帶這麼多書做什麼?」
油開了,煙從鍋里躥出來,起初是一縷一縷的,後來則大片大片地升到空氣里。蘇措慢慢地轉身過去,轉身把洗凈的魚塊倒進了鍋里。鍋里頓時炸出響聲,這個時候,她彷彿聽到他在後面輕聲嘆氣。
平時的研究工作總是那麼繁忙,一年的時間伴隨著西北高原的再綠再黃飛快地過去了,不給人喘息的機會。好像是那個李迫大夢的故事,睡下時還是年初,睜眼時已經到了年底,一年半的時間彈指即逝。其間,蘇措跟大學時的朋友同學聯繫得少,起初還能一個月一個電話,可後來大家都忙,電話也不常打,只有生日節假日的幾句問候。
「是挺遠的,」邵煒指一指蘇措,「看哪裡都差不多,都不曉得她怎麼記得路的。」
這麼刻苦也是卓有成效的,起初是她的勤奮得到了導師們的一致公認,幾個月後再有人談起她都感嘆著說,真是個很有想法,思維靈活的女孩子啊。
蘇智停了停,鄭重其事地開口:「阿措,今年夏天,陳子嘉來過法國一次。你受傷那事,我怨憤難消,幾乎跟他割席斷交。可上次他來法國的時候,我嚴肅地跟他談了談,我希望他放棄你,讓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願意在大西北一輩子,就在那裡待一輩子;你願意懷念一個人,就懷念一個人。其實外人看著慘淡,只要你自己覺得好,就行了,我希望他不要干涉。你猜他怎麼回答的?」
「這些都是趙教授的,她丈夫以前是鋼琴家。那年我們說要搞活動,也需要曲譜,趙教授就讓我們去她那裡搬,她的房間和*圖*書里好像還有好幾箱子,」另一人走過去,同樣翻看起曲譜,「小蘇,隨便找個你會的曲子彈吧。」
「他那時候說,『我要的是她,等的是她。蘇智,放棄蘇措,這不可能。這輩子,不論用什麼辦法,我都不會離開她,我不會讓她在對江為止的懷念里過一輩子。過去的就應該過去,她這一輩子,不能這麼下去。』阿措,你也許沒看到,但是這幾年,他在美國的日子真的不好過。你畢業的時候,我為什麼騙你去機場,因為我同情他。他喝醉了酒,半夜的時候給我打電話,說很想你,說想見你。我認識他那麼多年,只看到他失態過兩次,都是跟你有關啊。
電話是蘇智那邊打來的,在法國正是下午,那邊熱鬧得要命,歡歌笑語不斷,蘇措聽著聽著也就微笑起來。
那架有些年頭的鋼琴隱蔽地藏在角落裡,沒入了燈光深處,顯得很落寞。一縷燈光照在黑色的琴蓋上,似有若無,那光芒讓蘇措失神,直到邵煒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頭。她回頭看到諸人期待與遺憾皆有的表情,於是站出去一步,點點頭說:「我會。」說完看到每個人臉上大喜過望的神情,又立刻補充了一句,「不過好些年沒再彈,手都生了,還有曲譜也記不準。」
前面就是灶台,進不得,沉默半晌之後蘇措終於回頭,鼻尖恰恰擦過他的。兩人距離太過接近,蘇措只能看到他如深潭般的眼睛和兩道幾乎快給頭髮遮住的劍眉。認識了若干年,她是頭一次發現他的眼睛是褐色的,在燈下一晃,極其透明。
可以想象出他們幸福的樣子,蘇措掛掉電話后心情大好,嘴角的笑意長久不散。她回到邵煒的宿舍,裏面也很熱鬧,電腦里放著一部若干年前的喜劇片,看得大家拍桌子,笑得前仰後合。平時大家都被數學物理折騰瘋了,一兩個月都瞄不上一眼電視,去電影院看電影更是天方夜譚一般,現在這麼開懷也是難免。
還沒進屋蘇措就接到了起碼兩三個月沒聯繫的蘇智的電話,第一句話就單刀直入,語氣不容辯駁:「阿措,我跟應晨下周結婚,你馬上來法國參加我們的婚禮。」
裏面的一切早被歲月沖淡稀釋得只剩下片段,可那些碎片里全是他的影子。開學前一天,她在音樂教室外聽到悠揚的鋼琴聲,於是輕輕推門;英俊少年端坐在鋼琴前,雙手在琴鍵上滑動舞蹈,她後來知道,他彈的那首曲子是正是拉赫馬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一曲畢,少年抬頭看她,對她微微一笑。她腳步不受控制,朝他走過去,這就是最初。
他笑起來眼角有了幾條細細的紋路,雖然不多,但是每一條都很深,蔓延到了鬢邊的頭髮里。
那天的冬天據說是若干年裡最冷的一次,有一半的時間都在下雪,蘇措回家過了個年再回來發現積雪還是滿地,到處銀裝素裹,美不勝收。
開門的是個年輕的女子,戴著一副眼鏡,看到蘇措,她露出個久違的笑容,攜著她的手進屋。藉著燈光她看到蘇措身後眉目疏朗的男子,一愣,用詢問的目光看向她。
「這些話不應該我說,但我不說,你也許一輩子不會知道你身後的很多事情。有時候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鐵石心腸?那樣的人才可能做到對陳子嘉完全不動心。但你不是那種人。這麼多年的接觸之後,你不可能對他毫不動心,只不過,你的理智永遠勝過你的感情。阿措,我寧願你笨一點,沒心沒肺一點。那樣,你們都解脫了。你的問題,是聰明和清醒。」
「爸媽今天也來法國,打算年過完了再回去,」蘇智笑道,「他們知道你忙,所以來的時候也沒叫你,但是機票卻給你預訂好了……」
蘇措硬生生地把「為什麼不結婚」這句話咽回喉嚨里,問了又能怎麼樣?不問又能怎麼樣?她覺得眼睛酸疼,她想說「對不起」,可這三個字猶如千斤,堆在她的喉嚨,哪裡還說得出什麼話?簡直不能再談下去。
說歸說,可是真的吃完了飯,還是邵煒搶先一步給了錢,蘇措攤手,「是你不讓我給錢的。」
信步朝前走去,真實的感覺又回來了。那麼大一片場地堆積著白雪,白得不可思議,讓人都不忍心踩上去。空曠的四周,除了他們再無旁人。每踩一步,都會引發出積雪咯吱咯吱的聲響,然後回頭,可以清晰地看到兩行腳印。
邵煒抱著胳膊站著,看到蘇措臉上的笑容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幸福的味道,他雖然累得厲害,可是那種笑容和神采是他從沒見過的。看著看著,他心頭泛上莫名的惆悵,愉快苦澀兼而有之,可以意會不能言傳。
那年寒假蘇措第一次沒回家過年。研究院放了幾天假,她縮在寢室里大睡特睡,彷彿要把這一年欠下的瞌睡一鼓作氣地補回來。醒過來的時候她就上網,祝福所有認識的人春節快樂,又讓蘇智把結婚照傳給她。
穿過一道小溪和一快空地,蘇措在一片低矮的小房子前停下,說:「師兄,到了。」
「蘇智結婚了?」邵煒笑著問她。和_圖_書
研究生的基礎課程學習是在西部的一所大學里學的,為期一年半。那所大學雖然不及華大那麼有名,但在國內也是一流的大學,城市是有名的古都,千多年來都彪炳史冊,隨便挖個坑就能挖到瓶瓶罐罐。彷彿所有的風光全在那一千年曆耗費掉,現在看上去也就是個普通的大城市而已,如果不是無處不在的遺址,也跟別的地方沒有差別。
蘇措現在的室友都比她大一些,也都是物理系的,在寢室的時間不多。其中一位已經結婚,一位預謀結婚,另一位和蘇措一樣本科同級的女生則跟男朋友在校外租了房子同居;蘇措跟她們沒有太多的共同語言,平時見面少,都是各干各的事情。她除了上課幾乎可以一整天都不說話,她有時候想,像大學時代的那種友誼似乎一去不復返了。
「那也的確是。」蘇措感慨地說。研究所的確是前不著店后不沾村,進進出出都要檢查證件,一般的菜什麼的還都是托食堂師傅買回來的。
的確很多年沒彈過琴,但《梁祝》是蘇措曾經彈得再熟不過了,幾小段之後她就找回了感覺,思緒也不由自主被給這首曲子牽引著帶走了。每個音符從她手下跳出來的時候,彷彿時針就無聲倒回去一點。她逆著來時路往回走,追溯著過往的痕迹,起初,在大三的那個暑假門口停留,小提琴的弦聲在那裡盤亘不去,大聲歌唱;然後再往回,往回,最後終於回到早已不復存在的那個高三——
大學跟蘇措要念的研究所離得不遠,幾個小時的汽車也就到了。邵煒一旦有了假期都會來學校找蘇措,他自小長在這座古都里,對周圍的一切都很了解。他帶著她去市裡有名的一些景點參觀;餓了,就去街邊小店吃熱氣騰騰的刀削麵羊肉泡饃。
「小師妹你真是讓我慚愧,」邵煒重重嘆氣,「有時候看到新聞報紙中也有提,可我們都沒那個心。」
「我知道你會喜歡,」邵煒伸手在空中一比劃,笑著說,「幾年前我來過這裏,當時的情景跟這番景象一模一樣,滿地積雪竟然沒有一個人踩,這裏好像全變成我一個人的。」
「別擔心,這裡有的。」邵煒在鋼琴背後的紙箱里翻出一沓曲譜,邊撲著上面的灰邊說,「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但是應該還能用。」
好在這時電話提示說有別的電話撥入,她就掛了電話。
那整個一年裡,對蘇措生活造成影響的只有趙教授因為心臟不好而生病住了院這一件事。蘇措沒有見到過在學術上比她還認真的人,就算住了院還在看書,對學生要求更加嚴厲。
一個十歲左右小男孩蹦跳著來到蘇措面前,從破舊的書包里翻出一本數學書,喜滋滋地問她:「蘇老師蘇老師,這道題目怎麼做呢?」
蘇措十足玩笑語氣:「剛剛我在看蘇智結婚的照片,也看到你了。真不知道他怎麼有那個膽子請你當伴郎的。」
蘇措「嗯」了一聲。
窗外飄著細雪,屋子裡卻溫暖如春。邵煒笑起來,露出了一對酒窩,「你以前沒機會吃這些吧。現在得感謝我不是?」
蔡玉讓二人坐下,說:「走了這麼久的路,很累吧。」
四月的清晨天氣有點偏涼,在山間放眼望去,皆是層層青山,空氣清新,不帶一點雜質,風景雖好,可是代價亦大,偏僻得難以想象,幾乎快被世界遺忘。蘇措跟蔡玉起床得非常早,蔡玉在廚房裡忙碌的時候,她就站在那片並不能算作操場的操場上,眺望著遠處的山巒。就在這樣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山窪里,居然生存著一所只有一位教師,學生不超過二十人的希望小學。
邵煒昨晚打地鋪睡的,睡眠質量不算好;好在平時他們都是熬夜成習慣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他看著她,笑問:「你怎麼知道這裏的?你跟蔡玉好像很熟悉?」話音一落,他看到蘇措含笑的面孔,補充道,「我知道,我的問題實在很多,如果你不想告訴別人,可以不用回答。」
邵煒已經拿起她的書包,笑容狡黠,「有趣的地方我當然要去。」
蘇措盯著那幾條紋路,慢慢地說:「師兄,你也應該交一個女朋友了。嗯,你找個女朋友還不容易嗎?」「小師妹,有時候你也真狠心,」邵煒神色變一變,唇角輕輕抽動,到最後演變成一個苦澀和痛心兼而有之的笑,「有時間的話我會的。你也幫我留心著點。」
「你笑話我?」陳子嘉笑說,「我們當年說好了,誰先結婚就給對方當伴郎。這也是我第一次給人做伴郎,沒有經驗啊。以後就好多了。」
起初那邊也不著急,但電話這頭的沉默得太久已經呈現出一種隱隱不安的意向,聲音緊張起來:「阿措,怎麼了?怎麼不說話,沒出事吧?」
邵煒目光莫名地看她一眼,「新郎新娘都是最美的。」
蘇措想,也許多一個人去也不是壞事。那時是清晨,兩個人一早出發,中午時分到達坐落在省內最西處的那個小縣城,然後從縣城搭大客車再到鎮里,再從鎮里搭了一輛送貨車下鄉。下鄉的山路崎嶇,基m.hetubook.com.com本上不能稱作路,只能稱作一條通道。路的一側是懸崖峭壁,另一側是繁茂的樹林。他們給顛簸得腸胃都絞成了一團,冷汗浸漬全身。終於貨車走了大約十多公里后就再也無法行走,他們只有步行。足足走了兩個小時的山路到達那個名喚齊家屯的小山村,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兩人都累得要命,邵煒起初還在講笑話,到後來已經累得半句話都沒有了,沉默地走著,既不問目的地也不問還有多久才到。
蘇措沒回答。
邵煒只是看著她。她今天穿著深紅色的格子大衣,站在雪裡楚楚動人,眼睛流淌著靈氣,渾身上下是一種近似雪的氣質,好像也是從天上來的,不染半點纖塵。
真的進了那個粒子實驗室,蘇措才知道那兩位師兄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了。她的專業是理論原子物理,主攻方向是微觀粒子的深層物質結構和重粒子碰撞,這項工作涉及到的物理理論幾乎到了艱深的地步,沒有太多先例可用遵循。往往先提出一個想法,再建立起一個數學模型,大量地計算,再想用想方設法地實驗。她的數學相當不錯,可是很多時候還是需要邵煒的幫忙才能完成數學這部分的工作;至於實驗,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體力活了。這門學科必須要跟世界緊密結合,每天都要留意外國物理學界的最新動態。蘇措自覺跟別人有差距,每天刻苦攻讀各種資料。大家都打趣說,蘇措的房間是研究院里的燈塔,不論多麼夜深,只要朝她那裡一看,都可以看到光芒和希望。
蘇措伸手捏捏自己的臉頰,好半天才確信自己依然活著。
書念完了工作了,也確實該結婚了。蘇措感慨萬千。蘇智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之後就去了一家極有名的跨國公司總部工作;應晨則做了翻譯官。二人前途和愛情一片光明。
廚房裡的燈很亮,比外面的房間亮太多了,簡直是晃眼,蘇措花了幾秒鐘才適應這種亮度。她看到邵煒正在切菜,魚已經收拾好了,放在磁盆子里。
邵煒不以為意,領著她朝公車站的反方向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那好啊,」蘇措笑,「這頓我請吧。」
「是嗎?」陳子嘉只笑,愉快的笑聲在電話里什麼都聽不出來,「又不結婚,學來幹什麼?」
這時有人高聲叫他們進屋。沒有人看春節晚會,房間的那台高清晰的大電視已經給關掉了。老師們都已經走了,只剩下三十多位研究生,熱火朝天地商量今天晚上剩下的時間幹什麼,邵煒笑著提議跳舞,人人都連聲叫好。錄音機放音樂的效果並不好,又恰好活動室里有架鋼琴,有人就說:「可惜啊,要是有人會彈琴就好了。」
掛上電話之後,蘇措對著空茫茫的宿舍,眼前一片茫然。她把頭埋在膝蓋之中,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我何嘗不知退一步海闊天空。只是,過去的又怎麼辦?」
研究生認識的同學比本科生少一些,相交都不深;蘇錯還是依然獨來獨往,上上自習,去圖書館看書,提前課外的課程,成績一如既往的優秀,英文依然叫她覺得無奈。
「我陪你去,」邵煒提一提她的書包,「好沉。」
這樣壯闊的景象使得蘇措彷彿成了化石,她怔怔立在最高的台階上,任憑風雪拍打面頰吹亂頭髮,手足都不能動彈。在這種古都,風雪彷彿都跟別處不一樣,瀰漫著一股沉重,孤寂的歷史氣息,每一聲彷彿都在訴說著這裏曾經發生過的故事,彷彿只有那些消失的故事才是真實的,其他的,包括現在都是虛無,沒有人存在,沒有任何東西存在。
蘇措示意邵煒去看那個忙碌的身影,「師兄你是在說我啊。跟蔡玉比起來,我算什麼?你知道她在這裏教了幾年書?從她高中畢業后就到現在,十年,整整十年啊。幾乎都是她一個人扛起了這所學校,支教的大學生也來過,不過都是來了又走。起初這所小學,你以為是這個樣子?那時候教室壁上到處是洞,夏天漏雨冬天漏雪。她只有用泥把牆縫、屋頂抹上才能上課。可是這麼些年她半句抱怨都沒有提過。」
「是我哥哥。」蘇措抿嘴笑著,這幾天的疲憊一消而光,眼睛里光華流轉,讓在場的男士看得都是一愣,「今天晚上我來做飯吧,你們誰喜歡吃辣的?」
「還成立男權協會?」蘇措白他一眼,「你不怕研究所里女生太少,你連個女朋友都找不到?」
一陣風吹過,蘇措這是才終於覺得涼起來。她把手放到衣兜里,笑眯眯地點點頭,「太震撼了。我只顧看這一切,什麼都忘記了。」
研究生的假期幾乎成了擺設,能不能真的放假全憑著老師的一個意思。尤其是如果在放假前一個月得到要求說要做一個新的項目的時候,同是理論原子物理專業師兄師姐們就開始齊聲嘆氣,這個寒假將被大大縮短。他們五個人加上數學組的邵煒和三名研究生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兩眼發直,一隻眼睛盯著顯示器上的數據,一隻眼睛緊張地盯著那台據說造價若干百萬的加速器,不敢有任何閃失https://www•hetubook•com.com
蘇措笑著為二人介紹:「這位是蔡玉蔡老師,齊家屯小學唯一的老師;這位是邵煒,我的師兄。」
翻一翻書,蘇措有點詫異,「小飛你不是三年級嗎?怎麼在看六年級的課本?」
箱子里的曲譜全得有點不可思議,從肖邦到貝多芬都有且全。蘇措彎腰,一本本地翻看。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就是《梁祝》,每個樂章都有。蘇措手一抖,拿了起來擱到了架子上,開始試音,音色很准,好像昨天才人給調過的。
蘇措半蹲著,笑容滿面地看著那群孩子。
十多個年齡不一的孩子們這時翻山越嶺地來上課了,他們大都來自四村八鄉,穿得很樸素。孩子們看到蘇措一個個喜出望外,熱情地湧進來,一口一個的「蘇老師」,叫得脆生生的。
邵煒站在她的房間里感慨:「男生兩個人一間宿舍,女生一個人一間,真是太重女輕男了,不公平啊不公平。我看有必要成立個男權協會。」
大學畢業也兩三年了,這期間她確實參加了不少師兄師姐的婚禮,可是現在結婚的是蘇智,她實在太震驚且意外,大腦暈乎乎的。
春暖花開到四月的時候,他們的項目終於趕完了。蘇措他們小組每個人都得到了十來天的假,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大家興奮地互相問「去西藏玩怎麼樣」、「去九寨溝玩怎麼樣」的話語,問到蘇措的時候,她猶豫一下,禮貌地拒絕了。
蘇措忽然發現論文上的字開始扭曲著,她怎麼也看不清楚。她緊緊抓著手機,又以同樣的力度咬著唇,一言不發。
那神情使得蘇措想起了一個人,她失笑,側頭看邵煒在一旁失神,便指一指他,「小飛,這道題目去問站在那邊的叔叔,老師告訴你,那位邵叔叔是咱們國家很有名的數學家呢,所以啊,肯定講得比我好多了。」
「那做水煮魚吧。」蘇措笑盈盈,轉身進廚房。
邵煒上前同她握手。這一握讓他愕然,他看到對方有著和年輕不相稱的手,布滿了厚厚的老繭,摸起來非常硌手。他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個鄉村女教師,容貌並不出色,可是神色堅定,眼睛清澈。
蘇措低聲下氣地連連賠笑。她以前的數個郵箱全都廢棄了;在實驗室的時候人人必須關機,蘇措成了習慣,哪怕是平時也很難再想得起開機;而研究所的電話她沒告訴過外人。
「是我自己跟著來的。」邵煒站起來掀開窗子朝外看,「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
「沒什麼不能講的,」蘇措回憶,「上大學的時候我曾經資助過這裏的兩個小孩念書,她寫信謝謝我,就認識了。義務教育普及后,我就買了書寄過來。這幾年我跟蔡玉時常寫信,互相之間也很熟悉;三年前我來了這邊上研,離得近了,有時就來看一看。」
「感謝啊感謝,要不要我準備給你立個排位,天天燒炷香?」蘇措笑著跟他廢話。
放下菜刀,邵煒遺憾地說:「現在又這麼忙,那去不了。」
蘇措抬眸朝遠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幕叫她震驚得說不出來的畫面。那是一片極其開闊的場地,積雪覆地,漫天皆白。天地之間毫無輪廓。只剩下那片遺址傲然從雪地里挺拔|出|來,幾乎是騰空而起,壁上青色的磚石讓皚皚白雪那麼一對比,竟然變成了黑色,色彩對比強烈,從而本來就巍峨的高台更加巍峨。
邵煒回頭打量校舍。一個小院落,幾間矮房子,鍾就掛在一間教室的檐下;操場中央,還有一桿國旗。
但是研究所的宿舍的條件比大學里的的確好得多。整個研究所一共就一千多人,研究生四百來人,女生少得可憐,所以研究生和普通的研究人員全都住在一棟樓里,一個人一間宿舍。幾棟宿舍湊成了一個四合院,大家也懶得打電話了,經常找人就是扯著嗓子吆喝,不讓所有人都聽得到就是不甘心。
她洗完手來到灶台前,麻利地往鍋里倒了小半鍋油,然後又開始調佐料。邵煒盯著她白玉般的側臉發了會呆,「嘖嘖」贊了兩聲,說:「小師妹,你好像是武俠小說里的那種奇人一樣,深藏不露的,一旦出手就嚇壞一干人等。」
蘇措百思不得其解,問邵煒:「為什麼這裏哪怕是間雞毛小店裡的小吃都這樣好吃?」
「沒什麼好招待的。」蔡玉給兩人到了兩杯熱水,笑容有點歉疚,「蘇措,我不知道你要帶人來。」
邵煒聽到蘇措跟一個小男孩在算計自己,當下真是哭笑不得,不過剛剛的惆悵不翼而飛,心裏沒來由地湧上了某種溫暖。他看著那群孩子純真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蘇措為什麼總是到這裏來的,他微笑著想,康德的說法也未必正確,世界上除了星空和人類的道德準則之外,還有孩子的眼睛同樣是最奇妙的。
邵煒若無其事地笑笑。他第一次來蘇措宿舍還是這學期開學初的時候的事情了。那時候她剛剛搬來,房間一點煙火氣都沒有。而現在完全不同。房間稍微有點凌亂,枕頭邊一摸就是書,可這樣亂亂的感覺,給人的感覺溫暖得多了。
「我還是第一個祝你新年快樂的人?」陳子嘉含笑說,「我打了m.hetubook.com.com好幾個小時的電話,好在最後一刻你終於開機了。」
「邵師兄。」蘇措也靠在陽台上,輕輕叫了他一聲。
風聲陡然大起來,呼嘯地把這句話也跟著帶走。蘇措沒有聽到,她蹲下去,抓起一把雪,再斜了斜手心,看著它重新飄到地上。
邵煒兩道眉毛寫了個倒八字,「那倒是不必了,還不如現在天天給我燒燒香,請我吃個飯什麼的。」
蘇措失笑,「你說得對,可是我偏心。」
「下周舉行婚禮,」蘇措一臉釋然,「我的哥哥到底成了別人的丈夫。」
她一猶豫,還是走了過去。那晚之後,蘇措再沒跟他單獨說過話,第一是因為忙,第二是她不知道要說什麼。
基礎課程結束之後蘇措開始勞師動眾從大學大包小包地搬到研究所去,反正是從一個宿舍搬到另一個宿舍而已,也沒什麼分別。
這個房間簡陋得讓邵煒吃驚。昏黃的土牆一碰就會「撲撲哧哧」地掉灰,這房間既是書房又是卧室。那張瞧不出顏色的桌子上面放著書和練習本;檯燈黯淡的燈光毫不留情地加劇了四壁的殘破和簡陋,至於簡陋的木床,完全沒入了角落裡,在燈光照不到的黯處。
兩位師兄出了病房就唉聲嘆氣吐舌頭。蘇措不明所以,詫異地看著他們;那兩位師兄擺出沉痛的面孔,其中一位還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你現在還沒到研究院來,來了之後你就知道了。」
蘇措假裝思考了一會,「如果不行,你就去刮一下他的鼻子。」
蘇智交代著細節,蘇措想插話但是失敗了,應晨笑著一把搶過電話:「阿措,你快點過來。」
蘇措點頭,「可不是呢。不過想一想他們應該是最美的新郎新娘了。」
蘇措端著一杯飲料,走到寬闊的陽台上散心。她這時才發現邵煒也在,他斜靠著陽台,手臂搭在欄杆上,靜靜看著一樓陽台外只剩下殘枝的花園。她轉身想走,邵煒已經回過了頭,笑著對她揮手示意。路燈的燈光下,那笑容不甚真切。
「你等等。」邵煒叫住了她,從牆上取了條圍裙下來,站到她身後,「穿上這個再忙,免得把衣服弄髒了。」
蘇措滿手都是澱粉,只好舉起雙手讓邵煒幫忙穿上;片刻后圍裙還沒繫上,後頸卻開始有些發癢,一股溫暖的氣息停留那裡盤亘不去,急促的呼吸聲響在她的耳畔,兩隻手也不知何時停到了她的腰間。
那聲音如此果斷,蘇措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連連搖頭,「那地方很遠的,你不會真的想去。」
「阿措,」那個熟悉的聲音溫柔地說,「現在好嗎?」
看到蘇措進屋,一名師姐最先問出來:「你剛剛說誰結婚了?」
小男孩名叫齊小飛,容貌端正,眼睛明亮,除了衣服破舊,半點也不像是這樣一個貧瘠的山村裡長出來的,明顯比其他孩子看起來不一樣。他嘟嘴:「三年級的數學都太簡單了,我早就看完了。」
「起初沒告訴你就是怕你這麼對我,避之不及,」邵煒看似若無其事地笑笑,「大學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了。你總是笑著跟喜歡你的男生劃開距離,人人都無計可施。」
邵煒終於鬆了口氣。在星空下大山深處並且是那種絕對的黑色,適應得久了幾乎可以看清楚那些土房的結構,還可以看得到有燈光從一間房子的門縫下透出,隱隱約約並不真切。
因為每天早上又得絕早,半夜三更才回宿舍。大家都用「兩眼一睜,忙到熄燈」來形容所謂的凄慘狀況。
「剛剛看到我,就準備走了?」
大一點的孩子們已經知道數學家這三個字代表的是了不起的人物,一下子朝邵煒涌過去,纏著他問東問西;齊小飛卻沒過去,還留在蘇措身邊問:「真的嗎?」
整整一年後陳子嘉再聽到這把清悅的聲音,他的心跌回肚子里,只覺得渾身一松,「沒事就好。」
蘇措笑意一深,「我以前還覺得你會做飯更讓我吃驚呢。」
蘇措刮一下他的鼻子,「當然,蘇老師什麼時候騙過你。邵叔叔數學非常厲害的,不信你去考考他,隨便問他兩個數相乘的結果,他都知道。」
蘇措無意識地翻了幾頁書,脫口問:「他說了什麼?」
「這麼厲害啊,」齊小飛板起小臉,用一種極富懷疑精神的語氣問,「如果他不知道怎麼辦?」
門口是一條小路,一個老人正在清理一條路。看來他的工作剛剛開了頭,蘇措想去問路,他只是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高聲喧嘩,然後朝後一指。
「是要出門。」蘇措回答著,一刻不停地收拾著衣服。
蘇措忽然覺得脖子上一暖。她回過神來,邵煒正把他的圍巾套在她的脖子上。圍巾上還帶著他的體溫,非常溫暖。
蘇智說:「陳子嘉有沒有給你打電話?」
「在這個地方工作,不會做飯怎麼行。」邵煒一指外面的那群人,愉快地說,「別看他們坐著不動,其實每個人都會個拿手菜,不過材料不夠,也沒辦法了。」
在大家的印象中,總覺得蘇措是那種站到哪裡都會是一幅畫的女孩子,而這樣的女孩子通常是從來不會大喊大叫的。
蘇措對他點頭示意,「師兄你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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