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張晨，香香的老公趕緊兩手並作一手，騰出一隻手來和張晨握手，香香嘴裏一迭聲地叫著，謝謝啊謝謝張晨，幸好有你們，這破劇團，大過年的，連一張草紙都沒有發，不然，我們都沒臉回家過年了。
早二十年，香香在劇團，就是譚淑珍現在在劇團的角色，香香的名字，還是從那時叫起來的，她全名叫什麼，好像也沒人知道，連演出的時候，幻燈機在舞台邊上的牆上，打出的字幕里，她的名字也是香香，現在她上台的時候，往往是演譚淑珍的娘，或者婆婆。
劉立桿把照片翻了個面，看到後面自己寫的一行字，「放飛思想，但不放飛我們的愛！——贈給我親愛的珍！劉立桿1988·10·27」。
張晨笑笑，轉身走上樓去。
張晨看著香香和香香的老公走出去，經過小武身旁時，小武作勢要去搶他手裡的東西，他趕緊逃到一邊，香香大罵著小武：
「你他媽的什麼意思？」劉立桿回罵道，「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家裡老人的。」
兩個人走進桑樹林，張晨用螺絲刀在一棵桑樹下挖著，表面冰凍住的一層挖開以後，下面的泥土很鬆軟，張晨用螺絲刀一下一下地朝泥土裡插著，然後用戴著手套的手，把泥土一捧一捧地掏開，很快就掏出了一個坑。
「老貴呢？」
張晨正要上樓，就看到香香和她的老公從樓上下來，兩個人肩上都背著包，香香的老公一隻手提著一份年貨，香香手裡抱著那兩箱的方便麵，香香的老公是團里的劇務道具等等，反正就是個和*圖*書木工，以前每天跟在張晨後面，聽張晨指派他干這干那。
小武點了點頭。
張晨想自己抱著東西過去，又擔心這個時候，劉立桿正好從樓上下來，又跑去了辦公室，張晨和小武說：
小武的頭朝辦公室那個方向甩了甩。
劉立桿走進房間，打開燈，就愣在了那裡，他看到房間里很整潔，根本不像是好久沒人住的樣子，譚淑珍有這個房間的鑰匙，一定是她，經常地來打掃。
劉立桿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和小武說，滾吧滾吧，搞得好像就不見面似的，你初六回來，我們還沒有走呢。
小武還是搖頭，他說我不要。
「那好張晨，不多說了，我們要去趕車，初七再見，對了，一定要把你老婆和兒子帶來，聽到沒有，全團的人都想見見他們。」
船剛剛靠岸，會停十分鐘，三個人站在那裡，張晨和小武說：
劉立桿明白了，這房間里，譚淑珍確實是進來過，但她進來，不是來打掃，而是來清理自己的痕迹的，清理得這麼乾淨，還真是譚淑珍的風格。
但劉立桿知道，她十有八九，一定是在想他們的未來，想她那兩個煩人的父母親。
擦不去的，就像我們再也回不到我們的過去，我們也沒有辦法去改變我們的過去，擦去我們的過去。
張晨點點頭說：「杆子罵得沒錯。」
現在已經，連一個字也捨不得留下了。
這是劉立桿寫的戲，當時在全省還引起了一陣小的轟動，得過那次調演的二等獎，譚淑珍飾演的是裏面的勞動模範邱愛珍。
兩個m.hetubook.com.com人下車，張晨從車上拿下了那個牛皮紙袋，劉立桿瞄了一眼，看到了裏面的影集，明白了。
張晨走了過去，問：「沒有收？」
那時候他們兩個人的房間在同一層，斜對面，兩個人把兩個房間都當作了自己的房間，住是亂住，東西也是亂放的，反正需要拿什麼，一抬腳就到了嘛。
「打掉我的賠你。」小武笑道。
但很快，他的目光又變得黯淡。
劉立桿一直蹲在邊上抽煙，他看到張晨的臉上，有一種愀然，心想，我他媽的還沒有東西埋呢。
劉立桿的眼眶好像有點紅，張晨看了看他，他趕緊把頭別了過去，輕聲說，走吧走吧。
現在一切，都已經物歸原主，涇渭分明。
張晨趕緊說，香香姐你客氣了。
「挖蚯蚓。」
桌上，立著一個相框，相框里原來是自己和譚淑珍，在楠溪江邊的一張合影，相框還在，但裏面是空的。
「你他媽的，我們三個人一個鍋里吃飯的時候，有這麼見外嗎？」劉立桿罵道。
「你作死啊，不要害他東西都打打掉！」
劉立桿越翻心就越冷，他想到譚淑珍一定也是這樣，坐在這裏，一頁頁地翻著，然後把自己所有的影子，都從這影集里，小小心心，一點一點地抹去。
劉立桿心裏一陣的狂喜。
香香的老公不停地點頭，說對對。
小武的臉紅了，趕緊推辭，罵道：「你他媽的什麼意思？」
你就是把這些都小心地擦去，但你可以擦去我們的過去，擦去那每一分每一秒嗎？
張晨看到他空手走了出來
和_圖_書，問道，什麼都沒有拿？
他感覺房間里有些異樣，稍仔細看看，就發現了，牆上原來掛著的一幅譚淑珍《貂蟬》的劇照不見了。
小武說好。
不用拿了。劉立桿說。
劉立桿走過去把衣櫃打開，他看到衣櫃里，所有譚淑珍的衣物都拿走了，連一雙襪子也沒有，而有一些原來放在譚淑珍房間的自己的衣物，被拿了回來，放在柜子里。
劉立桿盯著書架看，書架上有好幾本書，是譚淑珍買了送給他的，那時候很窮，幾毛一塊多的書，都要狠狠心才下得了手買，他在書店裡看到喜歡的書，又沒有錢買的時候，譚淑珍只要知道，就會悄悄地買來。
劉立桿打開尾箱，裏面有一個工具箱，張晨打開，從裏面拿了一把螺絲刀，和一雙線手套。
劉立桿清清楚楚地記得，還有一張照片，一張新編婺劇《水到渠成》，參加省里調演，劇組所有演職員和省文化廳領導的合影，也被抽走了。
劉立桿走過去拉開抽屜，抽屜里有兩本影集，那時的人，幾乎人人都有影集，劉立桿在桌子邊上的床上坐了下來，一頁頁地翻著，他發現影集里，自己的照片還在，但所有和譚淑珍的合影，都被抽走了，哪怕是他和譚淑珍、張晨、金莉莉的合影。
劉立桿聽到斜對面的門打開，那裡原來是譚淑珍的房間，劉立桿聽到香香和她的老公出來，兩個人說著話，把門關上，然後從自己門前過去，他們要去趕車回家。
劉立桿翻到第二本影集的最後一頁，他看到了一張自己的照片，這張照片，原hetubook.com.com來是裝在一個相框里，擺在譚淑珍房間的桌上的，譚淑珍把它送了回來。
「有沒有工具？」張晨問。
劉立桿把兩個紅包，塞到了裝香煙的袋子里，小武終於沒再推辭。
張晨提著東西下樓，他看到小武蹲在大門口，身邊擺著三份年貨，一份是他自己的，還有兩份，不用問張晨也知道，是譚淑珍和馮老貴的。
小武上船，兩個人上車，車到了永城郊外，張晨看到路邊一大片剪了枝的桑樹地，和遠處的蠶種場，張晨和劉立桿說：「靠邊停車。」
張晨點點頭說好，回家問你爸媽好。
門打開了，張晨看到劉立桿身後整潔的房間，也愣了一下，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小武點點頭。
「滾你媽的，這時間挖屁蚯蚓。」
劉立桿覺得自己整個的人，突然地虛弱起來，他倒在床上，獃獃地盯著頭頂的天花板，心想，有多少次，他們就這樣躺在這裏，也是這樣獃獃地盯著頭頂的天花板，劉立桿問譚淑珍在想什麼？譚淑珍總是搖了搖頭，說沒想什麼。
如果天花板上還留有譚淑珍的目光，譚淑珍會不會也小心地擦去？
劇團放假放到初六，初七是劉立桿和李老師約好的，要在浙西樓請全團的人包括家屬吃飯，他訂下了整個二樓，當然又是以他和張晨的名義。
「殺回海城也可以，曹國慶現在不錯，對了，義林那傢伙，也很想你。」
「幹嘛？」
張晨和小武說，我上去看看杆子，你在這等我們，我們送你。
劇團里所有的人都叫他香香的老公，張晨從進劇團的那天就聽別人叫他香香ｈｔｔps://ｗww•ｈｅｔｕbook.cｏｍ.ｃｏm的老公，張晨也就這麼叫，香香的老公自己叫什麼名字，幾乎沒有人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
張晨把三本影集，和那幅金莉莉的肖像畫，都放進了坑裡，深深地吸了口氣。
小武也笑了，他說，那晨哥、杆子哥，我走了。
劉立桿把車停下。
張晨和劉立桿，只能送到這裏了，劉立桿從包里，掏出了兩個大紅包，和小武說，一個是我的，一個是張晨的。
「小武，外面的事，現在能不出頭就不要出頭，不想在永城待，就去杭城，去幫我忙。」
張晨也說：「收下吧，小武。」
「再跑一趟，就說是我送的，要是不給我面子，就讓老貴自己把東西砸了。」
小武「嗯嗯」地點著頭。
純藍色的墨水已經褪色，只有一塊地方特別醒目，就像一塊膏藥貼在那裡，就是那個「珍」字，被人用藍黑墨水小心地塗掉了。
他一本本地抽出來，翻開封皮，看到這些書裏面第二頁的空白頁，都被小心地撕去了，這裏，原來每一本譚淑珍都寫了諸如「好好學習！」、「祝進步！」「加油！努力！」之類的話。
張晨走到劉立桿的房間門口，門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張晨敲了敲門，叫道，走了，送小武回家。
張晨笑笑。
他把兩份年貨抱起來，走去了辦公室，過了一會，他空著手走了出來。
兩個人下樓，三個人上車，車開出了永城縣城，沿著320國道開了半個小時，又沿著一條縣道開了十幾分鐘，就到了一個輪渡碼頭，小武的家在江對面的大山裡，過了輪渡，他還要坐半個多小時的拖拉機才能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