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淺喜深愛

「昨晚我值班,凌晨三點的時候,省台那邊給我電話,說公安局要對舉報的一些非法豬肉個體戶進行突擊檢查,當時我和省台的監製還有另外兩個小記者跟去了。你曉得那些殺豬的,整天殺生,滿手血污很剽悍的,那個老闆暴力抵抗,爭論中不曉得從哪裡摸出來一把殺豬刀,乖乖,真的是殺豬刀啊!」方言晏嘖嘖嘴,「沒留意兩個警察就被傷到了,我們那時候在人群後面,本來應該是沒事的,可是省台那個小姑娘沒留神就被擠到前面去了,那個渾蛋眼都紅了,也不管是什麼就砍,我一看不好,剛一伸手想把她拉到後面,一道亮光就劈過來了,當時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肩膀一陣劇烈的疼痛,一看鮮血直流,過一會兒傷口開始麻木,接著全身無力,頭暈眼花的有一瞬間我幾乎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這個地方,好像變了很多。」宋佳南一怔,蘇立低沉的聲音緩緩地傳來,「每次回來都是匆匆經過,好像一個過客一樣不去想太多,今天忽然發現中昌路居然拓建到了漢寧路上,以前的貿城大廈搬到了建業路上。」
頓時,她的心臟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倒是方言晏一臉輕鬆:「嘿,佳南姐,我現在像不像木乃伊?」
她瞅著那隻可愛的泰迪熊,那雙黑黝黝的眼睛稚氣地瞪著她,忽然心底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歡喜,可是找遍整個盒子都沒有發現任何送禮人的蛛絲馬跡,就在她疑惑不已的時候忽然電話鈴響了,接起來一聽把她嚇了一跳,腦袋頓時一片空白:「什麼,方言晏被砍傷了,送到醫院了?我馬上就過去。」
宋佳南轉頭去看他,今天他穿了一身淺色的休閑裝,襯得人越發瘦削,白皙的臉好像被夜晚的冷風吹得微微透出點紅暈,平添了不少生氣。
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傾斜著照進來,有一點刺目,讓人眩暈,兩個人的目光就這樣相接,複雜得難以言喻。宋佳南第一次這麼肆無忌憚地看著他,好像要把那些流逝的時光一併彌補上,心卻奇迹般地平靜下來,她認真地說道:「方言晏你明白的,我們的初衷都是一樣的。」
「沒事吧?」蘇立輕輕地開口。
「我知道啊,我跟她,比她跟你,熟。」
啞然失笑,竟然找不到一句話來反駁:「好像是這樣。」
「夜,很深了,晚安。」他低低地說道,「好夢。」
聲音朦朧中夾雜一聲喟嘆,還有半分的無奈:「宋佳南,我在想,從新聞出版局出來之後,要去南都花園,不是應該走名光路,難道我記錯了?」
她很想問問一個陌生人,從旁觀者的角度,自己該怎麼辦。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開口,氣氛沉默得有些詭異,從泛著白色亮光的住院部走出去,滿眼都是金燦燦的陽光。這樣的陽光,照在蘇立的臉上,讓那張原本有些蒼白的臉越發地生動起來。
那邊笑道:「扯吧,你不想得到幹嗎等了十年,自虐啊,其實你就是潛意識地在想,如果我這麼長長久久地等下去,有一天他會出現在我面前,然後……不是嗎?」
報亭大爺呵呵地笑:「前幾天的報紙就白送你好了,看你不常買報紙吧,一塊錢。」
忽然一個身影在腦海中閃過,宋佳南淡淡地笑起來,輕輕地把頭靠在護欄上,自言自語道:「不行,你不行,你最了解我,和別人越是親密,秘密越多,越開不了口。」
方言晏笑起來,笑完之後臉一下子板起來,很嚴肅地問:「佳南姐,你做記者有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
心臟微微地被撞了一下,宋佳南笑起來,思緒浮上,記憶中那個少年的影子,和現實中的蘇立,完完全全地重疊在一起。
這個城市的冬夜,還未從聖誕的歡慶中蘇醒,就要更加絢爛地迎接新年,到處都是五彩的燈光,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這個喧囂的城池,孤獨顯得那麼的可恥。
「我覺得我和他之間沒結果,所以我不想去做。」
終於等到,那麼近的距離,還有那三個字——宋佳南。
「方言晏,到底怎麼回事?」
寶馬緩緩地停在報業大樓的門口,宋佳南習慣性地抿了抿嘴,垂了眼帘禮貌地道謝:「謝謝你。」
當初在人群中驚鴻一瞥,也許就是那份獨特的氣質吸引了她的目光。
竟然說不出反駁的話,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宋佳南,你這是變相的拒絕嗎?」
這個世界上,誰失去誰都沒什麼大不了的,日子還是要過,而且要過得越來越精彩;自己也越來越會說服自己,既然孤單了那麼久,又何必再介意多熬一天,況且,值得自己牢牢把握好好享受的,不只感情,還有很多。
「傻姑娘,又沒要你忘掉,我意思是,現實中的相處,別把過去牽涉進來太多,一方面會給現實判斷造成一個誤區,另一方面如果反差太大,心裏會很不平衡的,所以相處的時候,盡量不要把他的形象往過去套,你要知道,十年時間,幾乎可以把人變得完全陌生。」
連同厚厚的一疊報紙,半懸在座椅上,嘩嘩作響,他的心竟然也有些慌亂。
再偷偷地用餘光看一眼蘇立,心下感嘆,若他青衣白袍,手執書卷賬簿,薄情的眼睛,傲然貴氣,唇角冰冷,坐在雕花雲石紫檀椅上,那又是怎麼樣的光景。
「會,為什麼不會?問題是明知道的結果,你不去做,你會相信嗎?」
口氣隨意而且溫柔得不可思議,熟稔得好像認識了很久的朋友,好像是很久以前,他也曾經跟她這樣說過話:「同學,上台了。」
宋佳南輕易地捕捉到每個人在看到蘇立那一瞬間眼底的驚嘆,心底暗暗偷笑,呦,都跟我一樣是大俗人,再抬頭多看了幾眼,卻對上蘇立那雙淡漠的眼睛。
話出口卻連自己也嚇了一跳,宋佳南連忙解釋:「我是說,主任剛跟我說過方言晏暫時調到文娛版,所以我想你會打電話確認一下。」
他往被子里縮了縮,側過身子嘴裏咕噥:「嗯,好,葯勁上來了,我撐不住了。佳南姐,明天早點來看我哦,最好把當天的報紙帶給我。哥,我也不留你了。」
方言晏輕輕地閉上眼睛,似乎是在等待她的答案。
宋佳南仔細地回憶了一下:「是啊,還有龍蟠大道匝道拓到,拓到哪裡了?哦,會展中心那邊。我們報社都搬了兩次家,馬上文思橋那裡建好了,又要搬那裡去了。」
老總哈哈笑道:「哪能啊,我們是來看望新聞戰線上負傷的小同志的。」然後仔仔細細看了他的傷,「要不要老張給你拍張相片留念一下。」
顧不上想太多關於泰迪熊的事,宋佳南一路匆匆地趕到了醫院,在外科住院部的大樓里找到方言晏的病房,她舉起手剛想敲敲門,卻聽見一個很溫柔也很熟悉的女聲傳來,口氣緊張:「方言晏,現在你出了這個事,別說你爸媽,我肯定也不會同意你繼續跑報社的社會版。」
那麼方言晏就是他們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呸,小孩子亂說什麼晦氣的話,你又不是法老王。」宋佳南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俯下身看了看傷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
宋佳南輕輕地關上門,跟在他身後,相距二十厘米的距離,中間橫亘的卻是十年的光陰。
只剩下蘇立一個人站在樓梯上,不知道說什麼,他靜靜地站了好久,冬夜的冷風吹到他的手背上,涼意十足,他舉起手,燈光下,手背上竟然有一塊乾涸的水漬。
恰是這一聲,喚醒了她的理智。
「嗯,同學,同校不同班。」蘇立側過身子,可是眼睛還是聚焦在某個未知的點上。
可是享受孤獨,還是會孤單,只好把自己變得越來越強,可是再強的人,還是會孤獨。
等了好一會兒,走廊里傳來嘈雜的說話聲,然後宋佳南推門進來,對方言晏比畫了一下,然後轉頭笑著對緊隨其後的人說:「老總,主任,就是這裏了。」
「我還有事情,不便說太多,不過我想告訴你,孤單太久的人,是不習慣愛和被愛的,不管怎麼樣你要勇敢一點,我先走了,有空再聊。」

拉車門的手縮了回來,她滿目皆是茫然:「嗯?」
她忽然詞窮了。
冷不防後面有細微的呼吸聲,他猛然轉頭一看,方言晏笑嘻嘻地盯著他的電腦:「咦,你看什麼八卦新聞呢。哎呀,你別關啊,我好像看到你在查看別人的隱私。」
她佯裝無所謂的樣子,扯了扯嘴角:「是嗎。」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反問句。
「怎麼能忘掉過去呢?」
「你媽要我好好看住你,怕你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地溜出去,我馬上就走了。」蘇立一邊打字一邊說道,「好好休息,後天就拆線了。」
忽然,走廊上、樓梯上、窗外的燈一齊熄滅,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突如其來一片黑暗讓她腳下一個踩空,還未來得及叫出聲,身體順勢摔了下去。
忽然宋佳南的手機響起來,歡快的樂曲把凝滯的氣氛打散了,她大大地鬆了口氣,如釋重負地說:「不好意思,接一個電話。」

覺得沒有任何掩飾的必要,她大大方方地回復:「是的。」
哭笑皆為惘然,一瞬間,醍醐灌頂,大徹大悟。
「我們剛上環城高速,線人就打電話告訴我們,村裡有人通知他,我們的車一開始追前面的車子,那個豬肉販子就發現了,隨後叫了十幾個殺豬的夥計,拿著大鐵棒子、殺豬刀,開了兩輛車玩命地追我們,結果還是沒追上。」
倒是方言晏探出一個腦袋,蒼白的臉上掩飾不住的笑意:「佳南姐,你來了啊!比我預期的遲了兩個小時,沙發給別人搶了,你只好坐地板吧。」
話語未落,房門就被打開了,宋佳南和那個女子均愣了一下,電光火石間宋佳南抬頭仔細打量了那個女子。氣質極佳,穿著黑色的羊絨大衣,幹練的短髮,長長的流蘇耳墜風情萬種,乍看一下覺得眼熟得緊,可是她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女子也看到她,衝著她微微一笑,然後便徑自走遠了。
不知道怎麼才能開口的初衷,那個高中時候總是習慣躲在角落的自己,不過是憋著一口氣單純地想站得更高,更加出眾,只為某天他顧盼之間能夠停留片刻。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豎起耳朵繼續聽,方言晏的聲音有些虛弱帶有一絲撒嬌的味道:「唉,姐,不要那麼緊張兮兮好吧,我又沒怎麼樣,看你們大驚小怪的,都說了不要因為出了一點小事就剝奪我工作的權利吧。」
這樣的僵局,怨不了誰,罪魁禍首還是她自己。
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相交,然後不約而同地投向方言晏,他繼續笑道:「因為你們不熟嘛。」
無心之言,可是,心,頓時涼下來。
什麼是「嗯」?宋佳南忽然發現自己在蘇立面前真的是有點無法開口,還沒等她做出更明晰的表達,前面那個男人淡淡地說道:「我知道,我送你回報社。」
周圍安靜得只剩下輕輕淺淺的呼吸聲,病房的窗戶沒有關緊,午間忽然刮來的柔柔的風吹得窗欞發出噹噹的撞擊聲響。宋佳南無意地向外看去,窗外梧桐樹的葉子,在金色的陽光中輕輕地擺動,偶爾有一兩片,在空中捲起溫柔的曲線,緩緩下落。
「我好像也不太認識路。」
蘇立來了?
來的是報業集團的老總和社會版的主編,還有其他兩三個同事,方言晏沒大沒小地開玩笑道:「李叔叔,主編,看您這架勢,不是要親口跟我說要把我炒了吧?」
未曾聽方言晏提起她的名字,也從未詢問他報社工作的事情,更未有讀報的習慣,也未曾想過其實這麼輕易地就可以看到她的名字,知道她的去向。
是感情背叛理智,還是感覺主導理智,她也說不清楚。
嘈雜聲中,方言晏隱隱約約地聽到他說:「我知道她喜歡小野麗莎,喜歡可愛的網路遊戲,喜歡岩井俊二,表面平靜溫和,其實是一個很有想法很堅強的女孩子。她會連續好幾天只聽一首歌曲,閉起眼睛坐在路邊的椅子上靜靜地曬太陽。」他頓了頓,「你說我們熟不熟?」
「後來就沒什麼印象了,就被送醫院來了,現在就是疼,很疼。」
黑暗中,好像一切都變得異常敏感,她不知道他們倆保持何種曖昧的姿勢,他似乎靠她很近,她竟然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呼吸近在耳邊。
方言晏還未來得及反應,張了口就想問「你們到底什麼關係」,那邊聲音陡然增大,他未曾聽到蘇立這麼嚴肅的口氣,乍聽上去竟然有種責怪的意味:「方言晏,很多事情,我只想慢慢地讓我來告訴她,也只有我說得清楚,我不想你過多地把我的事情告訴她,尤其是比較敏感的話題,你明白嗎?」
她心下一急,皺緊了眉頭:「那你現在在哪裡?」
「現在他出現在你面前了,那不就夠了嗎,天時地利,就差人和了。」
「我是CHANEL中國新品發布的承辦方,方城廣告的公關經理,我是來電話確認1月3號那天您能否出席CHANEL在北京的新品發布會?」
「過兩天就可以了。」方言晏耷拉腦袋,溫順的樣子讓宋佳南覺得很可愛,順手揉了揉他的亂髮,「下次出來時小心點,英雄救美這碼戲不適合你。」
「謝謝您了,連今天的,我都要,一共多少錢?」
方言晏不以為意:「我沒說什麼啊,反正你跟佳南姐只是同學,我又沒說你什麼壞話。」
從十五樓的窗台上往下看,窗外是濃濃的黑夜,緩緩地擁抱住城市每處的光亮,明暗的燈火越來越少,分辨不清哪裡是曾經的母校,哪裡是曾經的站台。
「是啊是啊!」方言晏立刻點頭,接過筆記本電腦點到歷史記錄那一欄,空空如也,他沉默了半晌,大叫,「蘇立,你居然刪了記錄!」
「也不算,其實就是真的想確認一下,沒https://m.hetubook.com.com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她的聲音變得低低的,「我們還是朋友不是嗎?」
他開的是一輛白色的寶馬,宋佳南跑娛樂時沒少見這種車型,低調沉穩,倒是跟蘇立的性子很像,忽然想起很早以前的夜晚,和方言晏在美食街相遇的時候,也是這輛車。
麻木地站在地鐵站台上,宋佳南迷茫地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一日日一年年的變化已然失去了十年前的本味,巨大的廣告牌上映出她的身影,形單影隻。
可是,為什麼我現在那麼想念那時候的你,段嘉辰。
而那邊的蘇立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翻了兩下報紙,問道:「方言晏,後天出院之後就先住我那裡好了,離醫院和報社都近。」
他笑得那麼無所謂,倒是宋佳南看到眼前的景象也不禁臉色一變。在她的印象中,方言晏好像一直是陽光活潑的大孩子,笑起來神采飛揚,可是現在他靠在床上,微微側著身子的,右臂一直到肩膀纏著白色的紗布,臉色蒼白沒有絲毫血色。
「那我問你,當他再次站在你面前,你有過一絲後悔,十年前那麼喜歡他嗎?」
那邊神色依然是如常,修長的手指輕輕地叩了叩桌沿:「我只是明白自己要什麼罷了。」
「我沒事,沒事。」慌亂中眼睛已然恢復了些視覺,她低頭就看見蘇立風衣上的排扣,黑暗中發出金屬的光澤,她剛想抬頭,臉頰邊就有熱氣緩緩地傳來,靜寂中不知道誰的心跳,在飛速紊亂的暗夜裡,格外地纏綿曖昧。
那邊沉默了半晌,就在她忍不住出聲的時候,一陣輕笑傳來:「宋佳南啊,怎麼辦,我,好像迷路了。」
宋佳南搖搖頭:「誰知道啊,你問他去。不過方言晏,我們整天生活在這個城市裡的人從來不覺得周圍有什麼變化,可是你想想十年前,是什麼樣子的?」
蘇謹的辦事效率實在是太高了吧,她暗暗地感嘆,連忙回答:「嗯,我知道。」
她飛快地敲打鍵盤:「我只是想問問你,站在你的角度,我這件事,或者更加確切地說,我該怎麼去面對?」
方言晏會意地笑起來,於是這個棘手的問題被輕鬆帶過。
車廂門開了,有人上去,有人下來,門合上,列車啟動,然後周圍陷入一片黑暗。
冰涼的手心,觸到更冷的眼淚,剎那間那句「你們不熟」又浮現到腦子裡,她的手臂迅速地抽離了他的鉗制。她急急地倒退幾步,站穩後走廊立刻又變得燈火通明。有人喊道「來電了」,病房立刻喧囂起來,而宋佳南慌亂地低下頭,長發齊齊地遮住半個臉,她幾乎是哀求地囁嚅道:「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還有點事。」
「別說喪氣話,我昨天還在重慶開會,早上接到蘇瑾電話,馬上就……」低啞清凜的聲音硬生生地停下來,流水似的音符瞬間頹然落在地上,好半天,艱澀的聲音傳來,「宋佳南?」

「那你怎麼給他指路的?」
「不知道。」
豁然開朗一般,原來困擾自己的問題其實很簡單,不過是時間的鴻溝:「我明白了。」
冰涼的聲音已經微微有了一點不耐煩:「你話太多了。」
「是啊,相反的方向跑了大半個城市,然後就乾脆在浦林紅山停車曬太陽去了。」
「說什麼呢?」他漫不經心地問道,隨意地往她身邊一站,同樣低下頭看看方言晏的傷口,惹得方言晏鬱悶地抗議,「為什麼每個人進來時都要上下把我翻騰一遍,就跟快要被拉去屠宰場的豬一樣。」
現實中,她是哪種模樣,他又是何種姿態,他們互相都不了解。
她微微地仰了仰頭,肩膀頹然鬆懈下來,拉開車門,蘇立的車裡很整潔,有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卻不知道是哪個暗格里飄出的。
「對,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因為你們擁有的一切回憶都是過去的,你們太缺少現實的東西去承載這份感情,所以你才會迷惘。」
宋佳南到了報社,還沒坐穩電話就響起來,她接起來一聽,是個清冷禮貌的女聲:「請問是都市晚報的宋佳南小姐嗎?」
「可以。」宋佳南順手翻了桌子上的日曆表,確認了時間地點,記錄了日程大致的安排,宋佳南掛了電話,從抽屜里摸出一包餅乾就開水,琢磨要怎麼跟主任彙報,還要訂機票、安排酒店。
老總和主任他們並沒有待太久時間,待送了他們走之後,宋佳南也打算告辭,方言晏卻示意她留下,她有些奇怪:「還有什麼事情?」
手下滑鼠輕輕地一滑,蘇立淡然地笑道:「想上網了?」起身把筆記本電腦丟給方言晏,伸手把大衣取下來穿上。
她知道的寥寥無幾,他們之間連一次完整的對話都沒有,她都沒有勇氣提起以前的學校、老師、同學,從前兩人共同有過的回憶。他們熟嗎?她連開玩笑的勇氣都沒有。
那邊好像有車門關上的聲音,一下子風聲極速地傳來,他的聲音也變得很模糊,但是聽上去心情很好,「今天的天氣真好,偷得浮生半日閑,迷路就迷路了,無所謂,你說是不是?」
「我什麼都不想要,也不想得到,或許說我就沒有存過想得到的念頭。」
方言晏笑夠了便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宋佳南:「佳南姐,我今天才發現原來你這麼有趣。當初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想,完了,這個姐姐是看上去多無聊的一個人啊,以後豈不是要鬱悶死了。」
沒等蘇立說什麼,她攏了攏頭髮,飛快地從樓梯上跑了下去,待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冗長的故事,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那邊沉默了良久后對話框中出現了一句話:「我想問你究竟想要什麼,或許說暗戀了十年,你想得到什麼,畢竟,十年的時間,不是一般人可以堅持下來的。」
「無情無義的男人,怪不得到現在都找不到老婆。」方言晏撇撇嘴,「連上次人家給你介紹的小美女也被你給氣跑了。」
很長時間的沉默,方言晏輕輕嘆了一口氣,用堅定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宋佳南:「佳南姐,當初,你為什麼要選記者這個職業?」
那邊很快回一個笑臉:「嗯,你好啊,有什麼事情?」
「不用謝。」簡簡單單的話語,態度委婉而疏離,蘇立轉頭看了一眼宋佳南,繼而說道,「方言晏可能要麻煩你一陣子。」
是不是應該本能地往後退一步,然後連聲擺手說不用,攔下一輛計程車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可是鬼使神差的,她居然感到自己喉嚨中氣流緩緩地飄了出來,到了耳邊就變成順從的一個音節——好。
辦完手續后,宋佳南怔怔地望著電腦屏幕出神,手機就響起來,她拿起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卻又覺得有些眼熟,她沒多想就接起來,耳邊有熟悉的聲音響起:「是我。」
那種眼神,好像要把她看穿似的,她連忙若無其事地把臉轉去另一邊。
m.hetubook.com•com言晏唏噓:「這麼嚴重,比我只是受了一點小傷恐怖多了。」
現在他知道了,甚至知道得更多,比她想象的都多,他喚她宋佳南,等了十年的稱呼,隨意、熟稔並且溫情。
「方言晏住院期間,能不能麻煩你多去看看他?」
也不顧蘇立在場,她追問:「為什麼剛開始覺得我很無聊?」
「尊重你的意願?是啊,我們尊重你的意願,到最後你躺在醫院里,這就是我們尊重的結果。反正不准你繼續做下去了,今天我就跟你們報社老總說。」
眼前這個在她記憶中生活了十年的男人,依然是那張淡漠冷清的臉龐,瘦削的肩膀,歲月在他身上似乎沒有留下刻痕,反而平添了幾分穩重和成熟。而他正在毫無顧忌地看著她,眼神中半分凌厲半分試探,好像是大人在審視犯了錯誤卻企圖用謊言掩蓋的小孩子,那一瞬間,宋佳南竟然害怕得想哭。
「真的假的啊,他不會那麼廢柴吧,好歹也是家鄉,咋一下子跟土鱉似的。」方言晏懷疑地嘖嘖嘴,「我懷疑他就是逃班去的。」
這樣的感覺,全然陌生得可怕。
「那家小店呢?」
她應了一聲:「是我,請問有什麼事?」
方言晏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姐,別,暫時別,讓我再想想,我喜歡那個工作環境,大家待我都很好,要不我考慮一下其他版?」
「所以他迷路了?」
宋佳南看了一眼蘇立,他輕輕地把窗戶關上,把空調的溫度調高,然後把遙控器放在方言晏左手邊,俯下身囑咐了幾句,然後對宋佳南說道:「宋佳南,我們走吧。」
看著他的背影,宋佳南只覺得頭暈眼花,那句「你們不熟」鬼魅一樣地在她腦里盤旋,覺得手腳僵硬麻木,手心一片潮濕冰冷,寒氣從腳底直竄。
蘇立走到街邊的小報亭邊,各種雜誌報紙鋪在案頭上滿滿的,報亭大爺招呼他:「小夥子,找什麼,要晚報還是快報?」
「是喜歡我,還是覺得我不錯,是一個比較適合你的人?」
「那就是的,你都沒有後悔當時喜歡他,說明他現在仍然很優秀,優秀到足夠讓十年後的你再次動心,那麼問題現在很簡單啊,你不確定你現在是否喜歡他?」
宋佳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做記者跑現場很危險,可是,方言晏我真的不明白,這種新聞你完全可以事後打電話去公安局問,或者到省台那邊直接拿材料,你需要冒這個險嗎?你難道不知道那種地方根本沒有絕對安全的,告訴你,我跑了社會版這麼長時間,第一天就明白,即使一場小小的糾紛,在場記者都可能發生意外甚至危及性命,別說這種重大事件了!」
「唔——」方言晏點點頭,「有道理啊,量變引起質變。我想起來了,每次都是我坐在旁邊給他指路,要不就是我姐開車,我現在有點懷疑他根本就是一路痴。」
「Google地圖,一點就到,還好當時我還開著電腦,不然就丟臉了,下次如果車裡沒有GPRS,一定要帶一個可以上網的本本。」宋佳南低下頭去查看方言晏的傷口,「刀口挺長的,不過幸好不深,什麼時候可以拆線?」
「得!李叔叔,醫生那裡拍得更透徹,都骨頭裡面了。」方言晏忽然意識到其他人都看著蘇立,連忙介紹道,「我表哥,蘇立。」
宋佳南回到家裡,漆黑的屋子裡,空蕩蕩的更顯得寂寥,從來沒有的沮喪湧上心頭,她真的很想找一個人傾訴一下。
是蘇瑾,蘇立的姐姐。

忽然開始慶幸時光的寬容,對蘇立,也對她。
「呃——」反倒是宋佳南有些不知所措,「那個,我先回報社了,有些事。」
「那我適合什麼角色?」
眾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社會版的主編聞言連忙感慨:「實不相瞞,剛才我進來時第一眼看到他,腦海里立馬就想到了三個字——少東家!」
還未等方言晏說一句挽留的話,身邊的男人便開口:「我送你出去。」
那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聲音聽起來無比疲憊:「嗯,是的,晚安。」
順手把報紙往副駕駛座上一丟,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小張,幫我到都市晚報找所有記者署名為宋佳南的稿件。嗯,你就直接跟那邊負責人聯繫,別跟別人說。」
她猛然地看向方言晏,他卻沒覺察,臉側到一邊好像在專註地聆聽某處的聲響,就在那一刻,門輕輕地被推開了,只聽方言晏笑道:「哥,你也太慢了吧,如果是給我送終,不知道你的動作會不會稍微迅速一點。」
她忽然就想到了許巍的那首時光,竟也不由自主地翹起嘴角微笑。
蘇立沒有回答,拉了椅子坐下來,電視的聲音很嘈雜,他有些心煩意亂,想了想還是把話說出口:「方言晏,下次在宋佳南面前不要亂說話。」
「早就搬到市圖書館對面了,你去那裡就可以看到了,很大的一個招牌,上次我還去買書的。」宋佳南越說越興奮,語調也不由得高起來,「這個地方几乎天天在變,上次我去博物館採訪時,想起要去以前經常吃零食的那家小店,結果轉了一圈,全變了個樣。」
聽到他喊她的名字,腦海中大片的空白鋪天蓋地地襲來,她就這麼站在那裡,什麼也做不了,也說不了。
方言晏解釋道:「覺得眼熟不?他倆親姐弟。」
冬日的夜晚,天黑得透徹,住院部邊的梧桐樹光禿禿地在走廊投下影子,斑駁凄冷。醫院外流轉的燈光,給人已經是深夜的錯覺。燈光落在他的身影之外,使他的身影更顯瘦削冷漠,彷彿與世隔絕,周遭嘈雜的世界,淪為了他的陪襯。
那麼遠,那麼近。
「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啊,後來到了報社,這種危險性的工作倒是少一點,但也不是沒有的。」宋佳南剛想再次囑咐方言晏採訪時候的安全問題,還未開口,就聽到方言晏側過臉說道,「哥,你什麼時候來的,站在門口又不進來?」
「那我現在怎麼辦?」
午後的陽光透過斑駁的樹陰斜斜地照來,落在報紙上形成一個個光圈,他把車窗按下,輕輕地閉上眼睛,讓冬日的風肆意地吹進來。
很誠實地回答:「沒有。」
打開電腦,登錄QQ,上面只有寥寥幾個人,打開很久未聊的群,也是冷清得很,在線的不過那幾個熟悉的號碼,只是她注意到了一個很難出現的人竟然也在——很少說話的一個人,但是每次開口都很精闢。
「我知道了,原來都是你。」
「都市晚報。」他掏出錢包,然後想了想,「大叔,你們這裡有沒有賣剩的都市晚報?」
「嗯。」
可是等了好久沒有回復,方言晏艱難地側過身子去看蘇立,病房的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吹開了,微風捲起他前額的頭髮,額發下那雙狹長冷清的眼眸在望向窗外某個地方,眉頭微微皺起來,冷漠而且疏離。

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水的味道,手還hetubook.com.com箍在她手臂上,隔著衣衫仍覺察得到那臂上溫熱的體溫。他的額發讓風吹亂了,有幾縷絨絨地掠過她的臉頰,呼吸聲驟然更近了。
宋佳南拖了椅子坐過來,「你啊,適合做路人甲、乙,偏偏就是做不了主角的命。」
像是心,殘破的痕迹。
宋佳南淡淡地笑:「我倒是想問問你,很認真地,席洛嶼,以前問我願不願意做你的女朋友,而這個動機究竟是什麼?」
車廂里燈光還是明亮得刺眼,她把手機掏出來,翻遍了所有的電話簿,一個一個地看去,居然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傾訴心思的人。
那邊沒了聲響,半晌才淡淡地回答:「行,我先走了,馬上還要開會,你好好休息,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就打電話給李姨。」
這些煩心的事情還是不要想了,躺下來靜靜地把書看完,然後泡在暖暖的熱水裡放鬆心情,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今天的那些面對蘇立的窘態和不安就會煙消雲散。
這是只有在他有心事的時候才會露出的神情。
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可是我們竟然找不到一點可以切入的話題,十年的時間,帶走太多的東西,很多感覺也變了,我已經不是當時那個我,他也應該不是那個他了,很多東西被時間帶走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面對他,我連開口說話都很困難。」
「再也找不到了。」宋佳南喪氣地回答,「有時候覺得變化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可是結局總是讓人沮喪,就像學校門口再也不見了那些路邊攤,越來越多的快餐店開起來,那種感覺,說不上來,好像一切都變了,人是物非的感覺。」
待蘇立回到病房的時候,方言晏一邊吃飯一邊看新聞,口齒不清地問道:「這麼晚才回來,你不會又迷路了吧?」
宋佳南站在一邊尷尬不已,連忙出來圓場:「方言晏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這幾天報社那裡都比較忙,我盡量抽空來看你。」
有淡淡的笑意,可是口氣,很涼。
然後關機睡覺,心中竟覺得輕鬆了許多。
「剛才問你的問題,還沒回答。」方言晏斂去了笑意,深黑的眼睛直直地注視她。
她隨口就回答:「看書,有什麼事情啊?」
屋子裡突然變得極為安靜,空調的扇頁緩緩擺動,到達最高處的時候,便發出輕微的喀的一聲,像是有點卡住,而後便又照常運轉。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卻把他的名字每天在心裏寫上一百遍。
「嗯,好。」風輕雲淡的一聲回答,那雙眼睛暗藏笑意,可惜宋佳南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神不安地忽閃著,就像一個犯錯的小孩子不安地表達自己的意願,甚至她的手毫無意識地捏成了拳頭,指尖在手心輕輕地掐下去:「我,我回報社。」
眾人哈哈大笑,連蘇立都忍俊不禁,宋佳南別過臉去偷偷地笑,她覺得這個比喻實在是恰當得不行,他們主編察言觀色果然一流,幽默又不失禮,還深得人心。
「出差,和宋佳南。」
「因為忽然間想通了很多事情,我是一個喜歡把每件事分得很明確的人,可是這樣個性有時候真的不太好。」宋佳南想了想還是繼續說下去,「我一直不認為才見了幾次面的男人會對我有太深的感情,席洛嶼,我們之間還是朋友般的相處方式比較適合吧。」
時光和距離掩蓋了真實的殘酷,揭開之後,無法預測。
如果那時候她多留意一下,會不會更早地跟他相遇,抑或是更早地把自己陷入一種無法原諒的自責中。其實,他們之間的萬水千山,不過是自己親手打的一個個死結。
宋佳南毫不猶豫地回答:「有,我記得太清楚了,去年一月份的時候,我在省台實習時候,報道違法注水豬肉事件,暗地裡拍帶子,拍完之後正好發現買貨的車,我們老大就讓車去追,看看這批豬肉到底運到哪裡去,結果就是死活沒追上。」
孤單太久的人,是不習慣愛和被愛的。
如有可能,有生之年,她會把年少時候的那份悸動悄悄地鎖進心底最私密的位置,讓那些衝動和愛慕隨時光的流逝慢慢地消融,不聞不見,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方言晏立刻大笑起來,估計又想到剛才宋佳南殺豬刀口逃生事件,笑得越發不可收拾起來,一笑又把傷口震痛了,扶住腰,哎喲哎喲地又叫又笑。倒是蘇立,微微地怔了一下,然後悄悄地把臉別過去,宋佳南看到他抿住嘴,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一抹笑容悄然綻放。
那麼相似的臉型,還有那雙狹長的眼睛,好像能把人的靈魂看穿,兀自的清冷。
只是每一步踏出去,好像夢境中一般,穿行在冬日的艷陽里,就像在青蔥歲月里流散的時光,微風陽光撫起他的碎發,跟舊日無異。
十一點按時上床睡覺,她想關了手機睡覺,卻發現那裡有一條來自席洛嶼的簡訊:「宋佳南,你一定有一段至今讓你無法忘懷的愛情吧。」
她說得風輕雲淡,方言晏聽得眼皮直跳:「事後到了省台,我們再一想,還好我們沒追上前面的車,要是真追上了,正拍著採訪著呢,後面可能就被一棍子放倒了,沒準給這群昧了良心的禽獸灌了香腸也不是沒可能的。」
方言晏眨了眨眼,很是意外:「咦,都是熟人?」
她愣了一下,微微地皺起眉頭,囁嚅道:「我……」
「你說,我聽著。」
默默地放下手機,宋佳南對著窗戶上自己的影子,兀自地笑了笑。
大大的版面,密密麻麻的字,本報記者的第二個就是宋佳南的名字。他微微地翹了翹嘴角,然後再翻開前幾天的報紙文娛版,細心地找宋佳南的名字,果然,不管版面大小,基本上每天都會有她的新聞報道。

她呼吸驟然一停,胸口未冷先寒。
好像什麼都沒變,蘇立還是蘇立,還是那個會靜靜一個人抬頭看天曬太陽的蒼白少年,但是好像什麼都變了,過去單薄的影子變成了真實的存在,來得措手不及。
那邊打出一個笑臉:「你連做都不做,就不相信了啊?很多事情都是有一個開始,才會有結果,有結果才有所謂開始,你看你連結果設想好了,卻沒有開始,那肯定是錯的嘛。」
平時跟方言晏玩鬧慣了,宋佳南想都不想脫口而出:「怕你被注水了唄!」
以前他也是這般的性子,給她寫信,字裡行間,七分謹慎,三分洒脫,他說他喜歡一個人坐在操場的高台上,一個人看藍藍的天空,曬午後的太陽,心情好了會迎著風跑上兩圈,如今他這樣的說話語氣,和當時的那些跳躍靈動字跡,無異。
突如其來的問題,連席洛嶼這樣冷靜自持的人都愣住了:「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蘇立也禮貌地微笑打招呼:「李叔叔,主任,謝謝你們百忙之中來看方言晏。」
點開私聊的窗口:「你在?」
「我這幾天要去廣州和北京一趟,估計回來時就可以把你攆回學校了。」
這麼多年的相交,她終於意識到,他們原來hetubook•com.com根本不熟,連朋友都算不上。
好像等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她清楚地聽到蘇立說道:
他們不熟,是的,除了近十年的書信交集,她想不出來還在哪裡有過交集,除了知道他喜歡聽陳升、Sinead O'Connor,喜歡玩七巧板,喜歡周星星的電影,其他一概不知。除了知道他是一個冷漠陰鬱但內心豐富、才氣十足的人,她還知道什麼?
「你只跟你熟悉的人開玩笑,就像今天躺在這裏的人是我,你才會跟我開玩笑,要是我表哥,」方言晏努努嘴,「你肯定不會的。」

能說出這樣一句話的人,內心又是怎麼樣的呢?他的人生是不是也經歷過萬水千山?她笑著關掉電腦,想把上次去採訪別人送的書拿出來看看,剛翻開兩頁手機就響了,她接起來,是席洛嶼的電話:「宋佳南,你在做什麼呢?」
《王洛賓之子披露明年落成兩座紀念館——父親愛西部也愛桂林》。
當這麼多年的虛幻和縹緲,在他還未準備揭開謎底的時候變成現實,沒有人能預言,十年的錯身,他們這樣不期相遇,究竟是好,還是壞?
「是,我不確定。」
「很簡單啊,忘掉過去的一切,順其自然地相處,連你都不確定是否喜歡他,那就看看十年後的他是否還能讓你喜歡,現實中的他是不是你理想中的那種。」
「呃,錯了,是名崇路,你從出版局出來之後往右就是,到御苑園的地鐵站十字路口往北,然後就是華岩路,南都花園……」她頓了頓,「你現在在哪?」
「哦,知道了。」只是忽然有什麼在方言晏腦中一閃而過,剛才蘇立電腦的網頁上——他脫口而出,「喂,佳南姐本科讀的是中大唉。」
餘光偷偷地看過去,他正在專心地開車,宋佳南覺得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話題可以提起,只好把目光轉向窗外的風景,靜靜地看路上的法國梧桐,看行人,看車輛,卻什麼景緻都入不了眼。
報業集團的老總連忙推辭:「看你這話說的,還跟我客氣什麼。」然後轉向社會版的主編,「老張,這是蘇立,蘇瑾的弟弟,蘇海斌省長的兒子。」
等她走後,方言晏奇怪地嘖嘖嘴:「哥,你怎麼認識佳南姐的?」
她張開嘴,剛想說些什麼轉移這個尷尬的話題,卻聽見走廊上有模糊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重,像是古寺的鐘聲,沉穩有力,記憶在這一刻忽然鮮活起來,腦中電光火石般地閃過一個影子,剛才那個女子的臉與記憶中的那臉重疊起來。
一瞬間,手臂被牢牢地抓住,似乎力道很大,她都感受到骨頭裡尖銳的頓挫和喑啞的嘶叫,眼淚硬生生地就被逼出來,腳剛落在台階上,心似乎還懸在半空中。
曾經那麼快意的書信交談,談天說地,爭論狡辯的歡暢,到了現實中,通通被抹殺。蘇立,當那個幻影變成現實,他們終於相顧無言。
「嗯,是我。」宋佳南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笑道,好像有了幾個月前的第一次的對話,面對他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麼困難,「沒想到,好巧啊。」

啪的一聲,電視屏幕變成了黑色,方言晏似笑非笑地歪過頭去看他,目光相接暗暗有了幸災樂禍的意味:「所以啊,你要追佳南姐?你喜歡她?」
「姐!你起碼尊重我的意願吧,我就是喜歡做記者,社會版的記者!」
可是待宋佳南走遠了,寶馬一個漂亮的轉彎,出了報業大樓的院子,剛想駛上廣寧中路的高架,又打了一個彎,穩穩地停在路邊的停車道上。
「電視台國際部,製作部,社教文藝部,放這麼清閑的工作你不去干,當初我給你聯繫的是省台,多好的單位,你說你怎麼那麼傻的,非要去做什麼新聞記者。我告訴你,這次可由不得你了,要不給我轉版,要不回電視台,社會這版不能再跑了!」
「我知道。」
不知道說給誰聽。
他很好心情地摸了摸方言晏的頭髮:「早點休息吧,還指望你1月4號能去北京呢。」
閑聊了一會兒,方言晏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眼皮也耷拉下來了,宋佳南連忙說:「方言晏,你快休息吧,明天我再來看你。」
「嗯?幹什麼?」
「只是同學?」他輕輕地笑起來。電視里現場的出鏡記者正在報道一起煤礦坍塌事件,沒有處理過的亂糟糟的同期聲和走廊里大哭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不知道哪個病房的病人靜靜地去了。
席洛嶼啞然失笑:「宋佳南,以前也沒見你這麼犀利、聰明啊?」
她想脫口而出很多話語,兩片嘴唇卻乾澀地緊貼在一起,午後的陽光照在整個病房裡,她只覺得視線里都是白晃晃的亮色,連同蘇立的臉都越發地不真實起來。
原來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請求,宋佳南笑道:「好,我有空一定去,這個,真的不麻煩。」
「沒什麼,就是問你在幹什麼,順便聊聊。」
原來,愛情已經來過。
「嗯。」還是那句平平淡淡的回答。
心悅誠服地獨自微笑,她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我很怕,我怕現實把我夢中的那些美好的東西摧毀掉。你說,明知道結果的事情,你會不會做?」
真是讓人煩心的事情啊——彙報完了,她剛準備出去就被喊住了:「小宋啊,剛才上面通知說把社會版的一個實習生調到我們這裏,你應該聽說了吧?」
所以才會冷漠地拒絕其他人的示好,才會覺得別人的付出便是自己的虧欠,才會寧可把很多事情悶在心裡也不願意和至親好友開口,面對陌生人反而更加容易開口。
「那你住哪裡?」
「你長得就跟那種講大道理的人一樣,規規矩矩的那種,從小到大父母、老師的乖乖牌,我接觸過的這種人都很無趣的。」方言晏眨眨眼,「後來,跟你混熟了才知道你是個表裡不一的人。」
內心百轉千回,一時間,竟真的覺得自己在做夢。
快步離開,和蘇立擦肩而過的瞬間,一眼都不敢多看。
在哪裡跟他道別呢?怎麼開口比較好呢?宋佳南尋思著,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兩個影子之間的距離也隨之漸漸地拉長了,好像是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慢慢地拉遠,走在前面的男人驟然停住了腳步,回頭問道:「怎麼了?」
話題一下子進入了死胡同,一種不可抑制的不安和緊張感慢慢地蔓延開來,宋佳南攥緊了手機,呼吸都變得謹慎異常,她很想立刻就掛掉電話,或者期望他們之間的話題永遠圍繞第三個人展開,比如方言晏,這樣她才能用自己正常的姿態面對他。
「什麼賣剩的?你說前幾天的?」報亭大爺很熱心,「我給你找找,你等等,這個都市晚報可是賣得最好的,每天基本不剩的。嘿,巧了,還有幾張。」
而那邊病房的燈還亮著,方言晏一邊看電視一邊嘀咕:「哥,你怎麼還不回去睡覺,難道今晚要跟我擠一張床上?」
「變化太大了,我上次還尋思金源路上的那家外文書店哪裡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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