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花圃與藤蔓架，院子里盡植山茶和鳶尾，偶有幾株探出柵欄，顯得葳蕤而又隨意。門旁信箱上刻著一對小海馬，連門牌號都是由漆刷的海棠花組成，透著清新文藝的氣息。

「什麼？」

「電梯裏面非常溫暖，充滿光亮。觸摸板上顯示著你的年齡，從你現在的九歲直到一歲。你想回到幾歲，你就去按那個數字，答應我好嗎？」

宋摘星已昏昏欲睡，耳朵里灌著風聲和他的說話聲，到最後也分不清了，一頭栽到時越的肩膀上。

李唯西從包里拿出林帆的病歷，一頁一頁念著：「林帆六歲時讓你抱他，被你以任性為由重重扇了兩個耳光。九歲時你們在公園散步——他至今不知道哪裡做錯了——你開始抽打他的腦袋，踢他的肚子。十五歲他送你一條領帶，你卻在接過領帶后開始瘋狂地罵他，用最難聽最惡毒的話。十六歲你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打的鼻青臉腫。十八歲前一秒你們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后一秒你就無緣無故地抽他耳光，直到血濺出來。二十二歲……」

宋摘星又喝了兩杯，濃烈的燒酒讓她渾身發燙暖和多了。她好久沒喝過酒了，小時候爸爸喝酒的時候就會喂她兩口，彼時爸爸那麼愛媽媽，三個人拿著酒杯共慶祝，慶學業有成，慶夫妻白頭，慶平安順意。酒的味道，對她來說是思鄉的味道。

「致你。」

時越接過酒，依舊冷冷的，沒有回應她。

禿頭女人彎身給她鞠了個躬，眼淚掉在地上。她一邊哽咽一邊以最卑微的姿態一字一句說道：「謝……謝……醫生治好我的病。」

「不要將安全感建立在別人身上。」

林雨澤年紀約莫五十多歲，雙目不經意間流露出精光，偏圓形臉上帶著一雙吊梢眉，增加了幾分凌厲。

「你回來就笑話我。」

「醫生，求求你救救我。」重新戴上假牙的孫思思一把抱住宋摘星，緊緊地不鬆開，「我談了五次戀愛，五個男友全部施暴，我好難受。」

「知道他們打你之後呢？」

林雨澤示意一直站在旁邊的管家出去，偌大的客廳只有林雨澤和李唯西互相對視著，氣氛凝重。

林莞搖搖頭，「他一向很溫和的。」

李唯西沒再說話，錯過二人的身子繼續向前走。頎長的身影落在宋摘星眼睛里，覺得他竟這樣陌生了。

雲月華把桌子敲得篤篤響，卻沒聽到吳聰任何回復。

「聊聊你的家庭吧。」宋摘星終於可以和安靜下來的孫思思進行對話。

「阿星你回來真好。」

「如果你還一意孤行，我就去找陳西晚院長。」

李唯西靠在牆面上，脊背挺直，抬頭想了想隨即安排方琳，「我來給他做一次催眠。」

宋摘星拽著他往科里走，「你也是我的靠山。」

宋摘星不問還好，問完孫思思直接哭出來。她慢慢摘掉自己的牙套，露出空空的口腔，像個無底洞。

空氣靜默，禿頭女人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再次向宋摘星道歉：「用釘子划傷你是我做過的最蠢最壞的事，你懲罰我吧，只要你能原諒我。得這個病十幾年，是時醫生救了我，告訴我在我瘋了的時候傷害過你，我真的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

他走到桌前，從抽屜里拿出一沓畫紙遞給宋摘星，「這些是小雪畫的。」

「我想把她看好，讓她向你道歉。」

宋摘星剛來上班就撞上氣呼呼的吳聰，本來還想問問他和妻子的事情怎麼樣了，以目前來看，她果斷選擇閉嘴。

孫思思淚眼朦朧地看著宋摘星，眸光閃爍。她自知所說的話前後不一，只是沒想到面前的醫生能這麼快察覺。想起自己的父母，她的淚水再次決堤。

李唯西抓住郭小寒的手腕，一面安撫他，一面輕聲問：「八歲時發生了什麼？」

孫思思抬起頭，極認真地回答：「不好。」

「老吳你就是和我抬杠！」

宋摘星心臟狂跳，在這間房子里，竟然掛滿了水彩畫。畫筆生彩，描述著星空、海洋、田野、空谷，描述著山風和宇宙，城市和森林，描述著世界的擁擠和空曠，那麼波瀾壯闊，又那麼深邃沉靜。

宋摘星：「爸爸打過你嗎？」

李唯西無動於衷，林雨澤攥著拳頭青筋暴起，反手將身邊的茶杯砸在地上。破裂的聲音引來管家和傭人，林雨澤來回踱步，指著李唯西大喊：「永遠不要讓他再進來！」

時越連忙衝到她身邊為她拍著後背，生硬的骨骼讓他的手很是不舒服。他有些生氣地問：「你會不會太瘦了？」

一句話直擊宋摘星的心尖。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短處，如今被他說出來，她反而釋然很多。

一直和他保持著電話聯繫，現在兩個人關係還算親近。時越看著宋摘星臉頰紅撲撲的，知她冷，從口袋裡拿出一個迷你暖手寶遞給她。

「小西西！想死你啦！」

兩個人邊走邊打趣，話還沒說完，卻看到李唯西和胡梨正過來。

「林帆的病症就在你身上。」

他說完即轉身帶路，一句廢話沒有。宋摘星咋舌，看著暖手寶上小豬佩奇的圖案，咧嘴大笑。

清冽的空氣打在他的身上，他捧手哈了口熱氣，隨即握住宋摘星的手給她暖意。明月半牆，星光交映，兩人的影子錯疊在一起，再也沒有分開。

林雨澤將報紙放下，靜靜和*圖*書看著他，「他現在怎麼樣了？」

「你剛才說我爸爸有心理疾病？」林莞坐在他身邊，一腳踢掉自己的高跟鞋，帶著撒嬌式的隨性。

「那讓她瘋一輩子好，還是想盡所有辦法竭力試一下？」

宋摘星表情微垮，很是尷尬。

事情比想象的還要嚴重，兩人之間氣息靜默。時越轉而道：「我發現小雪喜歡畫畫。」

「五歲時有什麼高興的事情嗎？」

方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馬上準備。」

時越毫不在意，桃花眸裡帶著傲氣，「主任的治療方案太溫和了，病人就是被這麼耽誤的。事實證明我的方案才能治好她。」

「爸爸媽媽是什麼反應？」

雲月華化了精緻的妝，卻因為憤怒連啞光色口紅都露出一分猙獰。

宋摘星懵怔地看向時越，他仍然是一臉淡漠的表情，絲毫沒將瀟瀟的話放在心上。反倒是宋摘星羞愧不已，臉色更紅。

李唯西看單子是郭小寒的測量表，淺問她：「出了什麼狀況？」

「他們知道你有男朋友嗎？」

新雪初霽。

宋摘星沿著小坡一路上來，手機的簡訊一直沒停，全是簡一凡報告心理科的事情。她揩了揩鼻涕，自從幫夏夏寫完字整個人就感冒了，跟科里連續請了幾天的假，更有心躲著科里的人，不成想簡一凡連這個清閑都不給她。

「不可能。」

「和我談戀愛。」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這麼冷，應該待在屋裡。」

時越不動聲色，「出院前患者送給我的。」

她貼著禿頭女人的腦袋，上面的划痕乖張粗糲，落在宋摘星的眼睛里卻變成了千萬心疼和難過。

窗外雪景一片銀白，陽光乍泄，將陰霾全部滌盪乾淨。禿頭女人眼睛里閃爍著耀人的光芒，像灑落在廣袤無垠沙漠里的海星花，在陽光下旺盛生長，永不枯竭。

「不管你怎麼說，我是科主任，這事兒我說了算！」

時越單手攥住宋摘星的腕子隨即向門口走去，「跟我來。」

瀟瀟進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點點頭道：「都安排好了，可以過去了。」

林莞將李唯西拉到自己房間里，給他煮了杯熱咖啡。精緻的香水味充斥在房間里，甚至壓過了咖啡的香氣。

「當我打起響指，你要告訴我一切。」李唯西看著那個孩子，給予的指令更加清晰，「按住電梯數字八，我們一起回到你的八歲。」

心理諮詢室2部。窗帘被全部拉上，整個房間暗黢黢的。

明圓山莊，一場「戰爭」剛剛結束。

「爸爸讓我騎在脖子上，和媽媽一起跳方格。」

郭小寒已經被深度催眠，李唯西在他身側給予催眠指令。

「林伯父，林帆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完全是因為你。」

瀟瀟趕緊向宋摘星解釋：「平常時教授根本不讓人接近他，他自己也經常強調讓我們和他保持距離……我沒想到你竟然可以緊緊挨著他。」

宋摘星大駭，時越緊接著閃出身來，將她徹底暴露在禿頭女人面前。

「不會。」

雲月華看了看報價單子，明白他是嫌貴。

「他們很愛我，我找的男友他們都喜歡。」

「假的？」

宋摘星感受到她的委屈和無助，溫暖地回她：「會好起來的，會的。」

「同是類似器材，方達葯業的儀器難道不是性價比更好嗎？」

時越淺笑，一雙桃花眼如浩瀚春山，落滿星輝。他舉起酒杯，再次與宋摘星一飲而盡。

宋摘星看著她，心知能哭就是好事，說明還有情感傾瀉的窗口。她目前的所有問題，都在於談了那麼多家暴男友，牙齒也因為身體長期處於憂鬱狀態全部脫落了。

禿頭女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天往自己手上扎釘子的瘋女人。她的頭皮上還有被扎的傷口，一條條划痕讓人心驚。

「告訴我，最不想按哪個數字？」

郭小寒哭得更凶，開始拒絕回答李唯西的話。他不斷地扭動，一邊哭一邊嚎啕大喊：「不去，不想去！」

「早就消下去了。這個是昨天高璨新打的。」

「哪怕付出代價。」

孫思思：「就……很好啊，平常也很關心我。我家就我一個孩子，他們最喜歡我了。」

「吳副主任，國外醫療器械的性能確實更好，而且一直走在尖端，為什麼不能引進？你告訴我，為什麼不能！」

如果爸媽真的那麼寵愛她，在她談過那麼多家暴男友后，又怎麼會連最基本的關愛都沒有呢。宋摘星心知她沒有說真話，也不著急，等她吃完糖后平息了情緒才又開口。

她垂著眸，笑意濃濃，「咱們這就算見過父母了吧？」

她拿起燒酒給他倒了一杯，哈著氣，「瀟瀟把她送出院了。」

林莞不以為意，仍是嘻嘻地笑，「在美國時就沒如願，現在讓我重新見到你，我可不會再放棄機會了。」

「沒有。」

她給孫思思遞了喉糖，希望讓她潤潤嗓子。孫思思沒有排斥，接過來時眼淚又撲簌撲簌地掉下來。

西山精神病院，宋摘星與時越坐在廊下聽風看雪。

他的手腕上帶著數條傷痕，李唯西竭力穩住他，沒想到hetubook.com.com僅僅九歲的孩子卻迸發出這麼大的反抗力。他站起身猛地拉開窗帘，明光照進整個屋子，躺椅上的郭小寒竟緩緩平靜下來。

「媽媽帶我去遊樂園，我們玩了一整天。」

林雨澤是整個漢州市最大的富豪，兒子林帆卻因為「同性戀」險些猝死，鋪天蓋地的新聞時刻關注討論著他的生活。只是，在他的臉上卻看不到生活帶給他的任何影響，平淡得讓人心驚。

宋摘星皺眉，「沒想到什麼？」

宋摘星站起來，走近她幾步，緩緩坐到她身邊。

她眼裡含著熱淚，伏在地上向宋摘星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傷害你。」

禿頭女人直勾勾地盯著宋摘星，雙目如死潭一般。

時越緩緩俯身，看著她輕聲說道：「把感冒傳染給我，你自己就好起來了。」

等胡梨拿過來她的測評量表，各種數據顯示她果然如此。

方琳喊他救急，「摘星現在正給別的病患做諮詢，只能來求你了。」

李唯西清冷出口：「你父親並不打算救你弟弟，就算要救，也是你們林家的家事。抱歉，我們之間談不上任何條件。」

「咱們就事論事，我也是為醫院著想。」

宋摘星眉眼彎得像個月牙兒，「小雪還在意著這個世界，在意著對她來說美好的事物。一定要讓她好好地愛自己。」

「為什麼非要爭過來這個病患呢？」

「你安全感那麼低，總是期望別人為你做什麼。你應該把安全感建立在自己身上，凡事自己去爭取。」

他淡轉身，近乎懇求地與她商量，「你爸爸那麼寵愛你，你能做通你爸爸的工作嗎？我想給他做個心理測試。」

時越凝神靜靜地聽著，唇角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雖然整個心理學界都知道京大的宋摘星，但直到今天他才徹底明白，為什麼連那麼多老專家都對她刮目相看。

宋摘星藉著酒勁兒連連點頭，「小偷還沒有抓到，我還是個受害者，為什麼他要這麼對我。」

他出口淡淡的，落在宋摘星心底卻是一痛。他明知道這樣做並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明知道會得罪很多人，明知道踏錯一步甚至要搭上自己如此輝煌的職業生涯。可他還是做了。

「神奇的電梯又要繼續運行了，告訴我，你最不想按哪個數字？」

「李大醫生又帶著自己的實習生四處觀察呢？」

宋摘星看著手裡的測評報告，直接問她：「身體上有沒有什麼反應？」

「小雪的媽媽剛來看過她，但狀態仍然不太穩定。」時越眉心微微擰著，邊走邊和她說道，「甚至，連她媽媽的狀態都不太好。」

「是的。他之前交過女朋友，後來在同伴的誘導下才開始與男人交往。但實際上，他的快|感並不來源於性，而是潛意識對你的反抗。」

兩人碰杯時手指微微粘在一起，可能只有0.02秒的瞬間，極短促地就分開了，然而時越白皙的臉卻蹭的一紅。

宋摘星大口喘著氣，半扶著桌角回應他：「咳咳咳……經常熬夜加班，胖不起來，咳。」

雲月華拉著臉，「老吳，咱們一次性購置這些好器材不是就用一年兩年的。病人花一點錢體驗更好的醫療設施，這是對病人負責！」

聲音雖淺，卻足夠她聽得真切。

「好。」

宋摘星扶她起來，一把抱住她，拍著她的肩膀哭著說：「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你會重新擁有朋友，擁有家人。你千萬千萬不要放棄自己。」

宋摘星笑出聲來，和他碰杯，「為此，乾杯！」

她的眼淚越流越多，「我爸為了賺錢撿垃圾吃剩飯，大年夜的晚上被大卡車活活碾成肉泥。我再也沒有爸爸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對不起爸媽，對不起所有人，真的對不起。」

挨著市中心不遠處有一塊富人區，這個集自然、浪漫和精緻於一體的地方，到處堆砌著尖塔形的屋頂和挑高大面窗的門廳。在一派幽靜蔥蘢的桂樹和椿樹之後，沿著彎而窄的石板路一路往上便到了明圓山莊。不似前庭的歐式風格，山莊內矮層建築盡收眼底，一高一矮，柳暗花明，更顯別緻優雅。

夜幕降臨，月亮懸挂在西空一角，流水般的光輝傾灑在雪地與屋脊上。星辰如螢火，散布在藍黑色的幕布中，與燈珠相依相襯，寧靜澄澈。

「好的。電梯繼續行駛，這次你按了數字幾？」

兩人之間禮貌客氣，話愈少。李唯西與她道別，轉身離開。林莞想不通，一向溫柔和善的他，為什麼背影看起來竟如此孤絕。

林莞十分爽快，唇角勾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什麼叫短時間內無法改變？」

「都吵成這樣了，別妄想了。」林莞勸他，「我爸爸一直很固執。」

李唯西予以她十二分的真摯，「抱歉。」

禿頭女人緩緩從床前站起，一步一步向宋摘星逼近。宋摘星手心出汗，半扶著身後的牆面不知所措。在她看來，禿頭女人走得凌厲而又ｈtｔps://www.hｅtubook.ｃom•ｃoｍ決絕，特別是她的一雙眼睛，帶著自己看不透的意味。即便剃掉所有頭髮，也能看得出她年紀要有四十歲了，皮膚松垮，黯淡無色，有歲月留下的厚重的痕迹。

直到他緩緩開口，整個客廳的空氣瞬間靜默。

宋摘星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順著他就往門口走。看著時越的指尖按在宋摘星的手上，瀟瀟臉色更加震驚，趕緊往門外撤，扶著心口冷汗涔涔。

「採購原則是什麼？」吳聰感到她的話十分可笑，「採購必須堅持『按需申請、成本控制、效益優先』的原則，並綜合考慮『質量、價格』的競爭，擇優選取。這些白紙黑字的採購制度難道你都忘了？」

李唯西額頭微蹙，「沙盤做完了嗎？」

周末過後，心理科也沒有半分平靜，一大早就聽到主任辦公室里傳來衝天的吵架聲。

「全都是小雪畫的？」宋摘星極度驚訝。

宋摘星已是大醉，喝完酒趕緊推開時越，往遠處坐了坐，嬉笑著說：「感冒了，不能挨得太近，要不傳染給你了。」

胡梨一直沒說話，見李唯西走了趕緊小跑跟上，活像一頭撒歡的小鹿。

她頓了頓，加了句，「我爸媽都對我挺好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到孫思思眼淚都哭幹了，她才徹底平息下來。

時越抬頭看著漫天星辰，問她：「你有百分百的把握看好一個瘋子嗎？」

林雨澤壓制著自己體內的怒火，緩緩站起身來，瞪著李唯西，「林帆這個不孝子，從他開始和男人交往，我就再也沒他這個兒子！上次就該活活打死他！」

宋摘星醉得雙眼迷離，「什麼？」

簡一凡被拽的肉疼，破鑼嗓子也跟著嚎起來。

很難想象這個地方之外就是喧囂吵嚷的街道，僅僅一條河渠之隔的明圓山莊卻到處充滿了神秘和安靜的味道。李唯西到達時看了看手錶，離約定的時間只早了三分鐘。

雲月華卻跟洪流斷閘一般傾瀉而出，「這件事情我絕對不會答應你！這是對患者負責任，也是對我們自己負責任！醫療器械非同兒戲，外方已經給過我們詳細的器材資料，我認為引進沒有任何問題。」

他蜻蜓點水般吻上了她的唇，仿若真的要將所有霉運從她身上吸走。他迅速抬起頭來，心中已是大醉。他想起一些歲月里的往事，如飛鴻踏雪泥一直不忘。

事情很是棘手，看來連宋摘星的心理疏導都沒有起作用。

雖然現在不知道孫思思為什麼連基礎的信息都要撒謊，但宋摘星相信她最終會取得孫思思的信任。在孫思思走進心理科抱住自己的那一刻，就已經準備好說出她的故事了。

「做得很棒。你按了數字幾？」

「我二十五歲得了這個病，媽媽為了籌錢看病賣房賣血，剛過五十歲就活活累死了。」她深呼一口氣，聲音渺遠。

吳聰連連搖頭，「我不同意。一來國外大型設備價格昂貴，保養維護要求條件很高，不見得能充分發揮它的作用。二來國內方達葯業的儀器在質量性能等方面已經符合目前的要求，既能節省外匯和資金，又方便維修，我支持引進國產設備。」

「那麼，」宋摘星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我們重新聊聊你的家庭。」

李唯西點點頭，「在林帆的印象中，您是一個暴躁的，威嚴的，不容置疑的父親。對你的恨促使他去做你接受不了的事情。你越不喜歡，他就越開心。」

「三歲時發生了什麼？」

管家趕緊向李唯西擺手，希望他跟著自己出去，不要再添麻煩。

接著，在針落有聲的屋子裡，李唯西手指微蜷，打了一個極其清脆利落的響指。

宋摘星不看他們，簡一凡倒舔著臉笑得燦爛。

宋摘星默了一會兒，無奈道：「她媽媽只有小雪這一個孩子了，唯一的希望都在她身上。」

宋摘星終於明白了時越的用意，心尖一酸，趕緊去扶禿頭女人。然而禿頭女人卻遲遲留在原地。

西山精神病院到處都是堆著的雪人，反倒給院里增加了一分俏皮的味道。

「我畫的。」

「什麼？什……」

吳聰慘笑，「主任，別的不說，單一個『經顱磁刺|激儀』，買過來需要多少錢？」

跟在李唯西身後的胡梨臉色一紅，羞澀地低了低頭。

她身上帶著清淺的香氣，讓時越微微恍神。只是宋摘星剛說完，忽然弓著身子劇烈地咳起來。咳嗽聲似乎將她壓倒，直到臉頰咳得通紅也沒有絲毫減弱。

下午跟郭洪泉又做了一次心理諮詢，並且輔助了放鬆治療，郭洪泉的狀態明顯要比前一段時間好些。宋摘星緊接著給郭小寒做諮詢，卻遲遲沒有進展。郭小寒的病症比她預想的還要嚴重，無論她如何溫柔的疏導，郭小寒卻悶悶的，仍然不說話。

李唯西從林帆的病房出來，看到方琳正等著自己，隨手遞給他一張單子。

郭小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林雨澤衝上前，直接奪過他手裡的病歷撕得粉碎。而後狠狠拽著李唯西的胳膊大聲咆哮：「你給我滾！」

「今天科里來了一個奇怪的人，把我們大家罵了一頓就開始大笑。」

「她媽媽好像很討厭她，並不常來。」

兩個人皆抬起頭來，一起看著夜幕上亮晶晶的星燈。風從廊下吹來，時越脫了外套蓋在她的腿上。

「生病請假只是託詞，你是不敢回去吧？」

李唯西今天穿了一件格子復古休閑西裝，看起來爾雅逸群。他將尼龍材質的郵差包放在身側，這才開口：「林帆的事情我很抱歉。」

「不喝水的阿姨再也不來了，雖然她只能喝一點點水，和-圖-書但我們大家儘力了。」

宋摘星：「具體怎麼好呢？」

林帆的病情多數與林雨澤有關，如果林雨澤那麼強硬拒絕的話，這件事確實不好處理。

「已經聯繫了工匠，小雪的畫裝裱好就掛在她自己的房間里。」

時越沒再出聲，繼續為她輕撫背部。這時助理瀟瀟開門進來，見到這一幕突然大叫一聲。

李唯西眉心微蹙，眸光深深。

遠處的李唯西忽然停住，淡轉了身，隔著夜色看著她。

躺椅上的郭小寒呼吸平緩，雖然閉著眼睛，卻說出了來心理科的第一句話。

胳膊上的傷還沒好，半扶在牆壁上的手背還留著那道又長又黑的傷疤，宋摘星十分緊張地看著禿頭女人。就在這時，禿頭女人雙膝一彎，撲通一聲向她跪下。

「我讓你別說了！」

他按響了門鈴，管家開了門，帶著他一路走到客廳。林雨澤正在沙發上看報紙，一杯英國紅茶放在桌角上緩緩冒著熱氣。

「已經漸漸痊癒了。只不過性取向的事情短時間內無法改變。」

宋摘星搖頭，「心理疾病本來就很難救治，需要的時間更長，我不能保證。」

兩人吵了大半天也沒分出結果，雲月華氣得將報價單子一甩，乾脆不理吳聰。吳聰也知趣，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三。」

她暈暈乎乎地和時越聊天，和他訴說自己在科里的不開心，將論文課題的事情告訴他。時越也多喝了兩杯，直指她的痛處。

天氣陰沉不定，又接連下了幾場小雪，似乎要把一整個季節的雪都下完。松樹上掛滿了雪球，屋脊鋪上了雪毯，連枯柳枝都變成了銀條，天地渾然一色，像是一片雪海。

「沒有。」

「可當時主任和你說，如果治不好，他就辭退你。」

宋摘星一暖，看著他，「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

宋摘星很是吃驚，「你還有這個？」

諮詢室里，孫思思還在和宋摘星哭訴。

時越冷冽地勾起嘴角，笑意卻瞬間到達眉眼裡。

林雨澤與他打了招呼，示意他坐在自己對面。李唯西錯過他的身子坐下時，嗅到了淡淡的煙味。味道很淺，幾不可聞。

「知道。」

「不做鴕鳥對不對。」宋摘星昂起頭，深呼一口氣，「明天我就去上班，一定要把真相查出來！」

閉著眼睛的郭小寒露出微笑，「五。」

宋摘星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完全驚住，探著頭看她，「你，你起來。」

李唯西平靜地回應他：「希望您可以配合我將林帆看好。」

「看到了。」

「後來我就瘋了，連我爸都不認識，最嚴重的一次把我爸的一隻眼睛都撓瞎了。我爸就那麼忍著，一句讓我難受的話都沒說。沒錢的時候我爸就睡大街，大冬天雪下了幾丈厚，我爸就躺在雪地上，眼睛上敷著雪，能止疼。」

林雨澤很是吃驚，「之前我不讓他交往男人，他就越不聽我的話。他為什麼要反抗我？反抗我有——快|感？」

「哪怕付出代價？」

她接過畫紙，將小雪畫的畫仔細看了一遍，輕輕出聲：「小雪內心很孤獨吧，敏感甚至多疑，但她又很享受孤獨，普通人很難走進她的內心。在她的思想里，死亡一點都不可怕，像世界上有城市和人群一樣平淡無奇。」

李唯西站起身，給自己續了些咖啡，背對著她，「我也只是猜測。你覺得你爸爸能配合我做心理諮詢嗎？」

「你別說了。」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瀟瀟吞吞吐吐道：「不，不好意思。我，我沒想到……」

禿頭女人仍舊跪著，慢慢捲起自己的袖管。一對如玉的胳膊上全是紅紫色的傷口，有的甚至出了膿，被碘酒覆蓋著。除此之外半愈合的傷疤更是不計其數，看得宋摘星心驚肉跳。

宋摘星連喝兩杯，臉色已微微發紅，「後者吧。」

李唯西緊緊盯著林雨澤。如今林雨澤臉色潮|紅，髮絲凌亂，呼吸急促，與李唯西剛進來時看到的樣子簡直雲泥之別。他抬手再次看了看手錶，與林雨澤相處總共不到二十分鐘。

「阿星，我患者減肥成功了！瘦了五十斤之後愛上運動了！」

宋摘星佩服至極，「高璨真是不一般啊，完全可以和你老媽抗衡了。」

時越沒說話，帶著她穿過很長的走廊與回廳，走到一間寬敞明媚的房子中。

郭小寒哭出聲，身體在椅子上掙扎，「八。不按八。」

「原來是跑來發泄的，社會怎麼把人折磨成這樣了？」

宋摘星剛剛見好，被她的大叫聲嚇得又咳了好一會兒。

她翻了翻那些簡訊，一條一條走馬觀燈地看著。

宋摘星笑嘻嘻地看著簡一凡，忽然奇怪了一下，「你臉上的巴掌印兒怎麼還沒消下去？」

她的頭髮蹭著自己的耳朵，臉色已經紅透，像在春日撞見的桃花。廊下薑黃的燈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熟睡的樣子如山川晴雨，漫天星河。

「打開它，你將看到一部電梯。你看到電梯了嗎？」

「阿星阿星，雲主任罰了文靜工資，你快回來吧。」

「二十二歲他大學畢業回家，和你談他的理想和工作，卻被你冷嘲熱諷，最後拳打腳踢。」

「新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你還有我們。」

方琳搖頭，「根本不配合。」

夜燈照著石板路，林莞就站在柵欄旁，目送他愈走愈遠。終於，她昂起頭，再次對他笑起來。

「母親討厭自己的孩子？」宋摘星皺眉，「現在小雪只能依靠媽媽，得不到母愛就更麻煩了。」

宋摘星點點頭。

「可以啊。答應我一個條件。」

簡一凡趕緊來接她，幫她拎包，一臉諂媚的樣子。

管家連連答應，李唯西卻仍然站在原地，一時讓管家為難至極。

宋摘星微微吃驚，沒想到她的牙齒竟然全沒了。

宋摘星這下徹底明白了，原來他是在用畫筆與小雪交流。小雪有嚴重的雙相情感障礙，一般治療可能很難觸及根本，無法拯救小雪。

宋摘星呼吸平緩，「你爸媽對你好嗎？」

「別別別。高璨又要打我了。」

時越冷冷地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眸光竟也開始迷離。

林莞嘆氣，「你對我就沒半分喜歡？」

李唯西剛喝了口咖啡，差點吐出來。

瀟瀟還記得第一次見時越教授的時候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袖口，結果他三個月沒和自己說過一句話。明明是因為崇拜時越教授才選擇在精神病院工作，哪裡想剛來這裏就讓他將自己的自尊心擊得粉碎。

時越略有深意地看著她：「感冒的時候，你知道怎麼辦才能儘快好起來嗎？」

她索性把小寒交給方琳，帶他做一次沙盤。期望通過小寒做的沙盤來更加了解他。

胡梨在一旁震驚無比，下意識躲開兩步。對於這樣的患者她一向難以接近，近乎于趨利避害的本能。

孫思思拿紙巾揩了鼻涕，抽噎道：「爸爸讓我處理好自己的感情。」

李唯西沉吟片刻，回答道：「我給林帆做了幾次心理諮詢后發現，其實他的性取向是假的。」

時越沒出聲，顧自將一杯酒全數喝下。

「你會看到我和你在一起，我們去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現在在你面前出現一個門，你看到了嗎？」

「我不會放棄的！我一定要追到你！」

「你不要再去醫院找我了。我不會喜歡你，永遠不會。」

宋摘星：「媽媽打過你嗎？」

「真的不考慮了嗎？」她十分惋惜。

西山精神病院。屋檐下冰掛無數，雲光高遠。

高跟鞋的聲音停在門口，幾個人無聲之際，林莞嬌俏地闖進來。

「剛病的那幾年，老公還算照顧我，可時間長了連他都厭倦了，帶著不到四歲的女兒就離開了我。後來我爸……我爸拖著一條瘸腿，帶著我跑遍了全國所有的醫院，斷斷續續地，在不同醫院里待過幾個月，待過幾年，都沒把病看好。

可是為什麼時越教授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牽著宋摘星的手？現在的瀟瀟嫉妒地快要哭出來了。

「看到了。」

宋摘星愣了幾秒，看向時越。然而時越卻無動於衷，反手將病房的門緊緊關死。

「宋醫生，你剛剛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

宋摘星一時緘默，卻聽他緩緩說道：「阿星，我們其實是一種人。」

雲月華抬頭質問他：「哪裡好？老吳我不是崇洋媚外，但是在對待病人這件事上，用貴的好的器材一定沒錯！」

明圓山莊，林莞將李唯西送到門口。

時越看向瀟瀟，「你那邊安排得怎麼樣了？」

簡一凡嘖嘖感嘆，「找到靠山了啊。」

宋摘星眸光一亮，「畫畫就是她與世界溝通的窗戶。」

「從來沒見過他發脾氣？」

他說得含糊，讓林雨澤臉色微變。

「你知道我們沒有可能。」他斬釘截鐵地拒絕。

孫思思連連搖頭，「沒有，絕對沒有。」

宋摘星被時越拉著走進病房裡，一抬頭看見一個禿頭女人正坐在床前，嚇得她本能地往時越身後一躲。

「我父親的事情，希望沒給你增加多餘的困擾。」

宋摘星緊跟著也喝了一杯，因為哭過的緣故，由感冒引發的鼻音更重。

「你是醫生，看病救人是你的職責，和我沒有關係。」

李唯西放下咖啡杯，看向她問道：「你父親罵過你嗎？」

「郭小寒做沙盤的時候自殘！」

宋摘星繼續說道：「瀟瀟說阿姨原來是主任的病患，是你跑去和主任大吵一架才把她爭取過來的。」她頓了頓，感嘆道，「你這又是何苦呢。」

孫思思淚眼朦朧地看著宋摘星，「沒什麼好聊的。」

她無心再看，將手機重新放進兜里。走完主道，看見時越正在等她。

宋摘星滿臉是淚，卻回以她最燦爛的笑容。

李唯西沒回他，看向宋摘星溫柔地問：「感冒好了么？」

林雨澤冷笑連連，轉身將桌子上的茶壺與書籍全部揮翻在地，大聲嘶吼：「反了，都反了！」

瀟瀟低了低頭沒敢說話，時越冷冷出口：「說吧。」

時越接著說：「準確地說，是我根據小雪的畫想表達的意思，專門回應她才畫的。」

「我可想你了，高璨也想你，方琳也想你，孫思睿也想你。」

狹長的走廊里氣氛一時尷尬無比。

出了治療室的門，看到胡梨正在接待一名新患者。是個女人，約莫二十幾歲，形容憔悴，宋摘星一眼看出她的抑鬱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