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鼠皮襁褓中的嬰兒緊緊地貼著她母親的衣襟,一陣風過,一朵雪花飄飄蕩蕩恰好落在她溫熱的面頰上。她扭了扭身子,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即將消散的月光落在那雙迷茫的眼睛里,那裡,有淡淡的藍、淡淡的灰,也許還有淡淡的紫。那雙眼睛里有群星退去后,黎明天空的顏色。
清醒的、醉酒的、疲倦的、意猶未盡的,離了席的眾大夫這廂與智申草草作別,那廂一雙眼睛一顆心早已飛出了門外,只求著門外台階上的那人能走得慢一些,好讓自己趕上去問一聲好、道一聲別。
「謝貴人相救。」女人嘴裏同趙伯魯道謝,眼睛卻一直盯著假寐的史墨。她想知道史墨究竟有沒有認出她,如果他認出了她,那麼他會把她交給誰,趙鞅還是晉侯?如果他沒有認出她,那她能不能……
「你們都隨我下去吧!」史墨睜開眼睛,他沒有看那女人一眼,只撩起巫衣的下擺彎腰走了出去。
荒野的朔風自那條微開的縫隙灌了進來,史墨打了個寒戰,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突然從他腦中冒了出來。
男孩咬緊嘴唇,他想像個男人一樣安慰自己的母親:「不會,阿藜都懂。」
「今夜天象有異,我要趕去城外觀星台,晚些時候再讓人送你和無恤回府。」
「為什麼?!」女人大驚失色,急忙去拉男人的衣袖。可無奈,她懷著身孕,懷中又抱著一個昏睡的孩子,她連他的袖角都沒碰到,便整個人撲倒在地。
盜跖有些想笑,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周王宮裡見到的王姬,那女人衣衫半解向他求饒時似乎也沒有這麼大的口氣。
「哇——」
「賤奴!」智瑤看著男孩遠去的背影,猛啐了一口口水。
女人抱緊自己的肚子,腹中的胎兒如發了瘋似的在她肚中拳打腳踢,痛得她幾欲暈厥。「不!」她抓起垂在身後的長發,用最快的速度編成一條長辮,然後奪過盜跖的劍一劍割斷,「我要讓他活著,活著才有機會,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只要我走了,他們就不敢讓他病、讓他死。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救他的。」她一手握著斷髮,一手扶上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隔著一層皮肉,有一隻小手在重重地拍打著她的手心。她把它當作一個訊息、一個承諾。
「停車!停車——」趙伯魯大叫。
「怎麼辦?我阿爺兩天未醒了,你身上哪裡的肉最管用,胸口還是大腿?算了,你的腿不幹凈,還是挖胸口的吧!」
「阿娘——」他一把抱住女人的肚子泣不成聲。
男孩用手撐著地,踉蹌著站了起來:「大叔,你帶我阿娘走吧!」

史墨撩衣端坐,合目道:「去替我轉告你家阿爺,就說他這份禮我很喜歡,蔡墨改日必登門致謝。無恤,駕車吧!」
「痛。」男孩瑟縮著點頭。

半晌,盜跖用劍柄抬起女人越垂越低的下巴,揶揄道:「抬起頭來,不看著我的眼睛,你怎麼猜得准我的心?」
「阿瑤見過太史。」智瑤整了整衣領,眨著烏溜溜的眼睛給來人行了一禮。

「你是誰?智躒為什麼要把你關在這裏?」他用自己並不熟練的晉語問道。

「真的?」女人大喜過望,「君子一諾——」
趙伯魯本不想在智府惹是生非,他雖是趙氏世子,卻也是家中最不得寵的嫡子。卿父嫌他軟弱,宗親怪他無能,只有七歲的庶弟敬他是兄長。今夜,是他強拖了無恤赴宴,如果他連自己的幼弟都保護不了,那還算什麼兄長!趙伯魯勉強站穩身子,抬手指著智瑤的鼻子用自己最嚴厲的聲音呵斥道:「無知小兒!別說你爺爺能再活四十年,從他往上數兩代,你們智氏宗主哪個活過了四十?短命就是短命,你阿爺要死又不是我卿父害的,你沖我的弟弟發什麼火!識相點你就給我閉嘴,小心我卿父將來送你和你阿爹一起去陪你爺爺!」
「阿娘,他是誰?」男孩聽了盜跖的一番話後轉過身來,在他微微鼓起的胸口,一個拳頭大的血洞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趙無恤沒有發現兄長的異樣,他將凍得發青、雙目緊閉的女嬰包進留有自己體溫的鼠皮背心,而後俯下身子貼在女人耳邊小聲道:「找一處擋風的地方,抓一些枯草塞進衣服里。這是兩顆火石,如果你會生火的話應該用得上。」
「一群忘恩負義、目光短淺的小人!我阿爺如果能活百歲,他趙鞅就只能做一輩子的上軍佐!到那時,看你們還敢這樣羞辱我智氏!」大堂的東南角,智躒的嫡孫智瑤氣得小臉通紅,他看著門口泉水般湧出去的大夫們,放在黑漆長案上的兩隻小手幾乎要摳出十指木屑來。
他是晉國的太史,他曾經無數次抬頭仰望頭頂的這片天空,可只有這一次,他感到了深深的迷茫與困惑。
正卿之位,四卿輪替,人死權移。
趙無恤將鹿裘塞到他手中,小聲道:「阿兄,你快走吧,今晚的事不能讓卿父知道。」
這一夜,老天終於憋不住了。
可這兩個人是誰?為什麼身為晉國掌權人的智躒要在自己的寢幄下修建這樣一個密室?為什麼要用天下最難解的機關術來關押他們?
懷裡的女人沒有回頭,沒有出聲,可盜跖卻在黑暗中聽見了摧人心肝的痛哭。
史墨似是沒有聽見兩個孩子的話,他湊在已然癱倒的女人身邊耳語道:「我答應你,我不會把你的孩子獻給任何人。但今夜,我要把她留在這裏。如果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她還活著,我會讓那個傳說在晉國消失。而你,今晚我就可以派人送你去齊國,你可以在那裡等你要等的人。」
盜跖把斷髮放在男孩身邊,然後抱起女人往密道里飛奔而去。
趙伯魯身後跪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那男孩生得高鼻深目,似是北方異族,眉梢一塊豆大的胎記非朱非粉,似新舂的茜草汁滴在眉尖上。此刻,他未梳總角,一頭胡亂束起的長發和一身粗陋的毛褐在富麗堂皇的廳堂內看起來格外扎眼。男孩見趙伯魯轉頭,兩步跪到他身邊,小聲道:「世子,開席時你只喝了半杯四酎就醉了……」
「不是。」
…………
十四歲的趙伯魯雖已有了兩個侍妾,可這樣的情形他哪裡遇過?他扶住女人的腰想讓她靠到自己身上來,可肩膀轉來轉去,一個簡單的姿勢卻怎麼都擺不好。與趙伯魯的慌張不同,史墨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依舊閉目假寐。
盜跖心驚,她居然要留下她的兒子?!她要把兒子留給那些人取血挖肉?!
「惡鬼……盜跖?!柳下跖!柳下跖——你欠我狐氏一條命——」密室里乍然響起女人撕心裂肺的喊聲。
趙伯魯沒有說話,只輕輕地點了點頭。他終於知道自己的父親為什麼不喜歡他了,他趙伯魯竟連一個稚子都不如。
也許是因為hetubook.com.com緊張,也許是因為這地底逼人的寒氣,女人的聲音有些顫抖。這些顫抖的音落在盜跖耳邊猶如三月雨後簌簌落在肩頭的楊花,帶著絕望的喘息,帶著彌留的香。他一時凝神沒有回應,她心涼如水。
一聲顫抖的哭聲陡然劃破荒野的沉寂。
她終究信不過盜跖,她信不過任何一個知道她孩子秘密的人。在盜跖回來之前,她離開了那個藏身的樹洞,爬上了這輛重帷的馬車。在晉國,只有女人才會乘坐垂幔的馬車,她以為她可以拿匕首挾持一個貴女或一個寵姬,讓她們帶她逃出新絳。可沒想到掀開重帷爬上車的竟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垂幔之外站著的,竟是晉國太史和那個惡鬼般的紅衣童子。
「你外祖以前救過我,又沒救過我娘,我今天只救一個人。」盜跖在男孩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示意他閉嘴,男孩聽了他的話卻拚命掙紮起來,一對小拳頭噼里啪啦全打在他後腦勺上。盜跖心裏本就堵著一口氣,他霍地一下把男孩拽下來丟在地上,大喝道:「鬧什麼?離不開你娘,就留在這裏陪她死!」
「噓——」趙無恤看了一眼史墨離去的方向,低頭飛快地扯掉身上的雜毛短襖,然後從貼身的衣服里脫出一件黝黑的背心來,「這是我去年偷偷用五張水鼠皮做的毛裘,能抵些寒氣,也從沒有人見過。就算她們之後被人發現,不管是死是活,別人都不會疑心到趙氏身上。現在朝局微妙,卿父還不能與智氏交惡。」

這一年,趙無恤剛滿七歲,可他已經知道智瑤這一擊他不能躲。他是翟族女奴的兒子,他的身份不允許他躲開,這是他的命。趙無恤對趙伯魯安慰一笑,伸手抹掉眼皮上的油脂,又默默低下頭撿起落地的高腳豆,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案几上。
「我?列國之中怕是沒有女人願意聽到我的名字。」盜跖笑得有些得意。
他怕疼。他怕那些人再來取他的血、挖他的肉。他怕他痛到滿地打滾的時候,沒有人再抱著他,和他一起痛。
「原來是阿瑤啊……」藍衣少年酒醉方醒,他掀起眼皮瞧了一身紅衣滿身火氣的小人兒一眼,低頭喃道,「你下次見到我卿父也不妨直呼其名,好叫他知道智氏小輩里還有你智瑤這樣的『真勇士』。」
「對不起……」她夢囈,有淚水混了汗水滑過耳際。
趙伯魯不想與這「刺兒頭」計較,他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擦了擦被酒液浸濕的袖口,轉頭問身後人道:「紅雲兒,我睡了多久了,大家怎麼都走了?」
「呃——」女人的痛呼將少年因驚恐而嘶啞的聲音完全淹沒。
「太史——」趙伯魯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老人。也許在別人眼中他是遙不可及的神巫,是通天徹地的智者,可在趙伯魯心裏,他一直是那個不苟言笑卻慈愛有加的長者。可今天,他為什麼要對一個新生的嬰兒趕盡殺絕?
秋雁南飛,冬雨連綿,在他穿破第六雙魯履時,他終於從曲阜來到了新絳,終於在迷宮一樣的智府里找到了深藏在地底的密室。今夜,他殺了十二個守衛、三個撞見他的無辜婢女,破了七道奪人性命的機關,這才用公輸班的鑰匙打開眼前這扇半尺厚的石門。
「如果你還想活下去,就回到車上去。」她既然能一個人活到現在,那他也許應該信守自己的承諾讓她繼續活下去。
「你這鹿裘是今秋國君園囿狩獵時賜你的,你卿父不會希望這件裘衣與這女人、這孩子有任何關聯。」史墨最後看了女人一眼,轉身離開。
「是你卿父讓你騎馬來的?」史墨伸出兩指按住趙伯魯的手腕。趙伯魯點頭,史墨皺眉道:「你和無恤隨我回府取葯,此後七日再不可見風。」說完,不等三人開口,衣袖一擺,人已往門外去了。
盜跖聳了聳肩,不屑道:「天下名劍全是人一錘一錘造出來的,哪個神明會願意汗流浹背做那種苦活兒。不過——」他面色一轉,「你若真能把夏禹劍的下落告訴我,我倒是可以帶你出去。」
「唉,我本可以一劍殺了你,叫你解脫。真可惜,殺你和救你,我都做不了。」盜跖彎下腰拍了拍男孩的頭。男孩不自覺地閉了一下眼睛,等他再睜眼時,眼前的人已經消失不見了,就彷彿今夜他從未出現過。
「沒關係,阿爹會來救我的。我在這裏等他,我熬得住。」男孩重重地點著頭,好像那樣,他就有勇氣撐過之後會發生的一切。
晉國正卿智躒自上月城外冬祭之後一直惡疾纏身,外間有巫醫斷言他熬不過今歲歲末。今日,他突然在府內大擺筵席,眾人皆以為他已無恙。沒想到,銅鼎里沸騰了一整晚的大菜還未上桌,他就已經面色發白,四肢抽搐,被人攙扶著倉促離席。嗅覺敏銳的大夫們立馬意識到,晉國的朝堂很快就要變天了。
智府的西牆角上有一扇矮小的偏門,兩個守門的人正蜷縮著身子躲在門邊烤火。他們搓著手抱怨著不給窮人活路的嚴冬,可抱怨還來不及說完,脖子就被身後伸出來的一雙手扭斷了。
「過了今天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再找到他。如果你不想讓他受罪,我可以幫你殺了他。」盜跖話未完,劍已在手。
女人盯著車頂上懸下來的一枚玉環拼了命地喘氣,用力,再喘氣。
「阿娘——」昏睡中的男孩被驚起,他一睜開眼睛什麼都沒看清就尖叫著往女人身上撞去。女人身子重一時起不來,他竟趴在地上手腳並用,彷彿要即刻挖出個坑洞好躲到他母親身下。
「太史,這麼晚了我們出城做什麼呀?」趙伯魯好奇道。

女人捂住嘴,淚如雨下。
此時,晉都上空,一彎如鉤的新月撕裂周天密布的烏雲現於山巔之上,俯視芸芸眾生。新絳城連續三十日的黑暗魔咒,在這一刻悄然終結。久違的月光帶著濕冷的寒氣從密室頂端的透氣孔里傾瀉而下,青白如霜,氤氳似霧。夾鑄金石的青泥牆上一幅巨大的獸面圖騰在謎一樣的月色中隱隱顯露,眥目,方口,一輪碧色圓月被它死死咬在口中。望著眼前這張詭異的獸面,盜跖停下了搜尋的腳步。他忽然覺得他可能被騙了,被別人或者被自己。
「走吧,我的馬拴在別處了,離這兒有點路,你待會兒別走開,我很快就會回來。」盜跖把女人帶出智府,塞進路旁的一個樹洞。他很想抱著她一起走,但他受傷的右腿已經開始發麻,他必須快點找回他的馬,帶她離開這裏。
「阿藜,你會怪娘嗎?」女人蹲下身子,輕撫著男孩的臉。
世人皆知,周王二十三年冬,晉國正卿智躒率領三千親兵攻下晉卿范吉射府邸,范氏藏寶樓一夜之間被搬了個精光。除了獻給晉侯的三十件珍寶外,商王問神琮、軒轅夏禹劍、幽王璇珠鏡全都消失不見。半年之後,傳言智躒密令能工巧匠修建密室,另托魯國公輸一族暗制七竅玲瓏鎖。但密室的位置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人知曉,知道的人全都已經做了斷頭拔舌的孤魂野鬼。這樣勞師動眾難道只是為了關一個懷孕的女人和一個快死的小兒?

他從沒想到自己還會遇上她,在這樣的情形下。
謊言?預言?在那女嬰睜開眼睛的一刻,一切開始變得撲朔迷離。
紅衣童子薄薄的兩片唇似飲了血般殷紅,一張一合間吐出來的話,猶如一把薄刃的匕首一寸寸地刺進她的心口。那一夜,他沒有剖開她的肚子,他挖走了阿藜胸口的一塊肉。她的阿藜痛到滿地打滾,她卻只能被綁在牆角聽著他一聲聲絕望的嘶吼。現在那紅衣童子就站在馬車外,他似乎在與什麼人說著什麼話,可她聽不見,她腦子裡只有嗡嗡的亂響和嬰兒遙遠凄厲的哭聲。她慢慢地鬆開頂著少年脖子的匕首,轉而將匕尖對準了自己越來越痛的肚子。她等不了他了,也許這孩子本就不該來到這世上,她與命運掙扎了太久,是時候放棄了……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滯,車裡車外竟沒有一點聲音。
史墨認識這個狼狽的女人。那年她十五歲,他是她婚禮的巫祝,他答應她的父親要保她一世平安。但當年的誓言早已被他親手毀去,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他以為她早已死在去年的那場大雪裡。
這種母慈子孝的場面盜跖不願看,他看了密室里的女人一眼,示意她趕緊說服男孩和自己走。
「把孩子抱給我。」史墨對趙無恤道。趙無恤看看史墨又看看女人懷裡紅通通、皺巴巴的女嬰。車外這樣冷,這會兒把她抱出來,她會凍壞吧。趙無恤猶豫著,心急的史墨卻已取下車外的一盞青銅小燈跳上了馬車。
周敬王二十四年冬,晉侯大疾。時年,晉主政四卿智、趙、韓、魏,代國君城外冬祭。祭罷,晉都新絳蔭翳三十日,晝不見日,夜不見月。齊史卜曰:「大凶,四卿亂序,晉其將亡。」
女人捧著自己隱隱作痛的肚子伸手環住男孩的頭。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從她懷上腹中這個孩子,從狐氏先祖的墓旁生出那株詭異的青竹,從他們一把火燒了她的千株木槿,很多事情就已經不容她解釋了。
智躒一死,執掌晉國朝政的就是趙氏宗主趙鞅。
黃泥道上,燈火搖曳的七香車伴著一路碎冰之聲緩緩駛離。在他們身後,夜色吞噬了無垠的荒野。老樹、枯藤、衰草,一切都變成了黑暗中一道道或濃或淡的陰影。在那些陰影的中央,一個女人抱著她剛出生的孩子蜷縮在枯萎腐爛的草莽中。遠處清冷的天幕上,幾片晶瑩的雪花飛旋而下。那女人也許是睡了,也許是死了,冰晶一點點染白了她凌亂的發。
「阿爺,若煮了湯也分我一碗吧!」
盜跖想不明白。他不死心地趴在密室的牆壁上左敲右打,企圖再另找出條藏滿寶藏的暗道來解釋眼前的一切。
「阿娘,妹妹要出來了嗎?快讓我看看她長得是不是像我。她的鼻子也會是我這樣的?她的眼睛呢,也會和我一樣嗎?……不,阿娘把我丟下了,他們又來抓我了,我看不見妹妹了,看不見了……」
沒有火盆,沒有熱水,沒有巫女,沒有產婆,沒有他。
「等阿娘走了,那些壞人還會再來,你如果熬不住了……」
「太史?」趙伯魯看了看地上的女人,又看了看離去的史墨,大叫著追了出去。
「你們在說什麼,說得這麼熱鬧?」一個低沉的聲音遠遠傳來,怒火正旺的智瑤在聽到這個聲音的一瞬間像是變了一個人,乖戾模樣全然不見,只餘下一張粉雕玉砌、天真無邪的小臉望著趙伯魯。
「不行!」史墨面色一冷,驀地睜開眼睛。
「誰喊我卿父的名字?」在離智瑤不遠處,一個身穿靛藍色深衣的少年從睡夢中驚醒,他嘟囔著抬起頭,肘邊一隻盛著四酎的紅漆雙耳杯被他不小心打翻在案,清澈辛辣的酒液流了一地。
「趙伯魯,你別用你阿爹來嚇我!我知道你現在得意,我阿爹是怕你阿爹,可我不怕你。只要我爺爺再活四十年,晉國就輪不到你們趙家人做主,你也永遠踩不到我頭上來!」智瑤推開身邊的侍從,幾步衝到趙伯魯面前。他今年剛滿十歲,卻是新絳城裡出了名的「刺兒頭」,平日里仗著祖父智躒的寵愛一向不將趙氏這個羸弱的世子看在眼裡。
「去,把你的裘衣也帶走。」
男孩抹乾眼淚給女人和盜跖分行了一禮,然後一步一步走向那個日夜迴響著他凄厲慘叫的屋子。
「連你也——」
「我猜……你想要的是范氏藏寶樓里的珍寶。」
趙無恤摸了摸那女嬰睡著的臉,轉身牽住少年的手。
這是晉國四卿代替晉侯城外冬祭后的第三十一日,新絳城入冬后最冷的一日,無風,無雨,無雪,卻偏偏要人命地冷,捂住臉躲在手心吸一口氣也能把五臟六腑凍個透徹。宮城的西角,那棵百年的老槐樹幾個月前已落盡了枯葉,它清楚地記得,去年這個時候新絳城已經下過好幾場雪。殺聲震天的那一夜,暴雪封城,它守護了一生的兩座府邸被重兵攻陷,茫茫大雪之中,逃出府門的稚子女眷還未看清去路便被人削去頭顱,做了刀下亡魂。
可智氏一族積累了五代的寶藏呢?血戰之中范氏失蹤的那柄夏禹劍呢?李耳騎青牛出函谷關前留下的那捲長書不也應該在這裏嗎?身為晉國四卿之首的智躒千里迢迢派人到魯國請公輸一族造鎖,難道只是為了……
她的孩子在她腹中翻江倒海,她痛得五臟六腑彷彿一一被撕裂。那無法承受的痛苦如地底的烈焰將她燒成了一團灰燼,這灰燼又在漫長的煎熬中冷卻結冰。好冷啊,她嘆息著緩緩閉上了眼睛。她沒有力氣了,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一下,就一下……
男孩的背裸|露在如迷霧般的月色里,一股詭異的葯香混合著刺鼻的血腥味瞬間充滿了整間密室。男孩瘦小嶙峋的脊背上,刀痕無處不在,新的、舊的,結了痂的、腐爛的,交織錯落,如同一張暗紅色的蛛網將眼前的孩子死死罩住。
放眼列國,無論君王將相還是國民黎庶,哪個不敬天意、不懼鬼神,這男人竟是個異數?莫非,這就是老天讓他今夜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女人按捺下心中的狂喜,又道:「你若不要問神琮,我可以給你夏禹劍,眾神采首山之銅為軒轅氏所造。」
這一眼讓智瑤非常不舒服。他說不出來哪裡不舒服,只覺得心裏像是被人扎了一根刺,看不見摸不著,卻難受得要命。他不知道,這也許就是人的本能,在遇見自己一生最可怕的敵人時會本能地抗拒、厭惡。
「我不用你救我!我只要你把孩子還給我!」女人咬著她青灰色的嘴唇直直地瞪著史墨,那憤恨的眼神似乎要在他身上生生剜出兩個洞來。他曾是她父親的摯友,他曾是那樣慈眉善目的一個人,可現在他居然要將她的孩子活活凍死和-圖-書
她和她的兒子,只能活一個,而她一定會選擇留下。既然她很快就要死了,那她的名字也就沒必要再問了吧……
「唯!」車外二人齊聲應下。
「他的父親並非晉國六卿,他是——」
「無恤,我們出城。」一臉平靜的史墨彷彿聽見了這個女人心裏的話。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可他不能讓阿娘留下、讓妹妹留下。他知道阿娘肚子里的一定是個妹妹,他不能讓那些人把她放進食鼎,他不能讓那些人分食了她。他是她的阿兄,每天夜裡她都會隔著阿娘的肚子一腳一腳地踢他的臉。他聽見她叫:「阿兄,阿兄,不疼,不疼。」她是他的妹妹,不是什麼亡晉女,不是什麼吃了可長生的神鬼。他要她活下來,他也要活下來,聽她有一天站在他面前叫他阿兄。
盜跖這一生死裡逃生過很多回,但幾乎每次都是自己救自己,唯一一次受人搭救還是他十五歲前未做盜匪的時候。那晚救他的人身邊帶了個梳總角的女娃,個頭兒還不及他下巴,卻偏偏學了大人在耳邊簪了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她俯身替他換藥,那木槿便依在她玲瓏如玉的小耳上,欲墜未墜,害他失了心神,被她在傷口上一通胡亂折騰。後來,他的傷好了,他與她也便沒了後來。
「幼弟?」智瑤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孩,鄙夷道,「他明明就是你的馬奴,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一個奴隸也敢坐進我智府的宴席,你們趙氏欺人太甚!」智瑤不甘示弱,他比趙伯魯小了四歲,但仗著自己身體結實又習過武,硬是把衣領從趙伯魯手中拽了回來,還順道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趙伯魯愣在原地。
「中行寅的?」
盜跖見不得這混亂,伸手便把男孩從地上拎了起來。一時間,男孩驚恐的嘶叫聲幾欲震裂整間密室。
「你又是誰?為什麼會來這裏?」窄小的密室里響起女人沙啞的聲音。
七竅玲瓏鎖,半尺青石門,牆夾千金,頂刻巫咒,這機關重重的密室里即便沒有舉世奇珍,也該關著九天神女啊!可這……這算什麼?!
「我一時倒真想不出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是我拿不到而你能給的。不如,你告訴我?」盜跖蹲下身子把臉湊到女人面前。他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極漂亮的女人,如果她不像眼前這般消瘦,如果她的肚子里沒懷著別人的種,那她也許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女人。稀薄月色下僅她淡淡攏著的一彎眉就足以讓雍門街上那些細腰扭捏的楚女汗顏。
「算了,你不用告訴我。」女人正欲解釋,盜跖卻突然拍拍袖子站了起來,「可惜了,若是往常,你告訴我其中任何一樣的下落,我都會帶你出去。可今天,還是免了。我走了,莫送。」
「是個女孩。」趙無恤掀起車幔對車外人道。「漂亮嗎?」趙伯魯好奇地湊上前去,他想上車瞧瞧卻又覺得不妥,無恤是個孩子,可他再過幾年便要落冠了。
「太史,這車可合心意?」智瑤的聲音隔著一層帷幔響起。
男孩的眼淚在這一刻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哼,不識肉味的賤奴,倒是便宜你了。」智瑤俯視趙無恤的頭頂,臉上浮起輕蔑之色。
他再一次將那柔弱無骨的小東西從她母親懷裡抱了出來。一彎如鉤的冷月遙遙地掛在西天上,澮水河畔無情的風吹捲起史墨寬大的巫袍,他佇立在月下抬頭仰望蒼穹,在他手中是雙目緊閉、凍到哭不出聲的孩子。
其實,趙伯魯在見到這輛七香車前就已經知道了它的模樣,知道它魚鱗似的車蓋可以疏導雨水,它絲麻織就的重帷上精綉了晉國滿天的星斗,它的車輪分春夏與秋冬各兩套,它築造車身的七種香木來自北方燕國連綿的山巒。半個月前,在他卿父的案几上放著一封密報,密報里詳細地描述了這輛馬車的形貌以及智氏使者入魯后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他知道這馬車只是一個幌子,智氏遣使入魯別有他意。可他不知道的是,這馬車裡為什麼會有一個女人,一個短髮、懷孕、手裡持匕的女人?難道她也是智氏送給太史的禮物?但這個奇怪的「禮物」為什麼要拿匕首頂著他的脖子?
也許智府的密室里本就沒有如山的珠玉、失蹤的至寶,有的從來只是他眼前的這個女人和孩子。
「智瑤。」史墨看著車內顫抖如風中枯葉的女人漠然開口道。
男孩走進密室,面牆跪坐,瘦小的脊背挺立如松。
她果然是那個人的女兒,她太像她的父親了……史墨僵硬地站了起來:「無恤,把孩子給她。伯魯,我們回城。」
趙鞅落難時,人人以為趙氏即將滅族,為了巴結如日中天的范氏、中行氏,多少都趁亂踩過他幾腳,這會兒見他即將得勢,心裏難免發怵。但怕歸怕,擺明立場要趁早,這個道理誰都懂。所以這會兒智府堂前的台階上,心急的大夫們拎著衣擺,你追我趕猶如滾珠一般朝前方的趙鞅擁去,絲毫不顧忌背後智氏世子智申一張煞白難堪的臉。
大病初愈的宗主智躒席間突感不適匆匆離去,只留下世子智申在門邊送客。
血結的冰河,屍堆的雪山,絳之戰,晉國六大卿族只餘下了四家。
「你身上可還有防身的利器?」女人痛得有些發抖,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嘿,你醒醒。」黑暗中,一雙溫熱的小手捧住了她的臉。
「太史,這女人生子不易,這嬰兒雖污了智氏送太史的車,也用不著把她活活凍死啊!太史不讓我帶她們回去,就讓她們隨明早的車隊去晉陽吧!」趙伯魯一邊說一邊脫下套在深衣外的鹿裘蓋在女人身上。
「趙伯魯——你,你等著!再過兩天,只要我阿爺吃了那女人的……」智瑤踮起腳氣得像只鬥雞。他想起那間密室,想起那密室里的人,今夜他非得把那小子腿上的肉割下來給阿爺入葯不可,等明天阿爺好起來,看誰還敢跟他撂狠話。
他知道這個男孩撐不過三天,他會瘋,然後死去。
女人捧著越來越痛的肚子倒在了馬車裡,她的頭頂著車壁,修長的脖子隨著一聲聲的嘶吼不停地拱起,在她分開的兩條腿間,血液橫流。
「伯魯見……見過太史。」趙伯魯亦彎腰施禮。
他將男孩的衣服丟了過去,轉過臉道:「我不是什麼聰明人,但列國之中稀奇古怪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智氏宗主智躒前月都是要死的人了,今天卻有力氣在府里大宴晉國眾大夫,這多半是託了這個小葯人的福。我今日帶走的若是夏禹劍,智躒頂多派人出城追我。追不上,過個一兩年也就算了。可今日,我若是偷了他的葯人,就等於要了他的命。他若死了,晉國的大權就要落到趙氏手裡。到時候,恐怕智氏全族的人都要惦記我這顆腦袋了。我這人本就是惡鬼,不是君子,我只殺人不救人,更不會救麻煩的人。夏禹劍的下落你也不用告訴我了。」
「不是。」
女人費力地睜開眼睛,她看不清,隔著一片水光,她隱約看見了阿藜的臉。
「慢!誰說我是君和圖書子了?」盜跖右眉輕輕一挑堵住了女人的話,「不如,你先告訴我你是誰。」天下兩樣至寶世人得之一見已是奢望,這個女人輕輕鬆鬆就許出了兩樣,她究竟是誰?「你是——范吉射的女人?」他問。
「不對。」盜跖搖頭,「問神琮是件好貨,可吉凶福禍我從來只問自己不問天。」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來人一身巫衣高冠,正是晉國太史蔡墨。蔡墨其人在晉國是個特殊的存在,他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各個卿族都奉他為上賓,而他卻不侍奉其中任何一家。此時,他冷若寒星的眼睛自三個孩子臉上掃過,無話,只低頭從袖中抽出一方青帕丟在了趙無恤手邊。
「你真的只能帶一個人出去?」女人問。
史墨自嘲一笑,彎腰把嬰兒放回女人身邊。過了今夜,他要把她們送到哪裡去?衛國還是鄭國?或者,乾脆送到東方的齊國去,只要不留在晉國就好。
「孩子?你把孩子還給我——」虛弱的女人連滾帶爬地從馬車上掉了下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史墨面前,她知道史墨已經認出了她。
去年夏天,趙鞅一門還是范氏、中行氏刀俎上的魚肉,被一句「始禍者死」逼得舉家徹夜逃離都城,困守晉陽。事發不過一年,被逼入死地的趙氏不僅聯合三卿把死敵范氏、中行氏趕出了晉國,宗主趙鞅還親率大軍圍困朝歌,意欲將兩族之人趕盡殺絕。一招絕地反擊,快、辣、狠、准。
「你把孩子還給我!」她等待著,希望著,她日復一日地欺騙自己,但沒有人會真正救她出苦難,沒有!
「阿藜——」女人彎曲的五指絕望地抓住了那雙覆在她臉上的小手,她伸長了脖子,喉嚨里衝出一聲難聽的慘叫。
「七香車?紅雲兒,外頭那麼冷,咱們也別騎馬回去了,讓太史捎我們一程吧!」趙伯魯拉住趙無恤的手。趙無恤頂著一頭殘羹,捏著一方青帕沒有接話。智瑤在心中不由得冷笑,一個賤民,諒他也不敢坐上那輛七香寶車。
沒有人知道,那間深埋地底的密室原是一個家族最後的垂死掙扎。
太史這是怎麼了?兩個孩子面面相覷。
他怕黑。他怕安靜。他怕一個人被埋在這地底,活著卻永遠出不去。
二十歲的盜跖想不明白,他看著空空如也的密室,以為自己遭遇了人生最挫敗的一個夜晚。十四年後,當他咽下那管毒藥,遇上那個人,他才知道,這原是他一生中最玄妙、最接近神意的一個夜晚。
「阿爺,為什麼要等著她把孩子生出來再吃呢?我們用劍將她的肚皮剖開,不也能把孩子取出來吃掉嗎?」
盜跖以為她害怕,便從懷裡掏出一柄兩寸長的短匕遞到她手上:「如果我沒猜錯,智躒真正要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我還沒回來,你可以用它威脅他們等我回來救你。記住你自己的話,活著才有機會,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盜跖膨脹的好奇心壓住了他胸中沸騰的怒氣,他一步步靠近蜷縮在牆角的那個黑影。
「鮮虞狐氏?你是當年給我敷藥的小丫頭?」黑暗中,一個聲音似從天際傳來。
夜深霜重,通往觀星台的黃泥道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為免馬蹄打滑,趙無恤勒緊韁繩放慢了速度。澮水河畔廣袤的原野上寂靜無聲,只有低洼處的薄冰在車輪的碾壓下發出一聲聲脆響。茫茫天地間,彷彿只有他們四人坐著馬車搖搖晃晃地駛向各自未知的命運。
但此刻已沒有人回應她,漆黑的地底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出了密室,過了內院,望見了高牆。在離自由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盜跖停下了腳步。出暗道時一處隱蔽的機關割傷了他的大腿,智府高牆頂上布有木錐,他抱著她翻不出去,所以只能另尋出口。
「這是晉國正卿的府邸,你見我長了三頭六臂嗎?」盜跖沒好氣地轉過頭去。這一次,他不想記住她的臉。
趙伯魯聞言如遭一記悶棍,他騰地站起身,一把擒住智瑤的衣領把他拉到了身前:「你說誰是賤奴?!這是我幼弟趙無恤,你憑什麼出手傷他?!」
趙無恤停下馬車,一把掀開了車幔,車內的情形讓他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個孩子該有的神情:「她要在這裏生孩子?!」他張著一張小嘴,愕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黑色的,這女嬰的眼睛是黑色的。他到底在想什麼?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天神的「竹書謠」!那只是一句謊言,一個借天神的名義印在青竹上的彌天大謊。智躒信了,難道連他自己也信了嗎?
女人的眼睛里有難以言狀的苦澀,她不敢哭,怕一哭就再也止不住眼淚:「好,阿藜乖,那你背過身去,阿娘不想讓你看著阿娘走。」女人低下頭輕輕地推了男孩一下。
許是那夜的雪下得太過兇猛,所以今冬籠罩在晉都上空的雪才遲遲下不下來。老天在憋著一股氣,越憋越冷。
難不成他們是墜世的神明、食人的山鬼……
新絳城天降大雪。
可趙伯魯哪有智瑤這本事,他平時極少生氣,這會兒怒氣想收卻收不住,臉色頗為難看。
「你要帶我出去?那阿娘呢?她肚子里有小娃娃跑不快。」
「走,咱們坐太史的七香車去!」趙伯魯得意地朝智瑤一笑,拉起趙無恤跟了上去。二人走出去不遠,趙無恤突然回頭直直地看了智瑤一眼。
為了一個孩子,舍下另一個,她生不如死。
「你的心……」男人的鼻尖頂著她的鼻尖,他炙熱的鼻息噴洒在她冰冷的唇邊。女人想要逃,若是一年前,她定會逃之夭夭,然後,那個人會殺了眼前的男人。那時,她還有那個人,有天下最美的城池。可現在,她活在黃泉下,她不在乎誰對她無禮,不在乎眼前的男人要什麼。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手伸進男人滾燙的胸膛,穿過那層皮肉,穿過那兩根胸骨,摸准他的心。女人盯著盜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你的晉語帶著魯腔,你手上有魯國公輸家特製的鑰匙,你腳上穿的是魯地的帛履,所以你是魯人。魯國離晉國何止千里,你千方百計闖進這裏,是因為你以為智氏把從范氏府邸搶掠來的珍寶都藏在了這裏。你不稀罕珍珠美玉,因為智躒的寢幄里有的是值錢的東西。你……你要的,可是商王問神琮?」
「狐氏孫,其陽重瞳興國,其陰青眼亡晉。兩者皆異,千日內食之永壽。」
為什麼不行?趙伯魯被史墨吼得有些發愣,但他很快就發現這馬車裡的氣氛有些不對勁——一個逃奴上了晉太史的車居然不告罪,不行禮;太史雖沒搭理她,卻也由著她這樣無禮。這個女人許是嚇忘了,可太史呢?人不能帶回趙府去,難道還能留在太史府不成?這太史府里非覡即巫,太史要一個懷孕的女人做什麼?趙伯魯的心裏塞滿了疑問,可當著史墨的面,卻又不敢問。於是,他只得閉上眼睛,學著史墨假寐。
「丑。」趙無恤往車裡看了一眼和-圖-書,回道。
「我不妨事的。卿父一向不太理會我,今夜就算我宿在太史府,他也未必知道。只是這逃奴……要不,明天我帶她回府?」
「放到樹上去?不行,她會凍死的。」趙無恤扯開自己毛褐的領口把那團冷冰冰的軟肉塞進了懷裡,他絲毫沒有發覺自己竟忤逆了高高在上的史墨。
「那他是誰的兒子?」盜跖伸手撥弄著女人懷裡昏睡的小兒,他的眉頭微微皺起,女人卻未曾發覺。
只可惜石門外的密道里機關重重,密道外的府院中防衛森嚴,智躒的宴席很快就要結束了。今晚,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帶著一個懷孕的女人和一個生病的孩子全身而退。
她沒有認出他,她應該猜到的。除了他,還有誰能拿到公輸班的鑰匙;除了他,還有哪國的盜賊敢打智氏的主意。只可惜一切都太遲了,她把自己最後的希望也斷送了。
「嗯。」女人低下頭抱緊匕首,盜跖的眼神落在她齊耳的短髮上,一陣風過,髮絲飛舞。他轉身離去。他不知道,有時候一個轉身便是永遠,欣喜的重逢,才是真的緣盡。
只有年幼的趙無恤沒有走,他默默地脫下自己沾滿泥水、冰屑的葛履,小心翼翼地爬進了車裡。七歲的他見過母馬下崽,卻沒見過女人生孩子。但他知道,很多女人會在生孩子的時候死去,就像給他偷稷米煮羹吃的芒婦。可他能做什麼?他只有七歲,什麼都做不了,但他依舊想要留下來。
「你痛嗎?」盜跖用手指戳了戳男孩胸前的傷口,那裡被生生剜去了一塊血肉。
在地底黃泉的上方,穿過看不清的連綿的台榭樓閣,只見一片閃動的瑰麗燈火。琴聲、鼓聲、鐘聲、人聲混雜處,熱鬧了一整夜的智府宴席即將結束。
「無恤!」趙伯魯看著黏糊的湯汁流滿男孩的臉,驚得不知從何擦起。
「喂,你是智府的逃奴吧?要是剛才被智瑤發現,他不會真的剝了你的皮吧?」趙伯魯想起那些關於智氏的傳言便覺得有些噁心,這個驚魂未定的女人看起來是真的嚇壞了,這麼冷的天,居然滿頭大汗。
「哼,就知道你沒這個命坐我駕的車!」智瑤瞪了一眼趙無恤,拂袖而去。趙無恤笑了笑,撿起地上的鞭子輕巧地跳上馬車。冷風中,馬兒撒開四蹄朝茫茫黑夜裡奔去。
趙氏……這少年與這童子竟是趙鞅的兒子。女人苦笑一聲轉過頭去,這一夜無休無止的噩夢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賤奴!我與你家主人說話,你插什麼嘴!」智瑤見自己父親門邊受辱已然怒火燒頭,這會兒見趙伯魯對他不理不睬更是氣極,他隨手操起案上的一隻紅漆高腳豆就朝趙伯魯身邊的男孩擲去。咚的一聲,那隻裝滿肉糜湯汁的高腳豆結結實實地砸在了男孩的腦袋上。已經結了團的白色油脂裹了肥肉、瘦肉和了食客齒間的殘渣唾沫一股腦兒沿著男孩的額發淌了下來。
「是我喊的,你奈我何?」智瑤見少年醒了,不但不收斂,反倒梗起脖子提高了嗓門。
「不管你是誰,只要你能帶我們出去,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女人抬起頭,月光灑在她肩上,三千青絲染了點點碎銀如月下清溪蜿蜒直至男人腳邊。
「阿娘,他走了嗎?他不是阿爹派來救我們的嗎?」男孩揚起頭迷茫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狐氏孫,其陽重瞳興國,其陰青眼亡晉……」這隻是一句為了戰爭而編造的謊言,它不是預言,它從來就不是一句預言啊!可這孩子……這孩子的眼睛又如何解釋?
「別吵了,再吵就剁了你喂狗!」盜跖一手捂了男孩的嘴,一手三兩下把他剝了個精光丟到牆角:「瞧,他就是我不能帶你出去的原因。」
盜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突然想要戒酒,想要把搶來的幾個女人送回去。如果繼續修習,五年後的他是不是可以把這個男孩一起帶走?
「走吧走吧,你阿爹叫什麼,人在哪裡?」盜跖冷著一張臉,將男孩從女人懷裡拽了出來扛到肩上。他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趙伯魯大驚,他一手抓著這個女人的手,一手緊緊地攥住了車幔打開的那道縫。
這些年他有過很多女人,搶來的、騙來的、自己送上門來的。可一場歡愉之後,他記不住她們的臉,更遑論名字。只是前些年他偶爾還會做一個夢,夢裡只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在他眼前搖搖欲墜,而他總望著那木槿問她的名字。
「阿藜——」女人大叫一聲,衝上去把已經嚇傻的男孩死死地抱在懷裡。
盜跖不喜歡孩子,但他也見不慣別人這樣虐待孩子。
「太史?!」
天青色的帕子自智瑤眼前飄過,智瑤心中疑惑頓生,面上卻不改色,他抬起頭對史墨笑盈盈道:「沒什麼,阿瑤和趙世子的庶弟鬧著玩呢!今夜驟冷,外頭路上恐結了冰,阿爺前些日子派人請魯國公輸一族為太史定製了一輛七香車,正打算擇日送到府上去。那馬車的輪子造得極巧,就算是在冰面上也不會打滑。今夜正好讓阿瑤駕車送太史回府。」
魯都城外,泗水翻滾的巨浪里他用命從公輸班手中騙到了智府密室的鑰匙。一百多個日夜,這機巧怪異的鑰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時時熨燙著他心底最深的慾望。那些關於密室的猜測和想象如鄭國舞姬妖嬈的手撓得他整夜整夜無法入睡。他必須去一趟晉國,去一趟新絳,即便新絳城的大門旁一直掛著懸賞緝捕他的文書。
「太史,我們還要趕去觀星台嗎?」趙伯魯掀開車幔的一角。
「啊——」女人終於熬不住了。她的下唇被自己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齒印,一頭參差不齊的短髮已悉數被汗水打濕,大片大片地沾在臉上。
「無恤,你去找一根牢固的樹杈把孩子放上去。」史墨轉身將嬰兒遞給身後的趙無恤。
再活四十年?趙伯魯一聽這話就笑了。智躒要是能再活四十年,別說其他三族沒有活路,晉國的國君怕都要換成他智家人來做了。可這世上哪有人能活百歲?小孩兒就是小孩兒,氣急了就愛胡說八道。
車外,風吹枯草,嗚咽作響。
趙伯魯不明白為什麼只一瞬間這個女人的神情會有那麼大的變化,他更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要把匕尖對準自己的孩子,可就在他什麼也沒想明白的時候,他已經撲了上去抓住了這個女人握著匕首的手。而與此同時,巫衣高冠的史墨掀開車幔走了進來。重帷之外,智瑤用自己的馬鞭頂住了趙無恤的鼻尖。
女人看著他們像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她抱著越來越硬、越來越痛的肚子有些不知所措。
身為天下群盜之首的盜跖向來是不怕冷的,喝了酒撒起狂來在冰窟里洗澡的事他也做過。不過,這會兒,他提著滴血的長劍站在智府密室的大門前,只覺得原本火燒火燎了三個月的心瞬間被凍成了一塊冰疙瘩,繼而碎得滿地冰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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