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女名拾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只把我的頭輕輕地按在自己胸前。
「告訴你不會有人了吧?你還不信。」地上的雪已經積得很厚,原本有水窪的地方又結了冰,我牽著四兒的手一步一滑走得很是辛苦,「這天也太冷了,大頭師傅不會是知道你老在庖廚偷吃的,所以故意戲弄咱們吧?」
看著越燒越旺的火焰,我沒有絲毫的恐懼,反倒覺得溫暖。可就在這時,一個人穿過門口的濃煙走向了我。他身材高大,五官冷峻,如天神一般降臨到我身邊。我看著他笑了,因為我知道上天終於聽到了我的願望,派神來帶我走了。
一個秋日的清晨,阿娘在睡夢中死去了。等我醒來時,她抱著我的雙臂已經僵硬,她再也不能用雙手撫摸我,再也不能用她的身體溫暖我了。
四兒「助紂為虐」的結果是讓家宰把打掃將軍書房的輕活兒指派給了我,而她則去了庖廚。四兒貪嘴,進了庖廚像是老鼠掉進了米倉,歡喜得不行。與她相比,我就沒那麼幸運了。將軍極愛讀書,書房裡新舊竹簡堆滿了三面高牆。我每日要做的就是擦拭案幾,掃去書簡上的灰塵。可這人人羡慕的活兒卻叫我很不習慣,從小到大我爬過的樹恐怕比我吃過的飯都要多,突然間要一個人安靜地守在書房裡,實在是種折磨。
但我終究沒有那樣的勇氣,像他那樣的貴人一定早就不記得我了……
我一閉眼又沉沉地睡了過去。夢中,阿娘帶著我住在一個開滿木槿花的院子里,風吹起她烏黑的長發,一大一小兩隻雨燕在半空中來回穿梭,我的耳邊充滿了它們呢喃的繁音。
我一心琢磨著要怎麼逃命,旁邊死屍一樣的少年居然在這時候醒了。葦席底下晦暗無光,我趴著,他仰著,頭碰著頭,臉對著臉,他睜著一雙大眼看著我,我巴不得一悶棍把他敲死。
他現在還沒有死,可我不想救他。再過一個時辰,他就會像阿娘一樣變冷,然後死掉。
我背著身上的人走出去十步,還沒挨著路旁作坊外的棚架就跪倒在了雪地里。背上的人順勢往我身上一撲,把我弄了個狗啃雪。我的腰早些年被人踹傷過,哪經得起他這樣重壓,我一口冷氣倒抽進肚裏,反手就把人從自己身上推了下去。結果那少年的額頭恰好撞上棚架一邊的支柱,棚架頂上那張丈余寬的葦席承了兩指厚的積雪嘩的一聲落了下來,砸得我幾乎暈將過去。
以前,阿娘絕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待上超過三個月的時間,她總是生活在無邊的惶恐與不安中。她甚至不睡覺,她說她怕做噩夢會嚇醒我。但這一次她也許是真的累了,我們最終在雍城住了下來。
可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老天也沒有幫我實現。也許在這個時代,每天都有太多的人因為戰亂和飢荒死去,老天他沒空顧及我這個小人物。
「阿拾,大頭師傅讓我去西市看看還能不能買到些干匏,你和我一道去吧?」穿著大紅夾襖、梳著總角的四兒站在書房門口,一邊哈著白氣一邊低頭拍去身上的雪。
「小孩子,別問那麼多,讓你問就問。」柏婦說完,拍了拍我的背。
「只要他不出這個門,不會有人發現他的。你待會兒也別慌裡慌張叫人看出什麼來。」
「你又跑到哪裡去啦,我……」四兒聽到我的聲音立馬跳了起來,頭上厚厚的積雪一半落在肩上,一半還牢牢地沾在她的總角上。
「你說他會不會已經凍死了?」四兒蹲在少年身旁,一會兒拍他的臉,一會兒搓他的手,急得已經快哭出來了。
「沒……沒事,我剛好瞧見。」大個子公士希在柏婦面前變得有些結巴。
「死丫頭,你剛才跑哪兒去了?」我大喊。
這一年五十五歲的孔聖人正仕于衛國,被君夫人南子奉為上賓;南方,吳王闔閭已兵敗於越王勾踐,傷重而死,其子夫差繼位,蓄圖霸業……但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只是恰好在這一年出生。
身後的男人大叫著拔劍追了上來,幸好雪天路滑,我們兩個身子輕還能跑得快,後面的男人生得太壯,腳步雖大,速度卻趕不上我們。
「弄死了人家的爹,還不放過人家的兒子,這晉國的貴人還真是毒。」外頭的男人一個走了,另一個許是嫌天冷雪大不願動彈,竟乾脆在葦席上坐了下來。
「不會的。你是不是臉凍麻了?我給你搓搓。」四兒把手放在嘴邊哈了口氣,然後在我臉上使勁搓起來。
「你爺爺要是知道我們隨便撿了人回府,肯定會把他再扔出來的。待會兒我們得從後面倒餿水的小門進去,不能讓人看見。」
「咔」,門外忽地傳來一聲輕響。https://www.hetubook.com.com
少年一愣,隨即苦笑道:「我這一日已被至親好友騙了兩次,再信你這女娃一次又有何妨?勞煩小妹帶路吧!」他說完兩手一抬,竟朝我深深行了一禮。我一個賤民不敢受他的禮,連忙側身往旁邊閃去。這一閃便瞥見了他纏在劍柄上的一條粗麻孝布。唉,不知他阿爹到底得罪了什麼人,自己死了還累得兒子這樣到處逃命。
從奴僕們的口中聽說,救我的男子是秦國最年輕的將軍,名叫伍封,二十歲時就已經帶領秦軍打退了數次侵擾邊關的西戎軍隊,因此,國君給他在都城賜了府邸。但大部分時間,他都住在一個叫作臨洮的邊關小城。
「要不……你摸摸他的肚子還暖不暖?」我其實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已經死了,只知道阿娘當時死的時候身上到處都冷冰冰的。
我用一把束薪向一戶人家要了火種,悄悄地點燃了我們藏身的那間草屋,我要把自己和阿娘的屍體一起燒掉。
「嗯,我剛才是半路上被柏婦逮住一起去了百里府,肉醬沒要到,但要到了不少好貨。大頭師傅已經准我休息半日了。那我早去早回。」四兒前一句話是對我說的,后一句卻是沖于安說的。于安輕輕頷首,她燦爛一笑,披著蓑衣就沖了出去。
「怎麼樣?好些沒?」四兒圓圓的小臉凍得紅通通的,像極了秋日里熟透的果子,她放在我臉上的手很冰,但我卻喜歡。
今天雪大,府里的人又多在前院準備歲末的祭祀,因而一路走來倒也平安無事。我留了四兒在屋裡照顧少年,自己跑回書房用小陶罐取了幾塊燒紅的火炭。等我再次推開門時,夾室里的兩個人已經很是熟絡。
我拿額頭頂了頂她的腦袋,笑道:「依我說,你那匏瓜、肉醬保准一樣都拿不到,你還不如在我這裏烤烤火,晚些時候去回了大頭師傅,就說西市大雪封了街,百里府的宰夫不敢把肉醬私勻給你。」
晚上,我被柏婦抱在懷裡。雖說以前阿娘也這樣抱著我睡,但她因為生病瘦得厲害,半夜我常常會被她凸起的骨頭硌得痛醒。但窩在柏婦懷裡不一樣,軟軟的、暖暖的,即使她有時鼾聲重了些,我也能一覺睡到天亮。
「你敢不說?看大爺不扒了你這身皮做帽戴!」凶神惡煞的男人不耐煩地收了劍,幾步走上前就要來拎我的脖子,我猛地往旁邊一閃,用兩個手指捏住了鼻子。
完了……
「不要走這邊——」我的話還含在嘴裏,人已經被他拽進了深巷。我是秦人,他是晉人,他哪裡知道這巷子里的九戶人家是全雍城最勤快的人,腳底下的青石小道被掃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一層薄薄的新雪。只要那男人進了這巷子,很快就能追上我們,追上了便是死路一條。當前,我沒凍死、餓死、燒死,我可不想今天莫名其妙陪他死在這巷子里。
那個男人在雪地里摔了好幾跤,最終還是追了上來。他見我被堵在一條死巷,大笑不止,不過,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真正要追的人不見了。
原來天神也有心跳。
「前幾日哪有這麼暖和,是聽說將軍過幾日要回來才開始燒上炭火的。」我拿起一旁的銅扦子撥了撥三足雙耳獸紋爐里的炭火。
「阿拾又摔跤了吧?」一見到我們,柏婦立馬紅著臉站了起來,局促地用濕淋淋的手整理著右邊散落的鬢角。
四兒啊四兒,你招的都是什麼麻煩人啊!
我躲在席子下直叫苦,身子卻綳得直直的,一點也不敢動彈。這外頭的人是領了賞錢要取人命的,我現在與這少年躺在一處,他多半也不會費心讓我留著腦袋。躲不久,逃不走,這可怎麼辦呢?
「還熱的,他還活著,我們快把他背回去吧!」四兒的眼淚掛在兩腮,嘴角卻笑出了花。
被他撿回來之後,顛沛流離的我有了一個新家。因為我沒有名字,又是撿回來的孤兒,所以府里的僕役們都叫我阿拾。
我幫著四兒把人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大路上走,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巷子里躺著的那個人。
四兒和我同歲,紅撲撲的臉蛋兒上,一雙杏眼永遠都像是在笑。每天晚上,我們都會躲在被窩裡嘰嘰咕咕地瞎扯,講府里阿貓阿狗的壞話,商量著如何偷前院李樹上的李子,從我生病的阿娘談到她夭折的弟弟,從我奇怪的眼睛扯到她肚子上長的一顆黑痣。春夏秋冬,我們分吃一個碗里的黍稷,蓋同一條薄被。她成了我童年最親密的朋友,最珍惜的親人。
阿娘,你看,這是一個離開的好日子……
少年立馬知道發生了什麼,他一個打挺兒站起來,借勢將頂上和*圖*書的席子一掀絆住外頭的男人,然後拉起我就跑。
「你什麼時候回來?」于安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他被人追殺了一整日,終歸還是害怕。
時值周王二十四年,天下將傾。
「阿拾,我同你說過了,走路要看著地。明明拿不動,為什麼不分兩次呢?」他一手抱起地上的衣服,一手抱起我,穩噹噹地往水井方向走去。
「小賤種,看我不宰了你——」那個男人氣極了竟隨手抓了一把黑乎乎的東西朝我扔來。
「庰坑?」少年瞠目結舌地看著我,「你怎麼知道那裡有庰坑,他怎麼掉進去的?」
「你是誰?」他問。
將軍長年不在府里,但府里的人卻不敢有一分懈怠。天蒙蒙亮,采麻的婢女們已經背著竹筐出了門,男人們則赤著身子在院子里晾曬去年歲末府里新收上來的黍稷。我一路笑盈盈地打著招呼,抱著從各個房間收來的臟衣服走在西院的石子路上。
我沒心情與他鬥嘴,忙道:「除了庰坑裡那個,這城裡還有其他人想殺你。城門口也有他們的人,你要是還有其他地方可以躲,就趕緊去吧!」
我不願她被人像垃圾一樣扔掉,更不願她的屍首被豺狗咬爛。
「呃——」我無力罵他,心道,死就死吧,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樣。
「你可回來了。」四兒從床榻上跳下來,一邊穿鞋一邊對我說,「于安說他剛才是餓暈了,我先去找點吃的,你在這兒陪著他吧!」
當我再次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軟榻上,臉和身子都已經被收拾乾淨,身上穿著的是我出生以來從沒見過的白色褻衣。那衣服雖然奇大無比,可我卻很喜歡。
夾層濕了,冬衣就算廢了。之後三個月,我怕是要挨凍了。
「這怎麼成?走吧——你穿得少,外面冷,我幫你把襖子和布巾拿來,就這麼說定了啊!你在這兒等我!」四兒說完不等我答應,轉身就跑了。
書房裡,三足雙耳獸紋爐里的炭火已經滅了大半。屋外,北風夾著凍結成冰的雪子一陣陣地敲打著窗欞。我跪坐在忽明忽滅的爐火旁,看著手中濕漉漉的短襖懊喪不已。這短襖是六歲那年柏婦幫我做的,袖子雖短了許多,但卻是我唯一的冬衣。今天也不知是在哪兒剮破了,後背心上竟多了一道兩寸多寬的口子,露出一堆烏黑髮霉的破絮和成團的蘆花。
「那我也走了,你好好休息。」
原來他叫于安。
我心下大驚,想要起身收拾案上的書簡卻已經來不及了。
我哭紅了眼睛,哭啞了嗓子,哭到哭不動了就靜靜地在阿娘冰冷的屍體旁躺下,把她的手環上自己的身子。我心想,睡吧,就這樣睡吧,再睡上幾天我就不用再受苦了,再睡上幾天,我也許就會重新見到阿娘了。我們會找到一個鳥語花香的地方住下來,永遠永遠,不再分開……
「我……」少年臉紅了。
「你別過來!就算你抓了我,我也不會告訴你的!」我的背緊緊地貼著身後兩人高的土牆,一邊哭一邊喊,他往前靠近一步,我便胡亂從地上抓幾把雪來砸他。
「在庰坑裡吃屎蛋子呢!」我得意地沖他笑了笑,心道,這人果真是個君子,也不枉四兒念叨了他一個多月。
「阿拾,把後院要洗的衣服都拿給我。」府里負責替僕役們洗衣的柏婦坐在水井旁大聲叫嚷著。她是一個身材胖胖的女人,下巴很短,圓圓的鼻子像是粘了個粉球在臉上。自打我進了將軍府,便一直跟著她睡。
唉,無可救藥。
「走吧!這回我帶路。」我伸手拉住了少年冰涼的手。
「就來!」我應了一聲,拔腿往後院僕役們住的地方跑去。
他用一隻手把我撈了起來,飛身跳到了屋外。
「咚——」
雍城這一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雪花如片片鳥羽從灰濛濛的天空中旋轉而下。長街兩側的屋檐上結了長長的冰凌,商戶們臨時搭起來的棚頂上時不時就會有積雪整塊整塊地滑落。等我和四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市集時,哪裡還有什麼菜農,就連街道兩邊的作坊都已經關了門。
放鬆下來后,餓了兩天的我就這樣睡著了。那時,我以為自己終於可以死去了。
皚皚白雪之上躺著兩個少年,衣衫狼狽,臉帶瘀青,看樣子暈過去之前應該打過一架。躺在外側的那個錦衣玉帶,正是四兒月前在馬車上看到的貴族少年。
我點了點頭,拉著她繼續慢慢往前挪動。還沒走幾步,四兒又停了下來,指著左手邊一條小巷子叫道:「你看!那兒好像有人。」
「不會是死人吧?」四兒扯著我的衣服躲到我身後。
「阿拾,明日如果見到公士希,幫我問問他家中可有妻室了。」我剛睡著,就被柏婦搖醒了。和_圖_書
「我去吧,我知道哪裡有這些東西。很近的,馬上回來!」四兒話沒說完,腳步已經噌噌地往東邊去了,只留下氣喘吁吁的我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傢伙蹲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我捏了捏他的手,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很快。」
從小到大,我依舊沒有學會要如何拒絕這個風風火火的丫頭。
「我是阿拾,你們認得我了嗎?」我用指尖輕輕地撫摸著竹條上歪歪扭扭的墨痕。
每晚,我躺在阿娘懷裡總是在想,如果就這樣睡著了死去,那該多好……那樣明天就不用再挨別人的拳頭了。
那男人只來得及發出半聲驚呼就一腳踏空,落入了我身前的一個庰坑。
柏婦順利再嫁后,她原先住的那個小夾間就空了出來。家宰秦牯於是接了自己的小孫女四兒來與我同住。
「無處可去?」
四兒用指尖撥開少年的衣襟,鼓起兩個腮幫子拚命地往手心裏哈氣。
「還是你這裏最暖和。」四兒一邊烘著手,一邊打量著書房。
「蠢貨,你以為那人是誰,還由得我們把錢退回去?你接了這活兒,要麼就割了那小子的頭送到新絳去求富貴,要麼就等著別人來割咱們的頭好了。」
我大叫著躲開,腳底抹油飛一樣地跑了。跑到巷子口,遠遠瞧見一個淡青色的人影穿過呼嘯的風雪提劍朝我奔來。我有些意外,他怎麼還在這裏?我與他素不相識,又是個身份低賤的庶民,他要是撇下我走了,我也未必會怪他。可他非但沒走,這火急火燎的樣子倒好像是要趕來救我的。
但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只是恰好在這一年出生。
月光下,我的眼睛不同於所有人,沒有烏黑的瞳仁,而是幽幽的灰藍色。我甚至沒來得及得到一個名字,就和阿娘一起被趕出了家門。
乞討、挨打、忍飢、受凍,自我記事以來,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四年的時間,一個病痛纏身的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從涇陽一路走到了秦都雍城。
「可這雍城這麼大,我們上哪兒找去啊?要不,咱哥倆把那十金退給晉人得了。這麼冷的天,我們找賣酒的寡婦樂和樂和去?」
「好,都聽你的。」
不知過去了多久,四兒始終沒有回來。頭頂的天空越發陰沉,不一會兒,梅花大的雪片又密密地飄了起來。天地之間像是垂掛了一張白色的巨網,遠處的城樓消失了,便是一丈之外的街道也看不清了。我揉了揉自己毫無知覺的小腿,不情願地把地上的人背了起來。
我嘆了一口氣,把襖子丟在一旁,然後像往常一樣從書架上取了一卷竹簡攤在案上。

「你怎麼一個人跑了,那賊人呢?可傷到了?」少年髮髻凌亂,左手的衣袖上裂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露出了裏面白色的絹衣。
「別拍了,快進來吧!」我幾步走到門口,冷風襲面,不禁打了個寒戰,「大頭師傅也真是的,下這麼大的雪,哪裡還能買到干匏啊?你快到火爐那兒去烤烤。」
「人呢?跟你在一起的那小子呢?」男人提著劍沖我凶神惡煞道。
呃,這人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怎麼會這麼重?!
「你給我慢點跑——」耳邊傳來柏婦的叫喊聲,但我已經轉彎進了庖廚。
「早知道……」
「看了不就知道了!」我拉著她直奔陋巷而去。
可惜,上天聽錯了我的心聲。
「哦,知道了,走吧!」
「城門口有我們的人守著,他出不去。」
「救命啊!有賊人——」我一路跑一路叫,見著有積雪的巷弄就往裡鑽。
「進去再說吧,在這兒小心叫人瞧見。」我推著四兒進了門。
幾個月後,許是聞多了竹香墨香,我的性子安靜了許多,在外面瘋跑的日子漸漸地也少了。
既然是庰坑,裏面堆的自然是各家各戶倒的屎尿。若是六七月,這坑上就算蓋了竹篩厚麻,臭氣在巷子口也能聞到。可這幾日都在下雪,別說三尺寬的坑面看不見,就連衝天的臭氣彷彿也被冰雪凍住了。我抹了一把臉上假惺惺的眼淚沖那半埋在屎尿堆里的男人喊道:「喂,難怪你那兄弟說你是蠢貨,我都同你說了多少遍了讓你別過來,你非要過來。現在,你這身皮囊就算扒下來給我做鞋底子穿,我都嫌你臭!」
庶民大都無姓無氏,柏婦之所以叫柏婦,是因為她之前死了的丈夫叫柏。第二日,當我告訴柏婦公士希沒有妻室后,她就自己做主,挽了一個包袱夜奔去了大個子希的屋子。
那是一個冬夜,秦國地處西陲,河水早已結冰,刺骨地冷。許多年後,我依舊無法想象,一個剛剛生產的女人和一個新生的嬰兒是如何熬過了秦地漫長而苦寒的夜晚。
「大哥,那乞丐不知道怎麼回事凍死m.hetubook.com.com在巷子里了。晉國那小子也不見了,他不會是已經逃出城去了吧?」外面突然傳來男子粗啞的聲音。
我趴在葦席下一動也不敢動,背上的雪已經慢慢化開了,冰冷的雪水透過葦席滲進我的夾襖。這襖子里夾的原就是些破絮、乾草,這會兒吸了雪水重得彷彿有千斤玄冰壓在我背上。我凍得直打哆嗦,又怕牙碰著牙會叫外頭的人聽見,只得把舌頭伸出來墊在兩排牙齒中間,任它上下受苦。
「這邊!」少年拉著我拐進一條小巷。
「嗯。」少年低頭站在我面前,漫天紛飛的大雪將我們身邊的一切盡數抹去。白茫茫的世界里,彷彿只有我和他這樣面對面地站著。我知道眼前的人是個大麻煩,可又覺得自己如果不帶他走,他就會被一個人留在這雪白的世界里,永遠出不去。我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少年道:「你願意相信我嗎?如果你信我,我可以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四兒兩步跑到我身旁,拉著我的袖子,也不敢抬頭看少年,只湊到我耳根旁又羞又驚道:「他怎麼醒了?」
這一年五十五歲的孔聖人正仕于衛國,被君夫人南子奉為上賓;南方,吳王闔閭已兵敗於越王勾踐,傷重而死,其子夫差繼位,蓄圖霸業……
「問這個做什麼?」我迷迷糊糊地回應著。
上個月我陪著四兒到西市買薪,恰巧遇見一個年紀比我們稍長些的貴族少年站在馬車裡經過。他的車子險些撞到了四兒,本來貴人的馬車若是撞到了庶民,挨鞭子的總是被撞的那個,可那青衣少年卻走下車來,彎腰扶起四兒,用清風拂林般的聲音問了一句:「可撞傷了?」
少年一愣,豐潤如玉的臉龐瞬間暗淡無光:「我……無處可去。」
久病纏身的阿娘因為要時時護著我,已經病得起不了身。四歲的我只能自己一個人在街上向行人乞討,在巷子里同惡狗爭食。
「阿拾,你就陪我出去一趟吧,這大雪天我一個人走路多無趣啊!」四兒把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一雙杏眼水汪汪地看著我。
天啊,你拉我做什麼,我們分頭跑不行嗎?
我怕她一時生氣把我丟進井裡,便死命地抱著公士希的脖子不放。
我受不了他們兩個之間怪兮兮的氣氛,掙扎著從柏婦手上跳了下來,一邊跑一邊回頭喊:「我給家宰送早食去。」
「這世上哪有比你那青衣小哥還好看的人啊!」我故意調笑四兒。她卻挺認真地點了點頭說:「我想也是。」
從西市到將軍府,往常兩刻鐘就能走完的路,我和四兒走了半個多時辰都沒走到。肩上的人越來越沉,腳上的力氣卻越來越少,我把青衣少年的胳膊從自己肩上卸了下來,喘著粗氣對四兒道:「這樣不行,你在這裏守著他,我去找塊木板,弄根蒲繩,我們拉著他走興許還能快些。」
我們的背後是被火焰吞噬的草屋,煙塵、火星在風的助力下,四下飄散。
「將軍今年突然要回來守歲祭祀,可忙死我們了。黃粱、稻、粟一樣沒有,鬱金酒倒是有兩瓮,也不知酸了沒。大頭師傅讓我買了干匏后再去趟百里府,看能不能求我的宰夫叔叔勻點百里府的肉醬給咱們。咱們府上的肉醬做得太晚,酒漬得也不夠,最快還要半月才能開罐。」四兒一邊揉著小腿肚子,一邊絮絮地念叨著,「不過,我瞧你這幾日倒是忙得挺開心。阿拾,你心心念念的將軍到底長什麼樣兒啊?可比那日我們在市集上見到的青衣小哥更俊秀些?」
將軍府里的僕役多是庶民,而我只能算個奴隸,別說沒有機會讀書識字,要是拿出去賣了,說不定還抵不過一張狗皮。可我瘋狂地想要識字,我想知道阿娘每日哄我睡覺時唱的是什麼歌,我想知道她瘋瘋癲癲時說的是什麼話。一個人如果盯著另一個人看上十日、百日,即使不說話,他們也會認識彼此。那麼,如果我每天都盯著這些竹簡看,是不是終有一天我也能認識它們?
但柏婦今天似乎有些奇怪,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訓斥我,反而微笑著把我從公士希手上接了過去:「這小丫頭走路不看地,還麻煩公士抱她過來。」
現在的我依舊清晰地記得那一日的清晨,風吹得金黃色的葉子漫天飛舞,空氣里瀰漫著潮乎乎的露水味,那味道濕潤了我乾裂的鼻腔。一縷白雲被晨風吹至我頭頂,低迴流連,似乎不忍離去。
果然,頭頂一道白光閃過,葦席被人掀開了一道口子。我看著少年的眼睛,大喊一聲:「跑!」
三年裡,將軍從未踏足過這裏。我與他距離最近的一次是他今年回都城述職的時候,他騎馬從府門前經過,我和仆眾們一起跪在門口。他的馬蹄從我眼前經過時,我很想抬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問一問他,可還記得自己三年前撿到的那個孩子。
「別廢話了,那小子受了傷跑不遠,你在這兒附近找找,我去那邊看看。」
我辛勤地幹活兒,積極地闖禍,和府里的婢子們學習剝麻、捻麻,和外面街上的男童在泥地里打架。三年的時間在我眼前一晃而過。
巷子里的那個少年我其實認識。他是個乞丐,曾經半夜把我捆了扔在亂葬堆里,阿娘來救我,他便慫恿了另外幾個孩子拿石頭死命地砸我們。阿娘因為護著我而被傷得不輕,回去后不久就徹底病倒了。後來,我一個人行乞的時候總是很小心地避開他,沒想到多年後會在這裏遇見他。
「怎麼了?我們趕緊走吧!」四兒催促著,片刻不能等。
四兒紅著臉只一味地搖頭,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後面的故事當然就是少年上車走了,四兒被我笑話了。然後,她就一直把這個青衣少年掛在了嘴邊。
這就是我與他的第一次見面,不是故事的結尾,卻是我此後起伏一生的開始……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青一灰兩個身影直挺挺地躺在雪地里。
我將手中陶罐遞給床榻上的少年,轉頭對四兒道:「我也要回書房去了,你爺爺要是發現我不見了,沒準兒會找到這裏來。」

腳下的路是家宰讓人新鋪的,為的是在雨季到來時不至於太過泥濘。可這卻苦了我這個冒失鬼,今天若再摔倒髒了衣服,柏婦非打死我不可。我剛想著,腳尖便踢到了一塊凸起的石頭,膝蓋一軟,連人帶衣服一起朝前撲去。
「怎麼不說話了,舌頭叫冰凍住了?」我好笑地看著她。
在雍城的生活並沒有比在其他地方時好,我的眼睛白日里看上去與旁人無異,但在月光下透著奇怪的藍,這怪異的顏色讓城裡的其他乞丐很是驚恐。在他們的嘴裏,我的名字就叫作山鬼。
兩天後,難忍的飢餓讓我再也睡不下去了。身邊,阿娘的屍體已經開始發臭。雖然我們住的地方比較偏遠,可萬一被人發現,她的屍體就會被抬到城外的亂葬崗扔掉。
「我以前被人扔進去過,自然記得。」我頭一仰還挺驕傲,說完才發覺少年臉上的神情有些奇怪,「怎麼?嫌我臟啊,剛才可是你自己要拉我的手的。」
我想,阿娘走後一定同天神說了些什麼,所以我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雖然柏婦經常打罵我,但我現在穿的衣服、鞋襪大都是她晚上用其他人的破衣給我改做的。
「那他……」四兒回頭望著于安有些猶豫。
當我從一大堆衣服里探出頭來時,只見府里的守衛公士希如一座大山般立在我面前。如果算上今天這一回,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撞見我摔跤了。
絕望之際,我見路旁一戶人家的柴門虛開了一道小縫,忙拉住少年把他從門縫推了進去。少年擠進柴房,伸手來拉我。我在心裏咒罵了自己兩句,轉身就往前跑。
將軍府大致分了三塊,前堂是將軍招待賓客、會見門客的地方;中間是建在高台上用於祭祀的明堂;後院分東、西兩塊,將軍住在東面,西面靠後的院子才是府里二十幾個僕役的住處。這年頭,街上餓死、凍死的孤兒有很多,沒有人會平白多養一個撿來的孩子。為了不被趕走,為了能在府里得一口飯吃,我總是儘可能地多做事情。幫柏婦收衣服,替生病的家宰端飯,只要是我能做的,我從不會拒絕。
過了歲末我就八歲了。照四兒的話說,我這個人最會裝乖賣巧,闖禍后道歉比誰都快,打完架也總有辦法讓別人背黑鍋。不過鑒於我這幾年乾的那些事多半是為了她,所以她自然不會揭穿我的真面目。
從我決定把那乞兒留在巷子里等死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自己並不善良,起碼不像四兒,整顆心都是乾乾淨淨的。
「撲通,撲通,撲通……」
阿娘告訴我,我生於一個叫涇陽的地方。涇陽位於仲山南麓,涇水之濱,八百里秦川腹地,城中富戶百家,黎庶安居樂業。阿娘是城中富戶的一名侍妾,家主已經六十有餘,她卻正值花樣年華,一日出門得遇心中良人,便有了我。其實,如果幸運的話,瞞天過海,也許她和我會一生衣食無憂。但可惜,在我睜開眼睛的一剎那就註定了她的命運只能是個悲劇。
地上那小哥八成已經凍成了冰塊,她居然還怕自己的手冰到他。我看著四兒搖了搖頭,俯身摸了摸躺在巷子里側那個眼下帶疤的少年。掌心之下傳來一絲溫熱,可我卻把手縮了回來,轉頭對四兒道:「我這個已經死了,你那個還活著嗎?」
將軍府的後門外,蹲在地上畫圈圈的四兒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雪人。我見著了她,一顆懸著的心才總算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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