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匪君子

唉,唉……我唉聲嘆氣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哼哼著爬上床用被子捂住頭,不想說話也沒臉見人。四兒不知道我方才的遭遇,還獻寶似的湊在我腦袋邊小聲道:「阿拾,你知不知道將軍已經回來了?你知不知道我給你拿了什麼好吃的?」
將軍含笑答謝,轉頭對我吩咐道:「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怎麼又掉眼淚了?」四兒拿帕子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淚水,伸手把腰帶從盒子里拿了出來,「蔡夫子現在也用不上了,你還是自己留著做個念想兒吧!」
看到緊鎖的大門,我無奈,只能從圍牆上翻了過去。
我想到他此時此刻的處境,忽然覺得自己真不是個人了。
「上樹抓活鳥?你難道還生了翅膀不成?」
過了午時,將軍才出現。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拿了一卷竹簡坐在案后細讀,彷彿我根本就不存在。
第二天清晨,家宰一打開府門就看見老夫子頂著一雙黑乎乎的眼睛笑眯眯地看著他,下巴上的鬍子都已經結了冰霜。
「沒臉沒皮的臭丫頭!」四兒聽了我的話破涕為笑。她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不,我不去晉國。」我看著頭頂黑漆漆的木樑搖了搖頭。
「我不是山鬼。」我直直地盯著他。
四兒無奈,只能一步一回頭地走了。我跪在雪地里,膝蓋下的積雪很快就融成了冰水。想我這身上已經到處都是毛病,再跪久些怕是連這腿也要廢了。我苦笑一聲,把手墊在膝蓋下,露在衣服外的地方很快就全都沒了知覺。
青巾束髮、儒衣勝雪的將軍就這樣出現在我面前。我看著記憶里那張天神般的面孔,心裏又驚,又喜,又慌,又怕。列國之中,士族間轉送奴僕是極尋常的。只要有人開口求取,幾乎沒人會拒絕。難道我四年之後第一次見到他就要被轉送他人嗎?不,我不要——
四兒笑得合不上嘴,我把鳥往她手裡一遞,指著頭頂的樹冠道:「可能還有兩隻在窩裡,你等著,我上去看看凍死了沒。今天保證讓你和于安吃頓飽的。」說完雙手抱著樹榦極熟練地爬了上去。
「上面還有嗎?」四兒仰著頭站在樹下,大聲喊道。
夢裡的我變成了一隻小鳥,金黃色的喙,殷紅的腳,撲棱著翅膀站在將軍的肩膀上。他騎著馬賓士在黃沙白草的西疆,我一飛衝天入了雲霄。在那雲霧繚繞的地方我見到了阿娘,她抱我在懷裡輕輕地搖著,輕輕地晃著,她的嘴貼在我耳邊,她說:「不要去晉國,不要去晉國,我的女兒不要去晉國……」可她又說:「去晉國,去晉國,我的女兒要去晉國找阿藜……」
四兒興沖沖地跑到門外盛了一敦白雪,說要給於安捏只雪兔,我卻慫恿她和我一起到院中塑個雪俑。此時的我們不是稚子年少貪玩,只是想盡自己所能讓身旁這個博學廣知的少年暫時忘卻自己此時的困境。
完了。
我抬頭疑惑地看著他,他朝我微微一笑,揮手道:「去吧!」
「吵死人」是我給一種長著黑色尾羽、紅色面部的胖鳥取的名字。這幾天不知從哪兒飛來了這麼幾隻鳥,每天清晨、黃昏站在樹上咯咯地亂叫,叫聲響亮,老遠都能聽見。
我撲通一聲連忙撲跪在地上。
「你現在出城安全嗎?有什麼我們能做的嗎?」
自己的短襖破在後背,補得難看些也就算了,可看著于安肩頭那些參差不齊的針腳,我實在覺得有些丟臉,於是又在上面補綉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木槿花。
我其實很想跟他說說話,但又沒有膽子開口,因此,一個下午的時間都在開口和不開口的糾結中度過了。
「不知道——不知道——」我裹著被子滾了一圈,悶悶道。
送給他?!我腦中一炸,慌忙朝他身後望去。
「男兒識字求學是為有朝一日聞達諸侯,兼濟天下蒼生,你所求的又是什麼?」夫子看了我許久,緩聲問道。
「阿拾,是個好名。」將軍念著我的名字,眉眼之間似有笑意。
「阿拾,你幹什麼?他身上還有傷!」四兒急忙下床去扶于安。
第二日,我照樣翻牆進去煎了葯,只是遞葯前重申了好幾遍「一袋黍換一把葯」,結果他又吹鬍子又瞪眼,最後把葯喝了。
「將軍,你為什麼待我這樣好?」我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生怕一鬆手他就會像一陣煙消失在夜色里。
書房一日後,將軍對我的寵愛讓府里的人都驚掉了下巴。一個卑賤的孤女突然有了一位姆師,她不用再熬夜剝麻搓繩,不用再替府里的僕役們清洗衣物,她每天只需坐在書房讀書、調墨、習字。
夫子家貧,能拿來換糧食的東西實在不多。原本堆在角落裡的一摞竹簡如今已經隨他入土,現在除了幾件衣服和一個黑褐色的素漆盒子外,剩下來能換的也只有他煮食用的一個吊釜和圖書
夜深了,屋裡的三個小人兒相依而眠,頭靠著頭,肩並著肩,做著各自心裏的夢。
「那你……」于安欲言又止,忽然他用手臂支起身子,低頭俯視著我的眼睛,抿唇道,「阿拾,你的眼睛,為什麼……月光下你的眼睛……」
于安走的那天,我把兩隻烤熟的「吵死人」塞進了他的包袱。四兒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宿,等到真正離別時,兩隻眼睛腫得幾乎看不到裏面的瞳仁。
「阿拾……我叫阿拾。」我結結巴巴地回著。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好像比我夢裡的更加好看。
「小兒頑劣,以後再不許爬樹了。」
滾雪球,塑雪俑。塑一個你,塑一個我,塑一個他。銀白的月光下,三個用雪堆的小人兒緊緊地挨在一起,夜的寒氣在它們身邊瀰漫,它們潔白的面龐上卻有晶亮的笑顏。
「不是將軍的錯,是小女放肆,動了不該動的念頭。」我跪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響頭,「夫子,阿拾真的想識字,求夫子成全!」
正當我為夫子悲涼的一生唏噓難過時,夫子卻笑著說:「阿拾,你若是個男兒該多好,那等你名揚天下的時候,人人都會知道你的夫子是我蔡書。」
「不,」我吸了一口氣,把腰帶和整理出的衣物放到了一處,「絹底繡的腰帶興許還能多換幾把粟米。夫子剛入秦時中了暑氣,若沒有啞婆送的那一碗漿水,我也遇不上他。這樣說來,啞婆於我也是有恩的。」
「因為你是我撿回來的寶貝,因為我期待著你長大后的樣子……」將軍輕笑著說完,而後抱起我從樹上一躍而下。我俯在他肩頭獃獃地望著他下巴上青青的胡楂兒,第一次對長大、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嗬,這個晉人知道得可真多啊……
這是一條兩指寬綉雙排雲紋的青色腰帶,是我前年歲末做給夫子的,卻從未見他用過。當時以為他嫌我手工粗陋不肯用,如今看來怕是捨不得用。
我一聽他這話,立馬就想起百里大夫看我時那張挑瓜揀菜的臉。「就你這晉人知道得多!」我哭罵著,一把將於安從床沿上推了下去,「賤民在你們這些貴人眼裡從來就不是人,瓜啊,果啊,罐啊,釜啊,擱哪裡不一樣?擱得高些還值錢些,對嗎?」
「婢子不敢。」我心中疑惑,不敢造次。
蔡夫子原是晉國人,不知因為什麼輾轉到了秦國。他投入將軍門下不過數月,聽說要教養將軍府上的一個孩子,心中不免自喜,以為自己的才學終於得到了家主的重視,因而有機會親自教養他府上的少主。
夫子為我做了那麼多,我又能為他做些什麼呢……
這時,一件深藍色的長袍披在了我肩上。我艱難地哈了一口氣,抬起自己凍僵的脖子,透過白茫茫的霧氣,只見將軍一臉擔憂地站在我面前。
他認得我,他居然還認得我!我被一陣狂喜沖昏了頭,完全忘了回話。
待到太陽西沉,將軍終於放下書卷。我起身去尋火石。一盞青銅跪俑樹形燈由下至上共七隻燈碗,待我踮著腳將它們一一點亮,整個房間便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橘黃色光暈。
「那你呢?」四兒皺著小臉問。
我花了半個時辰掃清了書舍外的雪,又按例在屋內生起了爐火。
夫子說完這句話,便含笑而逝了……
「嗯。」少年慎重地點了點頭,轉頭看著我道,「如果七年後我還活著,我一定回來找你們。」

「你們……都吃過了嗎?」我想對於安說點什麼,憋了半天只問出這一句。
「將軍!」我心中大驚,腳下一時沒踩穩,竟倒頭摔了下來。
這幾日,四兒忙裡偷閒替于安出了一趟城。她在城外的榆樹林里找到了唯一一棵栗子樹,然後用石頭在樹皮上刻了記號。于安說,如果他的家奴沒有死,看到記號后就會想辦法救他出城。四兒把事辦得很順利,可回府後卻不小心餓暈在院子里,磕破了頭。
第一日,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夫子倒了我煎的葯,我默默地離開了。
可阿娘聽不見我的話,她懷裡抱著的是一隻鳥。
夫子說,他原是晉國人,自小聰明伶俐,勤奮好學,但是他的不幸卻源於他有一個博聞多識、通天徹地的同胞弟弟——晉太史墨。在晉國,人人只識太史蔡墨,卻不知世間還有他蔡書一人。他一直活在弟弟的陰影里,最後還因為一個女人,被親弟弟趕出了晉國。年輕時,他輾轉各國始終懷才不遇,人到中年又喪妻、喪子,到老了也只收了一個出身寒微的女弟子。
「嗯。」我盯著將軍說話時偶爾扇動的睫毛,傻笑著狂點頭。
「那你就留著這個吧,不值錢。」四兒從被子底下找到了一樣奇怪的東西,隨手遞給了我。我接過來一看,正是夫子常常掛在手邊把玩的一隻深褐色陶制雙頭雀鳥,樣子雖然粗糙怪異,卻是夫子的心頭愛物。
蔡夫子見到我時,顫抖著雙手說不出話來。我索性不去管他,徑自拿了個陶罐煎起葯來。
「我可等了你四年了,這麼大的雍城除了你,就沒人敢和我上摩崖山夜狩。」革衣男子搓著手轉身來尋火爐,我還沒看清竹門邊上頎www.hetubook.com•com長的人影就被他抓了個正著。「哎!這是哪裡來的垂髫小兒?」他看著我,訝異道。
三個人一片寂靜。
「夫子這幾年得的賞賜都換成了書簡,別說是幣子,就連衣服、吃食對他來說也是無關緊要的。」我打開漆盒,從裏面取出十幾枚幣子交給四兒,「這還剩了些,收好吧,到時候一併交給啞婆。」
第七日,喝完最後一帖葯,夫子已經能下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竹扦子把我趕走,因為我這幾日已經吵到他雙耳生繭。
「知道,我當然知道!」我跳坐起來一把抱住四兒,哇的一聲就哭了,「將軍剛剛差一點就要把我送給百里大夫了!我破襖里的爛草也全抖在他書房裡了。他現在肯定討厭我了,他肯定後悔當初帶我回家了。四兒,你說他明天會不會讓家宰把我送到百里府去啊?我不去,我不去啊——」
「這些東西也只夠換一釜粟米。蔡夫子的日子過得也太潦倒了。」四兒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感嘆道。
夫子既然這麼熱心,按說我的求學之路也應該一帆風順。沒想到老夫子一見了我,結了冰的鬍子都被氣得翹了起來。他顫抖著雙手吐不出一個字來,扔了書箱便衝出府去,從此一病不起。
如果於安要繼續在府里住下去,我們就必須先解決一個問題,那便是吃。三個長身體的孩子,靠府里分來的那幾口黍羹哪裡吃得飽。於是乎,我就把主意打到了那幾隻「吵死人」的身上。
將軍帶著我四處求巫問醫,可用盡了一切辦法都沒能留住他。
「你們在做什麼?」
我去時,蔡夫子已病了好幾天。他隻身來到秦國,身邊無人照顧,之前將軍親自登門致歉送過兩個婢女給他,但都被他退了回來。
「那它離秦國遠嗎?它離雍城遠嗎?」我似懂非懂地問。
「將軍,公子府家臣符舒求見。」門外傳來家宰秦牯的聲音。
抱著這樣的信念,蔡夫子當天天還未亮就背著書箱等在了府門口。
我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將軍皺著眉頭看著我,看樣子很生氣。
「嗯。」聽著耳畔平靜有力的心跳,早已經虛脫的我一頭栽在將軍懷裡沉沉睡去……
我滿意地將火石塞回自己懷中,一轉身,卻發覺將軍正站在我身後。我高高地仰起頭看著他,身子幾乎有些站不穩。
我心裏一暖,磕頭道:「謝家主!」
我笑了笑,安慰她道:「沒事,將軍心軟,待會兒就會放我回去的。你快去吧,我還等著晚點回去喝肉湯呢!」
他低頭看著書卷,隨口道:「我讓家宰給你做了幾雙新鞋,上次爬樹穿的那雙就扔了吧!」
夫子沒有後人,他臨終前讓我把他留下的東西都換了糧食贈給城西賣漿水的啞婆,以報答她當日的救命之恩。
我握緊自己的手,怔怔地看著地上眉頭緊蹙的少年。我這是怎麼了,他是他,他和他們不一樣。
他一怔,隨即從我的眼睛里看到了難以言喻的哀色,他連忙想要解釋,可我已經把臉轉開了。我這雙眼睛是我身上最深、最丑的一道疤,他看得,卻揭不得。于安無奈地躺了下來,我背對著他。過了許久,他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胛上,如夢囈般說道:「阿拾,你知道嗎?在楚人的傳說里,山鬼是住在大山裡的神靈,她喜歡戴著香草花冠,騎著虎豹賓士在森林里。她很孤獨,但她生得很美,比世間所有的女子都要美……」
「我就留著這個吧。將其餘的東西打個包袱,要趁日中集市上人多的時候趕緊換了去。」我把陶鳥裝進貼身的小掛袋,又和四兒一起把值錢的東西包了包,去了西市。
「都躲了那麼多天了,應該沒問題。只要出了城門,就會有人來接我。這幾日……多謝了!」于安紅著眼眶哽咽著。
七年,好遙遠的七年。在這樣的亂世里,像他這樣的身份,能活上七年並不容易。可我還是用力點了頭,因為無論過多久,我都會在這裏,哪兒也不去。
這一次,蔡夫子家的大門洞開,我以為遭了盜,抄起門邊的一根木棍就沖了進去。
夫子沉默,似乎動搖了幾分,但很快又搖了頭:「把你教好,怕是難於上青天。」
夢裡的我變成了一隻小鳥,金黃色的喙,殷紅的腳,撲棱著翅膀站在將軍的肩膀上。他騎著馬賓士在黃沙白草的西疆,我一飛衝天入了雲霄。
將軍嘆了一口氣,長手一撈,把我抱了起來。我坐在他左手的臂彎里,一張臉熱得滾燙:「我已經八歲了,小兒才要人抱……」
我有口難言,只能癟著嘴,用乞求的眼神望著自己期盼了四年的人。
「啊——」我大叫著拚命用手去抓樹枝,可一連掰斷了兩根樹枝都沒能讓自己掛住。我閉上眼睛等待劇痛襲來,可預期的疼痛卻並沒有到來。將軍雙手一伸,將我穩穩接住。
「子昭,你可真會挑日子啊,雍都這半月數今天的雪最大,你偏趕在這時候回來。」說話的是個身穿韋革裼衣的中年卿士,他推門而入卻不往裡走,只笑呵呵地看著門外。「既知雪大,百里兄又何苦出城相迎?」
…………
革衣男子走到火爐旁,撿起我落在腳邊的一卷https://www.hetubook.com.com竹簡,驚嘆道:「哦,這樣小的年紀識字已非尋常,讀的竟還是兵家之書!」
我那時不懂夫子為何痛心,只以為是自己面貌醜陋嚇到了他。
這一切莫說其他人覺得奇怪,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柏婦只花了兩天的時間就給我做好了新衣,我想尋個空隙穿上新衣向將軍道謝,卻遲遲沒有機會。雍城的人彷彿一夜之間都知道將軍要在都城長住了,拜帖絡繹不絕地遞進來,將軍的書房裡每日都擠滿了高談闊論的士族。
我撲通一聲跪倒,心想,這回總算有機會謝他當年的收留之恩了。
將軍是在戲耍我嗎?我真的可以識字嗎?上次被他撞見我偷看書卷后,我還以為自己難逃一頓笞刑,可後來不知怎的也就不了了之了。今天,我如果不識好歹地應下,會不會被拖出去打上兩頓?挨打,我倒是不怕的。如果挨上兩頓打就能識字,我高興都來不及。想到這裏,我乾脆把心一橫,牙一咬,腦袋重重地往席子上一磕,大聲道:「回將軍,婢子想識字!」
「你今天怎麼又來了?庶民女子不能學字,你家將軍實在太妄為了!」夫子冷哼一聲,捻須凶道。
「哈哈,大善!」將軍似乎很高興,笑著伸手將我薅了過去放在身側,又伸手打開案几上的一卷竹簡道,「那今日,我們就從這一卷開始吧……」
于安見我哭得傷心,湊上來道:「你別難過了,秦國百里氏乃是大族,宗主百里裘是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後人,又娶了秦君胞姐為妻,你若在他府上為婢,也未必不如這將軍府啊!」
將軍抱著我在雪地里慢慢地走著,我靠著他的脖頸深吸了一口氣,那是二月春風的味道,雖然帶著絲絲寒意,卻讓我莫名地感到安心。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在雪地上,將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拖得很長很長,我突然希望這條路能一直沒有終點,那樣他便能抱著我走到永遠了……
「沒事,是我不好。我忘了,這裏也是她的家。」于安從地上爬起來,一個「家」字從他口中吐出,竟帶了比苦荼蓼更苦的味道。
將軍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只笑著從革衣男子手中取回了那捲落地的竹簡:「國君今日又賜了你百里府十名寺人,你何苦再從我這裏討個小兒?」
「我……」我正鬱悶該如何解釋,那隻啄了我的胖鳥居然晃晃悠悠地從樹上飛了下來,在將軍腳邊踉蹌著走了幾步,然後一頭撞在他腿上暈了過去。
「阿拾,將軍這是什麼意思啊?」四兒跪在我身邊小聲問道。
不分寒暑,不論颳風下雨,蔡夫子天天都背著他那黑色的破木箱子到府里來教我,以至於後來將軍請他代為管教國君宮中如夫人的小公子都被他婉言推託了。
「你這小兒亂畫些什麼?快回去吧!」夫子踱步過來看了一眼,驚得大呼「不可能」。
「原來你在這裏……怎麼,難道躲起來夫子就能回來?」將軍找到我時,我已經躲在後院的大樹上哭了一整天。
「對,害怕你這雙眼睛的人只是看不透他們心中的敬畏。」
「你根本沒有想過,對嗎?求學識字,不過是你藉著家主的寵愛胡亂提的要求罷了。」
撒下草籽的第二日,我和四兒一大早就跑到東邊院子里找那幾隻「吵死人」。果不其然,我們在大樹底下找到了一隻,看那樣子它已經凍死了,拎起來沉甸甸的,和府里養的雞差不多大。
之後過了幾日,府里來來往往的人總算少了些。家宰讓我去書房伺候,我便一早穿上新制的冬衣去了。等我到書房時,將軍已經坐在裏面。我趕忙行禮,跪坐在他身邊。
「子昭,你瞧這一地爛草。看來,這小兒果真不喜我啊!」跑到書房外,耳邊傳來革衣男子大笑的聲音。
其實,我很想勸勸她,但卻不知道怎麼開口。于安是落了毛的鳳,我和她是野地里啄食的麻雀,即便湊在一起分吃過幾顆草籽,也不可能永遠在一起。更何況,他還有他的血海深仇。
「這是你做的腰帶?」四兒眼尖,一下子就看到漆盒裡的另一樣東西。
我知道夫子在擔心什麼,於是幾步跑到窗前的沙盤旁,拿竹扦子寫起字來。
「唯!」我匆忙起身,逃命似的奔了出去,跑到門口又想起自己的破襖還丟在爐火旁,只得紅著臉轉回頭拿了,復再衝出門去。
第二日,我從家宰口中得知,將軍回府後聽聞蔡夫子一事後自責不已,覺得是自己的疏忽傷害了夫子的尊嚴。原來,按禮,別說庶民、奴隸不能識字,就連貴族家的女兒都只能在姆師的指導下,執麻枲,治絲繭,織、紝、組、紃,學習女事。因而,當蔡夫子得知將軍要他教導府中一個小婢子讀書識字時,就以為將軍是輕視他的才和圖書學,故意戲耍嘲弄他。
「阿藜,阿藜是誰?」我貼在阿娘的懷裡問。
得知緣由后,我收拾好了夫子丟在府里的書箱,又問了家宰他的住處后,就一個人背著十幾卷書找上門去了。
「抓鳥……」我的聲音忍不住發顫。
將軍嗯了一聲,又問:「你可想識字?」
回府後,四兒替我不值,嚷嚷著不學就不學,照樣能吃能喝。但是我心裏實在放不下,熬了兩日之後,第十日又去了。
良久,將軍咳嗽了一聲,沖四兒道:「你先下去吧!」而後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就轉身走了。
「這還不明白?讓你先回去,讓我在這跪著唄。」我垂頭喪氣地跪坐在地上,「我今天這頓罰是逃不掉了,你先回去拿一隻煮成湯,其他兩隻收拾乾淨了拿雪包了留著明天吃。」
「拭卷?用手不成?」革衣男子用竹簡抬起我的下巴,他仔細端詳著我的臉,嘴角忽然一揚,轉頭對身後來人道:「子昭,這小兒生得有趣,不如送給我吧?」
這黑陶敦原是將軍盛熟黍、熟稻的器具,因為裂了一個大口子才被四兒從家宰那兒討了回來。我知道,但凡她拿出這隻黑陶敦就意味著這一頓有好吃的了。果不其然,栗子粉蒸菰籽飯,飯上居然還放了兩片薄薄的醬紅色肉脯。上次吃到肉是什麼時候?七個月前夏祭的時候?我咽了口口水,伸手便要去抓那肉脯。四兒一聲輕咳,我連忙抬頭對於安道:「你是客,你吃肉。」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將軍教我啟蒙用的這卷書正是後人極為推崇而當時卻甚少為人所知的吳國大將孫武所著的兵書。只這一本兵書,之後卻救了我好幾次,但這已經是后話了。不過,有的時候,人的命運真的往往取決於一個小小的選擇、小小的決定,在機會來臨的一瞬間顯示那麼一點點的勇氣也許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我掙扎著從他懷裡跳了下來,跪在地上不敢起來,四兒也嚇得跪倒在地。
我用髒兮兮的手拉著他月白色的衣領,抽泣著道:「將軍,我不是妖怪,也不是山鬼,對嗎?」朦朧的月光下,身旁人的笑顏溫柔到讓我全然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將軍,而自己只是個卑賤的小奴。
「累了就睡吧,明天還得把你那夫子追回來呢!」
「你真不知道?!」
「怎麼?拿了棍子要打我這老頭子嗎?」夫子端坐在書案前,看我一臉兇相地衝進去,出聲呵斥。
「呃……諾!」我用力點頭。
革衣男子一愣,隨即大笑,朗聲道:「也是,你府上的僕役著實有些少,回頭我再贈你幾個能幹得力的。」
「不是的!」我忍不住大聲反駁,「我識字是為了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貴,什麼是賤,什麼是這世間的運行之道。況且,我不就是因為不知道這些,才冒犯了夫子嗎?再說了,如果夫子能把我這小女子教好,不是更顯得夫子有才學嗎?」
「這個拿回去。」將軍不知從哪裡變出一隻榆木黑漆小盒遞到我手上。
在他下葬后,我擇了一日讓四兒陪我去收拾他的遺物。
將軍看了我一眼,嘆聲道:「大火里沒有燒死,現在又要跑到我家樹上尋死嗎?」
「你別怪她,她就是顆栗子,一有火就亂爆。」四兒瞪了我一眼,對於安歉疚道。
第三日,我翻牆、煎藥,等夫子喝了葯休息時,我便在旁邊磕磕巴巴地讀他上次帶來的書卷。
我自小記性就比旁人要好,看過一眼的花樣子很快就能一針不差地綉出來,看書也是一樣,即使是不認識的字,多看兩遍就能記住寫法。我現在在沙盤上寫的,正是這幾日念的那捲書冊,雖然不懂上面講了些什麼,很多字也不知道該怎麼念,但是如何寫卻都已經默記下來。
「上面還有一個窩,我去看看!」我伸出手抓住一根粗些的樹枝,一點點地挪了上去,「哈,這兒還有一隻,這下夠我們吃好幾天的了!」我喜出望外,低頭對四兒喊道。我伸手去拎鳥脖子,沒想到窩裡那隻鳥居然還沒被凍死,暈乎乎地回頭啄了我一口,痛得我大叫了一聲。
門外,有積雪壓斷了樹枝,在那聲脆響里我聽到了一個陌生卻溫暖的聲音。
于安走後,四兒很傷心,因為她失去了她人生中喜歡上的第二個人。但我告訴她,她永遠不會失去她人生中喜歡上的第一個人。
「這隻更肥呢!」四兒笑得直拍手,「還有嗎?」
將軍挑了挑眉毛,轉頭去看書卷,不再理我。書房裡忽然變得好安靜,耳邊只剩下將軍綿長的呼吸和我怦怦亂響的心跳聲。
我彎起嘴角,然後沉沉睡去。
門外的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如水的月光與滿地皚皚白雪將外面照得猶如白晝一般。
「小兒可有名?」將軍一撩衣擺在我面前蹲下。
將軍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下去吧,之後三日我都要會客,https://www.hetubook.com.com若不想被人要走,就老老實實待在房裡。」
我一聽立馬把木棍扔得老遠:「不不不,我以為夫子家遭盜了。」
于安斯斯文文地吃了那片肉脯。作為交換,他讓我第一次知道,天下原來除了秦國,還有冰天雪地的燕國、河川縱橫的楚國、君子謙謙的魯國、美人如雲的越國。通過這個陌生少年的嘴,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外面的世界竟如此廣闊。
這一夜再沒有夢見任何人。天微微亮的時候我就凍醒了,回頭看看于安和四兒都還睡得很沉,就躡手躡腳地掀開被子下了床。此時天色還早,我取出針線就著窗口透進來的晨光,倚牆補起衣服來。
于安對我逮鳥的計劃很是好奇,他不知道我為什麼不做彈弓、不設陷阱,只把一袋草籽撒在樹下就算完事了。
我記性好、學得快,將軍平日又沒有足夠的時間教導我,於是他就特別從門客中為我挑選了一位才學出眾的夫子。
我磕頭告退,一出門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懷中的木盒。木盒裡齊齊整整地放著一卷素白的蠶絲、一卷淡黃色的細麻,還有一方艾草色的帛布。我看看自己身上沒了夾層的冬衣,摸摸漆盒裡滑手的絲麻,再回頭瞧一眼身後溫暖的書舍,心裏頓時湧進一股熱流。這熱流流經全身,讓我整個人暖融融的,如泡在溫湯里一般,耳畔夾冰帶雪的晚風都突然變得和煦起來。
四兒看了一眼我丟在地上的襖子,雖不太明白我的話,卻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腦袋。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夫子為了我耗盡心力,鬚髮盡白。臨終前,他靠在床邊斷斷續續地同我講了很多。
「你在上面幹什麼?!」樹下突然傳來一聲厲喝。我低頭一看,只見將軍背著手站在四兒身旁,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那你還會回來看我們嗎?」四兒一眨眼又滾下兩行淚來。

「稟貴人,婢子不識字,只……只是在擦拭書卷。」我低著頭,戰戰兢兢地回道。
我其實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只覺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線緊緊地牽著我。對我而言,書房裡的那些書卷比錦衣美食更加吸引人。
周王三十五年的冬天,整個雍城被雪埋了一層又一層,夫子在來將軍府的路上摔了一跤,回去后就得了傷寒,至第二年歲首已經病重不起。
天冷屋寒,手指易僵,我縫上幾針,就不得不停下來搓搓手。
「是我的疏忽,不是你的錯。」將軍嘆了一口氣,足尖一點跳上樹來。他輕輕擦去我臉上的淚水,柔聲笑道,「別哭了,小兒若是生得丑,那叫這世間的其他女子如何自處?」
有那麼美的山鬼嗎?我閉上眼睛,聽於安在我身後絮絮地說著。

這事讓夫子大受刺|激,他左思右想,最後實在被我纏得沒辦法,就答應下來暫時教我三個月。
在那個落雪的清晨,青衣少年背著他的劍一步一回頭地走了。我想,我會永遠記得他和我們抵足而眠的夜晚,記得他在黑暗中同我說過的那些話,記得他向我描繪的那個外面的世界。
「我把夫子嚇跑了……我丑……是怪物……」我哭得兩眼發黑,只覺得自己將來無論到了哪裡、長成什麼樣子,就算不被人看到奇怪的眸色也會被當作怪物。
我坐在沙盤前哭了七日,想了七日,夫子臨終前的話讓我第一次有了聞達諸侯的妄念。
是將軍回來了嗎?我壯著膽子抬起頭,伸長了脖子往外看。
我瞪大眼睛從噩夢中驚醒,黑暗中,那個晉國少年正用星子般的眼眸看著我。他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晉國人,於是我問他:「晉國在哪裡?」他愣了愣,說:「晉國在秦國的東方,它的南方是楚國,它的北方有鮮虞和燕,宋國、衛國、齊國在它的東方。」
「有!我扔下來,你接著!」我在鳥窩旁的樹杈上發現一隻,順手扔了下去。
疊好衣服放在床頭,床上的兩個人還縮在一起睡得香甜。我替四兒拉了拉被子,轉身出了屋子。屋外的積雪堆得越發厚了,腳踩在上面吱吱嘎嘎一陣亂響。太陽這會兒剛剛升起,微弱的陽光穿過銀裝素裹的樹枝投映在雪地上,不甚明媚,卻照得眼前一片晶亮,很是好看。
前年春天,我和婢女們一起出城采葛,野地里跑久了,發現有一種草籽,鳥吃多了就會像人喝醉酒一樣原地打轉,就算飛也是歪歪扭扭的。我曾嘗試著去抓這些「醉酒」的鳥,但它們畢竟會飛,十隻里能逮到一隻已是大幸。後來,我就想著要把這法子用到冬天,這樣不用我去抓,只要在樹下撒上草籽,再等上一晚上,「喝醉酒」的鳥飛不到窩裡自然就凍死了。
結果,這一教便是四年。
「遠,走路也許要半年,坐車快一些,順風的時候也可以坐船沿渭水一路行至澮水,晉都新絳就在澮水旁。你問這個做什麼?你想去晉國?」于安把身子朝我靠了靠。
「都等著你呢,我肚子都快餓扁了。」四兒在我腰上狠狠捏了一把,痛得我齜牙咧嘴,她方才解氣,高高興興地捧出一隻帶蓋的黑陶敦放到我面前。
我低頭一看,發現短襖里潮濕發霉的爛草竟被我撒花一般抖了一路。
「家主,我知道錯了。」我的兩片嘴唇幾乎凍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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