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濺校場

看這架勢,莫非這人就是——秦太子緔?!
「唉,公士就別說什麼青銅斧了,除了短匕,這屋子裡可還有什麼輕巧點的兵器?」
「阿拾——」話音起,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飛一般沖了上來,將我緊緊抱住。
太子緔接了弓,側首在隨從耳邊交代了幾句,那人便轉身朝我走來,走到我面前,倒三角似的眼睛盯著我,卻伸手將我身邊的「小虎牙」一把抓了出來,順勢遞給他一頂羽冠。
如今天下紛爭,諸國尚武,男子不會射箭會被視為恥辱,因此士大夫之間較量射藝倒是常事。只是此人衣著粗鄙,不像士族,倒像是庶民。以他的身份要與伍封比試,在旁人看來無疑是對伍封的一種折辱。
「你別急,等你吃完東西,我立馬就回去躺著。」我把裝了肉糜的陶碗從窗口遞了進去,「你別擔心,我早就好了,等將軍氣消了,我就去求他放你出來。這幾天餓壞了吧?快接著!」
「世人只道女子愛美,看來男子也是一樣的。不過,阿拾不喜華麗之物,公士能否為我取一柄質樸些的劍來?」
等我穿好衣服從屏風後面走出來時,伍封已經端坐在案幾前,府里的巫醫潭也隨侍在旁。
「我不是要責怪你。」我連連擺手,「你把衣服遞給我就行了,我自己來穿。」
再說我的病勢,明明那日在山谷里痛得死去活來,人也燒得迷糊,可回到將軍府後不到兩日,我就已經可以自己下床了。這讓給我看病的巫醫嘖嘖稱奇,只說是山中神靈保佑。
宓曹來不及發出尖叫就嚇得癱倒在地,人群中旋即爆發出如雷鳴般的叫好聲。
豫狄沒有預料到我會和他說話,轉頭看了我一眼,冷冷道:「定不會傷了貴女。」
「拳腳功夫不是一年半載就能練好的。況且女子力氣本就不如男子,近身搏擊不佔優勢。明日我讓公士希帶你去兵器庫看看,還是找件稱手的兵器防身吧。」
伍封半眯著眼睛如同一隻靜靜潛伏的獸,他在等待一個時機,一個最恰當的、一擊必中的時機。
「啊——」痛呼之聲響徹校場。
「公士,這裏沒人,你還是喚我阿拾吧,這樣你我都自在些。」我說完又指著牆上一柄長戟問,「這戟也能做殺敵之用?怎麼還掛了羽毛?」
「唯!」豫狄從箭服中取出一箭搭在弦上,右手極輕巧地拉出一個滿弓,下一瞬,我就聽到了一聲箭羽破空的悶響。
「貴女,可要再加些熱水?」瑤女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剛剛不知不覺竟睡著了。「我睡了多久了?」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問道。
「請太子示下!」
「喂,怎麼還不跑啊?」太子緔搭箭上弦,瞄準了校場中央的「小虎牙」,「若你再不跑,我現在就射殺你!」
我雖不懂射箭,但光聽這聲音就知道,豫狄的這一箭遠比公士希的那一箭要快上許多,力道自然也高出許多。
我鬆了一口氣,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聰明!不過你的目標是我派出的人,而豫狄的目標則是你的人,如何?」
伍封看了看發獃的少年,張開嘴想說些什麼,但隨即又閉上了。
「那可是人人都能舞這重劍?」
我想起自己那幾日在山裡的遭遇,便沉下聲音道:「好,我在山中有兩日不曾進食,第三日吃了些漿果充饑。所以,明后兩日你也不許進食,等後日我送些瓜給你。三天過後,你就給我乖乖出來,行嗎?」
我心中一突,忙對「小虎牙」大叫:「快跑——」
「嗯,她腿上恐有瘀青,勞煩醫潭再配些草藥交給瑤女。」
「剛剛過了隅中。」
「她!」太子緔反手一指,大家都齊齊轉頭看著我。
公士希體格高壯,但稍欠靈活,這樣的挑戰並不適合他。可如果換成是我……我看了太子緔一眼,心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過,還來不及抓住,人就已經走了出去:『婢子願戴這羽冠!』
「小虎牙」嚇得出了神,暈乎乎地就被人戴上羽冠推到了校場中央。
「貴女請隨我來。」公士希轉身從牆角取出一隻箭服帶我出庫門,來到了校場。校場上的士兵按指示將一個草編的箭靶放在了二十步開外,然後分成兩列站在校場兩側,興緻勃勃地等著看公士希射箭。
「嗯,不過幸好有你在。」我的膝蓋上有一小塊指面大小的紅印。當時,眾人都盯著豫狄手中的箭,沒人看到伍封指尖的泥塊。泥塊碰上我的腿,又瞬間碎成了沙土,叫太子緔捉不到把柄。只是我不明白太子緔為什麼會突然改了主意要殺我。
「你這小丫頭傻笑什麼?公士要射箭了,還不快看著!」小虎牙剛說完,就只見公士希從身後的箭服中取出一支黑羽長箭熟練地搭在弓弦上,左手高舉與肩平,右手拉弦至滿弓,嗖的一聲,羽箭飛了出去,穩穩地扎在了草靶中心。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兩旁的士兵叫好和*圖*書聲不斷,弄得公士希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醫潭幫我清理了一下額間的傷口,又往上面抹了一層黑乎乎的草藥泥,最後用白色的絲布包紮了一圈。
等我回到豫狄身邊的時候,太子緔正和他交代著什麼,見我來了,他拍了拍豫狄的肩膀:「去吧,別讓我失望!小美人,你也請吧!」
秦牯有些不明白,我就把自己和四兒的約定說了一遍,他聽完立馬點頭應承:「這次都是她自己闖的禍,鄙人替她謝過貴女。」
眼前的美人正是那日公子利從奴隸販子手中買下的女奴宓曹。想來定是美人如花,嬌艷欲滴,樓大夫不捨得自己享用,就把她轉送給了太子緔。
我把羽冠系好,就看見一名身著艷桃色曲裾深衣的麗人在寺人的攙扶下,款步走到了太子緔身旁。太子緔一手將她摟入懷中,旁若無人地親昵起來。眾人圍觀之下,那麗人沒有絲毫尷尬,反而伏在太子緔懷中嬌笑不止。
我心下大驚,但雙腳卻一動都動不了。眼看豫狄的箭就要射出,我的左膝上驟然一陣劇痛,整個人不由自主向下倒去,豫狄的箭堪堪蹭著我的額頭飛了過去。

太子緔將前因後果交代了一番,那麗人的臉色瞬間就變了,蒼白驚恐的樣子看上去倒是有幾分眼熟。
「謝太子。不過婢子可否請太子先將此人的雙手留下,婢子想日剁一指,以解驚懼。」我瞄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豫狄,咬著牙對太子緔一字一句道。
四兒沒有接我遞進去的東西,反而背過身子走到牆角坐下,悶悶道:「這是我自請的責罰,我怕無邪偷雞的事情被大頭師傅發現後會連累自己,才急著勸你把他送走,可沒想到他居然會把你搶上山去。不過幸好將軍把你救了回來,否則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砰的一聲,他倒在地上,喉嚨里、嘴巴里不斷地有鮮血噴涌而出。他充滿恐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身體劇烈地抽搐,可只過了一會兒他就不再動彈了。
將軍府的兵器庫建在後院校場的西側,一大早就有二十幾名士兵在那裡操練武藝。
「公士,他們手上的兵器是什麼?」我好奇地問。
太子緔從隨從手中接過羽冠遞給那麗人。

一路上,我都沒有見到無邪的身影。我不知道他當日離開山洞後去了哪裡,只是慶幸他恰巧離開了,不然碰到伍封怕是少不了一場惡鬥。
「家主,浴湯已經備好了,是否現在入浴?」瑤女恭敬問道。
伍封沒有搭理我,冷著臉把我推給了瑤女:「幫她梳洗乾淨,小心別碰到額頭。」說完轉身走了,走至門邊又回頭惡狠狠地撂下一句:「待會兒再來教訓你!」
「咚,咚,咚」,鼓聲又響了三下,宓曹很快就跑到了院牆跟前,她微微一怔,收住腳步想要轉彎,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伍封的箭已經擦著冠頂飛過,將那鳥羽齊根截斷。
「我不是個孩子,再過兩年我都可以許婚及笄了,我知道我在說什麼。」我心中焦急,恨不得撲到他身上去。
所謂的兵器庫在外面看只是一座普通的夯土房子,可一踏進屋,我卻不由得驚呼出聲。這屋子四面土牆之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長兵短器,大部分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太子緔聞言大笑:「哈哈哈,美人的要求我永遠沒辦法拒絕。」他一抬手示意隨從放開豫狄,又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匕遞給我,「姑娘,請吧!」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便主動開口道:「太子緔以我為賭注,我就以為豫狄不敢傷我。如果公士希上場,你再一箭射下整根鳥羽,我怕他們會射殺公士希泄恨,所以……」
我把手伸進窗口的木欄抹掉她的眼淚,柔聲安撫道:「好了,別哭了。我小時候常挨餓,所以還受得起,你和我不一樣。雖說只是兩日,可也不好熬。現在趕緊去躺著吧!三日後,我來接你。」
「諾,貴女放心。」
「伍將軍,怎麼樣,現在可願與我這箭手一較高下?」太子緔靠到伍封耳邊笑道,「還是說,你伍封怕了?可惜啊,怯懦之人如何能掌我秦國二十萬大軍?我看君父怕是要另覓良將了!」
「好!漂亮!」太子緔臉上難掩得意之色,他身後的一幫隨從也開始哄鬧起來。
「喂,少了一指還能射箭嗎?」我問。
我不怕,我信你……我一展雙眉,回了他一個笑容。
傳聞太子緔與伍封一向不和,他今天怎麼會到府里來?
「奴婢失職,請貴女降責。」瑤女放下木勺,後退一步,跪倒在地。
伍封也不理我,只鐵青著一張臉,直接將我扛回了他的寢幄。
「將軍莫要食言。」我鼻頭一酸,直撲進他懷裡。
站著不動?難道他不想贏嗎?
我戴好羽冠走到十五步開外,第一聲鼓點已經敲響。豫狄拉了一個滿弓瞄準了我頭上的鳥羽。就像伍封之前交代的,我並沒有跑動,只是站在原地直視著豫狄。豫狄眉頭一皺,彷彿是在詢問我為什麼不跑。
噢,原來是她!
人都說世事易變。九年前我雖只有四歲,卻幫著柏婦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收拾衣服,衣服疊得高了還總和_圖_書摔跤;現在,那塊絆倒我的石頭還依舊嵌在原地,我卻變成了家宰口中的貴女。只是這樣的轉變對我而言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還站在那裡做什麼,快過來讓醫潭幫你看看傷口。」
自「小虎牙」被太子緔當眾射殺之後,公士希的眼睛里就一直燃著兩簇火焰,他衝動地往前邁了一步,卻被我一把拽住了袖子。
「伍將軍,你先來吧!鄙人擊鼓,十響之內,箭必離弦,羽冠上留下鳥羽最短者為勝。」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子走到校場西南角的一面鼙鼓前開始擊鼓。
太子緔嘴角一抽,大叫道:「善,大善!來人啊,把豫狄的雙手都給我砍下來,送給姑娘壓驚!」
看我對那兵器一臉不屑的樣子,公士希忍不住笑道:「這是羽翎戟,尋常習武之人所用,不為殺敵,只求舞動生風,有個氣勢。」
那小兵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驕傲地說道:「當然!誰不知道咱們將軍的箭術天下無敵?他府里的士兵自然人人都會射箭。」
「唉,這小兒太無趣。快,再給我找一個!我要給伍將軍好好解釋一下這場比試的規矩。」

「嗯。」他說得對,今日這場比試也許平局才是最好的。
公士希轉身將青銅劍重新掛到了牆上:「將軍府中劍士不下四十人,其中頂尖者約有十人。」
「何人?」
「嗯,我等你。」
太子緔帶著宓曹走到我面前,我沖她微施一禮,她卻狠狠地轉過頭去。上一次公子利為了我,拿她換了無邪;今日因為我,她又要做一回活箭靶。她對我的憤懣之情怕是永遠難平了。
我將心中疑問說了出來,伍封半眯起眼睛,盯著窗外樹梢上的一隻灰色小雀,道:「他想要你,是因為知道你是出計殺了仲廣的人,想殺你也是同一個原因。我射出那箭后,他深知自己再沒有機會能得到你,就想乾脆殺了你以絕後患。」他兀自想得出神,眼裡殺意漸濃,我心裏有些慌,忙拉著他的衣袖低低喚了一聲「將軍」。
我?!自太子緔來到校場以後,我就一直躲在角落裡。他是什麼時候注意到我的,又為何會向伍封討要我?
「難道你不想贏?」我按捺下心中的感動,輕聲問道。
「家宰不要多禮,阿拾受不起。」我把東西往桌上一放,扶住家宰道,「我本想端這肉糜給四兒,卻被她推拒了,想想就送到這裏來了。她明后兩日怕是不會進食,還要請家宰多看著她點,免得出事。」
隨著我的叫聲,一支羽箭猛地離弦朝「小虎牙」射了出去。那可憐的少年一動不動,像是被什麼東西釘在了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那支羽箭插|進了自己的咽喉。
身旁的太子緔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們一眼,高聲喊道:「來人,取我的弓箭來!快,把這草靶子給我撤了,本太子今日要玩個有意思的。」
「諾!」
「貴女,這裏就是將軍府的兵器庫。你看看是否有合心意的。」公士希將庫門打開,側身將我讓了進去。
「弓。」
醫潭行了一禮,退了出去。伍封一揮手又把眾婢子遣了出去。
「這不是你的錯,而且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你就不要自責了,快把東西吃了吧!」四兒抱膝坐在角落裡,我沒回來的這幾日,她肯定也不好過。
「家主,請問現在可否開始比試了?」一直沉默的豫狄突然開口問道。
四兒被關時,我被伍封禁足在小院之中卧床休養,所以一直找不到機會去看她。現在雖已入秋,但是雍城這幾日的天氣還算暖和,睡在柴房應該沒什麼問題,只不過四兒自小不曾在吃食上虧待過自己,這一日一碗黍羹她如何受得了。
「這將軍府什麼時候輪到你這滿腦門子是血的小兒來操勞!」伍封瞪了我一眼,二話不說將我扛到肩上,轉頭對身後的兩個士兵道,「把這個人給我關起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他出來!」
額際被箭鏃劃破,火辣辣地痛,身子摔在地上也跌得不輕,不過這些都比不過心裏的恐懼。就在剛剛那一瞬間,我幾乎與死亡面對面。
我雙手執匕,跪在他身前,用盡全身力氣,對準他左手的小指切了下去。
「好,今日如果伍將軍贏了,我就將豫狄的這雙手砍下來作為唐突將軍的賠禮。」太子緔笑著將豫狄的雙手舉了起來,一直低著頭的豫狄這時終於抬起頭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太子緔,但很快他眼中的那份驚訝就被無盡的悲憤所取代了。箭士的雙手比生命更重要,他原本定是想要投靠太子緔,博取功名以脫賤籍,可惜了,太子此人並不惜才。「但是,如果豫狄僥倖贏了將軍,我就要向將軍要一個人。」太子緔盯著伍封道。
我端著陶碗在四兒看不見的地方又站了一會兒,然後去了西邊僕役的院子。
「將軍怎麼這麼快就從宮裡回來了?」
「怎麼,你可還有哪裡不舒服?」伍封面色一緊,伸手來摸我的額頭。
宓曹此刻雖是百般不願,但又不敢違背太子緔的命令,只能不情願地將羽冠戴到頭上。
公士希體格高壯,但稍欠靈活,這樣的挑戰並不適合他。可如果換成是我和*圖*書……我看了太子緔一眼,心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過,還來不及抓住,人就已經走了出去:「婢子願戴這羽冠!」
「無趣的人,留你何用!」太子緔勾起嘴角,輕蔑一笑。
「好一雙美目,配上你的這顆七竅玲瓏心,倒也值得豫狄的一雙手。」太子緔沖我笑了笑,轉身對伍封道:「將軍,怎麼樣?請上場吧!」
四兒聽了我的話爬了起來,把臉湊到窗口,抽噎著道:「好,我聽你的。」
太子緔看著我咧嘴一笑,轉頭對伍封道:「伍將軍,今日叨擾了。兩月後,緔在府中設宴,還望將軍能與姑娘同來,共飲幾杯薄酒。」
緊張了一早晨,剛邁進浴桶,溫暖的感覺就舒服得讓人忍不住嘆息。瑤女把我的長發輕輕挽起,用木勺將熱水從我肩頭緩緩澆下,我合上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我們就這樣一直僵持著,直到鼓聲敲到第七下。
「愚蠢的女人!」太子緔看了一眼羽冠,低聲咒罵了一句,臉色十分難看。
院子里圍觀的士兵們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校場上安靜得有些可怕。
「喝酒倒是不急。緔早就聽聞伍將軍的箭術在秦國無人能敵,因此今日特地帶了一名新收的家臣來請你賜教。」太子說完,一揚左手,一個散發披肩、身著靛藍色粗麻布服的男子從隨行的隊伍里走了出來。他的頭低垂著,整個人看上去猶如覆了一層冰霜,散發著寒氣。
「什麼?」
我帶著豫狄往前院去,遠遠地就看見伍封從對面快步走來。我歡喜地迎了上去,沖他道:「將軍,豫狄他願意留下來,你收他做個門客吧!」
「阿拾!你怎麼來了?」聽到我的聲音,四兒的圓臉立馬出現在窗口,她隔著木欄伸出手來,拚命地想把推我走,「你來做什麼,快回去好好躺著!」
「阿拾,如果兩年後你的心意還與今日一樣,我就留你一輩子,可好?」伍封見我一臉焦急,終於舒了眉頭,露出叫我這些年日夜想念的溫柔笑意。
「小虎牙」死了,死在太子緔莫名其妙的鬧劇里。這個剛剛還在和我說話的少年就這樣變成了一具鮮血淋淋的屍體。
「諾!」公士希抬手行了一禮,轉身從牆上取下了一柄青銅長劍,但遞給我時卻面有難色:「阿拾,這青銅劍頗有些分量,你莫說想舞,只是單手這樣拿著,不消片刻就會手臂巨麻。不如我先給你找柄短匕試試手?」
伍封似乎以為無邪當日劫了我之後就隨意將我丟棄在山林里自己跑了。回到將軍府後,他派了好幾隊人馬進山搜捕無邪,但那些人通通無功而返。半個月後,伍封也只好作罷。
「稟家主,貴女的傷十日內不碰水的話,應可痊癒。只是姑娘近日屢遭兇險,鄙人以為應當飲些驅凶辟邪的葯湯才是。」
很快就有人把宓曹扶了下去,她頭上的羽冠也被呈了上來。
「勞煩家宰了,那我現在先回去,晚了怕家主知道了不高興。對了,家宰明日可否請公士希到我院子里來一下,我有些事情想問他。」
太子緔踱步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嘖嘖道:「果然是個美人坯子,難怪我那四弟總喜歡往這將軍府上跑。」太子緔冰涼的手指像一條毒蛇在我下巴上反覆遊動。他比公子利年長,眉目本也算俊朗,只是常年飲酒作樂,被掏空了身子,病態的蒼白和兩眼下的陰影讓他看起來無比陰鬱。

「不是。」我不敢瞞他,便把自己想要習武的心思說了出來。
我雖知道伍封一向驍勇善戰,卻不知道他箭術超群,現在聽旁人誇獎他,倒像是自己得了誇讚一般,心裏喜滋滋的。
「看來,伍將軍是不屑與我這家臣較量了?」太子緔笑了笑,走上前來拍了拍那男子的肩膀道:「豫狄,那就先讓伍將軍看看你是否有資格與他一比!」
「大善!伍將軍府上果真多能士。」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從後面走了出來,他頭戴高冠,腰佩寶劍,身著黑色虎紋紅錦緣交領深衣,外罩同色博袍,胸前一組四節環套玉佩做群龍相蟠狀。他走到公士希身邊,笑著打量著校場。伍封與一群門客則躬身立在他身後。
「太子過譽了,臣倒是久聞太子府內劍士如雲、能士眾多。臣手下的這些人只是莽漢,實不敢稱能士。」伍封走到太子緔身邊,示意公士希退下,接著又道,「府內校場鄙陋,太子何不移步前廳?臣已經命人在那裡備下美酒佳肴,只待與太子暢飲。」
「善!」伍封頷首回道。
豫狄最後一刻從太子緔那裡接到的命令,竟是殺了我!
「謝太子盛情。」伍封施禮回道。
我縮了縮脖子,一陣心悸。闖禍不難,像我這樣連著闖禍的怕真是不多見。
「哈哈哈……」公士希聽了我的問題后忍不住大笑起來,「阿拾,平日家主總誇你聰慧,智士冉也對你稱讚有加,怎麼今日你竟問出這樣的問題?既然是劍士,自然是能舞劍的,況且這柄劍還稱不上重劍,你秦猛大叔的巨劍可有五十多斤。你再看這青銅斧,足有百斤重,但府中力士卻能將它輕易舉起,輪轉如飛,在戰場上叫敵人根本無法近身。」
「沒https://m•hetubook.com•com關係,臂力總是可以練出來的,你先讓我試試吧!」我伸手接過公士希手中的長劍,本還想學將軍平日練劍時的模樣舞上兩招,可沒想到,劍才剛到手,劍尖就重重地砸到了地上,還險些刺破了自己的腳。
「你在山裡餓了幾天肚子?你餓肚子的時候,我又哪裡給你送過吃的?我現在每日還有一碗黍羹,你呢?」四兒說著說著,眼淚開始嘩嘩地往下掉。
「阿拾,過來。」伍封放下弓箭輕喚了一聲,我無奈只好移步走到他面前。伍封低頭看著我,柔聲道:「待會兒豫狄射箭的時候,你不要亂跑。站著不動的話,以他的箭法,我相信他不會傷到你。」
「將軍,我知道你會護著我,可如果今後我再遇到什麼危險,起碼也得挨到你來救我,對不對?」
「將軍,剛才你是用什麼東西打了我的腿?是土塊,對嗎?」我驚恐之後,竟興奮異常。
伍封輕笑一聲,握住我的肩膀道:「小兒,我可從沒聽說有女子學拳腳功夫的。我伍封再不濟,護你一人周全還是做得到的。」
「好了,我們走!」太子緔一揮手帶著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伍封看了我一眼,亦快步跟了出去。
這豫狄的確是不可多得的箭手,伍封如果今日不願上場比試,就會落個怯懦的名聲;反之,如果上了場,贏了是理所應當,但萬一輸了,怕是不出兩日,雍城上下都會知道,深受國君器重的上將軍伍封還不敵太子緔的一個家臣。
「姑娘,可我剛才是真心要殺你。」豫狄低頭接過手中斷指。
我此刻的心跳聲猶如鼓點,響而急促,倒不是擔心伍封會輸,而是氣憤太子緔三番兩次地逼迫。我們如此這般辛苦地接招、拆招,倒不如尋個機會主動出擊。
「既然已經好了,那明日就來書房陪我吧!這幾日,晉國來了不少密報,我正打算叫你一起瞧瞧。」伍封輕撩下袍站了起來。
很快就有人把太子緔的長弓遞了上來,血紅色朱漆弓身上,一條黑色螭龍盤旋而上,張揚而華麗。
咚的一聲,伍封已經搭箭上弦,宓曹也拎起裙角跑了出去。她一邊跑一邊不住地回頭看伍封,難以言狀的恐懼寫滿了她的臉,她頭上的藍色羽毛更因此左右搖擺、飄忽不定。
太子緔上次陷害公子利的陰謀失敗,這次又把矛頭對準了伍封。看來,公子利一派和太子緔一派的爭鬥已經愈演愈烈了。
「沒什麼不該的!」我急慌慌截斷了他的話,「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擔心什麼,我只知道,阿拾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將軍府、離開你。」
我走到了豫狄身邊,小聲道:「待會兒箭士可有把握保小女無恙?」
伍封抬眼看向我,溫柔一笑,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天啊,這劍也太重了吧!以我的力氣,就算練個七八年,把手臂練得和公士希一樣粗,也不可能成為一名劍士啊!難怪伍封昨天那麼容易就答應了我,看來是早料到今日的局面了。「公士,將軍府的門客之中有多少劍士?」我懊喪地把劍遞還給了公士希。
「小兒,答應我。」伍封見我猶豫,臉上竟顯出慌意。
「書房裡的事可不可以再緩一日?」我跟著他起身。
「怎麼,是嫌我回來太早了,還是不想見到我?」伍封的聲音里有一絲慍怒,我忙抬頭想要解釋,卻見他嘴角噙著一抹笑意,壓根兒就是故意嚇我。
我心虛地避開伍封的視線,默默地把羽冠系好。頭上的這根鳥羽足有兩尺多長,只要人稍微一動,它就會隨著風勢左右搖擺。如果想要射中它,除了箭法精準外,正確的預判也很重要。
我被伍封半抱著走到太子緔身邊,伸手將頭上完好無缺的羽冠呈了上去。
我說這句話著實把伍封嚇了一跳,就連太子緔也面露驚訝之色。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鎮定,大聲笑道:「有意思,果然是個有趣的美人,也不枉費我為你花的這番心思。來人,把曹女給我帶進來!我倒要看看,戴上這羽冠,究竟誰更美。」
攻敵之計,攻心為上,一切可以擾亂豫狄心緒的機會,我都不會放過。
「我去看四兒了。躺了這麼久,我腰都酸了。」
我走到一個身量和我差不多的小兵面前,問道:「你可會射箭?」
「貴女聰慧,此矛名喚虎牙矛。刃之脊隆起,脊之兩旁微陷以通氣,呈虎牙形,因此得名。」
我接過短匕,轉頭面向豫狄。豫狄雙目一閉,跪倒在地,伸出一雙傷痕纍纍的手。
「有倒是有。」
「那我先走了,家宰莫送。」說完,我轉身離開了秦牯的屋子。
家宰秦牯這時正在房內算著這月農戶們上交的田賦,見我端著吃食進了門,就連忙迎了上來沖我行禮。我不知道這次回來之後伍封和府里人說了些什麼,大家現在見到我都格外恭敬。
伍封最終還是罰四兒去柴房關了禁閉,且每日只許僕從送一碗黍羹給她充饑,以示懲罰。
日落西山,伍封帶著我離開山谷,下了摩崖山。
果然,那箭射中靶心后,沒做絲毫停留,直接將其射穿,死死地釘入了後院的土牆之中。馬上,豫狄又射出了第二支箭,這一箭從草靶中心空洞和-圖-書穿過,將原本半沒在牆內的那支羽箭一劈為二,釘在了同一個點上。
「既然太子今日有此興緻,鄙臣定當敬從。」怯懦對於一個武者來說,無疑是最大的侮辱。伍封明顯被太子緔的話激怒了,他表情肅穆,沒有換射服,只是脫下外袍交給身後的隨從,又將裏面月白色的儒服拉到了腰際,接過長弓握于右手。
「這是什麼?」麗人狐疑道。
「真的?將軍同意我習武了?謝將軍!」我心中藏著的那隻小雲雀,在伍封點頭的一瞬間咻地一下就躥上了天。我喜不自禁地抓住伍封的手,高興地狂呼亂跳。這一次,伍封沒有甩開我的手,反而微笑著緊緊握住。
伍封把我放了下來,仔細地檢查了我額前的傷口:「傷口不深,血已經凝住了,應該不會留疤。」
伍封想要息事寧人,可太子緔顯然不想要平局,他既然沒辦法從伍封身邊把我奪走,就計劃好了要當著他的面將我殺死。
「嗬,豫狄等急了。好,曹女,快將這羽冠戴上。」
太子緔一時興緻大好,但我不用看也知道,他身旁的伍封現在一定恨不得吃了我。
「唯!」我輕移步子走了過去,身上這套硃紅色綉纏枝藤蔓紋的曲裾深衣多少讓我有些不自在。曲裾深衣美則美矣,但走起路來,卻遠不如細麻的短衣襦裙方便。
「四兒,四兒,你在裏面嗎?」柴房的門環上掛著一把青銅長鎖,我只能趴在窗口踮起腳往裡面瞄。
「蠢人,我要你的指頭做什麼?」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將地上的斷指撿起來遞給了他,「我不這麼說、這麼做,你這雙手怕是留不下來。走吧,我帶你去見家主,他素來惜才,會好好待你的。」
「將軍,他也是奉命行事……」我倒掛在伍封肩上,說起話來滿腦袋嗡嗡響。
「嗯,我知道。」
「太子之命,鄙臣敢不敬從?只請勇士示其箭術,臣必從旁提點。」伍封躬身將射箭的位置讓了出來,又命人將弓與箭服交給那藍衣男子。
「啊!你該早些叫醒我的,將軍怕是等急了。」
「今日本就沒有什麼大事,所以覲見完國君之後立馬就趕回來陪你這個病人。誰想,小兒倒是比我還忙。是不是我前腳出門,你後腳就溜出去了?」
「哦。」我之前也曾在伍封所寫的手卷中看到過,秦國的長戟遠長於諸國,因此在戰場更能輕易地刺傷敵人。不過這手戟短悍,刃上又有尖鋒、曲鉤,用於護院倒是十分合適。
「好,有意思!既然要比試,不如我們再加上點籌碼如何?」太子緔見伍封準備好了,又道。
剛一進門,就見一群黃衣綠裳的婢女捧著一套硃紅色衣裙候在一旁,領頭的正是幾個月前公子利送進府的女樂瑤。
「咚」,又是一記鼓點。但與之前不同,豫狄舉弓的手猛地一沉,竟將森冷的箭鏃瞄準了我的胸口!
是他用過的……我撫摸著手中光滑的弓臂,心中頓生歡喜之情:「這弓該怎麼用?公士可否為阿拾試上一試?」
「小子,戴在頭頂,繞著院子跑吧!」那隨從冷笑著說道。
「那是手戟,也叫月牙刃。這裏的士兵只做護院之用,所以並不操練戰場上的長戟。」
今天早上,伍封來看過我后就受召入宮了,我趁機偷溜了出來,把大頭師傅給我燉的肉糜端去了柴房。
「但你沒有料到,太子連你也想殺掉。」伍封握著我的手,皺起了眉頭。
豫狄看著塵土之中的斷指,如失了魂靈一般。
窗外那隻小雀在枝丫上跳了兩下,拍著翅膀飛走了。伍封的眼神終於恢復了清明,他看著我蹙眉道:「小兒,不過短短數日,我已兩度險些失去你,也許我真不該——」
「可你還是個孩子……」伍封伸手撫過我披散在身後的長發。
很多人在年少時都會輕易地許下一生的誓言,之後卻任由誓言在漫長的歲月里褪色、消亡。但我不一樣,我堅信屬於我的誓言,屬於我們的誓言,一定會實現。
「永不食言。」他嘆息著,長臂輕環。
公士希從牆上取下一把彎弓遞給我:「這把弓不同於獵戶的木弓,它以干、角、筋、膠、絲、漆六種材料經兩年製成,射得遠,入木深,是將軍早些年用過的,唯一不足的就是對臂力的要求極高,你恐怕也是拉不開的。」
「公士,這柄矛看著好奇怪,怎麼像是將獸牙捆在了木棍上?」我指著一柄造型奇特的長矛道。
我回到院中,卻發現房門大開,心裏便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一進門就見到伍封沉著臉坐在床榻上。我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著頭挪到他身邊坐下。
豫狄抬頭獃獃地看著我,憤然道:「貴女若想要鄙人十指,不妨今日全取了去!」
「不必了,多謝太子。」伍封抬手阻止了想要繼續抓人的隨從,「太子可是希望臣能射斷奔跑者冠上的那根長羽?」
「我只要你平安。再說,今日這樣的局面,無勝無負不是更好嗎?」伍封看著我微笑道。
太子緔身邊的兩個隨從走了過來,面無表情地將屍體從我面前抬了出去。
「哦,那是最好。太子想要我,你傷了他想要的人,怕是將軍和他都不會輕饒了你。」我目視前方,輕描淡寫地說道。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