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身陷摩崖

我用手撫上身旁的一棵大樹,想要扒下一片樹皮看個仔細。可這時,我的耳邊卻忽然傳來了一陣女子的笑聲:「來呀,快來呀,我在這兒……」嬌脆的笑聲時高時低、時遠時近,如同煙霧一般縹緲在山林之間。
「嗯,我們走吧。」我低下頭,幽幽回道。
那男子錦衣玉帶,邪魅俊秀,一雙含情的鳳眼更是讓人一見難忘。他笑著執起那女子的手,半摟著她朝河邊走去。在經過我身邊時,他居然還側首對我頷首一笑。
我木然地跟在他們身後,聽著他們互訴衷腸、傳情示愛。在男子的懷中,少女的眼睛里蕩漾著一汪秋水,她的臉羞得如同三月里最美的桃花。我看慣了她蒼白消瘦、神情黯淡的面龐,竟從來不知道原來我的阿娘也可以這樣美、這樣幸福。
「那麼什麼?」見他臉上一片冰霜,我不由得心中發寒。
無邪似懂非懂地看著我,然後湊過頭來,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臉頰。
伍封會來找我嗎?如果他會來,我只希望這些狼能把我吃得乾淨些,那樣起碼比血肉模糊、肚破腸流要好看些。
是洞口!我心中一喜,連忙往外跑了幾步。扒開洞口的藤蔓,才發現外面的天早已經黑了,空中一輪孤月高掛,連半絲雲彩都沒有。地上所見也只有重重樹影,四周悄無人聲。
「阿娘,阿娘——」
「我沒有生你的氣。」伍封看著我劍眉緊蹙,「那幾天,我氣的是我自己,氣自己不該對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心生妄想。可是過了這提心弔膽的三日,我才明白,妄念既生,就註定了求不得,也逃不掉。」
早知今日會死在這裏,我又何苦非要等到十五歲?有些話,過了今夜,怕是都要隨我一起落到狼肚子里去了。
「從小到大,你只有認錯認得最快。你可知這幾日我不眠不休地找你,生怕自己再晚一刻就只能找到你的屍首?我是想責罰你,我甚至想掏出你的心來看看,看看裏面到底還裝了多少我不知道的東西。」
「無邪,你到底……給我喝了什麼?」
隨神往來者謂之魂,並精出入者謂之魄。人死,魂飛歸天,魄沉入地。既然我在這片奇幻之境見到了早已離世的阿娘,那就證明我也已經是個死人了。我們每個人都是孑然一身地來到這個世上,離開時也依舊是孤單的一個人。世間的人和事通通成了隨風而逝的塵煙,抓不住分毫。
原本焦躁的狼群在他的注視下變得安靜,它們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那其他人呢?四兒呢?」
四兒此刻是不是已經回到將軍府了?伍封知道我不見了嗎?如果四兒傻乎乎地追著無邪上了山,那該怎麼辦?
「其他人現在留在谷外。四兒一定要跟來,我就讓秦牯把她鎖在院子里了。」伍封說著彎腰把我打橫抱了起來,「你以後有事不可以再瞞我。當日如果你願意坦誠相告,也許我會把那奴隸留下來交給由僮,可你卻自作主張跑到這摩崖山上來。如果我一直找不到你,又或者今日我找到的是你的屍首,那麼……」
我可以暫時以漿果充饑,卻沒辦法看著無邪繼續在我面前茹毛飲血地啃食動物的屍體。最後,在他的允許下,我和他一起出了山洞,撿了些乾柴回來,嘗試再次生火。
剛閉上眼睛,洞外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狼嚎。我打了一個激靈,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有狼群!要是被狼群嗅到了氣息,怕用不了片刻,我就會被啃成一副骨架。
我伸手拔了一株放在鼻下,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立馬鑽進了鼻子。之前的不適在這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痛,好痛啊……」我被人緊緊地抱在懷裡,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
「不然什麼?」
「責罰你?果然是重情重義的阿拾!」
密林間,成百上千的鳥兒被這凄厲的狼嚎聲驚醒,一下子全都飛了出來。它們的翅膀掠過我頭頂的天空,發出密集的唰唰聲。
https://m•hetubook.com.com二天,在我餓得頭昏眼花的時候,一條魚被悄悄地遞到我眼前。那條可憐的魚翻著白眼,不時地在無邪手上蹦躂兩下想要逃生。無邪蹲在地上,用無比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就好像在說:「吃吧,吃完了,誇我吧……」
我伸手想要抱住眼前的人,卻發現她的身體如影子一般穿過我,投入了我身後一個年輕男子的懷抱。
「姑娘,請問——」我剛開口,那女子便回過頭來。
和阿娘一樣,那男子的眼裡也滿是愛意。他輕撫著她的長發,如同撫摸這世間最珍貴的東西。看著這樣的他,我似乎再也恨不起來了。也許,我應該感謝他賜給我生命,也謝謝他曾讓阿娘這樣幸福。
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算了,只能回山洞里再等幾個時辰,等天亮后再想辦法下山了。
這,不是我想見到的未來。
原本寂靜的山林此刻變得無比熱鬧。我在心中暗嘆,這世間怕是沒有幾人能像我現在這樣,站在群狼之上,欣賞如此動人心魄的奇景。
絮絮叨叨地和無邪說了一夜,他雖聽不懂卻是個絕好的聆聽者。有些話憋在心裏堵著難受,說出來便覺得鬆快了許多。
見我痛成這樣,無邪也嚇壞了。他在我身邊焦躁地轉來轉去,後來乾脆拔腿沖了出去。
原來,之前把我從洞里拉出來的人正是無邪。他一直站在我身邊,可我在驚恐之中卻完全沒有看見他。無邪帶著我縱身跳到了山洞對面一塊高高凸起的岩石上。這塊岩石高出平地丈余,站在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整個溪谷。
「有人嗎?我是在山上迷路的人,請問有人能帶我下山嗎?」我一邊走,一邊喊,走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已經從樹林里鑽了出來。
我摸索著在地上撿了一根稍粗點的樹枝握在手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洞口。我有太多的事情還沒做,有太多的話還來不及說,我不能就這樣死在這裏!
狐氏的這一旁支便以九尾獸為圖騰。傳說他們是周王子狐的後裔,月下碧眸和這九尾玉佩便是族中最尊貴的象徵。
我屏住呼吸,拿著樹枝慢慢地往山洞裏面挪去,心裏哀哭道:為什麼之前在將軍府的時候不和衛士們學幾招防身的功夫?不然,此刻我起碼還能奮力一搏,想辦法逃出去,而不是在這裏等著被吃掉。
雍城尚是夏末,但摩崖山卻早已入秋。瀑布旁的那棵參天古樹已經換上了它絢麗的秋衣,黃綠相間的樹葉在月光和水光的映照下,閃著迷人的銀白色亮光。
我木然地跟在他們身後,聽著他們互訴衷腸、傳情示愛。在男子的懷中,少女的眼睛里蕩漾著一汪秋水,她的臉羞得如同三月里最美的桃花。我看慣了她蒼白消瘦、神情黯淡的面龐,竟從來不知道原來我的阿娘也可以這樣美、這樣幸福。
「別怕,你過來!」我朝他招了招手,但他沒有絲毫反應,之前霸氣的狼王如今已經變成了一隻膽小的狗崽。
正當我萬念俱灰之時,身邊忽然傳來一聲長嘯,我被人夾抱了起來,以奇異的速度穿過了狼群。
這時,藤蔓中間突然伸進來一隻手,那手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把我硬生生拽了出去。
我踩著岩石間的縫隙小心地爬到了溪邊。溪澗旁雖沒有路,但卻有不少被水流衝下來的大石。我把裙擺抓在手裡,踮起腳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就走出了半里多地。
事實證明我今晚的運氣實在不怎麼樣,用堅木鑽了老半天,手都已經累得抬不起來了,松木片上那小團乾草,還是怎麼吹都不著。
而我,我又該往哪裡去呢?我轉身想要離開,卻忽然被阿娘腰間的一塊玉佩吸引住了目光。
我轉過身去,不再看花叢中的那對眷侶,繼續往無盡的黑暗裡走去。
白日我躺在火堆旁邊,昏迷之中不知道被無邪灌下了什麼,滿嘴的www•hetubook.com.com血腥味讓我幾近作嘔,但可憐沒有掙扎的力氣,只能通通咽了下去。咽下去沒過多久,肚子里就絞成了一團,痛得我縮在地上滾來滾去,一身衣服很快就被汗水浸透了。
罷了,這樣也好。這些年,我好想她……
走了不到二十步,一個轉彎,岩石後面隱約有光線透進來。
「你……你回來!」嘶啞,破裂,我現在的聲音怕是只有自己能聽見了。
見到這玉佩,我心中沒有驚喜,只余諷刺。如果阿娘真是王子狐的後人,也許我的身份並不像想象中的那麼卑賤。可那又能怎樣呢?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無邪眨著眼睛看著我,渾身僵硬地蹲在火堆旁。
襯著一輪圓月,無邪的側臉還在不停地流血,但他整個人卻呈現出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勢,彷彿這一刻他就是這片山林絕對的王者,這裏的一切都由他來主宰。這樣的霸氣,就算在公子利身上我也從未見過。
我瞬間呆愣,心中一時酸甜苦辣混成一團,說不出滋味。
月亮從天邊升起的時候,兩個相愛的人還躺在岸邊的木槿花叢里甜蜜私語。如果這裏真的就是死後的世界,那麼我起碼知道阿娘在這裏過得很開心、很滿足。
與狼王一戰之後,無邪儼然已經成為新的狼王,我終於不用害怕自己會被吃掉了。滿腦子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之後,我居然在群狼環伺的情況下呼呼睡著了。
「我……你別生氣。我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伍封眼中流露出的痛苦和氣憤,讓我驚覺自己這次可能真的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就在我剛才棲身的洞口,躺著一匹體型巨大的灰白色雜毛野狼,它此刻已經不能動彈。對於動物來說,只有強者才能成為真正的王者。它輸給了無邪,就輸掉了原本屬於它的尊嚴和地位,死亡是它唯一的歸宿。
我該怎麼解釋眼前這詭異的一幕,難道我已經死了嗎?
這是哪裡?
府里的僕役們閑聊時曾說起,三十多年前,有個失足受傷的獵戶在摩崖山中偶遇神明,混沌一夢,夢醒已經安然下山,腿疾痊癒。但是,他家中的小兒子卻在當晚失蹤不見了。後來大家紛紛傳說,這摩崖山是神明府邸,凡人不可隨意進入,否則就要付出代價。難道這裏就是傳說中的神明之所?

無邪把我往地上一放,轉身俯視著腳下的狼群。他的臉上明顯有打鬥過的痕迹,幾道血淋淋的爪印從左眼角一直延伸到了嘴邊。他的眼睛已沒有了早前溫潤的水汽,幽深的眼眸里充斥著最原始的野性。
我這邊正胡思亂想著,洞口的四匹野狼突然伏下耳朵,把尾巴夾在兩腿之間,嗚咽著退了出去。不一會兒,洞外變得一片安靜。
再次醒來時,我隻身躺在一個黑漆漆的山洞里。地上是平坦的岩石,摸上去有些潮濕,有的地方甚至長了厚厚的青苔。正上方的石壁上不停地有水滴下來,落在地上,發出叮咚的響聲。
我嚇得想要大叫,但喉嚨因為過度緊張堵住了,只能發出幾聲嘶啞的喊叫。而待我看清洞外的一切時,卻連這嘶啞的喊聲也發不出了。
入夜後,我用篝火給無邪烤了兩隻山雉,看他恨不得把骨頭都吞下去的樣子,我就知道他茹毛飲血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即使將來我不在他身邊,他也一定會自己生火驅寒、烤熟獵物。
夜風帶著秋的涼意吹起我額間的碎發,我靠著無邪坐在高處的岩石上俯視著山谷中迷人的夜色:「無邪,已經三天了,你說將軍知道我在這裏嗎?你說,他會來找我嗎?」
四匹野狼在洞口轉來轉去,偶爾回頭看我一眼。洞外還是不停地有狼嚎聲傳進來。它們現在不攻擊我,難道是想等大家都到齊了才開始一起享用?
我小心地坐了起來,摸索著想要走出去。
無邪走到岩石的最高處蹲坐下來,對著天上的圓月發出了一聲悠長的狼嚎。頃刻,岩石底下的幾十匹野狼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都同時哭嚎起來。
我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了幾步,想透過藤蔓的空隙看看外面的情況。
那是兩個造型奇特、相互嵌套的碧玉環,青翠通透,全無雜色,玉環之下懸挂著九束銀白色的狐毛。
螓首皓目,素齒朱唇,一張小臉皎潔如月,可望著這張美麗的臉龐我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心裏剛剛湧起的希望,瞬間被一碗冰水狠狠地澆滅了。
「你醒了!你哪裡不舒服?哪裡痛?」伍封鬆開懷抱,轉而抓住我的雙臂。
可是,一夜傾訴的後果是我吹了冷風,昏沉沉地發起燒來。前日里受了驚嚇,之後兩日又不曾進食,所以這一病來勢洶洶。到了第二日,喉嚨疼得冒煙,人也變得迷糊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和無邪住在山洞里。狼群黃昏出去捕獵,夜晚就睡在洞口。無邪壓根兒沒有打算讓我下山,他甚至嘗試著讓我接受他的生活方式。
傳說摩崖山下有一條摩崖溪,溪水常年不涸,即便是碰上旱年,也總有清澈的溪水流出。因此,不管是雍城裡居住的國人,還是在城外居住的野人,所有人都相信這裏的溪水能治百病。有時候,鄰近城池裡的貴人也會慕名前來取水。如果,摩崖溪的源頭就是我眼前的這處瀑布,那是不是意味著只要我順流而下就能回到雍城郊外了?
不行,如果再繼續這樣待下去,我一定撐不了三日。我從火堆里取了幾根燒著的樹枝,強撐著岩壁一步步往洞口挪去。平時不到十步就走完的距離,這一回卻走了許久,而且每走一步,我都覺得身體無比沉重。好不容易扒著岩壁出了洞口,額頭的冷汗都已經流到了下巴上。
「小兒,讓你等久了。」伍封用手撥開我汗濕在額間的頭髮,低頭仔細地打量著我,「幸好你醒了,不然……」他嘴唇一緊,欲言又止。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我摸索著向迷霧裡走去,女子的笑聲離我越來越近。
現在雖說是晚上,但天空朗月高照,腳下青草、落葉清晰可見,我應該不用擔心會失足落崖。躊躇片刻后,我決定離開。此時不走,待會兒等無邪回來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你可來啦,我等你好久了。」她笑靨如花地看著我,我心中卻無比苦澀。
這是哪裡?
深夜,山裡寒氣重,只片刻,我的手腳就已經凍得冰冷。人一冷,就越發覺得疲睏。背後的石壁浸了水,潮乎乎的,不能倚靠,我只能緊緊地抱住膝蓋,努力熬到天亮。
將軍府的庖廚,生火用的是燧石,但現在不少偏遠的村子里,還會有人通過鑽木的方法獲取火種。鑽木取火的方法我是清楚的,但之前畢竟沒有試過,所以那天夜裡失敗,也在情理之中。
「無邪啊無邪,你可真是害苦我了!」
第三天,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發現身邊放了一堆五顏六色的漿果。無邪遠遠地蹲在山洞的角落裡,偷偷地拿眼睛瞄我。我抓起一個紅色的野果,狼吞虎咽地啃起來。他一高興,便四肢著地在山洞里跑來跳去。
第一天,他在我醒來之後討好地送了我一隻兔子——一隻被擰斷了脖子的血淋淋的兔子。在我忍不住反胃的時候,他努力拔掉了兔子身上的毛,笑嘻嘻地把血肉模糊的兔子遞給了我。然後,我吐了……
我先用石片削了一片乾燥易燃的松木,然後指揮無邪用一根堅硬的尖頭樹枝hetubook•com.com在木片上飛快地來迴轉動。不一會兒,木片上冒出一股細細的青煙,我趕緊在鑽孔的地方放上一團乾草,然後趴在地上拚命地吹氣。片刻,乾草里冒出幾顆火星,火忽地一下點著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事先準備好的干樹枝放了上去,看著火苗越變越大,我的心情也漸漸變得明快起來。
時間在我身邊飛快地流逝,等太陽升到中天,我才勉強在溪水邊生起一堆篝火。等火燒得旺了,我又連走帶爬地用樹葉裝水將它澆滅。此時恰好無風,燒紅的樹枝一碰到冰冷的溪水,就發出吱吱的聲音,一股黑色的濃煙終於從火堆里升騰了出來,直上雲霄。
「阿拾,阿拾,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頭頂的夜空中響起,我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等我再度睜開眼睛時,幻境里的一切都消失了。太陽依舊高高地掛在天上,耳邊是瀑布轟隆隆的鳴響聲。原來只是一場夢……
夜風卷帶著細小的水珠吹打在臉上,讓我暈乎乎的腦子變得清明了些。
我一天天長大,伍封卻對我日漸疏離。他有時會突然看著我出神,被我發現后就冷冷地轉開頭,不發一言。他同我一起研習兵法、討論天下大事,他對我賞賜不斷、恩寵有加,但我卻覺得,我們之間彷彿出現了一道看不見的裂縫,而這道裂縫正隨著時間的推移越變越寬。
洞口的藤蔓很快就被撕扯開來,一匹野狼嗖的一聲躍了進來,緊跟著又跳進來幾匹。黑暗裡,四雙綠幽幽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
正當我心中升起希望之時,溪水卻將我引進了一片密林。在這裏,皎潔的月光被濃密的樹葉遮擋得嚴嚴實實,走進去不到十步,眼前就已經漆黑一片。怎麼辦?還能繼續往前走嗎?也許一路聽著流水的聲音,我可以穿過這片樹林。但不管會不會迷路,我的直覺告訴我,在夜晚進入密林都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山洞不見了,瀑布不見了,入眼的只有望不到邊的濃霧。置身濃霧之中,我彷彿身臨幻境,身下已不再是冰冷的岩石,而是一片柔軟的灰藍色的草地。身下的草兒九葉成株,每一葉上又長滿了細細的銀白色絨毛。此時,明明沒有風,亭亭的九葉草卻在我的注視下輕輕搖擺,身姿妖嬈。
站在洞口,視線所及之處,數十雙綠幽幽的眼睛正惡狠狠地盯著我,空氣中瀰漫著血腥的殺戮氣息。這時,一陣冷風嗖地灌進我的衣領,我全身的毛孔瞬間全都張開了。陰冷、恐懼、死亡的氣息趁機鑽了進來,將我的意志徹底摧毀。
「我不是故意要瞞你的!前幾日你一直在生我的氣,又故意避著不見我,我是沒有法子了才把他送進山的。」我話一說出口,忽然覺得自己這樣說倒像是要把責任推給他,於是急忙又道,「不不不,我不是說這是你的錯,我是想說……」我心裏越急,嘴巴上越說不清楚。
奇怪,難道狼群已經退了嗎?
狐氏乃是黃帝後裔,與周天子一樣擁有全天下最尊貴的姬姓。如今,狐氏一族雖不是公族,但曾經聲名烜赫。晉國、楚國、齊國、魯國,就連秦國也有狐氏的後人。散落天下的狐氏一族中,有一旁支極為神秘。上古流傳下來的神鬼志中曾記載:「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
我雙手撐地爬了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卻發現這是一處被濃霧籠罩的樹林。樹林里的大樹高聳入雲,它們銀色的樹榦上生有巨大的湛藍色樹冠,緻密的樹葉在濃霧繚繞中發出淡淡的冷光。
伍封沒有回答,只直直地看著我,明亮烏黑的瞳仁里燃燒著一團炙人的火焰。

明明是他把我劫到這裏,但看著他那雙純凈的眼睛,我卻生不出半點惱怒:「我沒事。你知道嗎?我四歲就進了將軍府,從將軍把我撿回來的那天起,他就是我的全部。我花了四年的時間等他從臨洮回來,花了五年的時間學習文字、禮儀https://m.hetubook.com.com、兵法。為了他,我拋棄了原來的自己,我現在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能讓他高興。以前他把我當作孩子,現在他視我為謀士。我不敢說我喜歡他,我怕他會生氣、疏離我。如今你把我困在這裏,我怕是連說的機會都沒有了……」想著自己之前的躊躇、現在的境況,眼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不關四兒的事!是我自己不敢告訴你,也是我自己想把無邪送進摩崖山的,你回去責罰我就好了。」我急忙替四兒辯解。
「小兒……」伍封用兩指輕捏著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頭來看著他,「我一聽四兒說你被人搶進了山,即刻就帶人進山來尋你。可這一帶地形詭異,一隊人已經在附近原地打轉了三天。今天也多虧了你放的黑煙,才終於找到這裏。所以,我沒有不要你,也沒有捨棄你,你明白了嗎?」
博覽群書有何用?熟讀兵法又有何用?此時此刻什麼都救不了我的命。
「別過去,那裡不是你要去的地方!」阿娘突然擋在我面前,她蒼白的臉色一如她離世的那日清晨,「阿女乖,快回去吧,你的路不在這裏。」
他來了,他終於來了……我抬頭怔怔地看著伍封,只見他一臉憔悴,滿面風塵,頭髮、鬍子亂得一塌糊塗。我伸手摘下他發間的一片枯葉,笑道:「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阿娘凝視著我,默默地流下兩行淚來。她抿了抿乾枯開裂的嘴唇,似乎要張口同我說些什麼,可這時一陣風過,她忽然就如煙塵一般被風吹散了,在我面前只餘下四散的火星和漫天的灰燼。
原來他已經找了我三日……
我仰頭髮出一聲嘶啞的悲鳴,眼淚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無邪滿臉驚恐地躲在一塊凸起的岩石後面。山林里的動物對火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無邪與狼群一起生活得久了,竟也如此。
「我的路在哪裡?阿娘,我好想你……」我看著自己思念多年的面龐,淚水霎時盈滿眼眶,「阿娘,你為什麼要騙我?你根本不是什麼富戶家的侍妾,也根本就沒有什麼六十歲的夫主,對嗎?你是晉人,不是秦人,你識字,你還會讀詩。你給我唱的那些歌,你說的那些話,我現在都能聽懂了。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我到底是誰,阿藜到底是誰?為什麼我不能去晉國,為什麼你又想讓我去晉國?晉國智氏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我看著阿娘,喉頭哽咽酸痛。
原本濃得散不開的霧氣此刻突然不見了,顯現在眼前的是一條涓涓流淌的小河。河水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粼粼的金光,一個女子背對著我站在河岸邊,她身姿裊娜,一頭長長的烏髮如錦緞一般披散在身後。岸邊一叢枝繁葉茂的木槿花在她身邊隨風起舞,映得她整個人飄飄欲飛。
我趁著月色轉了一圈,發現這山洞位於摩崖山的山腰,洞口被茂密的藤蔓覆蓋,看上去與周圍的岩壁巧妙地融為一體,極為隱秘。離洞口不遠的地方有一處高約十丈的瀑布,在月光的照耀下,猶如一條發光的銀練垂掛在山間。
「有人在嗎?誰在那裡?」我試探著叫了幾聲,聽到的卻只有自己的回聲。
狐氏?!
是我,是我把她的屍首燒成了灰,她怎麼還會同我說話呢?她早就不在了……
因為生了火,狼群今夜沒有睡在洞口。
我沿路撿了一些乾柴、樹葉,希望待會兒能生堆火,驅寒避獸。
「來吧,不會燒著你的。」我拽著他走到火邊,輕輕地把他的手放在火焰上方,「你看,是不是很暖和?這樣夜裡睡覺就不會冷了。」
「那麼四兒也就別想活了。」
「將軍……」九年來,我從未見伍封像此刻這般頹喪、無奈。他往日的氣度和洒脫不見了,空落落的軀殼裡彷彿只留下了無盡的哀傷。可我不明白,如果他口中所說的妄念是我,又何來求不得、逃不掉呢?
我回望著他,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麼。誰料,他只是搖了搖頭,扶起了我:「沒什麼,你好些了嗎?能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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