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齊都臨淄

「清歌——清歌——」
「不許換,好不容易出了晉國,幹嗎還要穿男裝?」四兒頂上了無邪。
駕車的女童朝他們一嘟嘴,偏生狠狠地甩了一鞭,白牛「哞哞」叫了兩聲,加快了速度。
「胡說什麼呢!」四兒狠狠地敲了一下無邪的腦袋,「趙家兒子不是那樣的人,你這狼崽什麼都不懂,不要亂說話。」
「他?他是趙無恤啊!」我看著飛跑出去的男子,掩唇笑道。
「是這兒沒錯。東西先放下吧!咱們先去煮點兒吃的,我也餓壞了。」
「此事須隱秘行事,所以家主只帶了三名信任的劍士。如果不和衛隊起正面衝突,他們三人取中行寅的首級綽綽有餘。至於這中行臨,我們扣押了他的老父妻兒,要是他所言不真,我們就會殺了他們。」
唉,我這賞景尋樂的好日子看來已經到頭了!
「他在秦國那會兒,可沒少幫著趙無恤騙我。再說了,他要是想跟美人解釋清楚,明天帶我去清樂坊走一趟,不就沒事了?」我笑著沖四兒眨了眨眼睛。
「嗯。」四兒收拾了地上的水罐、陶碗,又給躺在角落裡呼呼大睡的無邪蓋了一條薄毯,最後,擦了擦腳,爬上床睡了。
「哪裡是陷害?我只是不小心認錯人罷了!」我拉了四兒的手轉身往屋裡走去,想到張孟談剛剛錯愕的臉,心情大好。
「這中行臨的話可靠嗎?無恤帶了多少人去?」
「夜深了,先生早些安寢。明日,我陪先生去一趟清樂坊,向清歌姑娘解釋今晚之事。」
張孟談聞言立馬放下水碗,跪著連退了好幾步,把半個身子都坐到了蒲席外面:「姑娘這是想做什麼?孟談不才,卻還想跟著家主多食幾年俸祿。姑娘如今是家主的眼中寶、心頭肉,可別做這樣荒唐的事。」
「你們再不好,我可就要踹門進來嘍!我真的要踹嘍!」無邪在屋外晃來晃去,早就已經失去了耐性。
「二樓四人桌的要兩條,門口靠窗的秋大夫要一條——」酒樓里一時人聲鼎沸。
「清歌姑娘——清歌姑娘——撫一曲吧!」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安靜了許久的人群忽然又沸騰了起來。
「哪裡?哪有清樂坊的車子?」幾個圍在一處玩鬥雞的遊俠兒騰地一下全衝到了街上。六個人扛著劍、大敞著衣襟,正好擋在我的馬車前面。
臨淄城沒有夜晚。我望著前方燈火璀璨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人潮,終於相信了這句流傳在晉國商人之間的話。
身後有人笑著推了我一把,我踉蹌了兩步,一頭扎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心中狂喜,拎起裙角跑了出去。
「張先生,那楚人的船可比咱們這間院子還要大呢!」四兒抱著水罐、拿了陶碗進了屋,聽見我提起在大河邊搭船的事,忍不住感嘆。
「謝先生!」我俯身一禮。張孟談還了一禮,起身走出了房門。
「那我再問你一遍,紅雲兒去廣饒城,到底是做什麼去了?」
「俊臉小哥,把車往旁邊移移,別擋著道!」一個商人模樣的人,操著一口生硬的齊腔扯了扯我的衣袖。
「諾!」張孟談抬手行了一禮。
「幾位大哥,可否讓一讓?」我拉緊韁繩,沖他們高喊了一聲。

「樓上的兄弟,你可看清了嗎?別唬我們哥兒幾個啊!」一個留著和_圖_書大鬍子、髮髻里插了一根柳條的遊俠兒沖酒樓上的人吆喝了一聲,其餘的幾個人也紛紛仰頭往酒樓上看,好似完全沒有聽見我的話。
「來了,來了!」二樓的男子一出聲,沿街的酒樓食肆里,頓時探出了無數個腦袋。街道旁挑著擔、推著車的小販也都停了下來,個個伸長了脖子,踮著腳,興緻勃勃地張望著。
甜甜的金桂的芬芳帶著一絲酒氣縈繞鼻尖,這味道讓我想起了那輛在鬧市酒樓前經過的白牛香車和車裡坐著的蒙面美人。
「車裡坐的是這臨淄城裡的伎人吧?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排場?」四兒湊到我耳邊驚奇道。
「阿拾,門沒鎖。」無邪背著大包小包的行囊一腳踹開了小院的大門。
約莫過了兩刻鐘,無恤依舊沒有出現,追丟了美人的張孟談卻垂頭喪氣地回了小院。
「吃菽粥配魚乾,太好了!我肚子早就餓了。」無邪把身上的包袱通通扔進了屋子,自己縱身一躍跳上了屋頂,「有,屋後面有庖廚,地里還種了菜。」
美人抱著瑤琴,往後退了兩步,然後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好了——」四兒摸了摸自己的長發,嘩啦一下打開了門,「狼崽,姐姐好看嗎?」
吱呀一聲,門開了。
「是走了一段大河水路,順風順水就快了半個月。張先生怎麼會在這裏?剛剛的姑娘是——」
當我在鄭國開滿鮮花的原野上奔跑,當我在衛女多情的目光中放肆狂飲,當我日暮西山飲馬大河,我忘卻了一切的煩惱,一顆心完完全全沉醉在了沿途的美景之中。從新絳城出發,借道鄭、衛兩國,當我越過齊長城到達齊都臨淄時,已經過去了一個半月。
「阿拾,趙無恤真的抓了別人的老父妻兒?」四兒皺著眉頭把我從蒲席上扶了起來。
「我穿那套,好看嗎?」
「剛剛跑掉的是咱們在街上見到的白牛車上的美人吧?你氣跑了張先生的美人,要是他惱了,可怎麼好?」四兒望著清歌和張孟談離開的方向,擔憂道。
「小棗兒莫加鞭,四輪車兒遲遲行……」幾個剛送完魚鮮的男童抱著濕答答的木桶跟著車子邊敲邊唱。


月色中的張孟談好似聽到了我的心聲,他猛地轉過身,向我所站的地方投來一束冷冷的目光。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我抬著窗子的手僵得快要發抖時才轉身進了西廂房。
張孟談不看四兒,只對著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是的,此事還望姑娘不要插手。」
無邪推了我一把,嘟囔道:「不好看,不好看,換了它!趁趙無恤沒回來前,趕緊換了它!」
「中行寅在廣饒?」中行寅曾是晉國六卿之一,當年攻打趙氏便是他帶的頭。後來,趙鞅率兵攻打邯鄲、朝歌、鮮虞,都是為了抓到他。無恤這次如果可以手刃此人,在趙鞅那裡定是奇功一件。
一輪溶溶的彎月躲在薄雲之後羞答答地望著人間,我輕輕放下裙角,在那扇微合的木門前停下了腳步。見到他,我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m.hetubook•com.com我的臉熱得發燙,一顆心似是要從胸膛里跳將出來。
無恤臨走前告訴我,他當初在臨淄城學劍時,就住在淄水旁的一座院落里。院外,有兩棵需三人合抱的大槐樹。此刻天色雖晚,但藉著明亮的月光,我們很快就找到了他說的那兩棵槐樹。
「臨淄城的歌伎、舞伎足有千人,這清歌姑娘那麼出名,定是個中翹楚。」
無邪轉頭看向我,臉上的笑容突然凝滯了。他看著我,目光中閃過一絲奇特的光亮,那不是一個男孩天真無邪的眼神,它深沉得像是夜空,炙熱得像是火種。
「不是遭了盜,是成了分贓的賊窩。你快去換上衣服我瞧瞧!哈,耳玦在這兒!」四兒笑盈盈地把一對瑩潤白皙的玉玦交到我手上,「在新絳,你就沒穿過幾回姑娘家的衣裙,待會兒趙家兒子見了你,可要好好謝謝我呢!」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趙無恤攔著你,不讓你去教坊尋歡,就故意陷害了張先生!」
這個世界有多大?如果沒有親自看過,你永遠無法想象。
「這件好看,白底紫線,難得繡的還是你喜歡的木槿。嗯,再配這條紫晶帶鉤素腰帶,掛這件碧玉串。對了,上回買的那對白玉耳玦放哪裡了?」四兒把包袱全都拆開,衣服、裙子、腰飾、耳飾,攤了滿滿一地。
「那我就試試?」四兒紅著臉,很快就把我說的衣裙找了出來。
「無邪,你去瞧瞧後面有沒有可以煮食燒水的地方,有的話,我們煮上一鍋菽粥,再嘗嘗前日買的小魚乾好不好吃。」新絳城雖臨著汾水和澮水,但魚鮮依舊是金貴的食材。一般士族家裡若是燒了魚,總要省著吃上兩天,最後還要用菽糰子蘸著魚湯把盤子抹乾凈。可齊國就不同了,齊國國中河道縱橫,湖澤遍布,一串小魚乾不過一個刀幣的價錢。我和四兒之前路過一個漁村時,一口氣買了一大袋,足有百來條魚乾。
是無恤回來了!
剛剛在屋裡,他的恭敬、他的頻頻退讓、他無奈而惶恐的語氣都讓我覺得這個男人和夜色中匆匆離去的美人一樣,戴著一層讓人看不|穿的面紗。
無邪笑嘻嘻地走到我身邊,說:「阿拾,這個時候趙無恤不在家,不會是去教坊喝酒、玩女人了吧?」
香車眼見著就要行到我們身邊,駕車的小婢子是個八九歲的女童,梳著總角,兩頰泛著桃紅,眉眼之間已經可見將來的傾城之色。我和四兒咬著耳朵說著悄悄話,那駕車的女童突然轉過頭看了我一眼,雖然只有短短一瞬,可我卻明顯地感覺到了她的驚訝和莫名的敵意。
夜風吹拂著五彩的車幔,在幔布之後隱約坐著一個手抱瑤琴的女子。她頭戴面紗,讓人看不見容貌,但直覺覺得她是個絕色女子。
我拴好馬車,走進了這座黑漆漆的小院。很明顯,無恤這會兒並不在家。
「是沒鎖,還是被你踹壞了?」四兒抱著一個大包袱從馬車上跳下來,跟著無邪進了門。
追著女子狂奔出去的男子,正是當年在太子緔府上假扮趙無恤的張孟談。之前,在晉國沒有見到他,我還納悶這個被無恤稱為手下第一智士的張孟談去了哪裡;今日遇上他才知道,他居然被無恤派到了齊國。
看著空落落的屋子,若說我此刻和*圖*書沒有一點兒失望,那肯定不是真的。但若說無恤是流連教坊以至深夜不歸,我卻也不信。無恤這回本就是奉了趙鞅之命,趁齊國內亂、陳恆無暇顧及之時,暗殺范氏、中行氏的族人。夜深人靜,正是他行事之時,我能做的便只有等在這裏祈禱他平安歸來了。
夜色之中,寬闊的街道上商鋪林立,燈火通明。人、馬、牛、車,來來往往,穿梭在本該歸於寧靜的市集上。身穿冰紈細繒的貴人和腳踩草履芒鞋的庶民擠在同一間商鋪里;高鼻深目的狄人披著毛色絕佳的狼皮、狐皮大聲吆喝著;三五成群的孩子光著腳丫、拎著水桶從我們馬車旁經過,一轉眼就跑進了沿街的一家二層酒樓。
「無恤的院子在東城外淄水旁,我們可以先從西門進去,逛一圈再從東門出城。」我摸了摸身邊狂打瞌睡的無邪,柔聲道:「走了這麼多天,累壞了吧?進去躺一會兒,待會兒到了我叫你。」
「最新鮮的銀面魚到了——」站在酒樓門口的黃衣小僕亮開嗓門高唱了一句。
「那你也換,換那套短衣、襦裙上都綉了粉色芍藥花的,配那條煙青色的腰帶。」
「你怎麼才回來?我等了你那麼久……」我把手輕輕地撫上男子的後背,男人的身體瞬間僵硬如石。
我把頭抬了起來,眼前的男子一臉錯愕地看著我。我微微一撇頭,便瞧見了他身後那位手抱瑤琴、輕紗覆面的美人。
無邪上下打量了四兒一番,非常給面子地點了點頭:「好看,看來紅頭髮大叔說的是對的,女人還是要靠衣服打扮。」
「無邪,那我好看嗎?」我放下手中的梳篦,拖曳著及地長發緩步走到門邊。
「你們好沒好啊?我要進去睡覺!」無邪在屋外大叫了一聲。
丁零,丁零,風中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整條街忽然靜了下來。
「大家看哪,清樂坊的車子來了——清歌姑娘來了——」酒樓上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
明明是自己要問,問了心裏又添堵。唉,隨他們去吧,男人自有男人做事的方法。我在心裏長嘆一聲,對張孟談道:「消息可靠便好。無恤說得對,以後這些暗裡的事,我還是不問的好。若廣饒那邊來了消息,你只要告訴我他是否安好,就行了。」
等我們幾人吃飽了肚子,屋外已經月上中天。無恤遲遲未歸,四兒怕我胡思亂想,便提議回屋試試這一路新買的衣裙。
我們的馬車緩緩通過西大門,一座繁華喧囂的城池出現在了我面前。
「先別惦記著逛教坊、看姑娘。這會兒,可有人在淄水邊火急火燎地等著你呢!」四兒捏了我的臉頰,打趣道。
「他有他做事的方法,我也不好多過問。睡吧,攢足了精神,明日才能痛痛快快地逛市集。」
在晉國冰紈尚可見,但對於遠在西陲的秦國來說,一丈冰紈的價格就抵得上一戶人家一年的口糧,價格之高便是大夫之家也無力購買。再加上秦君不以奢華為美,秦人著衣也只求結實耐穿,所以,秦國大夫出使晉國、齊國時,常常淪為他國貴族口中的鄉野鄙夫。伍封同我說起時,我憤憤然,只覺得那些用華衣美冠裝飾自己的大夫才是真正的俗人,可這回到了齊國,面對琳琅滿目、做工精美的衣飾、布料時,我和四兒徹底地淪為和-圖-書了大俗人。從半個月前進齊國開始,我們一路走,一路買,好幾次都是無邪看不下去了,才把我們從商鋪里拖出來,扔上車,逃命似的奔出市集。
「行了,下來吧!」我端著油燈進了裡屋。這是一座兩廂一廳堂的院子,在東邊的廂房裡,我找到了一件無恤平日愛穿的墨底綉紫色暗雲紋的長袍和另幾件深衣儒服,但方便行動的勁服、胡褲通通不見了。
我吹熄了屋裡的燈火,把窗戶輕輕地推開一條小縫。月色中,張孟談背對著我站在小院中央。太子府一次,雍城郊外一次,這是我第三次見到他。太子府上,他謙恭平凡;雍城郊外,他機靈狡黠;今天,他虛假。
「姑娘運氣真好,這麼大的船,的確少見。」張孟談接過四兒奉上的清水,笑著回道。
「七天前走的,如果事情辦得順利,本該趕在姑娘前頭回來的。家主是沒料到,這個時節雨水這麼多,姑娘居然還敢冒險走大河水路。」
我駕著車,沿著臨淄城外寬闊的大道一路狂奔,很快就把火紅的夕陽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天色越來越暗,當我們的馬車來到臨淄城高聳的城牆下時,灰紫色的天幕上已升起了第一顆明亮的星星。
無邪對陌生人多的地方一向沒什麼好感,因而非常痛快地把馬韁交給了我,自己貓腰鑽進了馬車。
「連老人、孩子都殺嗎?」四兒小心翼翼地問出了我心裏的話。
臨淄城,一座雲集天下巨賈、吸引八方來客的城池,一座讓天下遊子樂其俗、戀其富、久居而不思歸的城池。
「阿拾,他是誰啊?」四兒湊到我身邊小聲問道。
在離酒樓不到五步的巷口,一群遊俠兒正圍著兩隻互相啄斗的雄雞嘶叫著、吶喊著。齊人好鬥雞、走狗、六博,兩隻雄雞飛來跳去竟使一幫子男人吼得面紅耳赤。臨淄城沒有夜晚。我望著前方燈火璀璨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人潮,終於相信了這句流傳在晉國商人之間的話。
我見張孟談一臉惶恐,便故意往他身邊挪了挪,小聲道:「那小女等你家家主回來時,就再抱先生一回,權當是謝謝先生對我這雙耳朵的體恤。」
「天氣越來越熱了,我們也是急著趕在入夏前到臨淄城才冒險走的水路。不過幸好,那天在大河渡口遇上了楚國的大商人,搭著他們的船,連馬車都一道運來了。」
「阿拾,屋裡沒人,咱們不會找錯地方了吧?」四兒從包袱里掏出一盞豆燈,放了點兒魚膏,蹲在地上用燧石點燃了燭扦兒。
張孟談見我問及廣饒城,面色突然一改:「廣饒城的事,恕孟談不能相告,家主臨行前特地囑咐,姑娘此番是來賞景尋樂的,我們做的那些事,不能告訴姑娘,免得污了姑娘的耳朵。」
「四兒,明天我們也去逛逛清樂坊吧!」
「有什麼事是我聽不得的?恐怕是先生你不肯告訴我吧?」我端著水碗垂目而笑。
「找到什麼了?是這間院子沒錯吧?」四兒來來回回好幾趟,終於把車上所有的東西都搬了進來。
「家主前些日子出發去了北邊的廣饒城,他怕姑娘來了臨淄見不著他會擔心,所以特地讓孟談在這裏等著。」張孟談許是剛才跑得太急,這會兒額頭上還滿是亮晶晶的汗珠。我看在眼裡,就把自己手和-圖-書邊的蒲扇遞給了他:「無恤去了廣饒城?去了幾日?何時能回來?」
「不知道,說是有什麼車子要來,讓我們往旁邊移移。」我掉轉車頭在街道右邊的一處空地上停了下來。
「姑娘怎麼這麼快就到了?可是走了水路?」張孟談坐在我身前,神情有些恍惚。
「沒好!」我和四兒異口同聲。
當門板關合的聲音從對面傳來時,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在離酒樓不到五步的巷口,一群遊俠兒正圍著兩隻互相啄斗的雄雞嘶叫著、吶喊著。齊人好鬥雞、走狗、六博,兩隻雄雞飛來跳去竟使一幫子男人吼得面紅耳赤。
「好看,怎麼不好看?他一個臭小子懂什麼?」四兒連忙拽住了我。
「姑娘如何知道她是清樂坊的人?」張孟談話一說完便搖頭自嘲道,「讓姑娘見笑了,孟談明日一定帶姑娘好好逛逛臨淄城。」
「阿拾,怎麼了?」四兒揉著眼睛從車子里爬了出來。
齊國出產的冰紈細繒天下聞名,歷代周王衣冠帶履皆出自齊地。在晉國,公室、卿族家裡的孺人、貴女都以穿著齊紈所制的衣裙為榮。若是誰家還有幾個齊國來的女工,那就能在女眷們的聚會上好好風光一把。伯嬴此次籌備的嫁妝里,有八成布料都來自齊國。她的嫁衣,更是由齊國聞名天下的虹織坊所制,所費不下千金。
這樣狂買的後果是我們身上的錢沒了,馬車裡的東西卻多得差點兒擠不下人。
「先生,無恤去廣饒城做什麼啊?」我問。
張孟談抬手行了一禮道:「姑娘恕罪!家主雖說與我親厚,但終歸是孟談的主人,家主之命,不可違。」
此時,耳邊的鈴音越發清晰,空氣中飄來了一股馥郁的甜香。在街道的拐角,出現了一頭體無雜色、頸戴花環銅鈴的白牛,白牛身後拉著一輛翠色輕紗覆五彩錦幔的車子。
張孟談,你究竟在掩飾什麼?
「看看看!沒錢,你看了也吃不著!沒出息的東西……」一個包著靛藍頭巾的農婦朝身旁的男人啐了一口,那男人倒也不惱,用手抹乾了脖子上的唾沫,依舊滿臉痴迷地看著街道盡頭。
「死丫頭,過兩天見了于安,看我怎麼笑話你!」我想到無恤,臉上一熱,也顧不得什麼貌美的樂伎,駕著車朝城東飛快駛去。
張孟談盯了我半晌,終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姑娘好手段,孟談敬服。家主此番前去廣饒,只因中行氏家臣中行臨交代,他們的宗主與陳恆生分后,如今正躲在廣饒城內。」
四兒望著遠方暮色中的臨淄城,臉上有無法抑制的激動:「阿拾,我們終於到了!」
所有的聲音,似乎都為了這幾點鈴音停止了。
「怎麼?不好看?我太久沒穿女裝,你看著是不是不習慣?」我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整個人突然有些發窘,「果然還是不好看啊,那我還是換回來好了。」
臨淄城四面環水,分大、小兩城。大城是官吏、黎庶居住的地方,南北有九里之長。大城的西南方連著小城,那裡是齊侯富麗堂皇的宮殿所在。
「紅雲兒待會兒回來,可別以為家裡遭了盜才好。」我看著滿屋子散亂的衣物,捂住嘴吃吃地笑起來。
換,還是不換?正在我猶豫不決之時,院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好看,保准把你的于安哥哥迷得魂靈出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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