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樂伎清歌

我微微側臉,見張孟談手中捧著一隻手掌大小的紅漆木盒,想來裏面裝的就是被樂伎清歌退回來的禮物。
「這虹織坊的主人是無恤?!這事趙氏的人知道嗎?」趙鞅派無恤到齊地學劍,是為了讓他回去給伯魯當侍衛,沒想到他十幾歲就在齊國闖出了這樣一番天地。
我急忙追上去道:「張先生,你就這麼走了?!」聽了清歌半首叫人落淚的曲子,我就暗暗發誓無論如何都要讓他們二人和好如初。七七八八勸男女相和的話說了一大通,可張孟談卻好似一句都沒聽進去。
為了吸引天下商人,齊國一共有十六條對外通商的官道,每條官道上每隔幾里就會註明前方道路的險易和離臨淄城的距離。官道上每三十里設一處驛站,備足飲食,設好宿處。在大城附近的驛站還會有常備的車馬和車夫,隨時準備為外國商人及隨行人員運送行囊。
「秦人的細作?因著我是趙世子親自帶回來的人,在晉國倒真沒有人像先生這樣質疑我。先生在擔心什麼?怕我奉了秦伯之命在晉國興風作浪?」
「小買賣而已。」張孟談引著我上了虹織坊的台階。
張孟談聽到我的話,先是一怔,隨即拊掌大笑:「姑娘真不愧是通神之人,鄙人心裏想什麼都瞞不了你。」
「齊地的富庶,列國的商戶。」
「可你和——」
清樂坊內別有洞天。
「小棗兒,你家姑娘可願見我?」張孟談放下手中的酒杯,一把撩開了垂紗。
我此番入齊,原只想在無恤身邊幫襯著做一些事情,好讓他能早日平安歸晉,沒料到卻惹得張孟談因我而心生顧慮。我默默停下腳步,思忖片刻,正色道:「是阿拾讓先生費心了。其實,只要無恤安然無恙,齊國的事我可以不過問。至於細作之說,實是無稽,我不想辯解什麼,先生日後與我相處久了,自然就明白了。」
臨淄城,有民六萬戶,若每戶算五人,這裏便住了三十萬人。張孟談帶我們進城之前特別叮囑,待會兒到了人多的地方要拉緊手,否則容易被人群衝散。
「現在時辰還早,到了晚上這雍門街才是真正的銷魂之所。」張孟談訕笑一聲,只顧低頭飲酒。
三十六座聞名天下的教坊臨街而建,濃妝淡抹,各分秋色。跨馬執劍,有多少遊俠兒來到齊國,就只為了看一眼這滿樓的紅袖。
張孟談支開了服侍的四個小婢,駕輕就熟地帶著我穿過長廊、庭院,走進了一處明亮的廳堂。
這樣貼心、周全的安排,再加上雍門街上的滿樓紅袖,一時間,列國商人蜂擁而至。
張孟談彎著嘴角低頭輕咳了兩聲,待他再抬首時,已經收起了笑容,也收起了那份虛偽的惶恐:「既然姑娘已經挑明了,那孟談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姑娘是秦將軍府上悉心教養的孤女,容貌無雙,心有七竅。兩年前,孟談第一次見姑娘,姑娘還是秦太子府的歌伎;兩年後,秦太子換了人,姑娘卻搖身一變,成了我們晉國太史的高徒、四卿的座上賓。姑娘這樣的境遇,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實在有些離奇,這讓孟談很難不起疑心。」
「阿拾,這兒的東西可真貴啊!」四兒在虹織坊里逛了一圈,問了一圈,灰溜溜地回到了我身邊。
「謝姑娘!」張孟談淡然一笑,抬手施禮。
「我只聽說替大禹釀酒的女神儀狄才能釀出碧綠色的神酒來,想不到今天托先生的福,還能有幸喝上一回!」我放下酒杯,感嘆道。
這時,身後的竹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虹織坊的主人是張孟談?!我一下便愣住了。
「張先生,我說的話你聽沒聽見?」
過了那一簾明珠,便有四個白衣粉裙的小婢迎了上來,兩個扶著我們,兩個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子拿濕布、干布輪流擦凈了我們的鞋靴。在我左手邊靠牆的地方有一排彩漆木架,從上到下共分了七層,上頭齊齊擺著繪了各色花草的木牘,只最上層的一片木牘與旁的不同,簡簡單單地在髹底的木牘上畫了一張五弦琴。
虹織坊里,四兒正幫無邪挑著衣和*圖*書服,她甫一聽到張孟談的大笑聲,便向我投來了詢問的目光。我微笑著朝她擺了擺手,轉頭對張孟談道:「先生過譽了,女兒家心思細一些罷了。」
「東家,你可來了!昨天,你讓人送去清樂坊的禮,被退回來了!」虹織坊的大門裡突然衝出來一個僕從模樣的少年,衝著張孟談大聲喊道。
青石壘起的兩面院牆在繁華的長街一側隔出了一條安靜的小道,我彎腰避開頭頂晾曬著的幾排魚乾,狐疑道:「先生難道不希望無恤放人?」
「這就越發奇了,先生怎麼會心儀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女人?」我的好奇心瞬間被勾了起來。
「姑娘在,高東家先請進吧!」少年露齒一笑,恭敬地把我們引了進去。
「虹織坊天下聞名,不知先生是如何做了這裏的主人家?」我問張孟談。
無恤給伯魯做侍衛,一年也只得穀物八石,但他平日里與新絳城的豪傑俠士相交,出手極為闊綽。我怕他入不敷出,好幾次都想送他些可以變賣的金石玉器,但都被拒絕。當時,我以為是他男兒的自尊心在作怪,沒想到他是真的「財大氣粗」。
「自上次和先生在雍城一別已有兩年,先生這兩年一直待在臨淄城?」我和張孟談走在鬧市之中,時不時會有商販上前與張孟談互禮,並稱呼他為高東家。
「高東家,把你的禮帶上,咱們走一趟清樂坊吧!」
我笑著搖了搖頭,並沒有打算接他的話。
我和四兒拉著無邪的手,被四面八方擠過來的行人撞得東倒西歪。那些挑著擔子、推著車的小販從我們身邊如青魚般穿梭而過,偶爾視線交會,他們好似都在笑著說:「瞧這幾個外鄉人,定是新來的,連走路都沒學會。」張孟談在臨淄住久了,這樣的場面許是見慣了,什麼時候停、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側身,遊刃有餘。
原來,他昨晚的古怪神情就是因為這個。
「那是怎樣?」我把身子往前湊了湊,一心要問個明白。
方才進園是跟著張孟談一路賞花賞景進來的,這會兒心裏急,也不知道是在哪裡跑岔了路,沒追上張孟談,倒把自己丟了。偌大的園子,無論怎麼轉、怎麼走,死活就是折不回原來的房間。曲廊回折,樹影婆娑,明明是賣樂賣笑的教坊,竟建得猶如迷宮一般。
我無法反駁張孟談,因為我知道秦人在各國的暗線早在兩代國君之前就已經布下了。公子利如今雖與晉人結盟,但若上天賜他一個馬踏中原的機會,他決計不會放過。秦國這些年蟄伏于西陲,表面上不與中原各國相爭,但他們注視東方的眼睛從來沒有閉上。
「我在想,齊國強盛百年,也許,管相之功高於桓公。」
「停了吧……我怕是永遠都聽不完這一曲了。」一個沙啞的聲音自樓中響起,悲愴的琴音瞬息而停。庭院之中,晴空依舊,驕陽耀目。哪來的女子?哪來的毀天滅地?
足下之地不染一點兒塵埃,平整光滑的青石板上還留著洗刷過後的水色,驕陽一照,點點金光一直延伸到了路的盡頭。
張孟談雙眉一擰,冷冷地打斷了我:「姑娘剛剛在巷弄里說的話,難道這麼快就忘了?清樂坊在齊地,齊地的事,請姑娘信守諾言不要再插手了!」
「是不是我想的那樣並不重要,阿拾只知先生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去一趟清樂坊。」我瞄了一眼張孟談一直攥在手中的紅漆禮盒,笑著步下了台階。張孟談似是輕嘆了一聲,隨即也跟了上來。
好一群貌美如花、進退有度的女人啊!那些出身低賤的商人只要在清樂坊里花上一金,就能感受一番卿家士族的待遇,難怪齊地的教坊聞名天下。
齊人「三重」,天下皆知。齊桓公稱霸諸侯之時,齊相管仲曾在齊地施行了一套完備的重農、重工、重商措施。其中,重商一條發展到今日,已經使齊國成為天下商人的樂土。在鄭國、衛國行路時,我們三天兩頭地迷路,有時在道上走了五十多里地也找不到一家可以投宿的驛站。但自從進了齊和*圖*書國,在無邪偷到了一張商人的「券證」后,我們這一路走得無比輕鬆。在驛站里,好吃好喝不說,就連拉車的馬都有小童幫忙餵養。
「那是明面上的。」張孟談看向我,一雙深棕色的眼眸里暗潮湧動,「在這個市集上,有南來北往的貨,就有南來北往的消息。這裡有北方燕人的暗探、南方楚人的密使,晉國、鄭國、衛國、宋國的細作通通都有,可只有秦人的暗探最隱秘也最可怕。我代家主在秦地做了幾年官,了解秦人的虎狼之心。雖然穆公死了,但秦君想要衝破晉國、東進中原的野心卻從沒有斷過。姑娘有沒有受命于秦人,孟談不知,只是如今家主的喜怒哀樂都攥在姑娘手裡,對謀臣而言,實非幸事。」
一段餘音留白,幾點低沉顫音,高潮過後的悲鳴之音來得突然,只一個樂句就讓我瞬間紅了眼眶。無邊的凄涼感漲潮似的漫上胸口,晴空消失了,竹樓消失了,我怔怔地站在花草葳蕤的庭院里,眼前卻只有一片被大火燒盡的焦土。
「昨夜之錯在我,待會兒清歌姑娘來了,我一定替先生解釋清楚。」
「此酒是清歌所釀,名曰醉曦。」
「沒事,去吧!」
「我和清歌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聽我說,你家姑娘現在一定很傷心,你沒聽見她剛剛彈的那首曲子——」我彎著腰正與小棗兒講道理,一縷清雅的江離香忽然隨風而至,我匆忙一抬頭,原本站在竹門中的男子頃刻間從我身旁經過,只瞧見他袖口繡的一朵暗紫色的木槿花和手背上一大片因燒灼而留下的疤痕。
張孟談放下酒杯,右手不自覺地摩挲著被清歌退回來的紅漆小盒:「我喜歡作琴曲,世上也只有她一人能彈到我心裏。有沒有看見臉、有沒有說上話,一點兒都不重要。」
「今天用不著咱們自己掏錢,去挑幾方喜歡的絲帕,再給無邪挑兩套冰紈制的夏衣,告訴掌柜,就說是記在他們高東家賬上。」
「清歌的容貌被陳世子買下了,臨淄城裡的男人,除了陳盤之外,沒人能瞧見清歌的臉。」張孟談挑開紗幔往門口看了看,佳人始終沒有出現。
細白的骨杯中,碧綠色的酒液微微蕩漾。那翠色如三月里最鮮嫩的竹葉,帶著清香,帶著露珠。我低頭輕抿了一口,醇厚綿長的滋味瞬間在口中漾開。
「兩位,裡邊請——」蒙紗珠簾一掀開,裏面走出來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
「好嘞,馬上給東家送來!」少年微微行了一禮,小跑著進了右邊的一個小門。
我隨著琴聲一路尋去,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座竹樓前。
張孟談幾步跟了上來:「姑娘笑什麼?」
「家主以高息為名在齊地置業五處,趙家無人知曉。」
「孟談只是在臨淄做點兒小買賣,替家主攢些錢財而已。」張孟談帶著我熟悉的謙恭笑容,一邊幫我擋開路上擁擠的人流,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姑娘這兩年可是風光無限。孟談一直很好奇,伍將軍怎麼捨得讓姑娘這樣的人才離了秦國,做了我們晉國的巫士。」
當我們最終走過那段最擁擠的道路,一個巨大的、一眼望不到邊的市集出現在了我面前。張孟談說,這裏就是臨淄城最有名的兩個市集——康莊和唐園——中以聚天下百貨聞名的康莊,而以酒樂艷色聞名天下的臨淄三十六教坊,就坐落在離康莊不到半里地的雍門街上。
「姑娘通齊語?」張孟談的眼睛越發深沉。
「我不是這裏的主人。虹織坊是家主當年在齊地學劍時所置,我只是這裏的管事,賺一點兒小利,混一口飯吃。」
一百多年前,齊相管仲在齊國宮中設女閭七百,此後,齊地立稅法,征女子夜合之資,以充國用。齊桓公當年稱霸天下,這些寬衣解帶的女人也有一份大功。
「她是喝醉了和圖書才說要同我回家的吧;酒醒了,恐怕還要埋怨我。走了,更好。」張孟談拿起酒壺給我滿斟了一杯,「這酒別處沒有,你既善釀酒又通醫理,就一定要嘗一嘗。」
「先生昨日說,中行臨所言不真就殺死他的老父妻兒,是故意騙我的吧?」我行在路中,努力避開擁擠的人群。
「姑娘不問家主的另外四處置業在哪裡?」張孟談右眉輕挑,似是很驚訝我沒有追問。
「這裏就是清樂坊?」比起雍門街上另幾家披紅戴綠的教坊,眼前的清樂坊青瓦白牆,看上去更像是一間素淡的文士小院。
「是嗎……她竟覺得這曲子用心不真?」張孟談訕笑一聲,把手中漆盒往小几上一放,「這琴譜是在下為清歌姑娘所譜,姑娘既不喜歡燒掉便是,不必費心差人送回來。修今日叨擾,先告辭了!」張孟談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姑娘在想什麼?」張孟談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我身後。
「我沒見過清歌的臉。」張孟談把幾碟乾果往我這邊推了推。
「姑娘,那你在這裏看到了什麼?」張孟談笑著望向虹織坊門外車馬交織的市集。
「夠了夠了,謝謝高東家!」小販哈著腰恭恭敬敬地收下了張孟談的錢。
「幼時學過兩年,沒想到現在竟還沒忘。」
張孟談聞言終於停下了腳步,他轉身沖我抬袖行了一禮,道:「此事無須姑娘操勞。孟談為家主效力,這些私事早該有個了斷。昨晚的事,還要多謝姑娘!」
「這行嗎?」
「我為何要問?」我看著張孟談的眼睛,輕笑道,「先生,我不是秦人的細作,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
「我們到了。」張孟談一抬手攔下了浮想聯翩的我。
「裙擺上綉澤蘭的那個吧!」我伸手一指,其他五個沒被選中的女孩隨即微微行了一禮,動作極優雅地合上門退了出去。
張孟談不屑道:「中行臨只是個無能小人,他的家人是殺是放,其實並無所謂。孟談只是不願家主行事多受姑娘左右。」
教坊做的是夜裡的營生,所以雍門街上的三十六座教坊,不管名頭大小,一律要等到食時之後才會開門。於是,張孟談就先帶著我們在商貨雲集的康莊市集逛了起來。
「清歌姑娘這會兒可在?」張孟談撣了撣衣袖,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我瞟了他一眼,心道,不管他張孟談如何否認與樂伎清歌的關係,只這說話的調子和眼神,就把他的小心思暴露無遺。

我仰頭注視著每一扇半合的窗戶,在心中勾勒著此刻倚在窗后、懶起梳妝的美人。
「高東家,今天還是老位置?」引路的少年問。
這厲害的小丫頭根本不領情,鼻子里一哼氣,惱道:「你以為我家姑娘是誰?就算他高修把整個虹織坊都送給我們,我們說不見就是不見。青奴,送客!」
我在虹織坊里轉悠著,其間不停地有人上門詢價、訂衣,也有蠶農上門兜售自己家的蠶絲。站在虹織坊的大門口,看著南來北往的商隊,看著抹著汗、數著錢、滿臉笑容的小販,我忽然覺得,齊國之所以強大,除了臨山靠海得鹽鐵之利外,安民所居、勸民所業、利民富民的政條才是它屹立東方、傲視群雄的真正原因。
「這齊國有這樣好的去處,難怪各國的男人們來了就不想回去了。」我打量著眼前抱琴的美人,微笑道。
這人怎麼了?我被那人看得有些尷尬,卻不知該上前見禮還是轉身離去。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了小棗兒的驚呼聲:「哎呀,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厚臉皮?!都說我家姑娘不見你們了,你居然還尋到這裏來?快走,還不快走?!」小棗兒一把拉住我的手就往石橋另一頭走,我不好意思同一個小童拉扯,只得由著她亂拉一氣:「小棗兒,我是迷路了才尋到這兒的,既然你家姑娘就在樓里,你就許我進去替高先生解釋幾句吧!這樣他們兩個也不用各自難過,對不對?」
「站在我虹織坊的錦衣美飾里,還想著天下大事的女人,怕就只有姑娘你了。」
張孟hetubook.com•com談的話瞬間讓我聯想到了幼時在將軍府看的一封封軍報、一摞摞密函。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齊國,但臨淄城的地圖,十二歲那年,我就已經能憑著記憶依樣在山羊皮上畫出來。齊宮之內,殿台樓閣、寢居布局,秦人的密函上也都有詳細記錄。秦人繪製地圖做什麼?攻城?行刺?五十年內,也許不會,但再過一百年、兩百年,也許就要用到實處了。
「清樂坊的事到此為止,請姑娘不要再插手了!明日,我會命人在淄水上放一葉小舟,姑娘帶四兒和無邪好好玩樂便是了。」
「先生要聽什麼曲子?」美人抱著瑤琴走到我們身前跪下,那聲音如清晨枝梢上黃鸝鳥的叫聲,又脆又甜。

「姑娘先在這兒看著、挑著,高修隨後就來。」張孟談朝我行了一禮,轉身帶著僕從進了虹織坊的內堂。
一段餘音留白,幾點低沉顫音,高潮過後的悲鳴之音來得突然,只一個樂句就讓我瞬間紅了眼眶。無邊的凄涼感漲潮似的漫上胸口,晴空消失了,竹樓消失了,我怔怔地站在花草葳蕤的庭院里,眼前卻只有一片被大火燒盡的焦土。焦土烈焰之上,有女子紗衣飛卷,風中長泣,凄厲哭聲,直上雲漢。
我不願和無恤談論秦國,也不會和伍封、公子利論及晉國。我站在秦晉之間,只想把我知道的秘密都爛在自己心裏。張孟談對我的戒心,是他保護無恤的一種方式。於他而言,這是盡忠,並沒有錯。
是何人在撫琴?我心神一凜,豎起了耳朵。
「這位小妹,昨日是我——」我起身想要解釋,張孟談一抬手制止了我:「姑娘真不願意見我?那這盒中的琴譜,她可看過了?」
「姑娘聰慧。家主說,姑娘剛到臨淄,地氣未接,要多納福積德。所以,等他從廣饒回來后,不論消息真假都要放人。」張孟談說著一扯我的衣袖把我拉進了臨街的一條小巷,「這邊走吧,人少些。」
「看來伍將軍對姑娘真是寄予厚望啊!」張孟談淡淡一笑,取過我握在手裡的腰帶塞入了袖中,又取了一枚刀幣遞給了賣家:「可夠了?」
從康莊到雍門街,走了不過半刻鐘便到了。這裏沒有嘈雜的人群、遍地的商販,站在雍門街的一頭深吸一口氣,只有撲鼻的香氣——脂粉香、美酒香、女人香。
風月之所,不問姿容,知音識情。張孟談這樣一說,我頓覺自己昨夜的玩笑開得過分了。
「別撫清歌平日撫過的就好。」張孟談抬手一扯房樑上垂下來的一枚金穗子,一層如煙似霧的煙雲紗隨即飄落而下,把撫琴的女孩隔在了紗幕之外。
這會兒,食時剛過。教坊門前,美婢、小僕正拎著水桶、拿著抹布打掃著各家門庭。
「欸……小妹,高先生待你們家姑娘是真心的。昨夜都是我不好,是我認錯了人,才引得你家姑娘誤會了高先生。真心人難遇,小妹幫忙勸勸你家姑娘吧!」我抓著小棗兒的肩膀一口氣說完,不等她回應就轉身追出了房門。
「醉曦,好名字。」我心生歡喜,忍不住又多喝了幾口。
「你喜歡哪一個,點吧!」張孟談接過婢女送上來的酒壺,低頭看著小几上的細白骨杯,眼前的六個美人似乎都無法引起他的興趣。
「什麼?!」這個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我微微一愣,低聲道:「秦晉如今是和,非戰。」
廳堂之中熏著芳芷香,地上鋪著淡青色的蒲席。屋子的角落裡放了四盞一丈多高的青銅藝人跪俑燈台。張孟談帶著我走到一張靠窗的小几旁坐下,很快就有六個長相甜美的妙齡女子推開蒙紗的木門,抱了瑤琴走進來。
「高東家幫無恤做的是大買賣吧?」我問。
「姑娘看了,但她說,譜曲的人心思不真,琴音再好也打動不了人心。」小棗兒小嘴一噘,嬌滴滴回道。
「瞧,你家姑娘的客人都走了。我出錢買她一曲的時間,多少金?隨你開口!」我拽著小棗兒停了下來。
張孟談嗤笑一聲,看樣子是料准了我不會回應他有關秦國密探的話題:「家主肩負和-圖-書重責,沉溺兒女私情只會毀了他多年的心血;孟談只是一介庶民,況且,我與清歌也不是姑娘想的那樣。」
「好你個盡忠的張孟談。好了,我不說就是了!」我嘴一閉,再不說話。
「這錢可是要記在高東家賬上?」我蹲下身子,拿起路邊小攤上的一條文綉腰帶,微笑著問道。
正當我耐心盡失、幾欲翻牆而出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悅耳的琴音。
「走吧!」我回頭望了一眼無人的巷口,繼續邁步向前。
瑤琴似人,初起時,難免會有幾分乾澀。可方才這一聲琴音分明是初音,卻似從葉間晨露中翻滾而出,又潤又透,落在耳邊,倏地便滲進了心裏。這一滲,越發覺得心裏渴得厲害,整個人彷彿久旱的秧苗,受了一滴春雨,就渴求得不能自已了。
「秦晉相鄰,一個身世成謎的秦女竟成了晉人的神子。晉國將來若與秦國動兵,還要向一個秦女求問是戰是和、是吉是凶,難道這不夠令人擔憂?」
紗幕之外,一曲琴音終了。蒙紗木門微微一動,一個梳著雙總角的小婢推門走了進來。
外面站著的正是昨晚給清歌駕車的小婢,她笑著給張孟談行了一禮,嬌聲道:「姑娘說昨晚去了不該去的地方著了涼,今日就不見客了,高東家還是請回吧!」
我自知身份特殊,多說無益,便笑著避開了他咄咄逼人的視線:「阿拾原想,先生既痴心愛慕教坊女子,定是我輩性情中人;沒想到,先生只對自己寬容,對無恤卻嚴苛得很。」
張孟談嘴角一彎,沒有繼續追問,只抬手指著前面一家青瓦朱門的商鋪說:「那就是虹織坊,姑娘可以進去看看,若有喜歡的,只管記在我賬上。」
我笑而不語,低頭繼續往前走。
小棗兒一招呼,不知從哪裡跑出來一個極瘦小的少年。那少年沖我彎腰行了一禮,我就知道自己今天是真的見不到清歌了。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低頭一笑,轉身便要離去。
「誰難過啦?我家姑娘好著呢!」小姑娘七八歲的年紀,一張嫣紅小嘴像刀子似的。
在秦國,穿得起齊紈的人少;穿得起齊國虹織坊出的衣服的人,少之又少。當年在雍城,我只聽說百里府的主母冉嬴每年會從齊地的虹織坊定製兩套禮服,一套為春日祭神,一套為歲末祭祖。這一回,伯嬴的嫁衣也是虹織坊所制,前前後後花了足有千金,而且聽她的口氣,似乎不知道這虹織坊與趙氏有什麼關係。如果齊國虹織坊的生意都算是小買賣,那張孟談心裏的大買賣是什麼,我就真猜不到了。
「老位置,今日不喝梨花春,喝醉曦,上細白骨杯。」
原來如此……
清樂坊外,張孟談背手而立,見我出來了什麼也不問,轉身就往雍門街的出口走去。
高修?這事情越發有意思了……
「你?公事是公事,先生為紅雲兒效命總不能誤了自己的終身吧?昨夜的事,我已經同小棗兒解釋過了。你明后兩日再多去幾趟,清歌姑娘一定會原諒你的。」
此時,樓內急如驟雨的琴聲錚的一聲揚到了最高處,而後,戛然而止。
竹門中立著一個中年模樣的男子,玉冠束髮,腰佩長劍,一襲煙青色的深衣鬆鬆地套在身上。流水之上,陽光刺目,我瞧不清男子的眉目,只站在石橋上遙遙同他行了一禮。男子沒有回禮,只愣愣地站在耀眼的陽光下看著我,他抓著竹門的手良久未動,竟似僵住了一般。
如今天下各國,教坊遍地開花,但最出名的,還要數臨淄城的這條雍門街。這裏不分貴賤,不論出身,只要有錢,你便可一夜賞盡天下美人。
被人群衝散?張孟談說的時候,我和四兒相視而笑。今天,既不是春祭又不是歲末,哪裡會有這麼多人?但很快,富饒的臨淄城就讓我們見識到了什麼叫作在洶湧澎湃的人潮里隨波起伏。
「嗬,這清樂坊里難道就只有清歌姑娘一人能入得了先生的眼?」我看了一眼輕紗外滿臉委屈的美人,揶揄道,「那小弟待會兒可得好好瞧瞧,這名動臨淄的樂伎清歌到底有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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