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入險境


「素,我們往哪兒走?」大塊頭把四兒扛在肩上,彎腰從馬車裡取了一柄巨弓。
小院那頭似是炸開了鍋,須臾間,有如龍的火光涌動著朝土坡飛撲而來。
我點了點頭,朝她努了努嘴,她隨即取出了塞在我嘴裏的布團。
可不管齊國的兩個大人物怎麼想,陳逆這顆小火星,對我這個假杜若來說卻是一團要人命的烈火。如果被他認出我就是當日下藥迷暈他的舞伎杜若,那也許不用等到明日入宮,今晚我就要被他處理在這間小院子里了。
「這人狡猾得很,素讓你小心點兒。」
「不用,現在我要帶你去陳府。」
聽他喊了我一聲「杜若」,我就開始狂咳不止。
「大傻,我聽見你的聲音了。這門修好了,不會被你砸破了。」門裡傳出一個豪邁的男聲。我心裏一突,心道,完了,冤家路窄,這人怎麼還在臨淄城啊?!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陳逆面色一沉,似是被我戳中了痛處。
只可惜,他說得太晚了,對陳氏不利的事,我早就做下了……
「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一陣夜風襲入房間,陳逆一把掀開了我身上的絲被。
我看著那柄寒光四射、韌薄如絲的利劍,訕訕地把腳收了回來,嘩啦一下合上了門。
「不行,這裏離得太近,你就再委屈一下吧!」阿素不理會我的要求,一手拎住我兩手間的麻繩把我從馬車上推了下去。
「敲門啊!」大塊頭又吼了一聲。
從晉國到齊國,這幾個月來,我總在幻想我們再見面時會是怎樣的光景,總在幻想他會和我說什麼、我要同他說什麼。可這會兒真見著了,卻連聽他喚我一聲名字都成了奢望。
「別太用力,你的傷口會開裂。」我看他身受重傷還一副不上心的樣子,忍不住出聲提醒。

「你……」陳逆微微一窒,鄭重道,「謝謝,將來我會把錢還給你。」
「下車!」他兩手一伸,把我拎出了馬車。
聽他這時候問起崔遼的妹妹,我心中不由得對他又多了幾分好感:「崔家的女兒九歲被人賣進了教坊,但因為不通樂舞就做了最下等的賤妓。被你們抓到這裏前,我已經買下了她,讓她在賣漿老兒的攤子上幫忙。賣漿的阿母眼睛不好,總要有個幫手。我另外給了五十金,夠他們好好過日子了。」
「把人放在這裏吧!」阿素讓大塊頭把四兒放到了一塊平地上,轉身對我說:「大傻待會兒會往院子里射一箭,現在那邊人那麼多,不出半刻鐘就會有人找到她,這樣你可放心了?」
無恤一身勁服站在東廂的台階上,張孟談立在他身後,微側著頭似是在說些什麼。突然,無恤一把推開張孟談,大步朝院外走去,但很快就被一和圖書群武士團團圍在了中央。
大塊頭拉著我繞相府轉了大半圈,最後在一扇窄小的側門前停了下來。
我一彎嘴角只當沒聽見,輕輕打了個哈欠,鑽進了被褥。
「我答應的,自然會做到,也請你早點兒安排好出宮的退路。」我張了張僵硬的嘴,冷聲回道。
原來,他早就看清了我的臉。
「明日,我會和你們一起入宮。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陳逆隔著一層半透的細繒側臉看向我,「我記得,崔遼家裡的確有個胞妹,既然你不是她,那她現在在哪裡?」
我見陳逆面露驚詫之色,趁機又道:「『鳳凰於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後,將育于姜。五世其昌,並於正卿。八世之後,莫之於京。』當初若沒有天神所賜的這副吉卦,小小的陳國公子如何能娶得齊侯之女,又如何能應了卦辭做了齊國的正卿?陳恆如今圖謀的是陳氏一族『八世之後』登頂齊國的榮耀。可他若要了我的命,便是犯了天怒,陳氏奪齊的美夢就成不了了;而且,他陳恆這些年大斗借糧小斗收糧、體恤國民積攢的那點兒德行,也就散了。」
這裡是淄水河畔的一個小土包,站在坡上居高臨下,一眼就能看到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小院。這會兒,主屋裡亮著燭火,屋頂上、牆壁上插滿了火把。有人跳下馬背飛奔進了小院;有人舉著火把,跳上馬,朝臨淄城方向疾馳而去。看來,張孟談已經發現我和四兒出事了。無邪呢?他這會兒肯定已經急瘋了。
齊國和晉國為了爭奪天下霸主之位已經爭鬥了一百多年。說得簡單些,就是晉國要殺的人,齊國護著;齊國要滅的國,晉國守著;晉國要交的盟友,齊國就先奪了他。先前還好些,自打陳恆上位掌權之後,齊晉兩國更是勢如水火、針鋒相對。
陳逆的話,讓我恨不得打個洞鑽到地底下去。剛剛在馬車上,我想過自己今晚可能會見到齊相陳恆或是陳世子陳盤,但我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越獄」的殺人犯陳逆。現在,齊國左右兩相因為他的「越獄」斗得昏天暗地,他怎麼還敢藏身相府?是陳恆太過自大狂妄,還是因為大火已起,當初蹦進柴堆的小火星是誰、在哪裡都已經不重要了?
「放心,我說到做到!」阿素看著我,慎重地點了點頭。
「不是。」
「那是最好,不然我怕你一不小心就真要成了陳氏的大罪人,無顏再往黃泉見列祖列宗了。睡了,我不會逃的,你若累了也合個眼吧!」
「好!」大塊頭扛著四兒幾步衝上了土坡,我也被阿素推著跌跌撞撞地爬了上去。
「你也會覺得累嗎?當初,你和我做朋友的時候,心思也沒停過吧!」我嗤笑一聲,撇頭望向車外飛逝和-圖-書而過的樹林。
這時,紗門上的人影突然側過頭問:「我很好奇,你既是女子,如何做了晉國的神子?我聽說晉公讓你代天受禮時,有九鸞衝天,金芒萬丈。」
我踮著腳努力在小院里搜尋無邪的身影,不料,卻在火光閃爍之中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了許久的人。
我心裏叫苦連天,頭越垂越低。幸而此時大塊頭同陳逆說起了自己與長眉對戰時的情形,相比我這個神子的相貌,陳逆對大塊頭砍掉長眉左手的那一招顯然更感興趣。
「什麼?!」陳逆聞言,大驚失色。
「那就走吧!」阿素拉著麻繩帶著我一路衝下了土坡。
明天怎麼辦呢?被陳逆發現了怎麼辦?見了齊侯該說什麼呢?怎麼才能甩開阿素呢?我扶著腫痛的肩膀,過了很久依然無法入眠,最後悶得發慌,就又把腦袋從被子里探了出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世人的命半分由天,半分由人,我知道上天定的那一半,卻不知道你想做的另一半。」
木門應聲而開,我急忙低下了頭。
「睡吧,雞鳴就要入宮了。」陳逆似是知道我沒睡,用指頭叩了兩下紗門上的木條。
「你是晉人的神子,為什麼要救我?」陳逆把劍一收,重新靠在了紗門上。
「哦,好。」我點了點頭,不再說話。我們像兩個鬧了彆扭的孩子,直到馬車駛到相府門口,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大傻,停在這兒吧!」又過了約莫半刻鐘,阿素沖駕車的大塊頭喊了一聲,車子應聲而停。隨後,躺在我身邊的四兒被大塊頭扛了出去,阿素伸手解開了蒙在我眼上的黑布。
阿素被相府的管事恭恭敬敬地迎進了門。我在心中暗道,看來這范氏的女兒很得陳恆的歡心。早前就聽說原晉國六卿之一的中行寅只在齊國混到了一個監督百工的小職,范氏的嫡子、年僅十五歲的范虎卻得了一個都城裡尉的官職,這其中的緣由,恐怕和他這個聰明能幹的姐姐脫不了干係。
之後,車子里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久,阿素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回過頭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阿拾,和你做對手真的很累。我想不明白,也想不清,你老老實實告訴我,剛剛在土坡上你有沒有動什麼手腳?」
「杜若……」陳逆在我身邊坐了許久,久到我迷迷糊糊快要睡過去的時候,我聽到他說,「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只要你不做對陳氏不利的事,我就不會殺你。」
「大傻,你來駕車!」阿素見後面沒有追兵趕來,便把手裡的韁繩交給了大塊頭,自己鑽進了馬車,「人,我已經放了,希望你也能信守對我的承諾。」
阿素狠狠地抽了兩下馬鞭,馬兒揚開四蹄狂奔而去。片刻,那片被火光包圍的土坡就www.hetubook.com.com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
「大傻,你帶她從後面進去。」阿素側頭和大塊頭低語了一句,然後帶著笑臉快步走上了台階,「都說了,時辰晚了就讓小的們守著,阿翁怎麼又自己等門了?」
這是他的承諾嗎?
我看著無恤的身影,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平安回來了就好,有他在,一切都會好的。他一定能找到我……
離了雍門街,馬車越跑越快,喧鬧的聲音也越來越遠。約莫過了兩刻鐘,車子似是出了城,流水的聲音越來越響,空氣里潮潮的,瀰漫著雨後泥土的芳香。初夏夜的蟲兒不知疲倦地在草叢間鳴叫。這往常伴著我入眠的叫聲,此刻聽來卻讓人心亂如麻。
陳逆臉上的兩道濃眉越蹙越緊,到最後,連他一向沉穩的呼吸都添了幾分凌亂:「如此說來,這天下豈非無人能殺得了你?」
我的臉緊貼著木門,心道,還果真是個傻子,我的手都被捆住了,我拿什麼敲門?
「快入城了吧?你不蒙上我的眼睛?」我轉頭問阿素。
「大傻——快!」阿素把我強推上車,自己迅速地拉起了馬韁。
「你幹嗎不自己敲!」我無奈拿腳在門上輕輕踢了三下。
動手腳……希望紅雲兒能看懂我今晚留在四兒身上的「手腳」。
陳逆抬頭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抽出長劍,釘在了我剛剛踏出門的腳邊:「進去!關上門,回答我的問題,別讓我看見你的臉。」
「若你現在不殺我,那我就先睡了。」我對他扯了一個笑容,然後用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臉。
我緊緊地閉上眼睛,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
我哼笑一聲,看著門外透進來的清冷月光,徐徐道:「我若死在你們陳氏手裡,死在齊國,那百年之內,臨淄城必將受外虜所侵,損民二十一萬。這是天預。兩百年前,天神賜給陳氏先祖公子完的那副『觀之否』的卦象,恐怕也要被收回了。」
天啊——他居然不走,那明天早上我該怎麼辦?
「嗯。」我不敢說話,支吾了一聲就重新拿被子蓋住了頭。
「其實晉公祭天那日,臨淄城外的澠水裡也出了金鯉千尾。齊太史說,這是貴人臨世的福兆;老獄卒說,我也許會有貴人助,可免死。」陳逆像是在和我說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雨後的夏夜涼風習習,一輪如鉤的下弦月已然升至中天。
大塊頭走後,陳逆就抱著劍坐在門口。我在半透的紗門前轉了兩圈,又在房間里四下檢查了一番。簡簡單單,乾乾淨淨,沒有能逃跑的窗,也沒有能當作防身武器的銅扦、木條,有的只是一床被褥和一盞點不著的豆燈。
「不,那都已經過去了。宗主要知道的是我現在能為他做什麼。」陳逆的聲音一如我們初見時的剛毅果決。m.hetubook.com.com
我們三人最終走到了一間矮屋前,陳逆解開了我手上的麻繩,把一直歪著腦袋、低著頭的我推進了一間小房間:「委屈你了,神子。今晚,你就睡這兒吧!我給你守著門,別人進不來,你也別想出去。」說完,門啪的一聲合上了。我抬起僵硬的脖子,看著紗門上的人影,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你要告訴陳恆是我救了你嗎?」我翻了個身,枕著左手,看著紗門上的人影輕聲問道。
「你不怕我的眼睛了?」我坐起身,看著他盈盈笑道。
「你要為他做什麼?」既已被他識穿,我索性起身拉開了紗門。
「不用了,我進了宮能不能活命都未知,要錢有什麼用?」我說完左手一撐地,蹭著地上的蒲席把身子轉了過來,「陳恆派你進宮不會是想事成之後殺了我吧?」
「是素姑娘回來啦!相爺一直在書房裡等著你呢!」阿素剛一跳下馬車,就有一個五十歲上下、管事模樣的人從大門裡迎了出來。
大塊頭見我們已經到了坡底,便朝天拉開巨弓。下一瞬,有箭凌空而去。
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我之前利用陳逆掀起的兩相之爭,最後很有可能會結束在自己手裡。這個認知讓我極度懊喪。
我扶著腫痛的肩膀,過了很久依然無法入眠,最後悶得發慌,就又把腦袋從被子里探了出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知道今天姑娘要來,小老兒怎麼睡得著?世子這些日子煩悶,也眼巴巴地盼著姑娘能來呢!」
「嗯——嗯嗯——」我的手被他們反捆在了身後,所以只能努了努嘴,想讓阿素拿掉我嘴裏的布團。
「等一下!」陳逆提劍站了起來。
「你想知道的,我早就告訴過你。像你這樣的人,不該死在臭氣熏天的刑場里,你權作是天神的憐憫吧!」我扶著門上的菱格木條,抱膝坐了下來,「你這回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以後還要為陳恆做什麼?」
「這天下哪裡有比她素祁更狡猾的女人?要是有,我倒要好好見識見識。」陳逆拉著我的手臂,朗聲笑道。
「看你這著急的樣子,就知道你已經接了要取我性命的指令。陳恆是想讓你進宮看著我,等齊侯病了、闞止敗了,再一劍殺了我滅口,對嗎?唉,沒想到陳恆竟連阿素也信不過。是啊,好歹我也救過她爹范吉射的命。你說,如果陳恆知道我也救過你的命,他會不會再派第三個人進宮,把你、我、阿素都殺了?」
「你睡著了?」他拉開門往裡探了一眼,而後輕笑一聲又合上了紗門,「杜若,太史說的臨世貴人就是你嗎?那日,我只喝了你一壺酒,醒來就已經順水到了稷下。」
明天怎麼辦呢?被陳逆發現了怎麼辦?見了齊侯該說什麼呢?怎麼才能甩開阿素呢?和圖書
「逃命,是為了救拿劍殺人的人?」陳逆看著我的眼睛,呢喃著我的話,氣息全亂。
「敲門!」大塊頭似是沒聽見我的話,一把把我按在了木門上。
之前被大塊頭打暈的時候,我的肚子就已經餓得咕咕直叫;後來,被阿素連番折騰,忘了餓;這會兒安靜下來,肚子就開始一陣陣地抽疼。右肩已經整個高腫了起來,稍稍一動就扯得胸口一大片地方劇痛難忍。手腕也被麻繩勒破了皮,兩圈勒痕火辣辣的。沒有吃的,沒有葯,我坐在黑暗裡,疼得猛掉眼淚;一回頭看見陳逆靠在紗門上的背影,連哭也不敢哭了,只得抹乾眼淚,躲進被子里咬牙忍著。
「這就是晉國的神子啊?」陳逆從大塊頭手裡把我接了過去,他側頭打量我,我連忙把臉撇了過去。
「爬到那個土坡上去,那裡和院子中間隔了一條溝渠,他們待會兒就算髮現了,也得費些時間才能趕過來。」
土坡之上,大塊頭拎著巨弓,雙臂一展,如鵬鳥展翅飛身而來,輕輕巧巧地落在了飛馳的馬車上。
陳恆如今想讓齊侯生病不朝,是為了壓下右相闞止最近高漲的勢頭。闞止原是魯國孔丘門下的弟子,為人耿直忠君。當初齊侯以公子壬的身份客居魯國時,他就一直陪伴在側。齊侯賞識他,器重他,繼位之後就提拔他做了右相,與陳恆分庭抗禮。但老奸巨猾的陳恆已然看到了闞止的弱點,他很清楚闞止在齊國沒有根深蒂固的卿族勢力,闞止如今的權威和力量都來自齊侯,所以只要齊侯倒下了,闞止便無力再與他對抗。
「你既然知道我的命數,為何還要問?」
這裏,果然就是雍門街。
如果,要我為晉國在齊侯和陳恆之間選一個敵手,我會選擇殺了陳恆,留下齊侯。因為齊侯和陳恆,是羊和狼的區別。羊可以殺,可以結盟;而狼,無論是結盟,還是對抗,都是極具威脅的對手。
「你錯了!誰都可以殺了我,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我微笑著轉過頭,指尖輕輕地撫上他的佩劍,「我不是神,我只是個人,命數到了,自有我死的時候。可若有人要逆天先折了我的命,就要看看他們能不能承得住天怒。承住了,手起劍落也沒什麼難的。我避禍,我逃命,救的不是自己,是拿劍殺人的人。」
門外下著毛毛細雨,夜風中依稀飄著琴瑟之音。四兒被大塊頭放進了馬車,我也隨即被阿素拉上了車。馬車駛出去不久,拐了兩個彎,我就聽到了街道兩邊女子此起彼伏的嬌笑和男子酒後的吶喊。
「我不是怕你的眼睛,我是怕你的蠱惑。」陳逆把長劍往地上一放,在我身側跪坐了下來,「如果我殺了你,我為何會成為陳氏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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