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跳了起來:「你無心向學一心鬼混敗家可不許賴到我頭上,我不是紅顏禍水的材料,擔不起這責任。」
「不關我的事?你以為我從英國跑回來是為了什麼?」
我顧不得說什麼,衝過去一把奪下他手裡的袋子丟到地上,拉著他出門,一口氣繞過一條街才站住。
周銳笑得直咳:「知我者何伯也。」
我打住。其實我想知道什麼,連自己都不清楚,但爸爸明白我的意思。
「他不會動手,最多說說風涼話。你家破產沒空管你的時候在我家混了那麼久的飯,不多這一餐。」
「你爸不拿棍子抽我已經很好了,還會讓我吃飯。」
我處於一種無以名狀的焦躁狀態,周銳跟我講話,我都懶得搭腔,時時盯著院門。可惜除了趙守恪的媽媽洪姨下班后跑來之外,再沒其他人過來。
「他說啥?」
我爸橫他一眼,懶得理他,看向許可,許可一臉驚訝。顯然,她眼前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曾經是一個高個子,現在初現老態,身材略微發福,背部習慣性地略佝著,穿著不算合體的廉價黑色西裝,戴鴨舌帽,配一雙灰撲撲的黑皮鞋,一手拿個邊角磨損的皮革包,另一手裡拖著一隻還滴著血水的編織袋,看上去和小鎮上來來去去的男人沒什麼兩樣,與我順口胡扯的那個精通琴棋書畫興趣高雅多才多藝的形象則實在相去甚遠。
這兩天過得過於平靜,因此更顯得漫長。
「告訴我,大學里發生了什麼事?」
「得了得了,別胡扯了,你明天趕緊走吧。」
「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我只是想知道……」
似乎沒什麼明顯的異樣,可是我心底疑惑更加大了,我老早就見識過和*圖*書我爸爸瞪著眼睛撒謊,被拆穿也若無其事的本領,不管他是輕描淡寫還是賭咒發誓,我都未必全信。許可看上去有所隱瞞不說,我爸爸對著許可分明有一個短暫的恍神,眼睛里突然帶了一點若有所思,這個神態也實在和平時太不相同了。
「回去吃飯。」
「哪有看到一個女的就以為是媽的道理?」
「既然不是我媽,也不是你的相好,她的問題就是她的事了。看她的面相,應該不是什麼壞人。」
「他說你會痛快滾蛋才怪。」
「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不然我大老遠跑回來幹嗎?」
她只好聽從我的意見用現成的材料做菜。這位姐姐一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但做起飯來卻有模有樣,只是堅決不肯用味精,主張少油少鹽,炒出的菜味道過於清淡。好在我和周銳都是要求不高的人,他只要到時間有的吃,我只要不用自己動手做,就都會大力表揚端上桌的飯菜。張爺爺跟平常一樣,不是望天放空,喃喃講些沒頭沒腦的話,就是打瞌睡,再不然就吵鬧著要各種他不能吃的東西。我要麼給他包餅乾,要麼給他沖一杯無糖麥片,他倒也能安靜下來。
他惱火地瞪著我:「你真是魔怔了,我跟你說了不要多想那件事,你偏不聽。我告訴你,她絕對不可能是你媽,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她。」
我和爸爸回去,周銳早已經溜得人影不見。爸爸看向許可,許可微笑:「何老先生,我貿然登門打攪,在您這裏住幾天,希望您別介意。」
「好好好,不說面相,她瘦得不足一百斤,手無縛雞之力的能夠鬧什麼妖,大概就是感情出了問題的城裡女
和_圖_書人,隨便找個地方躲躲。這錢不賺白不賺。」
他並不生氣,嘿嘿一笑,我意識到他只是想逗我開心,但我心裏的酸楚更加克制不住,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他拿袖子替我擦,我不依,整張臉胡亂往他肩頭上抹,他無可奈何:「好了好了,我只這一件充場面的西裝好不好?」
爸爸瞪我一眼:「你又來了,叫你學點正經的你過耳就忘,張爺爺講的那些雜七雜八占卜相面的你倒是記得很牢。」
「那怎麼可能,何伯什麼時候打過你,你以前淘氣得連我都看不下去,他也沒罵你。」
洪姨顯然接到了兒子的電話,細細地詢問許可的來歷。我在一邊盯著,十分意外地發現,許可對著我講話有些天真,應付起洪姨這樣自詡精明的中年婦女來卻十分得體,態度客氣,卻又拉開足夠的距離,讓對方無法進一步刺探什麼,跟和我對話時的表現完全不同。她並沒有滿足洪姨的好奇,可也足夠讓人感覺她不算來路不明心懷叵測的那一類人了。
我牢牢盯著他們兩人,爸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點了點頭:「別客氣。」
周銳在空蕩蕩的車間里豎了一排啤酒瓶,正用軸承充當保齡球,玩得不亦樂乎。
他皺眉:「你讓她住進來了?」
「她出三千塊一個月,我有理由拒絕嗎?」
「一會兒覺得人家是你媽,一會兒又覺得人家感情有問題,你這腦袋活躍過頭了。」
「跟你走不成私奔了?」我也笑,「那輪到我被我爸打斷腿了。」
爸爸也坐下,嘆氣:「你何必聽洪姨多嘴多舌,難道憑她酒後胡說的一句話,我就不是你爸爸了?」
第三天下午,爸爸終於回來www.hetubook.com.com了,推開院門樂呵呵地叫我:「小航,我帶回來了新鮮羊腿,晚上可以給你做羊肉火鍋。」
「她只是長得年輕而已,其實已經三十四歲了,十六歲生我也說得過去。」
我氣沖沖格開他的手:「我問你,她到底是不是我媽?你可得放明白,你要是撒謊我看得出來的。」
我堵在心頭已經兩天的一口氣泄掉,坐到路邊台階上,滿嘴苦澀,不知道是失望,還是辛酸。
我去找周銳。出了鎮子,一片荒地中矗立著三棟鋼結構廠房,荒廢已久,佔地近三十畝,他果然在裏面。
他要知道我腦袋裡真正的想法,恐怕就不只是這樣的評論了。
他嘆氣:「所以我更覺得對不起你和何伯啊,我媽那人……真是典型的勢利眼。」
「還好你沒懷疑她是我在外面的相好找上門來鬧了。」
他一眼看到周銳和許可,怔住。周銳硬著頭皮叫他:「何伯。」
「你看你瘦了這麼多,這兩天跟你說話你都心不在焉的,肯定出了什麼事。」
這座工業園屬於他爸爸周英雄。周英雄是本縣最先富起來的人之一,從倒騰小商品起家,看什麼賺錢都想插上一手,六七年前雄心勃勃掏出全部家底辦廠,被宣傳得十分風光,不料合資的香港人一開始就抱著坑他的念頭,發給他的所謂進口生產線屬於淘汰產品,承諾好的出口更是從未兌現,後來索性消失。他勉強支撐了一年之後只好關門,拿不到工資的工人早把廠內稍許值錢的東西一掃而空。他雇了個半聾老頭兒象徵性地看守廠房,當然擋不住他的寶貝兒子周銳。我們讀書時,放學後會跑來這裏,在平整寬闊的車間里溜旱冰,更無聊的時和圖書候就是撿廢零件砸玻璃玩,或者喝啤酒、抽煙。
他氣得一時間眉目有些扭曲,可是馬上又平靜了下來,聳聳肩:「放心吧,我保證不會再發生那種事。走,回去吃飯。」
他笑:「都懷疑人家是你媽了,還好意思收人家錢。」
我這兩天確實心事重重,沒情緒理睬他,可是我也不想解釋:「別亂猜,沒什麼事。」
「不關周銳的事。你跟我說實話,坐院子里的那個女的是不是我媽?」
「不關你的事。」
「口氣這麼大,你哪來的錢?」
就算滿心煩惱,我也忍不住笑了:「拉倒吧,人家是城裡人,年輕時髦漂亮,能看上你?你最多哄哄四鄰八鄉的寂寞師奶罷了。」
我有些疑惑,他脾氣一向不比我小,以前我們為一點小事抬杠爭吵彼此放狠話翻臉的時候著實不少,今天居然會這麼輕易服軟下台階?
「來路不明的人怎麼能隨便放進家裡住?」
許可住了下來。她看我無意做飯,還主動申請下廚。聽她要買的食材,我就搖頭:「羅勒、小茴香這些玩意兒我從來沒見過,新鮮百合、適合做牛排的牛肉也不會有賣的,這種菜譜配齊材料外還得配工具。許姐姐,我們吃點青椒千張肉絲、番茄紫菜雞蛋湯這樣的大眾菜好不好?」
「退了,請她去住旅店,有問題的錢還是不拿為好。」
「放心吧,我跟他說了你馬上滾蛋。」
「是不是趙守恪那蠢貨欺負你了?」
確實如此,小時候的事不說了,爸爸知道我才上大學就逃課的事,問我為什麼,我木著一張臉回答什麼也不為,就是不想上課,他居然再沒說什麼。所有人都覺得我任性得莫名其妙,他的這份平靜和包容幾乎到了不真實的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步,我一想到這一點就覺得難受。
「我再給你買一件。」
「我說了不關你的事,你窮打聽個什麼勁。」
「你這是著了什麼魔,怎麼會覺得那麼年輕的女人是你媽?」
「前天她無緣無故跑到我們家裡說要租房子住,你想想看,我們這個破鎮子有什麼可玩的,我們家的房子又不是周家大塆那種明清老宅,值得住進去發思古幽情。最重要的是,她不停打聽你,對你充滿好奇。」
「哼,我說了我剛賺了三千塊啊。」
他一驚,伸手要摸我額頭:「你沒發燒吧。」
他笑道:「我爸恨死這個廠了,害他賠得差點翻不了身,每次路過都拉長一張臉。我倒是很喜歡這裏。」
他撫著胸口喘氣:「我又不會打那渾小子,他自有他爹收拾,你著的什麼急?」
我惱羞成怒:「收錢是在起懷疑之前的事。」
要說他爸爸周英雄確實非一般人,負債折騰幾年後,周家重新闊了起來。讀高一時,他媽媽送他去省城一所國際學校,他混了半學期不到就跑回來,非要上原來的中學。不知道聽了誰的撥弄,他媽覺得他是奔著我回來的,鬧上門來,摔下一沓錢,叫我爸管教女兒不要「痴心妄想」。我把她轟了出去,過後一見到周銳就拳打腳踢,周銳很知趣,一動不動抱著頭做沙袋狀,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下狠手了。不過從那以後,我爸看周銳一家當然不可能有好臉色。
我暗暗在心裏發狠:裝,有本事給我一直裝下去!
「你不是說要去北京或者上海逍遙快活嗎?不走難道等著你爸來打斷你的腿不成?」
所有人都有點奇怪。我再度警惕起來。
「你就是為玩這個從英國跑回來的吧?」
「難道把錢退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