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別後滄海事
第二十章

她對他的感情算是愛情嗎?或者真的如祁家驄所說,是她青春期的迷戀?
「我現在只想對自己發火。」祁家駿一臉疲憊與漠然地說。
然而莫敏儀拉住了她,她掌心沁著冷汗,眼睛卻看著祈家駿,「阿駿,你說我們怎麼辦?」
對著這些電話,任苒連淡定都沒法裝了,一想到祁家駿也許也會看到這些消息,她就焦躁煩惱得幾欲抓狂。可是她再怎麼煩惱,還是只能自己忍了。很明顯,目前祁家駿和莫敏儀的煩惱遠遠大於她。
「澳洲這邊的法律,懷孕到了20周,墮胎就是非法了。你還可以再想想。可是能讓你猶豫不定的時間也不多了。」
醫生疑惑地看著她,再看看任苒說:「你朋友有什麼問題?」
她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再看看那同事臉上心照不宣的神態,她只覺得百口莫辯。請了一天假,卻出現在婦科診所門口,如果說是陪朋友去的,簡直連自己也覺得像一個拙劣的借口。
「敏儀,他只是完全沒準備。」
醫生聽到他們決定流產,並沒有什麼詫異之情,只正色告訴他們:「澳大利亞法律並不禁止墮胎,各州法律不盡相同。目前墨爾本所在的維多利亞州的規定是可以為20周以內的胎兒做流產手術。請注意,是手術流產,在歐洲境內,藥物流產是違法的。而且這位小姐懷孕已經超過14周,也不適合葯流。如果確實決定不想保留孩子,我會給你開介紹信,去婦科門診做檢查,然後動手術。」
她與父親保持著有限的聯繫,沒法再親近起來;她從小到大的朋友,現在是她同學的男友,她需要煞費苦心與他保持合理距離。
任苒的臉紅了,她確實不由自主地想過這個問題,既然所有的措施都不是百分百保險,如果她面臨莫敏儀的處境,她會怎麼做?
「我做了煲仔飯,下來一起吃一點吧。」
他們在一邊爭吵的聲音還算克制,但醫生仍然起了疑心,「小姐,決定權完全在你自己,如果你沒做最後決定,誰也不能逼你,你可以回去考慮清楚,或者和我們這裏的心理輔導人員再談一下。」
「我還沒跟他說,他一直囑咐我吃藥的,我有幾天忘了。告訴他,他肯定會罵我,我哪敢在z市檢查這個,要給熟人看到,我家裡人不得打死我。我想再等等看,也許是一場虛驚。」
祁家駿看著莫敏儀,聲音低沉地說:「敏儀,你確定要生下這孩子嗎?」
任苒用電飯鍋做煲仔飯已經做得十分拿手,莫敏儀無精打采地跟她下樓。任苒把煲仔飯盛給她,她只吃了幾口,眼淚便開始往飯里落去。
她收住思緒,也苦笑了,「敏儀,我不知道。這種事,旁人永遠不可能設身處地給出一個你想要的答案。」
「他說明天就去。我剛一說我害怕,他就和-圖-書不耐煩了。」
第二年一月底,在墨爾本一個酷熱的中午,莫敏儀生下一個三公斤重的健康男嬰,取名叫祁博彥,小名叫小寶。
她眼看著她頹唐,卻無能為力。
任苒到底沒能按自己的想法搬到學校宿捨去住。
與祁家驄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在這件事上十分認真,將她帶回廣州的當天,便不聲不響出去買回了安全套,跟她在一起時,哪怕喝高了,他也不會忽略安全措施。
他們去了市內最大一所婦科診所,在填完表格、做了一系列檢查后,醫生準備將莫敏儀領到手術室,然後莫敏儀看上去似乎嚇壞了,連連後退。祁家駿再度不耐煩了,壓低聲音問她:「昨天說了半個晚上,我們已經講好了。你現在又要怎麼樣?」
「這裏未婚生子,倒是沒人有空說你們的閑話,政府對入了籍的單親媽媽還有補貼。可是你們兩個都還是學生,家駿今年22歲,你比他更小,書沒讀出來,倒弄個孩子出來,怎麼跟家裡交代?你們想清楚。」
「當然,有一點我們沒法比,我愛他。既然這孩子就這樣來了,我決定留下來。」
檢查的結果讓兩人同時大吃一驚,驗尿便已經確定是陽性,莫敏儀嚇得頓時哭了起來,怎麼也說不清末次月經的日期,再經B超檢查,醫生斷定,她已經懷孕近15周了。
當天晚上,任苒失眠了。墨爾本的八月,正當殘冬,但這裏並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嚴冬,氣溫最低也在八九度的樣子。她的房間在房子的二樓,開窗就對著屋后一片草坪,後面是一片桉樹林,環境十分幽靜。她躺在床上看出去,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掛天空,清冷的月光照得床前如同灑上了冷冷白霜一般。
他們來澳洲一年多,見識過不同的罷工和示威,卻是頭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這樣的場面,莫敏儀看著那些圖片和標語,頓時面色慘白。她突然從人群中擠過,攔住一輛恰好路過的計程車走了。
任苒努力抑制著情緒,「我陪她做的B超,阿駿,她和我一樣,看到了B超檢查顯示的胎兒形狀,所以她看到今天示威者舉的牌子會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我完全能理解。請你也試著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吧。」
「我想把孩子生下來。」
莫敏儀自那天見識了示威場面后,天天晚上失眠做噩夢,說什麼也不肯再去婦科診所,也不去上學,只坐在家裡發獃。祁家駿倒再沒出去喝酒,除了去學校,就回來陪著她,可是兩人顯然並沒商量出一個最後決定來。
莫敏儀獃獃盯著屏幕,突然一下坐了起來,「這不可能,我至少一個月前來過月經,只是當時量很少就停了,我以為是減肥引起的。」
莫敏儀與祁家駿向外走去,任苒遲疑一下,也不願意待在診https://www•hetubook•com.com所里,跟了出去。
她重新看著報道,發現這件事跟她念的大學倒有一點關係。Monash大學醫學院某位教授提出可以將流產胚胎用於醫學研究,一經報道,便激怒了反墮胎的保守人士,引發了這場示威。
祁家駿一臉震驚,然而莫敏儀面無表情,嘴唇抿得緊緊的,誰也不看。
接下來發生的事,是任苒萬萬沒有想到的。
情到深處,所謂瀟洒地放手,只是一個設想而已。哪怕遠在另一個半球,一想到這個名字,她的心底還是掠過一陣悸動。
所有的問題,她都沒辦法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
她只能安慰自己,一張照片,沒什麼大不了。
「我們都沒準備。可是如果跟他在一起的人是你,他肯定不會那樣脫口而出讓你去流產的,我知道。」
任苒驚愕地發現,這篇報道被網上轉載的比率十分高。
祁家駿冷冷地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沒必要和別人談。敏儀,我們出去,到草坪上談。」
在學校里和打工的地方,都有男生追求她,她甚至試著與其中一個男聲一起出去看電影,可是那次約會十分失敗,兩個人在道「再見」時,都覺得鬆了口氣。
祁家駿繃著臉說:「我們都在讀書,敏儀,不用我說,你也知道該怎麼辦。我們跟醫生談談吧。」
他們已經分開一年多時間了。
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任苒一邊耐心安慰她,一邊又打電話嚴詞正色叫祁家駿回來,她才算勉強止住哭泣,把飯吃了。
事態的發展,永遠出乎預料。
祁家駿很快趕了過來,莫敏儀一直獃獃坐著,看到他,頓時泣不成聲,只好由任苒來告訴他原委。
「我害怕去做流產手術,任苒。」
祁家駿結束了預科學習,也升入了某大學;而莫敏儀基礎較差,在國內就讀的大學又不被澳洲這邊承認學分,不得不再讀一年預科。她到底愛面子,哭了一場,索性去讀TAFE(職業技術類教育課程),準備拿個文憑給家裡有個交代了事。
祁家鈺無可奈何地繼續說:「我還要回去上班,不可能跟你們這樣耗下去。請你們現在就考慮這樣幾個問題:第一,是不是真的要把孩子生下來;第二,孩子生下來準備怎麼辦,如果你們打算學這裏的少女未婚媽媽把孩子生下來送人,我頭一個反對;第三,你們打算怎麼跟雙方父母說這件事。」
莫敏儀一片茫然,好一會兒才說:「我不知道。我真的拿不定主意,任苒。如果換了你,你會怎麼做?」
莫敏儀流著眼淚說:「做手術的人是我不是你,你當然輕鬆。」
顯然,他是不容許生活出現他不能控制的意外的那種人。
任苒生氣地說:「阿駿,避孕也有可能失敗的,這不是她一個人hetubook•com•com的責任。」她突然意識到她的義憤有些多餘,努力緩和語氣,「你們商量一下吧,我先走了。」
然而一出來,他們就驚呆了,他們來時還靜悄悄的診所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聚集了一大批示威人士,手裡揮動各式標語和大幅圖片,標語上寫著「嬰兒也是生命」、「尊重生命」、「只有神才有權奪走生命」,有不少警察維持秩序,還有電視台記者架著攝像機,主持人正在做現場報道。任苒定睛一看,圖片上印的竟然是剛成形的嬰兒在流產手術中被吸管等器械撕裂的可怕情景。
她一向並不怎麼看澳洲當地的英文報紙,然而第二天上班時,追求過她卻被她婉拒的某位男同事帶著詭秘的笑意,拿了墨爾本當地一份發行量很大的報紙給她看。頭版報道了頭一天婦科診所發生的示威事件,下面配發的現場照片,除了示威人士外,一角赫然是她與祁家駿,儘管兩人都半側著頭,可是他們的東方面孔十分引人注目,只要是熟悉他們的人,都能清楚地認出他們。
然而互聯網的威力超出她的想象,國內的電話一個個打開,先是任苒的父親任世晏委婉地問她,在墨爾本生活有沒有什麼問題;然後莫敏儀的哥哥打來電話,質問祁家駿有沒有對不起他妹妹;緊接著,祁家駿的媽媽趙曉越的電話也跟了過來,語意不善地告誡他們生活必須檢點自愛……
她始終無法忘記祁家驄。曾經與那樣成熟的男人相處后,看別的男生,她再沒法輕易有動心的感覺。
當地大選在即,墮胎向來是選民關注的話題,政客也需要藉此表明立場拉選票,一時之間,相關報道不時出現在報端。
任苒局促地看著地面,一口氣講完,他的臉色一下陰沉了下來。
「經期推遲了多少天?」
所有人都認為,她在異國適應得很好,讀書、打工,閑暇時出遊,生活井井有條。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刻意將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因為不做功課、不打工、不看書時,總會覺得孤獨而茫然。
任苒和祁家駿面面相覷,只得轉身避開示威人群,向停車場走去。
醫生耐心地說:「有少部分女性懷孕時也會有不規則出血,有時是流產前兆,有時是宮外孕,有時說不清原因。B超檢測出的胎兒發育時間應該是準確的。」
莫敏儀「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怎麼辦?任苒,怎麼辦?」
莫敏儀當然比她先知道,苦笑一下,「她無意中看到網上轉的那個報道了,昨天打電話給阿駿,阿駿生怕冤枉了你,全跟她說了。」
任苒不願意再就這件事發表意見,三個人回家后,她馬上說晚安,逃跑一般回了自己房間。
「可是……」任苒遲疑著,「你確定自己做好當媽媽的準備了嗎?」
「如果那天沒做B超,也許我hetubook.com.com不會想太多。可是現在我真下不了決心做流產手術了。我查了資料,16周的胎兒已經有12厘米長,150克重,甚至會在子宮裡動。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也確實感覺到了他在動。想得越多,我越不敢動打掉他的心思。」
畢竟因住一個屋子,她不忍心看著莫敏儀靠叫外賣度日,到了周末,她特意去超市買了雞和海鮮回來,做了紅燒雞塊,又做了一份什錦海鮮砂鍋,叫祁家駿和莫敏儀一塊兒下來吃。
莫敏儀的精神狀態十分委靡,祁家駿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匆匆吃完,說上機場去接他姐姐祁家鈺,便出了門。
可是到了晚飯時間,她下去煮飯,卻看到祁家駿獨自一人出門,開了他的寶馬走了。她想來想去,還是去敲莫敏儀的門,莫敏儀躺在床上發獃,臉上有淚痕,身邊是一堆紙巾。
祁家駿和莫敏儀於九月初去市政廳註冊結婚。祁家鈺見證了他們的簡短註冊儀式。
「家鈺姐要來嗎?」
她攙了莫敏儀出來,馬上打祁家駿的電話。讓他立刻到醫院來。
「不是叫你吃避孕藥嗎?」
莫敏儀一概搖頭。
這顯然不是莫敏儀想聽到的回答,她抹掉眼淚,神情黯淡地跟他一起坐到醫生面前。
任苒幾乎要吐血了,「現在就去跟阿駿說,讓他陪你去醫院。拖久了是什麼概念你不知道嗎?」
親眼看著祈家駿與莫敏儀分分合合,爭爭吵吵,看著其他同學談校園戀愛,享受輕鬆的甜蜜。她意識到,她經歷的愛情和同齡人全不一樣。
任苒後悔跟她談論這個問題,「別做這樣的假設,我跟阿駿只是兄妹,不可能有這種事。敏儀,不管你做什麼決定,都別拿我做比較。」
看著床前方監視屏上顯示的胎兒B超圖片,兩個女孩子都傻了眼。
果然那同事陰陽怪氣地說:「中國人說流產是小月子,剛做完就來上班,不要太拚命了。」
任苒只得答應下米。
「謝謝你,我們考慮一下再說。」
「不記得了,最近我覺得我長胖了,正減肥,我以前減肥出現過停經,這次經期不規則了也沒在意。」莫敏儀六神無主地說:「回Z市的第一天我就想吐,當時只以為是吃得太多了。可是這幾天早上我想吐的感覺更厲害了。」
然而此刻,她沒有心情欣賞良辰美景,她的心底突然充滿了煩亂。
「難道……」任苒狠一下心,問她:「你想留下孩子嗎?再拖下去,手術對身體傷害更大。」
她從報紙上抬些頭來,冷冷看著面前這個面目猥瑣的男人,他沒有等到預料中的慌亂、害怕和羞愧,只得哼一聲,移開視線走開。
「飯沒這麼難吃吧。」任苒試圖把氣氛弄輕鬆一點兒。
第二天,莫敏儀不顧祁家駿的反對,堅持要求任苒也陪著一起去,任苒無可奈何,只得向打工的日https://www.hetubook.com•com本壽司店老闆請假,上了祁家駿的車。
時間這樣一天天過去,任苒卻沒有勇氣去探問什麼。她更加早出晚歸,隱隱地避開與他們見面。
話一出口,她們兩人同時打了個冷戰。莫敏儀只比任任苒大一歲,今年剛滿21歲,身材火辣,已經發育成熟,卻比任苒更沒經歷過什麼風雨。她猛然搖頭:「不要,我怎麼跟我父母、哥哥交代?我哥哥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任苒只得用英文解釋:「她最近情緒不太穩定。我跟她談談再說。」
某大學一向中國學生眾多,開學之後,學校里對她與祁家駿的議論流傳開來。不少同學對她側目視之,另一個曾熱烈追求她的男生突然與她保持刻意冷淡的距禽,她百口莫辯,只得強作淡定。
「沒有。我猜阿駿是不想要這孩子的。」莫敏儀慘淡地笑,「他這些天待我非常好,不說任何讓我傷心地話,可是那天在醫院,他已經傷了我的心。他甚至連想都不想,就要我去做流產。如果他愛我,肯定不會這樣的。」
仍然沒人說話。
「還是你陪我去醫院吧,任苒。你英文比我好。」莫敏儀可憐巴巴地看著她,「我本來想一個人去的,又是在害怕。」
「我剛才上網查了一下,這裏的流產手術是全麻,你應該感覺不到痛苦的,還是讓阿駿陪你去吧。」
「那我們註冊結婚吧。」祁家鈺剛要說話,他搖搖頭,「我不打算讓祁家再出現一個私生子了,姐姐,就這樣吧。」
在最初近乎瘋狂的思念過後,她開始有了不真實的感覺。
兩人一路上都沒說話,到了家,任苒解開安全帶,輕聲說:「你對敏儀耐心一些,別對她發火了。」
任苒並不想找父親多要錢,假期里她申請了全職工作,謝絕了跟祁家駿、莫敏儀一塊兒回國的邀請。隔了半個月,他們探親回來,莫敏儀突然敲開了她的房門,吞吞吐吐地說,她覺得自己有可能懷孕了。
祁家鈺十年前出國,任苒與她年齡差距大,並不親密熟識,當然也不在意會不會被她誤會,「敏儀,已經快十六周了,你有什麼打算?我不是多管閑事,不過家鈺姐來了肯定會問你。」
他有想到過她的時候嗎?
聽了莫敏儀的決定,祁家鈺良久無言。她已經取得澳洲公民身份,在悉尼做會計師工作,短短的頭髮襯得與祁家駿酷似的面孔既漂亮又千練。
任苒一臉迷惑地看著她,「什麼叫有可能?你們……沒有採取措施嗎?有沒有驗孕?」
他們還會再次見面嗎?再次見面意味著重新開始,還是對彼此再也沒有感覺的尷尬相對?
任苒疑惑地上下打量她,感覺她的確比以前豐|滿了一些,尤其是胸部,讓她羡慕到絕望,「你在國內就應該跟阿駿說,然後去醫院檢查一下。何必這樣疑神疑鬼嚇自己?」
莫敏儀無聲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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