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司馬回雪眉毛一挑,望著那群走避不及、只能陪著一臉笑容的文臣們,唇角浮起一絲似真似假的淡淡嘲諷。而那笑容,卻成功掩去了那絲不知是對誰的嘲諷,看上去彷彿是因為自己在口舌之爭里佔了上風的愉悅。
當然,司馬攸是司馬昭儀的二堂兄,沒有理由不去相見。而且司馬攸平時個性更為溫和,恭儉孝悌的美德一應俱全,比起敏銳卻稍顯陰沉的司馬炎,司馬昭儀顯然是更為親近這個二堂兄的。這件事他不是早就知道嗎,為何現在竟然會覺得煩躁?
隔著那層若隱若現的半透明紗帳,他隱隱約約看見司馬回雪自桌後站起,他也可以想見此時她的臉上是掛著怎樣一種驚喜不已的神情,笑著迎向司馬攸;他微微側過了身子,這角度使他能更清楚地看到半掀起的紗帳后的司馬攸,臉上掛著溫文的微笑,注視著司馬回雪像個愛撒嬌的小妹妹一般,奔過去一下捉住他的手臂。這動作使曹髦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神色間有絲陰鬱一閃而過。
他正要說下去,只聽一個陰沉的聲音在他身後緩緩接道:「非至德弘仁,豈濟斯勛?」
但這番話無疑同時取悅了司馬炎。他臉上先前的陰沉淡去,甚至還笑著拍了拍司馬回雪的肩,為驟然緊繃起來的氣氛打圓場。「昭儀,你這觀點,和圖書可是新理論啊!想那少康可是夏室的中興之帝,起自微賤,卻匡複一朝之盛;連陛下……」他有意無意地向曹髦瞄了一眼,「都認為『宜高夏康而下漢祖』,你……這不是明擺著要跟陛下唱反調嗎?」
那純然澄澈的笑顏,一瞬間卻有如鋒利的長劍般,正正刺中了他的心。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他沉下了臉,想起了她在他面前露出的那種虛偽的、漠然的、粉飾太平般的笑,想起了那笑容里的苦澀與嘲諷;有時候當他看見那樣的笑容時,甚至不想去碰觸到她的身體、她的肌膚,因為那樣的笑容在他的眼裡,彷彿寫滿了他們彼此的怨憎和對這場婚約的嫌惡——
「陛下、陛下?」身旁正在恭敬聆聽聖訓的眾臣們久久等不到他的下一句話,不禁壯著膽子,試探地喚了兩聲。
司馬炎的臉上,連一絲擔憂之意都沒有,只是哈哈大笑起來,神情極為愉悅。「昭儀,你在這麼多臣下面前公然不給陛下面子,是男人……就都會生氣的啊!你就是被我父親嬌寵慣了,卻養成這種有話直說的個性!」他似是意識到身旁的近臣們,又沉下臉,換了一種嚴肅說教的聲音。「以後,你可不要這樣做了,畢竟陛下所說的,即使你不同意,也不該這樣當面反駁,和_圖_書太失禮了!教其它的大人們還道是晉公家教不嚴,讓大人們見笑哩。」
他腦中心念電轉,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為自己的失言補救,另一個清清朗朗的聲音就在他背後揚起,帶著點不以為然的笑意。
「臣竊以為,夫天下重器,王者天授,聖德應期,然後能受命創業……」尚書崔贊侃侃而談道,「少康功德雖美,猶為中興之君,與世祖同流可也。至如高祖,臣等以為優。」
司馬回雪抿著雙唇,目送著曹髦怒氣沖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才轉回頭來對司馬炎笑道:「糟糕,大堂兄,回雪好象說話太過直率,惹得陛下不快了。」
當夜的太極東堂,燈火輝煌。
他陡然轉回視線,力持語氣平靜地開口,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般。「少康、殷宗中興之美,夏啟、周成守文之盛,論德較實,方諸漢祖,吾見其優,未聞其劣;顧所遇之時殊,故所名之功異耳。少康生於滅亡之後,降為諸侯之隸,崎嶇逃難,僅以身免;能布其德而兆其謀,卒滅過、戈,克複禹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
宮中獨有的富麗陳設,並不因皇上所下的儉約令而被全盤撤換。事實上,即使皇上有這個心,要全部更換所有宮殿的陳設布置,也是一件太勞時傷財的事情。因此它們只是塵https://www•hetubook.com.com封了、很少使用到了,但今夜大宴群臣的場合,這樣的陳設卻彷彿渲染出一種帝王之家的富貴氣息,以及賓主盡歡的喜慶氛圍。
曹髦聞言,微微皺起了眉,顯然對這個結論有不同意見。他的視線掃過宴席上正在飲酒談笑的司馬炎,以及司馬昭的次子、過繼給已去世的司馬師為子的司馬攸,見他們兩人的注意力都不在這邊,遂開口說道:「自古帝王,功德言行,互有高下,未必創業者皆優,紹繼者咸劣……」
他知道,卞皇后、司馬昭儀及其它數名位階較高的妃嬪,被他破例恩准今夜在太極東堂的後堂宴聚。因為他日間允許了司馬昭儀不合祖制禮儀地與家人在御花園會面,為了維持他的面子和行事的公正,他也不得不順水推舟地宣布幾名位階較高的妃嬪,可以藉晚間宴聚的機會,與各自的家人短暫一見,以解思家之苦。
「哎呀,大堂兄,你怎麼如此褒揚那夏少康啊!還說他若不是『至德弘仁』,豈能達到如此成就?可是你說,他有什麼成就啊?夏朝在他時,天命氣數已是將盡,就好似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即使有神醫良藥出現,救得了他一時,難道就能救得了他一世、救得了天命之所歸嗎?」司馬回雪語氣雖然輕淡,但話語里暗藏的輕蔑卻教旁人和-圖-書都聽得分明。這一番話使得那些近臣變了臉色,卻不敢聲張;也使得曹髦的怒焰在胸中炸開,教他非常困難地才勉強壓下了脫口痛斥她逾越無禮的衝動。
司馬回雪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陛下所言,是從古理而斷古人;回雪所言,則是從今理而斷古人。畢竟時移世易,倘若夏少康生在秦末、漢末,未必能阻止得了什麼!」
曹髦一手撫著下頜,對侍中荀顗正在講述的夏朝少康中興之事,顯得非常感興趣;還幾次三番打斷荀顗的話,仔細詢問關於夏少康的背景、身世、策略種種。對於他們正在評論的帝王孰優孰劣的問題,他也和其它幾位臣下意見不同。
寬闊的殿堂之上,酒過三巡之後,群臣已開始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各自談天;好在曹髦也心不在此,並未在意散漫的場面。他召近了幾名學識豐富的近臣,幾人隨意談論著禮典,話題逐漸轉移到了帝王的優劣之差上。
這話猶如一枚投入湖中的石子,霎時間引發了狂潮巨浪。司馬炎有點訝異,卻神秘地笑而不語,神色里有絲掩不去的讚賞之意。那幾位近臣皆垂首不敢言,雖然知道這話對於皇上是明擺著的挑釁,但司馬昭儀的後台,也是他們惹不起的。而曹髦聞言,已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怒火,猛地站起身來,毫不掩飾地狠狠瞪了司馬回和圖書雪一眼,斷然拂袖而去。
剛剛說到這裏,他眼角的餘光就瞥見司馬攸緩步走到後堂門口,一手撩起門上垂掛的白紗帳幕,徑自走入後堂。他的臉色不自覺地沉了下來。
「是的,回雪記住了。畢竟有些話……」她拖長了聲音,轉身離去前的水袖一甩,也掩去了她話語的後半段,那尾音只在她唇間流轉了一瞬。「是能做、而不能說的。」
曹髦並沒注意到身旁近臣們小心翼翼的窺探,他只看到司馬攸自袖中取出了一樣東西,然後司馬回雪臉上露出驚喜萬分的神情,低低叫了一聲,就一把將那件東西搶在手中,愛不釋手地反覆把玩。
曹髦暗吃一驚,自責竟沒有注意到司馬炎已走到了他的身後。他方才與近臣所談的一番話,不知道司馬炎會聽去多少?自己實在太大意了!若在平時,他怎麼會容許自己犯這樣的錯誤?
陛下……在看什麼?幾人戰戰兢兢地伸長了脖子,往曹髦視線的終點看去。一看之下,發覺那平時顯得冷若冰霜、難以接近的司馬昭儀,此刻竟然和堂兄司馬攸只手相握,笑容爛漫得像一朵盛開的花。那笑容里沒有冷冰冰的自持和刻意的疏離,只有真誠的愉悅和關懷,襯得她淡妝的容顏嬌艷不可方物。在她身後,無論是卞皇后,還是其它位列「九嬪」的妃子,都頓時顯得姿容黯淡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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