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為什麼嘆氣呢,司馬昭儀?」他微笑著,俊美的容顏上卻籠了一層抑鬱的霧,看著她睜大的雙眼,他輕聲地問道。「朕嚇著你了嗎,還是你自己的心思……嚇到你了?」
「幸福?!」曹髦稀奇地重複她的形容詞,唇邊突然浮現一絲複雜的、讓人看不透的笑容。他彷彿有點不相信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然後迫近她的臉,用非常非常輕的語氣低低地說:「呵,你這小騙子。」
他莫測高深地微笑著,彷彿有點滿意地,看著她那張美麗的容顏上的血色,因為他的話而一點一滴地褪盡。
不過,雖然司馬昭儀對待下人的態度有所改善,但她對皇上的態度還是一如往常。前日在太極東堂,當著眾多臣下的面,她就當場對皇上的觀點冷嘲熱諷,氣得皇上拂袖而去。而且,從此事之後,她與皇上之間,剛剛因為她率先遵循「儉約令」裁撤宮人而好轉的關係,又陡然降到了冰點。皇上本來就少去的倚雲殿,這幾日更是絕了蹤影。
沒有人能捉和-圖-書摸得透司馬昭儀的心思。唯一使每個人都確定的,是司馬昭儀的確是個聰明過人的女子。她的不動聲色,她的莫測高深,甚至她偶爾展現的友善可親或冷酷無情,其後都抓不住一點她心緒的移轉軌跡;有時她的決定、她的舉動看似隨興而為,卻要等到很久之後才能被旁人看出她的用意何在。
「怎麼?你不是前陣子還在嘲笑皇后的《怨歌行》嗎,為何現在竟連自己也吟起這種詩來了?」一個半是諷笑、半是沉鬱的聲音在她身後揚起,司馬回雪陡然一驚,猛地回首。
「月皎風冷冷,長門次掖庭。玉階聞墜葉,羅幌見飛螢……」她長長地低嘆,右手不自覺地撫上自己的臉頰,在那裡觸到一滴早已凝結的淚。「清露凝珠綴,流塵下翠屏。妾心君未察,愁嘆劇繁星——」
她,是從不做無意義之事的。甚至後宮暗潮洶湧的黨爭,她也似乎僅僅只是為了自己家族的臉面和利益而為之;否則,倘若只是單單為了博取聖和圖書寵,她是似乎根本不屑將自己的聰穎和精力使出來的。假如她願意,像她這樣貌美而才高的佳人,很容易獲得皇上的心;但她卻只是冷靜地、漠然地注視著皇上,不僅如她對待任何人一般地甚少假以辭色,甚至還不時刺傷他高傲而易碎的自尊。
皇上和司馬昭儀之間的冷戰,如今在後宮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大家全都心照不宣地旁觀著這場分不出勝敗的戰爭;沒有人能斷言誰會是最後的勝利者,但他們兩人全都是如此高貴、如此驕傲、如此出色卻互相傷害,且一再重複著這場權力與愛憎的角力;有如夜空里璀璨卻短暫的流星,無法想象下一刻的結局是永恆或是墜落,是皆大歡喜、或是兩敗俱傷。
這使得所有的人都是相當不解:既然她有心要好好扭轉形象,為何只能善待下人,卻不給皇上留任何餘地?而且現在後宮之爭大局已定,雖然實際的決策者仍是司馬昭儀,但皇后的頭銜卻已屬卞解憂;何況卞皇后並未犯下任何可以招致https://www.hetubook.com.com被廢的大錯,司馬昭儀想要登上六宮首位也是不可能之事。即使她想升為「三夫人」之一,沒有皇上的喜愛,這也是不可能的想法呀?
「失禮?」曹髦冷嗤,輕笑著重複這兩個字。「司馬昭儀,難得你居然也會覺得失禮?哈!」他大笑起來,笑得驚天動地。「你不是不認同朕的說法嗎?你不是認為在眾臣之前當眾反駁朕的說話,並不算什麼大事嗎?」
「陛下是一國之君,臣妾能蒙受陛下的青睞,是一生也無法忘卻的榮寵和幸福……」
他笑聲一斂,突然迫近她的眼前,緊盯著她說:「其實,你也覺得這整件事情很可笑,對不對?嫁給朕這樣一個已經失勢的曹家子弟,委屈自己看著大權旁落的曹氏一族仍然擺著高高在上的威儀,很痛苦吧?很不甘心吧?很不情願吧——」
已是掌燈時分,薄暮下的倚雲殿,今日竟是格外的靜謐。倚雲殿的主人司馬昭儀,自從驅逐侍衛事件之後,反而好似寬容待人起來,沒有和-圖-書再任意處罰任何一名宮人;即使她有時會當場撞到有些宮人在背後議論於她,她也毫不在意一般,甚至很少為此發脾氣。因此眼下的倚雲殿,雖然宮人們仍舊小心謹慎地當差,卻不再似從前般動輒得咎、提心弔膽了。
曹髦眼光奇異地注視著她,突然伸手一抽她腦後簪著側髻的髮釵,一頭如雲的長發應聲披散而下,被他撈了一綹在手中,淡而複雜地笑著,去拂她的臉。
「也在欺瞞著自己,說自己是幸福的,是重要的,是被人愛著的?」
曹髦就站在那裡。他俊秀的雙眉微微蹙著,雙手負于身後,深不見底的黑眸緊緊鎖住她的容顏,使她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氣。
司馬回雪震驚地看著他,不敢置信地顫聲問道:「陛下,你……說什麼?」他明明是在指責她啊,他明明是在懷疑她啊,可為何她的心竟然是跳得如此之快,快得幾乎令她無法呼吸呢?
「臣妾沒有……」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換上了一副慣以對人的冷漠臉孔,從容請安施禮。「臣妾和-圖-書還沒有向陛下請安,請恕臣妾失禮——」
「不對。」司馬回雪的上身不由自主地后傾了一些,意欲保持與他之間的距離;但她雖然臉色有些發白,可打斷他話語的聲音卻還是出奇地冷靜。
司馬回雪迅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往後退卻,但那擺著銅鏡的桌案擋住了她的身體。她只能努力擺出平靜的神情,命令自己直視著他的眼睛。
司馬回雪坐在內殿里,對著銅鏡而坐,久久沒有起身。鏡中的倒影,仍舊是一張美麗而高雅的容顏,柳葉彎眉、櫻桃小口,腦後虛挽的側髻有几絲長發滑落頰旁,襯托出一種慵懶的憂鬱。那鏡中的女子,彷彿連憂鬱或哀凄都是那麼漫不經心,那麼不能深刻。她的視線朦朧了,那曾經冷漠地說著刺傷他人的嚴厲言辭的聲音,緩緩地在幽靜的殿內回蕩。
「我說,我一直很疑惑……」他注視著她的雙眼,「既然你有著這樣無辜而澄澈的眼神,為何竟然能說出能欺騙所有人的話呢?又或者,你在欺騙著別人的同時,也在蒙蔽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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