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於你司馬家族而言,我……不是可有可無的嗎?唯有在需要以我的名義,征討那名為叛逆無狀、實為忠君體國的臣下時,才會上殿當著滿朝文武面前,冠冕堂皇地拜我這個天子,言似恭謹上奏、實是不容異議地請我下令親征平叛……」他苦澀一笑,茫然的眸光間彷彿閃過怨忿不平之色,望向遠方的眼眸里似是映著當日早朝時的情景,侍朝宦官大聲朗讀那由司馬昭一手操縱、署他名義而頒下的「聖旨」。
司馬回雪在倚雲殿中端坐彈琴。
諸葛誕……她斂眉,那是個對曹氏家族忠心耿耿的人呵!他叛亂……也是為了「清君側」、罷權臣吧?叔父派去的人馬久征不下,竟然就動如此念頭,要曹髦親自去討平一個忠心為己的下臣?要曹髦親自剷除自己一隻可以倚靠的臂膀?這……是如此的趕盡殺絕,又是如此的殘酷無情呵!
司馬回雪仍然輕撥琴弦,漫不經心地應道:「哦,這件事不是早已發生了么?怎麼你現在才焦急起來,難道前線再度告急?還是那諸葛誕又攻下了何州何縣?」
他拋不開她的姓氏,正如他拋不開他的尊嚴、與他的責任。生為曹家人,他實在沒有太多的選擇餘地;他怎能自私地為了自保、為了一己之私愛,而犧牲了祖https://www.hetubook•com.com先留給他的社稷江山、犧牲了家國萬民之大愛?
「錚」的一聲,司馬回雪指下的琴弦應聲而斷。她顧不得自己擦傷滲血的手指,白著臉猛然回身,一把抓住小柳兒的手,不敢置信地顫聲反問:「你說什麼?!我叔父……下令要陛下親征……平叛?」
「有的,有好多好多人需要你的。」她暖暖地微笑,那平日總是淡漠而莫測高深的美麗容顏上,此刻染上了一抹可親的溫柔。
他悲傷地長長嘆息,在傍晚的涼風中,無言地緊緊攬住了她。行將落下的夕陽,斜斜地在地上投下了他們兩人被拉長的倒影;襯著逐漸掩上來的滿天暮色,他們合而為一的身影久久沒有分開,一直到被悄然降臨的夜的黑暗所徹底籠罩。
小柳兒拚命點頭,被司馬回雪那蒼白的臉色嚇了一跳。可司馬回雪渾然未覺,一顆心只是七上八下,擔憂著曹髦的處境和痛苦。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詫然瞠大了雙眼,無法置信地盯著她。但她仍舊說下去,語氣雖溫柔而輕微,卻很堅定。「我知道這是一石二鳥之計,我也很悲傷自己竟無法幫助你……」她緊握著他冰冷的雙手,舉到自己唇邊和-圖-書,用力呵暖那雙微顫的手。
「在天下萬民心目里,只有你……才是他們的君王,才是他們效忠的、他們熱愛的天子……」她清晰說著,喉間卻哽咽了。「倘使這世間沒有你,很多很多人要失望傷心的……」她牽著他的手,握得那麼緊緊的,不肯放鬆。
「噓。」他伸出一指點在她唇上,阻止了她下面的話。他的神色間有絲不知所措的慌亂,他的黑眸里寫滿了複雜的熱情、怨懟與無能為力的哀傷。
這教他……情何以堪?她心痛地想,不顧身後小柳兒極力阻止的呼喊,就要衝去找他。但剛剛奔上殿外迴旋的長廊,她便險險撞上了他。
「借刀殺人……」她自言自語地忿聲道,臉色發白地摔開小柳兒的手,徑自沖往門外。
曹髦震詫,平淡的神情里浮現了一絲波動。他回望她殷切的容顏,情不自禁地伸手撫過她頰邊的一綹長發。「是嗎?這朝堂之上……還需要我的存在嗎?」他喃喃低問,不自覺地撇開了慣用的堂皇自稱。
司馬回雪卻並不生氣,只停了琴音,端杯沾唇。飲了幾口杯中香茗之後,她放下茶杯,游目四望。「怎麼不見小柳兒?」
「諸葛誕造為凶亂,盪覆揚州。昔黥布逆叛,漢祖親戎;隗囂違戾,光武西伐;及hetubook.com.com烈祖明皇帝躬征吳、蜀,皆所以奮揚赫斯,震耀威武也。今宜皇太后與朕暫共臨戎,速定醜虜,時寧東夏——」
「還有我……陛下,你忘了我嗎?」她輕聲說著,眼裡浮現了朦朧的霧靄。「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
司馬回雪漫聲一應,也並不再問,又回頭撥起琴弦,輕輕唱著:「雙魚比目,鴛鴦交頸;有美一人,宛如清揚……」
她匆匆仰首望他的臉,衝口而出地說道:「陛下!你……當真要親征諸葛誕?」
「早點回來,好嗎?你是一國之君,這京城裡、這朝堂上,無論如何,缺了你太久,是不行的。」她微用力強調著,殷殷地望他。
一曲尚未唱畢,小柳兒就慌慌張張自外奔進,斥退了一旁宮女之後,她語氣急迫地說:「昭儀!奴婢方才聽說,揚州都督諸葛誕聯合東吳,擅弒揚州刺史樂綝,聲稱要『起兵討逆』,叛亂久不平定……」
她側首微微一笑,隨手撥弦,口中漫聲唱道:「泛泛淥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芙蓉含芳,菡萏垂榮;朝采其實,夕佩其英。采之遺誰?所思在庭……」
小柳兒猛烈地搖著頭,焦慮的聲音已幾乎要哭出來般,哀聲說道:「可是昭儀!這一回事情不同呵,大將軍已決意奉太后hetubook.com.com及陛下,仿先帝所為,親征諸葛誕——」
司馬回雪驚異望他,為他心酸不已。她遲疑著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也不想說那些空洞的、無意義的話。她默默凝視著他受傷的神情,突然伸手,緊緊將他的手合握在自己掌心。
司馬回雪擔憂地仰首望著他,望著那張視線空茫而心灰意冷的臉,心裏被猛烈地絞痛了。她突然握著他的手,將那冰冷的手貼在自己胸前。他詫然低頭望她,她的心臟在他大掌覆蓋之下,輕而平穩地跳動。
怎麼會不記得呢?他一直都記得這句話,也一直都記得那月色朗潤的夜,她在他耳畔低低吟著的《隰桑》。
「怎麼,何事如此驚慌?」曹髦一手扶住她險些傾跌的身子,語氣里雖然微有笑意,但臉上的神情平靜如水。
他不語,但是他握緊了那雙無言溫暖他的小手。
「諸葛誕……他是個忠臣,我……很難過你必須去征討他,而不是拔擢他——」她語氣誠懇,一開口卻是石破天驚的大逆不道之言。
那宮女忙屈身回話:「昭儀,小柳兒去準備精緻小點,很快就回來了。」
他一怔,隨即淡笑。「是啊,為什麼不呢?諭令早已下達,何況你叔父豈容得我不去?」他眉間一抹怨忿的惆悵,凝目望著遠方,一字一句道:「他畏我一旦得了機會,可和_圖_書令京畿生變……」他仰天大笑,似乎這件事是多大的笑話。「我能有何力量使京畿生變?即使他不在京里,我便能隻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哈!你叔父畢竟還是太尊重我了,太高估我了,太相信那些溢美之詞了——」
他不想聽到她明白的言詞,這心情是矛盾的,彷彿一旦她將自己的傾慕形諸于口,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推拒她,或是逃開她——可是天知道,他怎能輕易拋卻了她的姓氏所帶給他的殺傷力?他怎能漠視這個姓氏所代表的權力和野心,為他所帶來的恥辱與無能為力?他不能忘卻她的姓氏呵,天知道他有多希望她才是卞解憂,那個與他的家族、他的人生毫無衝突的女子!
身旁端茶進來的宮女聞聲也是「噗嗤」一笑,將茶杯放於她案頭,在一旁面帶微笑地恭謹侍立。
那是她低低的自問,問著自己既然心中愛慕著一個人,為何不對他說,為何不告訴他?但即使如此,她也將他的形影深藏於心,無一日或忘——
什麼親征便於鼓舞士氣、儘快平息叛亂?那統統都是動聽借口!她還不了解自己的叔父嗎?又要征討叛軍,又怕自己這一走,京中空虛,唯恐曹髦趁機發動政變、罷了他一切官職權力!所以,他就想出這個方法來,帶著曹髦一起出征,便於監視又師出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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