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靜靜看著她手忙腳亂的樣子,突地伸出一手握住她忙亂與兩人的頭髮奮戰的小手,輕聲道:「若解不開……就讓它留在那裡,糾纏著吧。」
「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她低喃,雙手環住了他的頸子,將自己的前額輕輕抵著他的,在他唇間幽幽說道,吐氣如蘭。
她抬起眼,清夜之月在她身後環繞輝映,為她的如雲長發灑上一層銀光。她整個人此刻看起來,就似月中仙子般,美得潔凈、高雅、而極不真實。他的心臟突然重重一撞,呼吸也有點急促了起來。
她眼中浮起水霧,知他一聲長嘆后沒有說出來的種種言語。他無奈的低嘆撞擊著她的胸腔,彷彿在靜夜中一聲聲地追問著她:何苦?何苦?何苦……
司馬回雪聞言睜眼,深深地望著他。許久,她才低聲道:「因為……力有未逮,因此……更想在前人著作中,找個解脫的方法——」
他沉默,只是注視著她怔怔落淚的臉。驀然,他微一用力將她擁進自己懷中,有點冰冰涼涼的薄唇觸及她臉上濕潤的淚。幽深寬闊的殿內,彷彿回蕩著他的低嘆,與她的輕語。
他星目睨她,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瞭然于胸地低聲道:「你……想說什麼?」話一問出了口,卻又驚覺自己的孟浪唐突,待要收回,已是離弦之箭、有去無回。他目光緊緊凝www.hetubook.com.com注於她,擔憂她一時激動,說出什麼一旦過了今晚,他們都無法承受的言語。
她驚訝抬頭,視線對上他平靜如水的眸子,一句話到了唇邊卻問不出來。
倘若她一旦叛離司馬家族,她就連最後那一層可以保他周全的面具也都失去了。她說的話、做的事都將不再能取信於司馬家族;假使他再在司馬炎面前「高夏康而下漢祖」一回,她無論再如何言辭激烈地指責他、諷刺他,也將不能討得司馬炎的歡心和信任了!所以,即使怨著自己的親人們陷他于如此困境、使自己有口難言,即使這個姓氏為自己帶來再多的冤屈、再多的痛苦,她又怎能叛離司馬家族?怎能?
「唯願……與子同一身,與子同一身呵——」她執拗地清晰說道,茫然的淚水漲滿了她的眼眶。
結髮……那也是一種緣分呵。但他們之間,這無可奈何的結髮,命運播弄下的結髮,意料之外的偶然結髮……也是種相遇的因緣,也能持續到永久嗎?
她沒看他,只是低首,雙頰飛起一片淡淡的紅,視線盯著他們彼此纏繞的發間。「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她輕聲吟誦,引來他詫異的神情。
司馬回雪大大震動了,從他的語氣里聽出壯志難酬、龍困淺灘的痛和_圖_書苦,她不禁心為之痛,陡然緊擁住他的頸子,將自己的臉深深埋進了他的頸窩裡。
話音未落,曹髦已朗目微瞠,但隨即一笑斂下眼瞼,眼中升起悵然的情緒。「朕的無能為力,這麼明顯嗎?」他自嘲道,似是有些出神地望著帳頂。「老有臣下來奏報說有青龍見某處井中,又或者數處並言甘露降;還因此改了元……」他突然將目光轉向司馬回雪,低聲地說:「此之於朕,不是個諷刺嗎?甘露降、青龍出,是要證明朕是天意之所歸,還是異兆頻出、乃上天示警,社稷將傾呢?」
呵。他再長嘆,心中煩亂茫然。身不由己、命運所迫呵!他有他的責任,她有她的立場;縱使能拋卻尊嚴,這和平寧靜,能維持到幾時?感情的歸屬,他不是已經示意她不要談了嗎?在這亂世里,談什麼都是奢侈;說得明白了,只能讓彼此日後立場更為難而已。
這話又說得太明白了。曹髦一嘆,意欲阻止什麼似的,大手掩上她的檀口。「你想說,憑朕一己之力,空能仰慕少康中興之功,卻不能匡複魏室於己?你想警告朕,莫再不自量力,與你司馬一族爭鬥下去?」他長嘆,語氣裡帶了點自嘲的刻薄。「知我為何要作《春秋左氏傳音》嗎?」
「你並不是沒有答案,只是你不願說出來,怕傷害了我們兩人,是嗎?」m.hetubook.com.com他再問,語氣里有一抹苦澀。「原來,這世界上,也有你司馬昭儀無能為力的事情,也有我們兩個人,都無能為力的事情——」他再嘆,竟是翻身而起,斜斜倚坐在雕花精美的床頭,任絲被滑落到腰間,露出他半敞的裡衣。
他們來自於兩個敵對的家族,站在相峙的巔峰之上彼此爭持;而在他們身後,彼此的家族,一個要逼宮、一個要自保,朝中的勾心鬥角、暗中布局,斗的儘是皇權誰屬,爭的皆是天命所歸。
想那司馬昭……會因為自己最寵愛的侄女戀慕他這曹家天子,就放手不爭那萬人之上的皇位了嗎?天子、天子……那傳說中天命屬意之人,其實還不是這人世中勝者的戰利品?倘若手中大權在握,那虛幻的天命,豈不是可以降臨在任意一個人的身上?不管他是否出身貧賤、起自寒微,只要他權傾朝野,便可有十足仗恃逼宮奪位,將天命轉移到自己頭頂!
「蘇武……會寫這樣的詩?」他笑,心底卻清楚知曉那詩的每句原意。但既然是她刻意只說字面上的意思,他又何妨照表面語意而聽之?「朕以為,你會藉機陳述自己的願望,卻不料竟是這種詩。」他坦率道,放下心頭一塊大石,知她既然已故意放過這機會,就不會再冒險舊話重提。因此他有此一問,也是安全無虞的。
「你沒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答案,是嗎?」等不到她的任何話語,甚至沒有安慰或辯解,他微微訝異。感覺到她用儘力氣緊擁他頸肩的動作,他凝目,一笑。
她想問,但不敢問。尋求一生一世的約定,是件太冒險太冒險的事情。她不能打破了他們之間微妙的平衡,不能不顧他們方才剛剛建立起來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對於他們來說,那默契也是種約定,是他們在立場迥異的兩方,所彼此妥協的努力。她不能毀約,不能。
他震驚,向後微傾了自己上半身,在兩人之間拉開一點距離,盯著她的雙眼。「這……是你的願望?」他沉聲問,腦中卻轟轟地亂響,心裏一片混亂。情緒複雜間,他心思千迴百轉了數遭,終究是脫口一嘆。「你這又是何苦?何苦?」
司馬回雪乍然一驚,看見他炯炯的眼眸,美麗容顏上的微笑失了顏色,痛苦閉目道:「陛下,難道你還不懂嗎?難道你以為,臣妾願意一直做著那些殘酷無情的事,一直在旁人面前駁你的面子、打擊你的尊嚴嗎?」她眼中澀然,聲音因此帶了幾分微顫。
可是他錯估了她。她是何等聰穎、何等敏銳、何等善體人意、何等自抑內斂;因此她難道會看不出他心中的矛盾嗎?她回望他,將那句想要尋求一個承諾的問題咽回心底,只垂下眼瞼一笑而過。
「陛下……」她遲疑著,不知道該怎樣安和-圖-書慰他。她是那麼地愛著他,不忍心見他受苦;可是讓他痛苦的根源,卻正是她的娘家,她血緣相連的司馬家族!即使她能割捨這層血緣的聯繫,但她又能說些什麼?
「陛下……想知道臣妾的心愿?」她亦笑,容顏愈發美麗出塵、不可逼視。但她聲音里卻沒有笑意,使得那笑容愈發地帶著點奇異。
「不……不要說了,朕並沒有……」他陡然一驚,下意識地矢口否認;但她卻驀然向他傾身,打斷了他未說完的話。
殿外,已打過二更的梆子了。
「臣妾在想……」慌亂間,她一時找不到合適得體的借口,倉促說道:「在想那漢朝蘇武的詩。」
「什麼詩?」他意外地揚起劍眉。他知那蘇武為大漢出使西域,被匈奴一扣十九年;北國漫漫的嚴寒冬季,就在日復一日凜然不屈中度過。是一條硬漢子呵,最終他也得償所願,在有生之年回歸故土。
——與子,同一身呵……
曹髦的俊顏一沉,原本就知道她不會輕易說笑了之,但也不曾料想到她這樣百轉千回,竟是為此。他不自覺地諷刺一笑,衝口而出道:「為什麼?怕禍從口出嗎?」
她吃了一驚,顧不得自己的狼狽外表,慌忙伸手到床邊,為他拿來一件外衣披于肩上。但在一回身之間,他們兩人糾纏在一起的披散的發,竟然打了死結,纏繞不開。她惶亂轉頭,想解開那結,卻無法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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