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這世上也許只有她,才知道他最後留給她的笑容里蘊含著怎樣的情緒,但悲哀的是,他們竟然直到永訣的那一刻,才真正地拋開了橫亘在彼此之間的心結與怨恨——
「司馬昭儀!你倒是說話呀!」來人痛哭著,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狼藉。「為什麼你們要這樣害陛下?為什麼你們總是貪得無厭地逼迫著陛下,要求更多的權力?這天下都已經送給你們了,難道還不夠嗎?難道一定要搭上陛下的性命,你們才能甘心罷手嗎?」
這帶著哭音的一聲呼喚,打破了暗沉的室內死一般的寂靜。其它的宮女們無不慌忙向來人請安,只有那坐在窗前桌邊的纖細身影,竟是動也不動,也沒有回過頭來。
司馬回雪震動了一下,早已哭盡了淚水的眼睛里,又浮現了一層很淡的霧氣。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不,他什麼也沒有說。」司馬回雪聽到自己平淡的聲音,在一片寂靜的室內斷然響起。
卞解憂似乎猶疑不信地睜大了雙眼,顫和-圖-書抖著聲音說:「這、這怎麼可能呢……司馬昭儀,陛下他真的……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嗎?」
卞解憂氣急敗壞地望著她,淚眼朦朧中,卻也能清楚看到司馬回雪那裸|露的一半手臂上猙獰的傷痕。那傷痕雖然不深,也不至於在愈合后留下疤痕,但在她印象里那樣驕傲而高貴、那樣鎮靜而雍容的司馬昭儀,此刻卻毫不在意以這樣一副狼狽的、受傷的外表出現在她的面前。這態度使她若有所悟,先前的氣焰和怒火也不知道消散到哪裡去了。
司馬回雪的雙拳不自覺地在身側握緊,但她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直視著卞解憂。這一次,她清清楚楚地說:「不,他什麼也沒有說。」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司馬昭儀,我求求你告訴我吧,陛下……他有什麼話留下來嗎?」她哀懇地望著司馬回雪平靜如水的神情,企望從那一片空白的臉上看出蛛絲馬跡。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悼良會之永絕https://www•hetubook.com•com兮,哀一逝而異鄉……
但她竟然不在意,也不喊痛。她微微地向面前哀哭的女子俯下身子,冷冷地勾起唇角一抹沒有溫度的笑。
這句話含著的指控是那麼明顯而沉重,室內的其餘人等都倒抽了一口氣。但司馬回雪仍然很平靜,甚至根本沒有注視來人一眼。
恩愛……兩不疑?兩不疑?在生命終結的時刻,他終於、終於……相信她了嗎?相信著在她的愛里,是沒有家族姓氏的存在,沒有社稷政權的爭奪,沒有誰勝誰負,只有他,只有他的微笑與憂傷,他的才氣與抱負,他的牽挂與低語?
「皇后,你沒有殺過人吧?所以,你不知道,雖然大多數時間,殺人是出於凶暴殘忍;但也有時候,殺人……也是需要勇氣的,需要不顧一切的勇氣——」她輕聲說著,眼中的光芒晶瑩地閃爍。
「是啊,只怕已經搭進了陛下的性命,司馬家族卻仍是不肯罷手呢。」
她不為人察覺地眨了眨雙眼,眨掉那和-圖-書已經在她長睫上凝結成形的淚滴。她想起他最後的低語,氣若遊絲卻一字一字地低誦著《洛神賦》文句的顫抖聲音,以及他胸口上那道深深的傷口,隨著他的每一次吐息而湧出更多的鮮血。
——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那麼……至少告訴我,陛下……都說了什麼吧……」她軟弱地說,突然失去了大聲說話的力量,只覺得全身的氣力都被抽空,天好象塌陷了下來,從此她的人生中失去了所依靠的人和方向。
「你恨我,是嗎?那麼,現在就來殺了我吧——」她竟然還能微笑地提議,披在身後的長發全都濕透了,連她的衣服一起在往下滴著水。她的衣服不僅透濕,而且皺巴巴的;在亂軍之中一路衝過的勇氣,也使得她的衣服被劃出了一道道裂口,有幾處還刺透了衣袖,在她的手臂上劃出了血痕。
來人似乎此時也顧不得這些繁文縟節,一進門就直直撲向桌旁的人影,一把拉住她的衣襟,痛哭道:「你倒是給我說說hetubook.com.com,你們司馬家族……把陛下怎麼了?!」
她還想起他在生命終結一刻的淺淺微笑,那笑容撕裂了她的心;她從沒有感覺到自己竟然是這樣的渺小無力,竟然只能握著他的手,眼睜睜地看著此生唯一所愛之人的生命,在自己眼前一點一滴地流逝。
「司馬昭儀!」
司馬回雪還是沒有看向來人,但蒼白的唇邊浮起了一絲嘲諷的笑容。
「即使連我這個禍亂六宮的人,草菅人命、論罪當誅的人……也沒有那樣的勇氣呵!我沒有勇氣把劍直刺向賈充那奸險小人,我只能躲在司馬家族的面具之下請斬成濟那個替罪羊——」
這句話使得那跪在地上哀哭不已的女子幾近瘋狂了,她猛地抓起司馬回雪的一條衣袖,抖著手大吼道:「你看看!你看看你的衣服上,沾滿的都是誰的血!你看看你的手上,沾滿的都是怎樣的罪孽!為什麼你不肯救陛下?難道你懷恨在心嗎,你不甘心陛下對你的冷落嗎,還是你想得到我的位子?難道你不知道,只要你能保他周全和圖書,即使為奴為婢我也願意嗎?」
司馬回雪震動了,終於轉過頭來看著面前這號哭痛責自己的女子——這唯一可以名正言順地悲痛著他的早逝、與他生同衾死同槨的女子!「皇后,你以為我日夜詛咒著陛下的早亡嗎?你不知道即使我想做皇后,陛下既逝,這願望就沒了意義嗎?」她諷刺地笑道,劈手自卞解憂手中奪下自己沾滿血跡的衣袖。
她不明白的是,她明明聽說司馬昭儀在太後宮里崩潰地哭泣,苦苦哀求著陛下不要輕舉妄動;而後她又單獨一人奮力穿過亂軍混戰之中,想要制止這場悲劇。那麼為何她現在還能擺出一副如此鎮定平靜的神態?難道她不為這樣的結局而哀痛嗎?既然這樣的結局對司馬家族有利,為何她一開始要拚命去制止?假如她的動機是因為她也愛著陛下的話,那為何現在不見她悲痛哭泣?
呵,直到現在,司馬昭儀還是一個謎一般不可解的人物。卞解憂想著,發覺司馬回雪冷淡地將視線又轉向窗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因而惶恐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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