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當她跑到離殿門還有幾步遠的時候,聽到這殘酷無比的詔書最後的結語:
她眼中迅速地衝進了一股淚意,為了不使眼淚流出來,她仰首向天,卻看不到陽光。天空里的太陽,被濃重厚密的層層烏雲所遮蔽著;而在那樣暗沉陰晦的天空里,她彷彿看到他惆悵不散的俊美容顏,浮影在雲際,深深地、深深地凝望著她。
司馬回雪終於跑到了門口,聞言恍若五雷轟頂般,「噗通」一聲跪跌在地上,一隻手扶著門框,困難地喘息不止。
「吾以不德,遭家不造,昔援立東海王子髦,以為明帝嗣;見其好書疏文章,冀可成濟,而情性暴戾,日月滋甚……」
「……為前鋒……所害!」
半晌,只聽堂上的太后一聲沉重的嘆息,語氣疲倦地說道:「罷了,既是大將軍宅心仁厚、體恤此兒,就依大將軍的意思做吧!」一陣衣服的簌簌之聲,顯然是太后想要入內殿休息了。
太后念著懿旨的聲音突然哽住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司馬回雪的足下也因此微微一頓,因為方才的狂奔而劇烈喘息著。她草草以袖拭去額上的汗,不停大口呼吸以調勻紊亂的氣息和心跳。
是的,當他從這個世間消逝之後,她就不再是流風飄遙間飛舞的回雪,而只是一株無根的浮萍,恩情中道絕,流止任東西——
「唉,此兒悖行不法,做此大逆不道之事,頗傷我心,枉費我白疼了他一場!現下朝中一切事務,還仰賴大將軍裡外主持,多加費心。今日既已議定葬儀諸事,就偏勞大將軍代為主持一切了。」
司馬回雪狂亂地奔跑著,跑得飛快,完全不理會旁人的驚呼或慌張,一直衝到了太后寢宮前的長廊上。
「吾之危殆,過於累卵。吾老寡,豈復多惜余命邪?但傷先帝遺意不遂,社稷顚覆為痛耳!」太后再度停頓,顯然是落了淚,雖然極力抑制,語氣里還是帶了點唏噓。「賴宗廟和_圖_書之靈,沈、業即馳語大將軍,得先嚴警,而此兒便將左右出雲龍門,擂戰鼓,躬自拔刃,與左右雜役共入兵陳間……」太后的聲音至此已哽咽得非常明顯,好不容易才將下一句念出。
虛偽!虛偽至極的偽君子!是他把陛下逼死的,即使他這樣粉飾太平的言詞,將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他以為天下百姓的心裏就會被這種謊言所愚弄嗎?
司馬回雪咬著牙,隱身在門旁的陰影里,繼續聽那小黃門念道:「今高貴鄉公肆行不軌,幾危社稷,自取傾覆,人神所絕,葬以民禮,誠當舊典——」
「此兒既行悖逆不道,而又自陷大禍,重令吾……悼心不可言!」太后的聲音又起,彷彿喚醒了司馬回雪一般,她如夢方醒地繼續向大殿的正門方向奔去。
她突然崩潰了,背靠著高大的宮牆,跌坐在地上,將自己的臉埋進了雙手的掌心,淚水自指縫間滲了出來。
司馬回雪只覺得雙腿發軟,若不是她及www.hetubook.com•com時扶著廊柱,撐持住自己的身體,她就會跌坐在地上了。那長劍深深刺入他胸口的一幕,再度在她眼前浮現;她彷彿看到他的身軀向後傾跌、摔落地面的情景,以及那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天色晦冥——
她看到幽暗的殿內,階下跪著自己的叔父——晉公司馬昭,和叔祖父、太傅司馬孚;另外還有兩位司馬家忠實的親信——太尉高柔,以及司徒鄭沖。此時他們正恭恭敬敬向太后稽首,司馬昭還拿著一本奏摺,遞給一旁的小黃門,示意他翻開念道:「伏見中令,故高貴鄉公悖逆不道,自陷大禍,依漢昌邑王罪廢故事,以民禮葬。臣等備位,不能匡救禍亂,式遏奸逆,奉令震悚,肝心悼栗……」
她在廊間飛奔著,上氣不接下氣地一路跑向殿門的方向。她的耳間已經鑽入了太後有些抖顫的聲音,彷彿是眼裡噙著一汪淚水,強忍悲緒的宣讀聲:
啊!她好恨哪、好恨哪……為什麼要這樣趕盡殺絕?hetubook•com•com他不是已經付出了他的生命嗎?他不是已經為了捍衛他的家族、他的血緣、他的尊嚴,而付出了無可挽回的代價嗎?司馬家族已經贏了啊!可是他們還想從他這裏得到些什麼?還想無情地在他身後,給他以羞辱,教他無面目以見他的祖先於地下嗎?
呵!她突然覺得,自己是這麼的骯臟,因為頂著「司馬」的姓氏,而永遠也洗不幹凈自己身上所背負的罪;她不惜讓自己的雙手沾上人命的血污,不惜虛偽地諂媚著撫養自己長大的叔父,但這一切的犧牲,卻仍然挽不回他,那麼她的犧牲,都還有什麼意義呢?
看見殿內的人就要往這邊走過來,她連忙一閃身到轉角的陰影里,看著志得意滿的司馬昭、司馬炎父子,身後緊跟著司馬家族的數名親信大臣,談笑如常地從殿內走出,去得遠了。
她咬破了下唇,一顆血珠滲入她口裡,嘗到鹹鹹的滋味。她的雙手變得冰涼,痙攣地緊握成拳、堵在口邊,以防自己一時忿怒過度,脫hetubook•com.com口痛斥這些偽善的人——這些她血緣相系的親人!
「吾即密有令大將軍,不可以奉宗廟,恐顛覆社稷,死無面目以見先帝。大將軍以其尚幼,謂當改心為善,殷勤執據——」
「……君為清路塵,妾為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願作西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時不開,妾心當何依?恩情中道絕,流止任東西……」
「昔漢昌邑王以罪廢為庶人,此兒……亦宜以民禮葬之,當令內外咸知……此兒所行!」
恍惚間,她腦海里浮現了他的叔祖陳思王植的一首《怨歌行》,她喃喃地低吟著那破碎的句子,淚如泉湧。
什麼……這是什麼胡言亂語的話啊?!為何他人都已經不在了,叔父和司馬一族還要如此趕盡殺絕,給他安上那麼多莫須有的罪名?
「然臣等伏惟殿下仁慈過隆,雖存大義,猶垂哀矜,臣等之心實有不忍,以為可加恩以王禮葬之。」
「吾語大將軍,不可不廢之,前後數十。此兒具聞,自知罪重,便圖為弒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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