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她悲哭地將自己的前額抵在那座新墳的黃土上,低低地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這就是我們最後的結局;天哪,彥士……」她第一次縱容著自己,好象平民家的夫妻一樣,略過了他的名,親近地呼喚著他的字。「這就是我們曾那樣期待的愛情嗎?」
她以前額抵著他樸素的墓碑,悲痛地閉上了雙眼;腦海里浮現他輕似無聲的低語,那是他唯一所能留給她的誓言。
「我好恨那些奪去你生命的人,我恨不得他們立刻就死……」她凄然地笑了起來,目光茫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可是即使無數的人為你的早逝而付出了他們生命的代價,那又有什麼用呢?那已經挽不回你了,彥士……再多的悲痛、再多的眼淚,再大的代價、再多條性命,竟然也已經喚不回你了和圖書——」
她凄凄地凝視著那座新墳,臉上偽裝的塵灰被淚水衝掉,露出裏面雪白的肌膚,襯著淡紅色的眼淚,雖然顯得格外怵目驚心,但也顯出一種極度哀傷的絕艷。不知何時起了風,她的長發被吹得隨風飛舞,與她外衫下藏著的一身麻衣縞素,構成一種無言絕望的凄美。
身旁,好象有什麼人輕聲唱起了一曲悲傷的歌。逐漸,彷彿所有的人都輕聲唱和,那歌聲愈來愈清晰,傳入她的耳朵里。
還有他留給她的那抹微笑,那麼蒼白、又是那麼執著;他喃喃著那首他們曾經用以盟誓、卻也用以永訣的詩,彷彿那就是他們最後的約定,彷彿那樣做就可以通往那虛無縹緲的來生——
呵,這首歌她知道。《詩經·唐風》的《葛生》篇,唱著的是在埋和_圖_書葬夫君的曠野上,哀痛的妻子悲憐著那至愛之人孤獨長眠在黑暗地下的憂傷。而下面的段落,則是她悲愴的誓言,承諾著將追隨他于地下,生雖不能同衾,但死當同槨的堅定不移——
於是,她帶淚地微笑了,輕聲跟著旁人一起漫歌道:「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可是現在,他也是那樣沉沉地熟睡著嗎?現在不會再有人去碰觸而驚醒他了,她的手指也再不會感覺得到他的吐息、他的體溫;在往後的每個無眠的深夜裡,不再有他的親吻、他無言的撫觸,甚至他那混合著絕望和熱情的複雜眼神的注視。
啊,那是血嗎?她輕輕地微笑,任自己頰側的淚沿著臉一直流下,最後落進了埋葬他m.hetubook.com.com的土裡。一滴,兩滴……
「我但願自己有能力挽回你,彥士……」她哽咽地說道,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那新立的墓碑上,「故高貴鄉公曹髦」這幾個字。「我但願自己更有權力一點就好了……我其實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渴望著掌握大權,那樣至少可以讓你不用睡在這抔黃土下面……」
她恍然驚覺一般,伸手在自己眼下沾了沾,將手指舉到眼前,看到的是淡紅色的水跡。旁邊一直猶豫著欲走還留的人們,都驚訝萬狀地直直盯著她的纖指,一位農家打扮的少女甚至驚呼了起來:「老天!姑娘,你不要再哭了,你看你已經把眼睛哭出了血——」
淚眼朦朧間,她彷彿又看見了他,拿著一枝長莖的蘆葦,輕笑著來拂她的臉;半真半假的對她www.hetubook•com.com戲謔似地吟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我是那麼、那麼的愛你!我從來不想傷害你,我一直都想維護你的……我們究竟是在什麼地方錯過了呵?」她低低地追問著,一滴淚自她的眼中墜落到她的前襟,暈開的小小一塊痕迹竟然是深色的。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她淚流滿面,撲倒在他的墳前。想起那些無眠的夜裡,她凝視著身旁他熟睡的樣子。他沉沉地睡著,在月光的溫柔照耀下,他的面容是那樣俊美而年輕,沒有了白日里的倔強與怨忿,卻多了一份純稚的寧靜。他睡著的樣子像個孩童,神情是那樣安詳而無邪,和*圖*書總使得她忍不住以指尖去勾勒他臉部放柔了的線條,貪戀著指下屬於他的氣息和溫暖——
這哀怨低回的輓歌聲突然擊潰了她勉強自持的冷靜,她痛哭出聲,雙膝一軟,跪在了他的墳墓之前,眼淚一滴滴地落進土裡,融進他的墳中。
還有他不顧胸前的傷口,掙扎著對她說著「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她的眼前似乎浮現了他拼盡最後的一點氣力,緊緊握著她的手的模樣。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她顫聲說著,每說一個字,眼中就湧出更多的淚,濡濕了她的臉,撕裂了她的心。「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天哪,彥士,你告訴我吧,為什麼我們會走到這一步呵?」她痛泣著,十指緊扣入黃土之內,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她胸中翻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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