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怕得心裏揪疼。
都這時候了,她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袖底的拳,忽然狠狠攥緊,艱難地別過頭,輕聲道:「本王原沒準備害你。那些事,那些人,你忘了反而是件好事。本王這一生,只歡喜過一個女子。縱是做得有些出格,終究……終究是為了你好。」
眼前,城主府外的兩個巨大的石獅依然威風凜凜,尊貴霸氣。上方,顧府的匾額金漆黑底,外框鎏金,在寒冬中似覆上了一層隱約的白霜。
他一直不喜歡劉盈。
「王爺,民女曾經在教坊……」
寧王答得真快,劉盈臉色黑了一分,聲音從牙縫中蹦了出來,「民女與自己的學生……」
就在劉盈幾乎要跑出這條巷子的時候,魚微忽然攥緊了雙拳,抬起頭,大聲說了一句,「姑娘,我知道從什麼地方可以再往生墓。我知道——生墓的秘密。」
沒有文字,所有的詩詞歌賦、機關術數、醫藥巫術、天文地理……頃刻間失去了依附,剎那間支離破碎。
那一幕幕,似一場呼嘯而過的小年華。
寧王身邊的侍衛擔憂問:「王爺,就這樣由她出去嗎?」
他驚才絕艷的少爺,竟喜歡上比自己大五歲的女夫子!
寧王閉上了嘴巴。
明珠蒙塵、黃金埋土。
魚微終於垂下了雙手。
轉了下心思,她盤腿坐在軟塌上,微微抬頭,平靜地看著寧王的眼,緩聲道:「十九王爺要做什麼,直接和民女說一聲也就罷了,何苦用祝由之術來亂我心智?如您所知,民女十四歲以前在教坊學習,花名幽篁。合了岐州胡夫人的眼緣,把民女從教坊中贖出。而後教胡家的小少爺識文斷字。二十一歲,半老年紀,竟與自己的學生有了露水姻緣。二十四歲出岐州,入天封。民女的身世,就是這麼簡單。不值得您煞費苦心,使這祝由術。」
可這劉盈,分明得了少爺的喜歡,卻一直若即若離,傷透了二少的心。
一直以來,她以為只有顧琅才知道生墓的秘密,所以她想找顧倩兮。
西丘!天封!
自從寧王的祝由術失效以後,她的感官出奇的詭異,也許只是一句話、一個字,都有可能讓她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不過,這些話都不是緊要。
「去送死?」魚微冷冷乜斜著她。
他長嘆了一口氣,淡聲道:「姑娘,何www.hetubook.com•com苦。二少他先前的確歡喜你,歡喜到了骨子裡。如今,他已經全部看開,對你也不過是陌路之交。你就算把他從生墓中救出,且不提那裡九死一生,二少到底是否還活著……」
她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少年,這才幾天工夫不見,魚微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原本飽滿的臉頰彷彿被人削了一半,只見著蒼白的臉蛋,削尖的下巴。
寧王說得那些鬼話,她一句不信,也一句沒聽進去。不過,這並不妨礙她回以寧王深情款款的目光:「王爺,我是怎麼從生墓中出來的?」
當她再次醒來的時候,身邊的侍女又換了一撥。
劉盈截了他的話,指甲一下下掐著掌心,她一點兒也不想說喪氣話,可是胡荼的身子不好,那麼多天過去了,她怕……
在她身後,是裹著狐裘的寧王,那雙靜默烏黑的眼,一直看著她躍過行館的高牆。
小夫子優點不多,缺點同樣不多。
一瞬間,她面白如紙。
「知道什麼?」
但現在,從天封人口中聽說「祝由術」這個詞,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這在小小的魚微看來,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
還沒轉身,「啪」地一下,劉盈的手腕忽然被人緊緊捏住,回頭,是魚微冷漠中透著憔悴的臉,「姑娘,你想幹什麼?我好容易才把你從顧琅那兒救出來,你要回去送死嗎?」魚微的聲音,尖銳而冷酷,帶著說不出的厭煩。
不,不行!
這種古老而神奇的咒語,太過危險詭異,往往能在無形中控制人的思想。東夏皇族是從馬背上奪來的天下,只信奉沙場直來直去的鐵血殺戮。偏偏西丘,這個文化璀璨、紙醉金迷的朝代,擁有浩如煙海的詩詞歌賦和神秘莫測的機關術數。
話還沒說完,就被魚微繼續打斷:「顧小姐不在顧府。」
魚微說話時,呵出的熱氣在空氣中,白煞煞的一團。
文字這玩意,就像絲線之於鑲金嵌玉的華美寶衫。看似普通尋常,但是沒有它,那些金玉珠寶,就會散落各方——
劉盈的心,驀地沉了下去,胡荼竟然還在生墓里,他沒有逃出來!他還是沒有逃出來!
到了天封以後,劉盈雖然大部分時間都糊塗著,可是有一點她不糊塗。
說這話的年輕女子,面容或許是蒼m.hetubook.com.com白的,或許面容清淡無甚特點,或許這樣相貌的女子千千萬萬,然而……她眼底的光芒,卻是任誰都無法忽視。
她一下就想明白了,眼前這個男人滿口胡浸,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對自己說真話,可她猜不準,寧王到底想幹什麼。
聽到她說自己在教坊學習,花名幽篁,他心裏極不舒服。
那胡荼呢?
寧王心口狠狠一瑟。
墓穴外?
外面的天實在太冷了,也就是這兩天,連呵出一口氣,都能看見白茫茫的一團霧氣。
寧王聽著這段話,總覺著彆扭。彆扭在什麼地方?他一下沒想明白,只覺劉盈的語氣太過鎮定。
魚微心中大震,「姑娘,二少也許原來是歡喜過你,可他現在心裏已經沒有你了,這樣,值不值得?」
譬如從前的西丘文、營救申嚜的計劃……
魚微彆扭地轉過頭,臉上似乎染上了微微的酡紅。
寧王皺起好看的眉毛,伸手幫她把額角垂下的散落髮絲別在耳後,曼聲道:「本王是在墓穴外看見你的,那時候你受了重傷……」
劉盈說話的時候,不時揉著太陽穴的位置——女子蒼白的臉色,因為祝由術的反噬,越發蒼白,唇色是沒有血色的粉白,單薄可憐。
「如果世間所有的事,都要用值與不值來做為衡量,活著有多無趣。」
他們就像地上的那一隻只螞蟻,總以為自己的方向是對的,為了一股子執念而不惜粉身碎骨。可最後得到的,又是什麼?
縱然你有經天緯地的抱負,曠世難尋的才華,照樣無人賞識,無人知曉。
「我不管他是死是活,在那麼冷的地底,他一定很難過。」
劉盈被他狠狠堵了一堵,臉色刷的慘白一片。被他一激,她倔脾氣也上來了,「縱是死,也要把胡荼的命救上來!」
低低一聲嘆息,迅速化作一團的霧氣。
一潑冷水,淋頭澆下。
她想笑,實在又笑不出來——祝由術反噬以後,她的腦袋如同撕裂般的痛,她嘴角抽搐,實在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半天,憋出一句。
「發生什麼事了?」劉盈被他拉著,無意識地往前跑,轉過了好幾條小巷。
天光灑落,冬日的天是冷的。
「我去生墓!」
那是舊時西丘舊時皇城。
她還有那麼多的話沒和他說,還有那麼多的事沒有做……https://m.hetubook•com.com
這樣,才能讓眼中的淚水不至於滾落。
自己被申嚜砸中了腦袋后,不僅沒死,還被寧王帶了出來。
「自從你們去了顧琅的生墓,二少到今天都沒有回來!」
她一定要把胡荼救出來!
天封是什麼地方?
「姑娘,和我來吧。」
他眼裡儘是血絲,拉著劉盈,低聲道:「快走,不要往回看!」
就像是吞人的饕餮,用鮮活的生命來作為祭祀!
「姑娘,你還回來做什麼?」
她記得自己和寧王之間,向來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
就算是再混賬的天封人,至少也有老皇城、老遺民的悲痛。天封人,骨子裡有一股子傲氣,文字磨滅了,但是醫術巫術這些東西,口口相傳。不說全部流傳下來,至少會有那麼一鱗半爪的東西還存留著。
劉盈蒼白的臉上剎那間凍出了一層不自然的潮|紅。
在東夏,幾乎沒人知道什麼叫祝由術。
「我也不在乎!」
祝由術三個字一亮出來,寧王眼底陡然閃過一星凜冽寒光,「你是從哪兒知道這祝由術?」
寧王一連截了她兩個句子,好像是明白了方才自己不舒服的緣由——劉盈原來在教坊里學習,又和胡荼有了那一層關係。他到底是個男人。
劉盈偏過頭,看著他,似乎有些迷惑。
一句話,堵住寧王所有疑問。
這些廢話都是假的。
縱是魚微對她一肚子不滿,見她這般模樣,也不由軟了軟。
劉盈驚訝地看著他。
東夏對西丘的文字覆滅,絕對是一場摧毀性的災難。
魚微不回答,七彎八繞的一直到了一條破落的巷子,那些詭異的感覺紛紛如流風吹散,剎那間煙消雲散。
這擺明了是鬼話。
北風卷地,吹在身上說不出的寒涼,竄過衣襟幾乎要觸骨傷膚。
寧王一走,劉盈迅速翻身下床。因為祝由術的反噬,她不時地被冰火交融的餘悸折磨著。腦海一片恍惚,好像一下就要跌倒在地。「啪!」女子纖細的手掌一把握緊了桌子,撐住身子。一片濃黑從她的眼前呼嘯而過,她張大雙眼,不知過了多久,光線一絲一縷地回來了。
魚微跑得很快,好像後面追著什麼可怕的東西,連著被路上幾顆小石子絆了好幾次。
一出門,大風呼嘯著砸在她單薄的身上。院落中,北風捲起凌雜的草末。在那些和_圖_書根根草葉倒豎指天的尖端,覆著嚴冬的一層薄霜,白花花地耀著目。
一路上,也不知撞到多少路邊的小攤販,賠了多少不是,她終於到了城主府。
帶著冰渣的風砸在臉上,透過衣縫吹散了熱氣。
東夏磨滅了西丘文字,摧毀了西丘瑰麗的文化寶藏。
分明是笑著,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魚微,可是她笑得比哭還難看,眼前有什麼模糊了,記憶中那個眉清目秀的小小公子,生得比女孩還要精緻漂亮。
指甲刷地刺入掌心,尖銳的疼痛從掌心傳來。
「他還在生墓!」
後面到底有什麼?
為了「莫須有可以奪天下」的《六壬捷錄》,胡荼就這麼困在了生墓里。
唯一不變的,是寧王溫柔靜默的臉。
也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這些遺留下精神財產也會丟失。
這樣的執念,讓那雙清亮的烏瞳中燃燒起明亮的火光。
劉盈笑了笑,「王爺,我們在天封。」
在不多的缺點中,記仇得數第一位。
聲音斬釘截鐵,似有了雷霆之勢,無形間驚破九層天闕。
東夏!天下!
行館外,鉛雲急走,枯草卷天,就要變天了。
她想回頭,猛聽見魚微道:「你不是在寧王住的行館,怎麼到這來了?」
「我來找顧倩兮……」
兩個人的聲音同時響起,在空蕩蕩的巷子中,回蕩起空蕩蕩的迴音,一下下似敲在心間,宛如沉石入水,那種空茫無助的感覺又出來了。
「讓她去吧,她始終不信我。我原以為這天下,假以時日,只要能了斷王兄,遲早是我的。最後才發現,這世上有很多東西,不是想就能有的。有些人,縱然死了,也能讓這東夏不好過……天下要亂,我何苦趟這渾水!劉盈,本王是真的想帶她離開……可惜……」
兩人靠著青苔剝落的牆角,大口大口喘起了粗氣。
他的少爺,理應得配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她說得平靜,和胡荼那段孽緣,就這麼大喇喇地攤開。
「魚微?」
對西丘文的意念太過於執著,知你不願我研習這些,卻偏偏用《六壬捷錄》誘你。讓你和我一起入生墓,害得你失陷於內。
原來從那麼久以前,她就一直看著這個比自己小五歲的男孩,不管他在幹什麼,她一直看著他,縱容他對自己做的那一切好的、不好的事情。
劉盈強忍著頭上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陣陣如鋸的抽痛,踉踉蹌蹌地朝前走。
她搖搖晃晃地翻過行館,越走越遠。
劉盈跑得一身熱汗,不過這麼一場折騰,骨頭裡那種酸乏酥軟的感覺反而好了起來。
劉盈臉色越發黑了。
畢竟,從這個愛慕胡荼的女子口中得到確切的消息,更容易點。
寧王說自己是在墓穴外被他發現的。
想通了這點,他面上漸漸恢復了些光彩,一時間光潤如玉,深情款款。
自己很不巧的,一直充當著一件工具。她也記得寧王曾經數次羞辱過自己。
劉盈把被子拉到胸前,躺在軟榻上,擺明了一個送客的姿態。寧王倒也痛快,幫她掖好被角,和聲道:「你先休息吧,本王明天再來看你。」
眨眼,在空氣中再不見蹤跡。
「胡荼有沒有回去?」
劉盈覺得腦後寒毛炸起。
為了支離破碎的西丘文,這十年來,她嘔心瀝血,沒有一刻的安寧。
似乎有什麼狠狠抽打在心口,說不出的難過。
都是我不好……
寧王到底是怎麼把自己從生墓中帶出來的,才是她此刻最關心的問題。
她頭也不回地往行館外竄去。
「你要帶我去哪裡?」
胡荼怕黑,怕冷,他從小身子骨兒不好……
劉盈幾乎看不清他的臉。
魚微目光驟然如刀鋒一般,凜冽地看著劉盈,嘲諷道:「姑娘,你什麼都不知道嗎?」
「我不在乎。」
曾經想不起的,一瞬間紛紛洶湧入了腦海。
劉盈忽然一個機靈,咬了咬牙,準備上前,可手腕卻忽然被人狠狠一扯,一個趔趄,竟被扯到了邊上的小巷裡。
城主府,城主府。
我們在天封。
她在下生墓之前,曾經聽黃泉老人說過,守墓人就算是死,也不會出生墓。進了生墓,要麼就等著在裏面痛痛快快地下黃泉,要麼就用自己的腳走出來,沒人會費力把屍體往外丟的。
胡荼,胡荼。
祝由術,就是隨著西丘文字,一起被歷史的塵囂掩埋住,永不見天日的一種巫術。
如今,她心裏只有一個想法——找到胡荼,不管他是生是死!
寧王抿了抿唇,終是呵了口氣。
她心中始終有一絲期盼——
可是魚微居然對她說,他知道生墓的秘密。
劉盈的心思向來簡單,認準了一樣,便會不顧一切地完成。
劉盈著實奇怪,她不明白是什麼能讓一隻虎視眈眈蓄勢待發的獅子,忽然變做羊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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