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外頭實是太冷,我只坐了一小會就自覺的回了車廂內。但一個人坐在車廂中著實無聊,坐了片刻,我忍不住又湊了上去,「阿邵,你冷嗎?」
「為什麼?」
轉眼,我們離開懷州已有八日。
他的本意是為我好,但我卻並未想到這一茬,只摸了摸鼻子自認無趣的往車廂里慢慢爬行。與我背對背的阿邵忽然打了個噴嚏,我想也沒想,再次移到他身側,就將頸上的圍脖圍到了他身上。
他卻神色自若,反問道:「若我沒記錯的話,我似乎是你撿回去的當夫婿的?我們雖無夫妻之實,卻有夫妻之名,那小村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他的眸子隨著火光忽明忽暗,我斂眉問道:「你知道當日我為什麼會活下來嗎?」
「這個季節,怎麼會有蛇?」我尚未從驚嚇中緩過來。
這次阿邵的臉色柔和了不少。
這毫不遮掩、赤|裸裸的嫌棄終於讓我閉了嘴。
「怕是與邕州的氣候有關吧!」阿邵的手滑過我的發端,道:「它已經死了,睡吧。」
我十歲之前雖被嬌寵至極,但十歲之後長於山腳下,見慣了那些形狀醜陋動物,如蟑螂、蜘蛛之流,也不覺得它們有多可怕,只有一樣東西,我見了會寒毛豎起——蛇!
他的身體漸漸放鬆,我只覺得腿上有些沉重,不大舒服。
面前的火堆中,火光跳躍,將四周映得忽明忽暗。熱意襲面而來,讓我覺得臉上熱辣難受,只得往阿邵身上蹭了蹭,抓著他的袖子來擋。奈何冬衣的袖口較為窄小,只擋得住一些火光,我猶豫著是否要退遠些,卻被阿邵一語戳中了心事。
邕州城外有座山叫嶧山,從嶧山到邕州約莫要一日路程,此山勢陡峭,平日人跡罕至。路過時,我好奇的從車內探頭去看了幾眼,只見嶧山的幾座山峰拔地而起,直入雲霄,山頂之上煙霧繚繞,好不氣勢,輕而易舉便讓人心生感慨。
我們二人在鎮上吃了碗面后再次啟程,可走之時,問題又來了——
聽著那聲音,我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我「砰」得一聲關上車門,再不去理他,卻聽到他渾厚的笑聲自外頭傳來。和_圖_書我心裏想著,若非這車內的被子、乾糧和水一樣都丟不得的話,我一定將它們全都砸阿邵頭上去!
我這人有時候也深諳「睚眥必報」的道理,白日阿邵在言語上佔了我便宜,待到晚間我們夜宿在荒郊野外吃烤野兔時,他想吃哪塊肉我便搶他哪塊,鬧到最後一整隻野兔有竟然全都入了我腹中,讓我差點撐到吐。
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天已經大為光亮,日出,朝陽染紅了天邊。睜眼時,第一個看到的人自然是阿邵,他見我醒來,竟微微一笑,「醒了?」
說罷,他大方的轉向我,示意我可以躲進他懷中。
我喂阿邵喝下最後一帖葯那會兒,外頭的天色已經漸漸昏暗。我們離開客棧后,掌柜夫人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我見了只覺得心頭鬱結。
阿邵看著我這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哭笑不得。
昨夜我枕著他睡,這會兒他枕著我睡,頗為公平。
他昨夜當了一夜的肉墊,熬到我醒來,他才得以休憩——這個突如其來的認知讓我羞愧,但事已如此,我懺悔也無用。
我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臉上笑容越甚,末了他斂了笑,問道:「這馬鞭你甩得起來嗎?」
我試著像他那樣靠著車壁,才一小會兒便覺得背部被撂得慌,偏頭看了阿邵一眼,只覺得他當真異於常人,這樣怎能睡得舒坦?
阿邵一直都沒說話,伸手將我攬進了懷中。
我從阿邵懷中抬頭,視線銳利的在四周來來回回了一番,沒有發現任何關於蛇的蹤跡。忽又想起現在是冬日,這個季節哪會有蛇?
我想了想便同意了。
於我們而言,越早到目的地越安全。
醒來后又是新的一天。
想來,昨夜他也像我現在這般,既不舒服卻又不能把我推開吧?
很早之前我撿到他時就見過他的睡容,他連昏睡時都充滿了防備,極少像現在這般放鬆。我知道他信任我,所以才會這般毫無防備,正如我信任他那般。
正想著這山當真不錯時,忽見前頭跳出了幾個蒙面人。站在最前頭那人將手中的九環刀往地上一插,大聲道——
馬車還在賓士和圖書,朝陽的紅暈透過馬車的縫隙透了進來,映在他的臉上,甚為好看。我的心咯噔一聲,不知為何竟紅了臉,又想起自己躺在他懷中睡了一夜,慌忙坐起身。
上路之後,我不得不承認阿邵在趕車這一活計上勝過我許多。我開了車門,外頭的冷風灌進車內,冷得我直打顫,風嗖嗖刮疼了我的臉頰,我不得不承認這外頭要比裡頭冷上許多。我小心翼翼的移到他身旁坐下,贊道:「趕得不賴嘛!」
我看著一臉訝然的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些什麼,低聲嘆息道:「當日我去鎮上販賣綉活,徒步來回兩日的路程。回到家時,發現一切都毀了,所有人都死了,唯獨我還活著。我安葬了村人後,放了一把火講村子燒毀了。我不知道是誰對淳樸的村民下這般毒手,更害怕他們會再回這個地方,進而發現還有漏網至於,遂在離開村子時放火燒掉了一切……你知道嗎,我經常做噩夢,夢到喜兒的臉。她腹中的孩子,還未來得及出世,就斷送了一生。」
阿邵見我這般,也不說話,整個人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他身上依稀帶著藥味,不是很好聞,卻也不讓人覺得討厭。最重要的是他的胸膛極為溫暖,我的手動了動,最後伸手環住他的腰,尋了個更為舒適的姿勢。
不再覺得那麼冷后,我的牙齒自然也不再打顫,阿邵緊緊抱著我,沒說話。
阿邵的笑聲越來越大,心情似乎特別愉悅。
「你上車。」他不容拒絕的拿走我手中的鞭子,朝車廂努嘴,見我一副不情願的模樣,沉聲道:「聽話。」
其實我不想喊冷,只想與他說說話好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可這話出了口便再無收回的可能。阿邵聽了之後好一會兒都沒動靜,接著我聽到一陣沙沙聲響,只覺得他移到了我這邊。
「我……」我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牙齒磕磕碰碰了一會兒,終於憋出了句話:「我冷。」
我的手輕輕撫過阿邵的眉眼,溫熱的觸感無端讓我的心變得柔軟。
興許也正是如此,我信任他就好比信任自己一樣,直覺告訴我,他不會傷害我。m•hetubook•com•com
「滿兒,你能逃過一劫自是你命大,無須多想。」阿邵握緊了我的手。
他這人真是不知羞恥,我一清白的姑娘家,老與他有肢體上的碰觸,我們平日雖循規蹈矩,可這若傳了出去,誰會相信?
趕車的車夫是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漢子,他只當我與阿邵是尋常的夫妻,又見我們二人都不愛說話,遂一路上都安安靜靜的,極少說話。
「你該知道我們姑娘家最重名節,你這般舉動若傳了出去不單會壞了我名聲,還會害我被抓去浸豬籠!」我斜了他一眼。
我正笑自己多疑,卻在不經意間抬頭時,看到頂上那樹枝枝頭正盤著一條蛇,它吐著信子,在火光的映照下猙獰可怕。
他的臉色較之昨日要好上許多,我稍稍放心了些,卻仍覺得有些尷尬,不知該說些什麼。
過了片刻,阿邵沉穩的呼吸聲傳來,我低頭看了看,發現他已經入了睡,面容純真似個孩子。
睡意來時怎麼都擋不住,沒多久,我的眼皮便沉沉的蓋了下來,以至於阿邵後來又與我說了什麼,我都聽得迷迷糊糊的,甚至於應了他什麼,一覺睡醒后,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嗎?
「嗯?」
即使,我連他真正的身份都不知道。
過了片刻,我狀著膽子推了推阿邵,他睜了眼,略帶不解的看著我。我沒看他,只道:「你還病著,那麼睡定會很不舒服。不如……不如就枕著我的腿睡吧!」
阿邵順著我的視線往上看,隨手抓了個小石子往上一彈,那蛇頃刻間便掉了下來,掉到了火堆上,一動不動。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
我不得不承認,揮鞭子也需要天分。
人活在這世上,一千個人有一千種際遇,我如此,阿邵自然也是如此。我心頭疑問甚多,他心頭怕也不例外,但他不曾開口問過我什麼,故而我也不會開口去問他什麼。
顯然是我的話讓他驚訝,末了他低低笑了一笑,我以為他這是要拒絕,誰知他當真不客氣的枕著我的腿閉上了眼。
他見我妥協,方露出了笑和圖書臉。
因我不擅趕車,而阿邵又尚未痊癒,一番思量下只得讓小二為我們雇了馬車,也準備了乾糧,此時馬車已經在客棧外頭候著,所以這會兒說走便能上路。
山路與官道不同,官道寬敞平坦,而山路蜿蜒不平,顛簸了一陣后我著實受不了,只得讓阿邵放緩了車速,原本只要兩日的行程拖上一拖,也就變成了三日。
我這才安了心,又想起阿邵的傷情,問了一番,阿邵都一一回答。
我瞪眼,上前拿起了馬鞭,正欲試試手,結果險些將鞭子甩到自己身上。
待我心理平衡了,氣消了,自然又湊到了阿邵身旁去。荒郊野外,說不準真會遇上野獸之流,不知為何,有他在身邊總讓我覺得安心。
我很早就知道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不說話反而讓我覺得自在。耳畔依稀聽到外頭那冷風嗚咽的聲音,和著趕車人的斥馬聲,不知不覺竟偎在他懷中睡著。
我覺得牙齒在打顫,黑暗中看不清阿邵的面容,也不知他睡著沒。我心想著若與他說說話興許能趕走些寒意,躊躇了片刻,輕聲喚了句「阿邵」,他果真還醒著,還應了聲。
因為我身上流著秦家的血。
從小村到岩都,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養出了我的恐懼,我極少相信人,總覺得他們靠近我,多是因為我於他們而言有利用的價值。可阿邵於我而言是不同的,我認識他時,他並不知我的身份。
「滿兒,你可是在關心我?」阿邵那雙眸子不知不覺沾染了笑意。
晌午時,我們已經到了離懷州最近的一個小鎮。
他雖是一副哄小娃娃的語氣,卻又威嚴十足,最終我只得妥協。
我一番糾結之後,咬牙與阿邵說道:「你坐進去吧,我來趕車便是。」
我本想在鎮上休息一宿,阿邵卻不肯。他迷離著雙眼說道:「等到了邕州之後,想怎麼休息都成。」
因為「昭仁郡主」是一個拋不開的身份。
我用被子蒙住耳朵,忿恨的想,早知道就不該將我那保暖的圍脖戴到他頸間,讓他在外頭凍上一凍,還哪來的力氣嘲笑我?
肉都被我吃光了,阿邵只得坐在一旁和著水吃烙餅。
www.hetubook.com.com到後面,我已然哽咽。
「蛇、蛇……」我險些尖叫出來,手糾緊了阿邵的衣裳,說話都變得不利索。
有時候,知道的太多,沒有好處。
阿邵看都不看我,風將他的話語吹到了我耳畔:「滿兒,你話真多!」
按照我們目前的腳程,再過兩日便可到邕州,若走官道的話,會更快些,約莫只要一日。阿邵似乎無意走官道,但他什麼都沒說,我也不願走官道,想了許久后,終是尋了個皆大歡喜的借口:走山路景色較好。
冬天的烙餅被凍上一凍就變得硬邦邦的,且乾澀難咬。我瞧著他那可憐模樣心裏雖有些後悔,但一想起他早前那副嫌棄我的模樣,悔意一掃而空,還有幾分幸災樂禍。
馬車頗為簡陋,車門關上后便十分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又因夜間濕氣重,車上雖備了棉被,我仍覺得冷。
「坐回去。」阿邵聽著我牙齒磕碰的聲音,頓時黑了一張臉。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枯萎的樹枝被燒斷時,發出哧哧聲響,有點像蛇爬過時那般。
下一瞬間,我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他尚未痊癒,又讓我這麼折騰了一夜……我的視線在他身上打轉,試圖瞧出點受傷的痕迹。
他尚未痊癒,若讓他趕車,餘毒發作又當如何是好?而我並不擅長趕車,別說馬車,連牛車都不曾趕過,這趕車可不像穿針引線那般簡單!
我與他,究竟誰趕車才合適?
阿邵道:「若坐遠點兒,你又要喊冷。」
小鎮不大,甚至稱得上有些蕭條,早前說好的,車夫只需把我們送到這個鎮子上便可。可到的時候阿邵還在睡,我只得和車夫商量了番,在結算了他的工錢后,又花錢買下了馬車。那筆錢足夠他買一輛新馬車,待到阿邵醒來時,他早已拿著錢離開。
不論是我,還是阿邵,在躲藏時都不宜乘著白天出行,入夜趕路無疑是最適合的。
聽他提到小村,我神色一黯。所有的村民都死了,唯獨我活了下來,戰亂都沒能害死他們,可我卻讓他們連最後質問的機會都沒有,每個人都死的不明不白的。他們到死也不會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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