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起江南

趕車的漢子心裏直犯嘀咕,這兩名客人的模樣一看便是家中遭了難要投奔別處,隨身包袱也沒幾件,趕了大半天車連喝水的功夫都不給,別是遇上了摳門的客人,呆會兒賞錢也捨不得給。剛想給馬兒加上幾鞭,忽聽車后小道上蹄聲陣陣,一群彪形漢子策馬沖了過來,口中還不住大聲吆喝,看上去絕非善類。他連忙將車往路邊讓,卻不料那群人追到此處便將馬車團團圍住,領頭一人粗著嗓子叫道:「玉家小娘快點出來!」
「好,我就給你一個機會!」
玉文瑞小小的胸膛起伏著,顯然並非全無所覺,情緒極其不穩。玉清娘忍不住抱緊他,串串淚珠滾落,恨只恨自己身單力薄,此後弱女孤兒不知能挨得幾回劫難。
摩挲著錦織帳流雲被,嗅著清淡的合香,玉清娘累極卻一時難以安睡。家仇已報,家業亦已有了著落,今晨還壓在心頭的苦難就這樣輕而易舉被解決,皆是因為有梅庄出手。只是葉莊主的行事頗有些捉摸不透,簡直讓人又敬又懼。想到臨了時莊主說的話,玉清娘心中不安起來。好在查良輔自動請纓要留下來一段時日,相比于庄中處處陌生,這位曾在生死關頭救下她的查大哥,讓玉清娘莫名的心安,即便自己真有什麼不測,若有他照看著,文瑞必不會有事。
想到好友遺孤求救之事,查良輔豈能做得安穩?他按捺住內心焦躁,拱手道:「不了,多謝青琳姑娘,我有急事想求見莊主。」
玉文瑞掙脫了姑姑的手臂,抖著手撿起地上的短劍,走向隔壁房間的腳步雖有些不穩,卻甚是堅定。他過去不多時,這廂一干人等忽聽得一聲長長的慘叫,並不似作偽,竟然真的有人在隔壁房間,玉清娘尖叫一聲,身子發軟倒在地上,顯是駭暈過去了。
少女驀地睜大雙眼,塵光劍影中幾道人影交錯,不時有血光飛濺出來,她咬緊了唇,艱難地拖抱著一直不言不語的文瑞往馬車旁挪動,堪堪移至車后擋住了自己二人的身形。她正在猜測是哪位英雄出手相救,只見小道另一頭正有輛精巧的馬車快速駛來,見到此處有人打鬥並不迴轉,而是沖至跟前才勒馬停住,車內有人不知持了什麼利器,對準此處連射幾箭,一箭射出必殺一人,到最後只余了先前來救人的那名男子立在當場。
玉清娘一腳已踏出了琴墨軒,聞言滯住身形,緩緩回頭,只聽那嘶啞暗沉的話音似從九天外傳來:「玉姑娘千萬記得你說過的話,若梅庄出手相助,你便粉身碎骨,結草銜環相報……莫要想得太多,先歇息幾日,自會有人告訴你該如何做。」
查良輔眼圈發紅,握著韁繩的手指發白,沉聲道:「玉兄他……玉家的事我已全部知曉了,你放心,此事與梅庄亦有些關係,莊主定會為你玉家做主,我先帶你們回梅庄。」
玉清娘上下牙齒打著戰,無論如何張不開嘴說話,只覺得口鼻中滿是血腥味,幾欲作嘔。她驚恐地盯著他看了半天,驀地想起一個人:「你是……查良輔查先生?」
「快,他殺了福爺!」
「我見過!」那一回榮百福上門索要玉璜,玉承之不允,他摔了個茶盅才走,剛好被才從學堂回來的玉文瑞看在眼中。
她嗚咽著哭出聲:「我知道此事讓莊主為難,但求莊主留文瑞在此避難,他是我玉家唯一的指望……若得莊主庇護一二,清娘願粉身碎骨,來世結草銜環相報!」
「是,是……」
「什麼也不知道就把一腔希望寄托在此,豈不是等於把命交在別人手上,這與送死有何兩樣!」
查良輔連說不敢,他知莊主最是不耐煩這等俗務,能留玉氏遺孤在近前已是天大的恩賜,由梅庄打理玉家的產業,將來交還給玉文瑞時必定可觀,這已是極好的安排了,當下滿心歡喜地拉著玉清娘姑侄叩謝。
查良輔年約二十六七歲,身著尋常的藍色圓領緞衣,收了劍背負身後頷首道:「不錯,我便是查良輔,你的臉上都是血,先擦一下吧。」
「去去,今日沒空同你們羅嗦!」
車內少女一聲驚呼,心頭一陣冰涼。這些人上來便動刀,與昨日威嚇親友不得收容她們時不同,這回是要趕盡殺絕!想到家破人亡的慘狀,她一時間悲憤難平,在車內怒聲斥道:「朗朗乾坤,你們居然敢持刀行兇,究竟還有沒有王法?」
她悄聲道:「莫嚷,查先生還在外堂等著,可主子偏不見,就晾在那裡,真叫人為難。」
刀光冷冽中,她合上眼,遠處彷彿有傳來一聲厲嘯,想像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只聽得微微「撲」一聲輕響,一道熱流濺得她滿頭滿臉,跟著聽到幾聲嘶吼:「福爺死了!是誰……」
玉清娘今年不過十五,比玉文瑞https://m.hetubook.com.com才大了幾歲,可不正是個半大孩子,能帶著侄兒挺到現在已十分不易,梅莊主嘆了口氣:「救一個人要看他值不值得救,靜安以為呢?」
薇寧轉頭去問玉清娘:「你二人不知從哪裡聽來的話,以為梅庄必能救你,必是想著由梅庄替你們出面,奪回家產,為你兄嫂報仇也是輕而易舉,可是如此?」
馬車是匆忙間從街上雇下來的,車廂里褚色的絨墊子已磨得半舊,青色的蓬簾一下下地拍打著車門,來回的「撲撲」聲似是敲在姑侄二人心上。
與梅庄中穿著青色短襦的小婢不同,青琳的穿著隨意,翻領小袖的裙衫質地上乘,若不是她口稱「婢子」,只怕沒人會當她是個女婢。
查良輔心頭火急火燎,欲不顧尊卑往裡闖,卻又強自忍住,想了想道:「可否請姑娘幫我問上一句,或許莊主也在等著我的消息。」
「這小娘細皮嫩肉的,福爺,不如我們……」
縱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做了這許多安排,薇寧卻有些意興闌珊。她以手撐著頭受了二人的大禮,示意青琳扶他們起來,而早得了吩咐的青琳拍了拍手叫人進來,安排她們下去安歇。正當玉清娘告退要離去之時,薇寧似乎想到些什麼,揚聲道:「玉姑娘,且留步!」
即使在屋中,她仍用了半幅白紗覆在臉上,只露出剪水雙瞳,秀眉上額發斜分兩側,單單用了支纏枝釵挽住鬆鬆鬢髮。
說著輕抬眼眸看了那對相依而立的姑侄。
查良輔有些不忍,剛想替她求情,卻被青琳以眼神制止。
「出來吧你!」拉扯間已將這姑侄二人拽出車廂,丟到地上。
水閣外燈影處,青琳徘徊著不肯離去,卻又不敢隨意打擾莊主的興緻,便咬著唇乾等。
想到梅庄,她心中諸多複雜情緒湧上心頭,前日家中突生變故,兄嫂被害、家產被占,她與稚齡的侄兒四處尋求僻護,不料親友無不畏懼百福堂的威勢,無一人敢出手相助,偌大的淮州城竟無她姑侄二人容身之所。幸得有人為她指了條明路,如今她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梅庄,不然叫她一個養居深閨的女子如何替兄嫂報血海深仇,如何還玉家一個公道,又如何保住玉家這最後一棵獨苗……
聲音暗啞低沉,十分費力,讓人聽著好不難受,青琳卻一臉平常,想是聽慣了的,回身招呼留在廳中服侍的兩個小丫鬟將飯食撤下,重新上些溫熱的清淡的菜肴,並不提外堂候著的那三人。
面帶凄惶的少女勉強忍下心中的恐懼,低聲勸慰著蜷縮在她懷中的孩子,這幾日她們受到太多的驚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
玉清娘終於恢復些許鎮定,輕聲道:「好多了,多虧查先生出現及時,我與文瑞才能得救,只是我兄長與嫂子……」
玉清娘的心愈發地墜疼。
話未說完已被人一刀砍中栽下馬車,慘叫一聲便沒了聲息。
短劍通身黑沉沉的,惟有鋒利的雙刃在燈光下隱隱流動著冰冷的光華,薇寧冷冷地盯著他道:「去,害你家破人亡的惡賊就在那邊的屋子裡,單看你如何做了!」
玉清娘直覺便要點頭,卻又覺得不妥,想了想可不就是如此?只得囁嚅著道:「是……」
車上的人一張口卻是女子的聲音:「查先生,莊主不想多生事端,這裏還要你做好善後之事,在下先回去復命了。」
「莊主見完掌事便來,查先生稍安。」因青琳事先得了吩咐,任來人神情急切也不作理會。
挽玉笑著打趣她:「我明白,你是心疼了!」
玉文瑞緊攥著拳,心中那仇恨的火焰一點點開始燃燒,他彷彿看到那個凄慘的夜,母親凄厲的叫喊,才七個月的妹妹撕心的哭聲,姑姑帶著他藏身地庫中緊緊抱著他……
說到這兒想起玉家遭遇橫禍,已是家毀人亡,傷心地落淚不止,直至泣不成聲。
她的目光冰涼如水,看得玉清娘心頭一陣惶恐,本想著大家同為女子,必定會同情玉家此番遭難,誰知這位莊主先前竟沒打算救人!
玉清娘沒有去接,怔怔地往頭臉上一摸,粘濕膩人的血摸了一手,原來那福爺一刀砍下時,被趕來的查良輔飛劍斬殺,臨死前噴出的血濺了她一身,連懷裡的玉文瑞身上也沾了不少。此時她懷中的孩子不知何時已閉過氣去,白著一張小臉,查良輔上前接過玉文瑞,為他推拿一番,知他無礙后才將他放回車上,又不顧男女之嫌,把玉清娘也扶上了車,只是護送姑侄二人的車夫卻失血過多,早已沒得救了。
「罷了,就叫查良輔來見我吧,」許是覺得晾得他夠久,那雙未曾被白紗遮擋的妙目浮上一抹笑意,又道:「也別來水閣了,帶他https://m•hetubook.com.com們去琴墨軒吧,那裡離外堂不是太遠。」
門外匆匆走來一名紅衣女子,卻是挽玉,一看這情形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青琳,你也不怕主子見了這兩人渾身是血嚇到。」
不等眾人有什麼反應,薇寧抬手推開桌案上的筆架,從桌子的暗格里緩緩抽出一把未著鞘的短劍,「嗆啷」一聲扔在玉文瑞的面前,那聲脆響嚇白了玉清娘的臉,連忙摟了玉文瑞往後退開些。
薇寧神色一斂,冷聲道:「只怕要讓姑娘失望了!我根本不曾想過救人,也沒打算替什麼玉家出頭,更不想招惹榮氏。你們,還是走吧!」
即便他心有不服,卻不敢當面薇寧又如何不知,淡淡地道:「算了,你口心不一,一邊兒獃著去吧!」
車廂里無人應聲,車夫心驚肉跳地看著來人,他們身上的綢衫分明是城中百福堂豢養的伴當專有,平日里慣常見他們作威作福,當下不敢大意,拱著手討好地道:「幾位大爺……」
頓了頓掏出一方布巾,猶疑著遞了過去。
「我敢!」
查良輔駕著車馬衝進了梅林,到得黑漆大門前才堪堪將馬勒住,韁繩扯得馬頭一歪,嘶叫著原地蹬踏,守門的兩三個小廝被唬了一跳,剛剛他那架式跟要直衝進院門似的。等圍上去看那莽撞的車夫,認出是常來此處的查先生,出手最是大方不過,不過今日怎地駕起了馬車,車后還跟著幾匹馬。
挽玉拍拍她:「好了,我得到前院辦點事,主子身邊只有兩個小丫頭,你若放心不下就進去吧。」
薇寧輕哼一聲,隨手拿起桌案上一方石印把玩,口中淡淡地道:「請便!」
未進二門便被一個青衣丫鬟攔下,他不敢魯莽,收好鞭子斂首一禮:「青琳姑娘,莊主可在?」
「梅莊主人與江南王相交甚厚,區區百福堂怎能與之相爭,你勿需擔心。」
說起來這是他自己的私事,費些功夫自己把這仇給報了也沒什麼,但報了仇之後呢?好友遺孤如何安置?玉家的產業憑他之力恐怕無法將之物歸原主,甚是麻煩。他在玉清娘跟前打保票,不過是為安她的心,其實玉家的事與梅庄又有何干係?梅庄從頭至尾未插手半分,總不能怪鳳翔樓沒與百福堂早些杠上吧?
說起來玉家出了這場慘禍起因是一件玉器,本來那間祖傳的玉器鋪子就招惹了有心人眼熱,年頭玉清的大哥玉承之不知從何處收得一塊上好的玉料,費了些時日親自打磨出來一塊玉璜。因是玉承之自己在家中把玩,並無多少人知道,不知怎地被百福堂堂主榮百福知曉,上門索要。要說一塊玉璜不值什麼,偏偏玉家的鋪子一直被百福堂惦記著,玉承之對此也心知肚明,他為人固執,心中惱怒榮家,所以一口回絕掉,言道賣給誰也不會賣給百福堂。
青琳親自帶人給外堂的查良輔三人送飯,再次見到清娘二人渾身是血的慘狀,仍是忍不住嘆息,她隨侍在莊主身邊,玉家的事自然知道一些,當下勸慰道:「你們莫急,莊主吩咐過了,待用過晚飯便請三位過去見她,還請姑娘先將頭臉收拾一下,這位小公子……」
那叫福爺的傢伙有些意動,但想想這條路通向的地頭,又有些躊躇,一掌拍了過去:「你小子凈想這些,昨夜若不是你誤事,爺還用耽擱到今日出城追這兩個小東西?等辦完正經事領了賞,妙香樓里多少姑娘玩不得?」
聽得莊主要見她,玉清娘不禁欣喜,哄著抱著她不肯撒手的玉文瑞要他聽話,可玉文瑞緊閉著嘴巴就是不動。
希望陡然落空,玉清娘的心直直墜入無底深洞,難堪與絕望使得她緊緊攥著披風,彷彿這就是全部的依託。
福爺慢慢抽出長刀,壓著聲說:「玉家小娘,別怪爺們心狠,堂主說了,若你們這兩條漏網小魚老老實實地認命離開淮州城便罷了,若是不安份需得及早除去,好哇,你們還想搭上梅……咱們只得先下手為強了!」
查良輔憂心不已,在門外的夾道上來回走了幾趟,終是退了出去。
薇寧直直地盯著玉文瑞,目光犀利叫人只想躲閃,嘶啞著聲無情地道:「膽子這麼小,我看就算是把仇人綁了放在他面前,他也不敢動手替父母親討回血債!我又何必花心思留下,想來養大了也是個無用之人,梅庄可不願費這功夫!」
梅庄深處的水閣燈火輝煌,一列高腰綵衣的歌姬隨著白衣樂師彈奏的樂曲翩翩起舞,時而搖擺著輕柔的腰肢,時而用足尖旋轉舞動,處處輕紗飛揚落下,無限旖旎自在其中。
她聲音嘶啞,巾帕覆臉,初見之時讓人瞧不出真實年紀,細看鬟發細眉,額頭的肌膚嬌嫩,想來年紀不大,只是說出來的話卻十足地滄www.hetubook•com•com桑。
有人說梅庄是京中貴人所建,也有人說根本是江南王的私宅,那裡看似平靜,實則是個銷金窟,見得光的和見不得光的錢財都從梅庄過手,這些都是臆測,官府似乎極賣梅庄的面子,而周邊大小幫派也無人敢去搗亂。梅庄在城中有數座產業,主人家將一切事務都交給了手下人打理,自己常年居於此處,輕易不見外人,沒有人說得清梅庄到底是誰在主事。
別看外頭亮如白晝,這間小廳卻只燃了一盞罩紗寶燈,幽幽暗暗地看不分明。外間樂聲復起,青琳瞅了眼桌子上幾乎沒怎麼動過的膳食,上前勸道:「主子,每年這個時候您就覺得煩悶,不如出門散散心,婢子可是早就想去見識見識了。」
靜靜春夜,暗暗的風從長窗吹進來,輕輕晃動了燈影。就在玉清娘以為一切就此終了之時,聽得薇寧問道:「姑娘從前可曾聽說過梅庄?」
說完連面也沒露便讓人駕車迴轉,朝來路疾馳而去。
薇寧吩咐人去善後,又道:「便讓他們留在梅庄休養,玉家的產業我會命人和官府交涉,待玉文瑞成年後再交還給他,查先生可放心?」
乍見到這麼多血,薇寧幽深的雙眸暗下去,不豫地冷哼一聲。玉清娘無措地看著自己的侄子,口中解釋道:「文瑞他……親眼看著自己的父母與幼妹慘死,受了驚嚇,這兩日還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你們覺得他還小,怕他承擔不起這樣的責任?卻別忘了,他姓玉,玉家的仇恨便是他的仇恨!也罷,叫他自己說,敢不敢?」
梅庄之內,偌大的外堂大廳里只得查良輔與何家姑侄枯坐著,四下里安靜無人。主人家不知為何將他們晾在此處,既不曾傳他們去見,也未讓人給他們安排歇息之處,只是叫人送來溫熱的水供他們收拾頭臉。儘管查良輔再三保證再無人會追殺他們,梅莊主人定會替玉家討個公道,清娘依舊揪著一顆心,到哪裡都不肯鬆開抱著侄兒玉文瑞的手。而玉文瑞更是容不得旁人碰自己一下,無奈查良輔只得陪坐一旁。
珠玉帘子子輕響,有人從外次間退出來,青琳眼睛一亮,湊上前輕聲問道:「挽玉,主子可有什麼吩咐?」
查良輔知道玉清娘心中定然不安,與她輕聲說起梅庄的情形。梅庄的老莊主年前才剛過世,他膝下無子,只有一女名婉如,早已嫁入人稱江南王的封家,偌大的家業全由義女葉薇寧接管。查良輔是老莊主生前留在梅庄的門客,他武藝不凡,靠著梅庄不菲的薪金過活,另有住處,只時不時聽從梅庄的差遣,算是半個梅庄人。
這麼小的孩子在幾日內歷經慘事,聽者無不戚然。
薇寧已另換了身衣裳,照舊用帕子覆著臉,坐在那裡冷冰冰地問道:「查先生,我說過要你別急著出手,你怎地全都忘了?」
靠坐在馬車裡的玉清得知自己脫險,整個人放鬆下來,渾不知悲喜地低喃:「是,你是查先生,查良輔,我要去梅庄找的人,天見可憐,大哥,我終於找到他了,文瑞有救了。」
玉清娘才不管這莊主是何用意,一味地不肯撒手。查良輔沖她輕輕搖頭,示意她放心即可。想那榮百福怎麼說也是一堂之主,絕無可能出現在這裏,莊主此舉必有深意,難道是想試試玉文瑞的膽量如何才肯收留他嗎?他一時糊塗又一時明白,但也知道莊主不會害他們。
時近正午,本該是春光最明媚的時刻,天色卻莫名地發暗,駕車的車夫回身同車內的人商量:「這位客人,到梅庄還需再趕上大半個時辰的路,要不停下來歇息片刻?」
是了,縱使查良輔願為玉家出力,梅庄又怎會施恩不望報,只是不知會要她做什麼?玉清娘心中一緊,微閉了眼忍住恐懼,如今心愿已了,她還有什麼放不下的?想通了這點,她肅容斂身施了一禮:「清娘未敢忘記,但憑莊主吩咐。」
且不管玉清娘如何悲喜交加,薇寧仍是不太滿意,問道:「你說什麼?大點聲,我沒聽清。」
「昔日家兄說過,江南富,不及江南王。」
他的臉上還有濺上去的新鮮血跡,身上更多,原本就有污漬的衣裳更是血跡重重,精神卻是極好的,臉上興奮與恐懼兼有。
稚嫩的聲音雖然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室內每一處,卻是玉文瑞終於開口。此時他已抬起頭,小臉上全是堅毅。刻骨仇恨亦可是良方,能讓玉文瑞開口說話,玉清娘不知該喜還是該悲,抱住他哭出聲:「文瑞,你說話了!」
「來人,拿件袍子來先給這位姑娘披上!」挽玉揚聲喚人去取來件天青色的長袍,抖開來給玉清披好,寬大的袍子一下子遮住了玉家姑侄全身,又親自替玉清娘擦去臉上斑斑血跡,如此一來看著齊整許https://www.hetubook.com.com多。她回身教訓青琳:「你也是,好歹遮擋一下都不會嗎?」
「王法?哈哈,她要跟爺講王法!」那名領頭的漢子仰天一笑,一旁的壯漢們跟著鬨笑不已,已有耐不住性子的人幾下扯掉了車上的布簾,怪聲怪氣地往車裡湊:「出來跟爺好好講講這王法怎麼寫,來呀。」
他衝著那輛馬車上的人叫了聲:「哪位兄弟援手,查某在此謝過。」
「莊主行事,查某真是……」一時之間查良輔不知是敬佩還是心驚,他奔過去時,認出倒在血泊之中的正是百福堂的堂主榮百福,他手足均被縛著,胸前深深插著一把短劍,而玉文瑞雙手是血站在一邊搖搖欲墜。
「他帶了玉家那兩個人來見主子,我才去瞧過,真慘,頭臉上全都是血,大的還算好,小的已經被嚇得不會言語,讓人看了好不難過。」可她一向對莊主信若神明,莊主若說不見,她只有聽的份兒。
愈是到了最後一刻,玉姓少女反而鎮定下來,她抬起頭直視著幾名凶漢,一字一句地道:「榮家賊子不但殺人占鋪,還勾結官府將一切賴在江湖匪徒身上,天理昭昭,你們一個個都不得好死!」
玉清娘身子一軟,抱著玉文瑞癱坐在地,若不是病急亂投醫,怎會來到這裏妄求相救?如今什麼也沒指望了,莫說兄嫂的血仇,玉家的產業,光是性命也難保住!
「百福堂還沒放在我眼裡,何至於你用來激我,可見女生向外,越大越不中留了。」薇寧轉過身拍了拍手上的糕點碎屑,從暗處走了出來。
查良輔沒想到莊主會絕情至此,赤紅著臉道:「莊主,查某會另行安置他們,我這就帶他們離開梅庄!」
榮百福知曉后更不樂意,他一向霸道慣了,被玉承之激出脾性,欺負玉承之無甚背景,非但要搶鋪子,連玉承之夫婦也沒放過,花錢買兇半夜衝進玉府殺人泄憤,第二日便由官府出面將玉家的鋪子封死,還派人逼得逃過死劫的玉清娘與玉文瑞離開淮州。玉家出事後,鳳翔樓傳消息回梅庄,待查良輔知曉趕去淮州已是隔日。
一匹快馬疾馳在淮州城外的小道上,蹄下飛濺起點點塵土,越過一輛青蓬馬車時稍緩下來,而那輛馬車也是往路旁讓了又讓,等那一人一馬越奔越遠后才回到正道。
玉清娘連聲哭著說不,報仇非是一朝一夕之事,即使說破天,官府也不理會她的控訴,只叫她拿出證據來,那些兇手全都矇著面,她去哪裡指認?她寧可舍了自己的身子,也不願侄兒涉險。
直到天色稍晚,才有一個青衣丫頭進來掌燈,查良輔問了聲莊主可有示下,那丫鬟只是淺笑搖頭,恭謹地退了出去。
梅庄距淮州城不過數里,黛瓦粉牆綠樹成蔭,園子一如其他江南亭園的玲瓏雅緻,修建得格外脫俗,莊主姓梅也愛梅,在庄外遍植梅林,花開時節遠遠望去如同一片仙境。
薇寧看著那一大一小有些恍惚,片刻后悠悠嘆道:「殺人可不是說說而已,查先生說的沒錯,你還是個孩子,恐怕連仇人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青琳面上一紅,卻也不分辨,只是忙著盛了鮮湯奉上去,退到一邊垂首候著,待莊主推碗起身,才又上前服侍,眼見著小碗里的湯水去了大半,輕輕地呼一口氣,生怕主子又跟往年一般不進食損到身子。
至此百福堂便開始明著處處打壓玉家的生意,三天兩頭找人上門鬧事,玉承之只是意氣用事,沒想到會有這種結果,他尋官府說理,官府卻不予理會。無奈之下他想到摯友查良輔說過的梅庄,便找到了梅庄在淮州城的鳳翔樓,想把鋪子盤出去。那鳳翔樓大管事本有些意動,可叫人一查知道此事牽到百福堂,又收起了心思。若是玉承之早些說明自己同查良輔的關係,那麼就不會發生日後的慘事,可他心性太硬,不願說朋友的名頭出來,那大管事不願替主家惹麻煩事,便婉言推拒了他。
直至再也看不見那片煙塵,車內的少女才收回目光,將車簾放好,長長地出了口氣,剛剛她竟出了一身冷汗。
此時一曲已盡,歌舞聲歇,青琳想了想,還是抬腳步入水榭,在那群舞姬好奇地注視下挑簾走進內廳。
原來莊主並非不理會玉家的事,早已安排人手將榮百福給拿了來,想必淮州城中勢力最強的百福堂已經是昨日黃花。摯友血仇得報,他自是十分欣喜,一臉崇敬地看向莊主。
查良輔似是不知該如何形容那個地方,末了問道:「你可知江南王?」
她急切地想推玉文瑞出去,那孩子只是垂著頭死命扯住她,小小身軀緊繃著,拉扯間披風掉落,露出二人滿身的血跡。
那查先生一愣,暗自苦笑,看著那輛精巧的馬車絕塵遠去,這才回過身來,看著渾身是血的兩姑侄,https://m.hetubook.com.com嘆息道:「別怕,我是來救你的,清娘妹妹,還認得我嗎?」
玉清娘還不甚明白,怎地侄兒真就殺了個人,還說是玉家的仇人?這兩日禍事連天,被人追殺得走投無路,那將她一家害至家破人亡的榮百福,在她心中如同惡魔一般,如今怎會如此輕易便死了呢?
青琳性子忠厚,不如挽玉伶俐,也不分辨什麼,只是微微笑著,帶著查良輔三人去見莊主。
水閣三面環水,雪白的輕紗在長窗口來回翻飛,帶進來一股股合著花香的清涼水氣。一道單薄的人影倚在長窗前,手中拿著塊糕點,無意識地一點點捏碎了撒在水中,並不在意長紗在她身上拂來拂去。
查良輔愣了下道:「莊主,清娘與文瑞都還只是孩子,我若是晚去一刻,怕是要鑄成大錯。」
她手無縛雞之力,對家中橫禍如何發生也是一知半解,只知有人慾強收自家的玉器店鋪,兄嫂不從,由此招來橫禍,傾刻間家便沒了。她的心性較之尋常女子已強上許多,但出事至今一根心弦緊繃,未敢有絲毫放鬆,此時坐得久了,只覺頭昏目眩不止,強撐著坐等,只求梅莊主人能憐憫她姑侄不易。
縱是玉清娘滿腹心事,也忍不住驚詫,隨即心中稍定,既是女子,心軟出手相助的成算便多了幾分。
「好了,文瑞,不是沖咱們來的……別怕,有姑姑在,我們不會有事的。」
直至玉清娘入住芙園,被人服侍著沐浴更衣,又親眼瞧著玉文瑞在另一處歇下,她才慢慢相信今夜種種不是虛幻。
「我……我敢殺人!」
青琳一臉為難地道:「婢子可不敢在莊主跟前多嘴,您還是等會兒再說吧。」
少女眉尖微蹙,搖首道:「不必,還是等到了梅庄再歇。」
「可是去哪裡呢?」
靜靜站在一旁的查良輔終於忍不住,沉聲道:「莊主,他還只是個孩子!」
她沒有死!
「沒有,我說青琳,今兒你是怎麼了,也不進去侍奉莊主,總在外面打探主子說了什麼要做什麼?」
查良輔抓抓頭,想到梅莊主之前的交待,只得拱手道:「靜安行事魯莽,莊主勿怪。」
然則她心裏也沒什麼底氣,一雙淚眼怯怯地看向薇寧。
查良輔拿著馬鞭在空中虛抽了兩下,將嘻笑著圍上來的小廝嚇開,不等通報便往裡走,沒幾步又回過身吆喝道:「車裡的人是莊主的客人,好生看待著,我去見莊主。」
而查良輔則奔過去偏室查看,片刻后抱著帶著一身血跡的玉文瑞過來,剛被青琳扶起身的玉清娘幽幽醒轉,撲過去抱住玉文瑞,只聽他喘著氣道:「姑姑,我殺了他,我殺了他……我殺了姓榮的!」
她憐惜地看著那個小小的孩子,一時間有些感憐身世。別看她現在光鮮亮麗,之前也是苦出身,若不是莊主好心收留,如今怕早命喪在乞討路上了。
玉清娘搖頭,出事之前,她只是個養居深閨的女兒家,哪裡曉得這些。
「我知道主子今日心情不好,萬不可因為那些煩心事飯也不吃,好歹用些湯水。」
說出口的話聲仍是嘶啞難聽,可青琳卻心中一喜:「是,主子,婢子這就下去吩咐。」
到底只是個弱質女子,少女被不安份地手拉來扯去卻脫不開身,尖叫連連:「你們……走開!快滾!」
青琳側身讓過那一禮,口中說道:「婢子可不敢當。莊主才剛傳了幾處掌事來回話,查先生還請到偏廳安坐用些茶水。」
到了琴墨軒,查良輔上前一拜:「靜安見過莊主,玉家姑侄我已經帶回來了。」
她匆匆曲膝行了一禮,歉意地沖查良輔笑笑,趕著回去服侍莊主。
待查良輔忙碌一番,將幾具屍體全都就地掩埋好,前前後後收拾得再無痕迹,已是過了大半個時辰,他牽了自己的馬來到車前問道:「你現下覺得如何了?」
她伸手指向一道垂著錦繡花簾的門,卻不知門後有什麼。
舞姬們到此不過兩三日,每日午後被喚到這裏表演歌舞,只是從未見到過主人家,那珠簾後端坐著的人很少說話,只能隱約看到一道人影。
琴墨軒雖離外堂不遠,但曲曲折折的迴廊走得玉清娘心中發怵,不住猜測葉莊主會如何難為自己。查良輔幾次想問青琳幾句,都被她淡淡地避開了。他既為好友之事傷痛,又為莊主莫測之意忐忑,一時沒有察覺青琳眼中有些微失落。
青琳惻然:「實在是沒法子,孩子這副模樣叫人看了心痛,怎捨得硬來,挽玉,你莫要嚇著他。」
到了梅庄真能解決一切嗎?玉清娘輕輕握住文瑞的手,心裏想著便問了出來:「查先生,梅庄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
落到這些人手上丟掉性命還是小事,若是他們……少女抖著身子,將懷裡的孩子抱得更緊,她絕望到了極點,甚至感覺不到被拉下車時手臂被撞傷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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