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淮安祝壽

跟著「嘖嘖」兩聲:「不知姨母從哪裡找來的,竟讓她們同咱們呆在一處。」
待梅氏知道自家夫君今日結交了位京中權貴,並把靜園送給人住,驚詫之餘倒也沒說什麼,錢財上的事她素來不怎麼管。可聽聞靖安侯之名,她驀地想起一些往事,不贊成地道:「夫君,我雖是閨閣婦人,卻也知曉這位周侯爺的一些來歷,與這樣的人相交,怕是要惹人詬病。」
封伯行一聽就有些不自在,靖安侯之事乃是知府大人力促而成,封家雖是江南首富,卻比不得京城那些簪纓世家,若是得侯爺青眼,往後行事會更方便。他一向敬重梅氏,誰知她竟另有異意。
封伯行忙離座下跪,怎麼這位侯爺說變臉就變臉?他突然想到,會不會周侯爺紆尊降貴來到淮安封家,與這莫虛有的傳言有關?
薇寧面色不變,上前大大方方地道:「葉薇見過夫人。」
封府的園子春意盎然,一枝早開的長柄玉拂橫出條枝椏,垂下一串泛著青澀之意的小花苞,封長卿的眼前似乎出現了那個臉蒙白巾,身量不高的小小少女。那一年他被兄長送到廣陵,拜在丹孺先生門下,不久便認識了同被梅老爺子送去的蟬心主僕,當時年少,明明連她的真容都不曾見過,話也不曾說過幾句,稚嫩的少年卻在心裏暗暗記住與她有關的一切。
「長卿公子?」
夜已漸深,許多不相干的事委實沒必要再想,青琳捧來寢衣與她更換,薇寧轉念與她開起了玩笑:「確實怪那查良輔,明日我需得責罰他一頓才是!」
有人聽說過梅庄之名,知道這兩家關係,可也有不知道的,便由車內所坐何人一路問到了當年兩家結親時的逸事。
「何必客氣,玉姑娘實在是不用專程過來這一趟。」梅氏年不過三十,相貌只是中上,勝在氣質清貴,話語輕柔,「不過既然來了就多住幾日,我已讓人收拾院子。這位是……」
挽玉用極無辜極肯定的語氣告訴她:「玉姑娘,她是玉家的遠親,聽聞你如今身在梅庄便趕來相會,你們表姊妹好做個伴。」
自古以來都是男人主掌朝政,何曾見過女子在朝堂上出現。但如今不一樣,自這位女帝登基九年,顛覆的豈止是千百年來不曾改變的傳統。設瓊台鳳閣,開考女科,佼佼者經御筆欽點,便是女帝近臣,那是何等的風光!由於這才是頭一年,故而格外慎重,先由各州各府選拔人才,登記了在冊后,呈報上去,待篩選后再入京備考。自前朝時便不拘著女子讀書習文,至如今熹慶朝風氣尚可,江南又是鍾靈毓秀之地,不乏才氣四溢的女子,想來會有不少人應試,只不知有幾人可得見天顏。
在嗡嗡的議論聲中,馬車輕傾,已是入了封府,玉清娘亂糟糟的心反倒平靜下來。此時她多少有些麻木,一路上想東想西,可總算想起莊主是封夫人的妹子,今日是送壽禮以及送她來賀壽,她白白地擔心沒任何意義。
封長卿卻不緊不慢地坐下來,並不嫌茶水粗鄙,倒了碗端著慢慢呷,他剛起身什麼也沒吃,正口渴著。
西梁橋西的幾條街巷是教坊妓館雲集之地,每當雄雞高鳴,紅日東升之時,這一帶正是最安靜的時辰。
「不必了,先讓她們休養幾日再說,今夜委實有些嚇到她了。」
薇寧無辜地眨了下眼,似乎對封夫人口中的義妹十分好奇。
剛剛的情形極易讓人誤會,雖然他並不在乎,卻也訕訕地鬆了手:「嫂嫂,你怎麼來了?」
玉清娘聽得津津有味,沒有察覺薇寧悄然起身離開。
「主子沒來,派了我和虹影護送玉姑娘來給江南王賀壽。」
一句不倫不類的舊詩,讓她的面色凝重起來,細細地看了又看,捏著薄絹的指尖發白。
聽聞梅庄派人來,還是兩個來謝恩的女子,他直接讓人帶進內院去見自己的夫人,葉薇寧沒來他並不意外,早些年他與梅婉如成親后梅老莊主才收了這個義女,就連夫人也只與那個性情古怪的小丫頭見過幾次面,談不上親近。
淡淡的香味四散開來,陷入沉思的薇寧突然回過神:「若我沒記錯,這香似乎是義父他老人家常用的,幾時我也成老人家了?」
玉清娘從桌下伸過來一隻手掌,微微有些汗膩,冰冰的,原來她也在不安。
青琳微怔,生怕莊主會因此便罰了查良輔,急道:「主子,婢子不過是說說,哪裡是怪查先生!」
她的話向來不多,隻字不提已背轉過身的薇寧,封長卿的心思和-圖-書全在蟬心的主子身上,並不知道正主兒就在身邊。
蟬心低低地對薇寧道:「主子,剛剛那個長卿公子象是知道些咱們的底細。」
沒想到靖安侯還曾有「小周郎」這樣風雅的名號,封伯行回想今日周叢嘉的言行氣度,確實當得這個名號。至於沙馬營……他亦有所耳聞,那是女帝登上皇位前京中最大的一次殺戮,據說那一夜無數人慘死,血流成河,至今沙馬營那裡還是一片廢墟。只是事過多年,那場腥風血雨大概已沒多少人記得。
「公子這樣子……活不成的是月兒!」怨不得那女子生氣,這當口說走就走,任誰也受不了。
「那你知道女客們都在哪裡?」
薇寧一怔,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似乎由此想到別處,雙眉一皺,不再在此事上多說什麼,揮揮手讓青琳下去。
恰逢梅氏走過來,見狀喝道:「長卿!放著滿座賓客不去招待,你與個丫鬟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封長卿驀地睜開眼,方才想起並不是在封府家中。
小昌抬頭一看,拍著心口道:「二爺!你可來了,小的在這兒等了好半天,急得差點把頭髮揪光!」
倒是眼下得問問該如何稱呼那綠衣少女,哪料不等她問出口,綠衣少女竟已抬頭對她微微笑道:「表姐可是已忘了妹妹的名字?叫我一聲薇妹便可。」
那一晚的事她又怎會忘記,如今想想,若不是梅庄此時她與文瑞已命喪黃泉。也是她該回報的時候了,此去淮安究竟是為祝壽還是別的,她心裏本就犯了嘀咕,面對這憑空多出來的「表妹」,她心頭透亮,此行怕是另有玄機。不過既然莊主沒有交待自己什麼,想是她不該問,該怎麼做也由不得自己。玉清娘緩緩點頭:「梅庄高義,清娘未敢忘記。」
「二爺,奴婢不知。」
城中富商興修園子,一座座修地美輪美奐,搜羅來奇石異草,一年去不了幾次,卻得一直花錢養著幫傭打理。靜園是封府所建,以幽靜取勝。蘇知府一聽靜園二字,眉眼均舒展開來,周侯爺此次下江南散心,本應將他安排在淮安府署暫住幾日,卻又怕府署入不了周大人的眼,如今不用自己開口封伯行便主動將靜園讓出來,著實給自家面子,想到之前與封伯行打過的交道,蘇知府覺得封伯行實在是會辦事,怪不得在江南如此吃得開。
玉家何時多了一門遠親?車內的女子明明是個陌生人,怎會是她的表妹!
小昌跟著封長卿已經有些日子,對自家主子去做什麼勾當他一清二楚,無非是些送上門的女人想求一段露水姻緣,如今這風氣,此等只能算是風流韻事,並不是什麼毛病,小昌自是識相。只是見他一夜未歸,大爺又一早派人找他,便早早地來守著。
這幾日府里來了許多客人,封長卿在府里呆不下去,於是帶著人日日在街上轉悠,倒也自在。沒想到昨日過此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撞到了個小娘子,之後小昌就被打發回府。
蟬心有些不快,這位公子年紀比之前大了些,怎地仍是問東問西。
一隻玉手搭上他的肩頭,緩緩移向他堅實的胸膛,嬌聲不依道:「是不是想著哪位美嬌娘?」
「快起來吧。如今已是熹慶朝,當今陛下仁政仁心,你也不必怕什麼。」提起那位穩坐明堂的奇女子,周叢嘉的心神有些恍惚,頓了頓才抬手虛扶,待封伯行起身後又道:「我這次南行是為散心而來,本不欲人打擾,奈何蘇大人力邀來了淮安,還請封公不要將我在此地的消息外傳。」
青琳從屏風后探出頭笑著回話:「都怪查先生,非得攬這種事回庄,好好的讓您為血腥事費神,婢子怕主子晚上睡得不穩,便用了這香。」
「長卿人呢,我一整日沒見著他了!」封伯行突然想起,今日竟忘了要把封長卿這匹野馬拴在家裡。
梅氏氏聽了這個名字一愣,細細將她看了一遍,眼前的少女將一身舊衣裳穿出了十分顏色,實在無法與印象中那個永遠似在雲端的義妹聯繫在一起,於是笑道:「好名字,與我那妹子的名字只差一字。」
她面色變化挽玉全看在眼中,聞言點頭道:「那便好,請玉姑娘上車,令表妹還在等著您呢。」
那人跳了出來,驚喜道:「蟬心?你是蟬心!你不認得我了?」
封伯行將二人迎入正廳,蘇知府為二人做了引薦,原來竟是靖安侯周叢嘉離開京師,下江南散心來了。自古無功不封侯,靖安侯年紀輕輕和-圖-書便封侯賜爵,只有一個原因,他是今上昭明女帝登上皇位,開創熹慶王朝的功臣之一。
玉清娘忙道道:「這是清娘的表妹,莊主憐清娘家中遭變,故准我接薇妹進庄相伴,這次也跟著一塊兒來了。」
賓主相談正歡,說起「最富不過江南王」,周叢嘉卻突然面色陰鬱,挑眉道:「若還是太宗在位,象江南王這樣誅心的稱謂足以讓封公你死無葬身之地!」
玉清娘不敢託大,忙說了聲謝,遂與自稱是她表妹的少女跟著她往容彩閣行去了。
府內老夫人還在,只是長年病著不能起身,早已不管府中之事,對這個小兒子只有疼,半點不捨得責罵,也沒有人不長眼去說什麼是非。
薇寧不甚在意地搖了搖頭,玉家無端被害得家破人亡,玉文瑞親見父母慘死,玉清娘帶著侄兒孤苦無助,驚慌絕望……與這些相比,將那些做盡惡事的人一刀斃命卻是有些便宜了!
「主子,可會有麻煩?」
出了房門是個小小的院子,廂房裡有人卻躲著沒人出來,封長卿自個兒開了門走出去。
容彩閣在封府內院深處,偏僻謐靜,封家的丫鬟送上茶點,退到一旁立著,四個跟來的梅庄婢女分列在薇寧與玉清娘身後,均是一動不動,象在比試誰的耐力更高強些。
封長卿回過神,不答反問:「你說她安好,那麼她可曾來了?」
挽玉不敢打擾,默默地退出屋外,留薇寧獨自沉思。
馬車平穩行駛著,車內除了玉清娘和那個綠衣少女外,並沒有其他人。可玉清娘仍不敢多說話,盡量讓六幅羅裙一絲不苟地呆在自己腳邊。前幾日莊主突然派人將她的身世細細盤問一遍,上至父母名諱兄嫂年歲,下至親眷家中詳情,可以說是事無遺漏,甚至連那些丫鬟下人的容貌特點也不放過。昨夜又告知她需得去淮安封府祝壽,封府封伯行便是人稱江南王的那位,今年要做五十大壽。說來玉家之事能善了多要倚仗封家出面周旋,如今她投在梅庄過活,便已是梅庄的人,莊主安排她去拜謝封家家主,她怎能不去。至於玉文瑞,則留在梅庄,自有查良輔照料。
「這個自然,侯爺放心,小人已命人將靜園收拾出來,供侯爺在淮安暫做歇腳之處,那裡最是清靜不過。」
「你大哥問了你幾次,回來了就立馬去前頭見他,有事同你商量。」
「廣陵一別已有三年,我一直想問……你家姑娘可好?」封長卿含笑問道,看似淡然自若,實則心中急切。
果然,周叢嘉滿意地頷首,口中道:「蘇大人費心了。」
陽光遍灑大地,沒有拉嚴實的綃帳中,封長卿抬手擋住刺目的光線,慵懶地問道:「小昌,現在什麼時辰了?」
小昌連忙放出消息:「聽說大爺請了位貴客,是從京里來的,特意將靜園送了出去。」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自陌生女子床榻上醒來,身邊女子挨過來,膩滑柔軟的肌膚讓他心頭一盪,昨夜那些縱情歡愛的記憶浮上心頭,雙手不由自主摟過去,順口道:「小昌是爺的小廝,聽名字也知道是男的,你這醋喝得好生沒道理。」
這些消息早已傳到了梅庄,剛剛那些人卻是知道得晚了許久。薇寧在心裏正盤算著女科之事,忽聽得有人「噓,噓」地叫,她愕然朝聲音來處看去,還未看清楚,一直跟隨著她的蟬心已聽到聲響,閃身出現,擋在她面前,朗聲道:「何方小子,居然私闖進來!」
「小昌,在想哪家的小娘子?」
門外那條巷子靜悄悄地,一個人也沒有,封長卿回頭又看了小院一眼,笑笑離去。從這裏可以看到遠處熱鬧的長街,出了小巷,他神清氣爽地走向幾步開外的小茶攤,一個青衣童子正愁眉苦臉地坐在那裡,對著一碗茶水嘆氣。
府門大開,封伯行終於等到貴客臨門。
薇寧轉眸凝思片刻,忽地將手抽出來,恰恰打翻了一隻白玉茶盅,有人在輕笑,「可憐見的,許是沒見過世面。」
「今日府中事多,大哥哪裡還有空管我。」
雖只在梅庄呆了十來天,玉清娘已知梅庄決不象之前她想的那樣,單靠著江南王的名頭過活。那裡的人彷彿都不簡單,那一日曾獨自射殺百福堂打手,同查良輔一同救下她的女子叫蟬心,竟只是莊主的一名近身護衛。
同行這半日功夫,兩人竟沒和對方說過一句話。一路上白管事有事前來請示,玉清娘只拿眼去望同車的翠衣女子,可她竟似未曾聽到一般垂首不語,玉清娘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得已開口請她示下,她卻啟齒道:「但由表姐做主。」
提起自家那個年輕的小叔子,梅氏不由嘆了口氣:「夫君,這事還需長卿自己來。再說他性子不羈,到了京師怎會受得了約束。」
雖說三年後她與他都變了許多,可若是封長卿知道她的名字,將她與梅庄莊主之間聯繫起來,定會起疑心。薇寧搖了搖搖,說道:「無妨,即便他猜到,那又怎樣。」
「我哪裡清楚,想來應該是這樣。」
「奴這顆心公子還不明白?無時不刻記掛著公子,恨不得生生世世同公子在一起。」說著手中一緊,登時兩人的氣息皆有些不穩。
那綠衣少女便是薇寧,雖然梅婉如已嫁過來九年,她卻是頭一回進封府,還是改頭換面以另外的身份進府。一路上她暗暗打量著四周的環境,府內上下張燈結綵,看上去一派喜氣。抄手游廊不知走了多少道,其間路過幾處園子,均栽種著奇花異草,上趕著開得熱熱鬧鬧,以江南王之富,置辦這些自不在話下。
他問得不妥,那丫頭臉色一變,頭搖得更厲害:「奴婢真的不知道。」
說完挽玉面帶恭謹地退到一邊,象是根本不曾說過什麼。
「怎麼可能,女子……能做什麼官?嘻嘻,我知道宮裡面女官倒是不少。」宮裡女官均是內官,與外官不盡相同。
薇寧正努力回想三年前廣陵府之行,那時義父將她托給幾位至交好友,都是些頗有些才名的大儒,也不記名,只是跟著學些必要的東西。丹孺先生善知律法,門下已有位弟子,比她大一些,偏生行為頑劣,總在先生授課時逗她說話。若非此子天資聰穎,丹孺先生早將他攆了出去,平日里也不大管他,故而她只在廣陵呆足三個月便立時起程回了梅庄。沒想到今日竟又得見。她一想便明白,這位定是封府的二爺,封伯行的弟弟正是叫做長卿。
「那倒未必,好些個官宦人家的女兒都曾應詔入宮,有才學的便被留用,我還聽說……」
無端成了別人的表姐,玉清娘覺得荒謬,眼見著車馬入城,仍不知該如何稱呼身邊的少女,那聲「表妹」她實在叫不出口。
這幾日府中事忙,許多事梅氏親力親為,因是梅庄來人她才會拔冗見這對錶姊妹,吩咐了僕婦好生伺候二位姑娘,便又去忙旁的事,剛剛因名字有些相似而起的些微異樣也漸漸忘卻。
竟當場起了口舌之爭,便有人做和事佬,兩邊勸撫著,並岔開了話道:「幾位姐姐,可曾聽說那瓊台鳳閣之事?」
「笑話,我自叫我的姑母,不象有些人……」
這詞兒新鮮,眾人均被吸引過去:「什麼瓊台鳳閣?」
雖不若鸝鳥初啼之聲清脆,卻比在人前那把嘶啞暗沉的嗓音好聽得多,卻不知為何她不止遮掩著容貌,連聲音也要改。
「是的,主子。」
薇寧突然認出他是何人,迅速背轉身去。
不多時挽玉在門外求見,進得屋來先奉上一根細小的竹筒,又輕聲道:「主子,那玉清娘已在芙園住下,只是莊子里合適的人手不多,不如婢子過去照看兩日?」
他急切地想知道薇寧的去向,當初她離開得太突然,沒留下隻言片語,他甚至不知她家住何處,是丹孺先生稍稍透露她的來歷。梅庄,連他的大哥去了尚不敢造次,他又如何敢莽撞去找人,只得淡了那份心思。
「莫要叫得那麼親熱,你那姨母早已埋在地下,如今這位可再與你陳家沒關係。」
薇寧忍不住輕笑出聲,摘下遮面的帕子,露出一張光潔如玉的面容,嬌軟紅唇沖淡了微微上挑著的眉眼間不經意顯露的清冷。她接過青琳遞送到手邊的清茶湯,啟唇喝一口含了片刻,眉頭微皺吐出一樣微小的事物,驀地變了另外一副嗓音:「你與他一般口不對心,不若我向他提一提,也可了你的心事。」
蟬心權衡了片刻,才將手中的荊菱收起來。雖不知長卿公子為何會在這裏出現,她仍是如實相告:「主子安好,長卿公子,你怎地會在這裏?」
相對於府中上下的繁忙,書軒里的封伯行卻極其清閑。他今年剛剛四十九歲,富貴人家保養得當,看上去不過四十齣頭,頂著一張文士臉,與夫人梅婉如站在一起看起來還過得去。十年前封伯行已年近四十,其妻早喪,求娶梅庄老莊主唯一的女兒梅婉如時頗費了點心思。梅老莊主老來得女,嬌養了十八年一直沒捨得將女兒嫁出去。別看梅老莊主雖然隱居在梅庄,和圖書但封伯行卻知這位老泰山從來都不是好相與的人物,背景很深,江南王的名頭再響,在老爺子眼中卻算不得什麼。合該封伯行與梅婉如二人有緣,梅婉如卻傾心於這個比她大了二十歲不止的男子,終是嫁了過去。
今日他尚有個重要的客人,自京城遠道而來的權貴,多少人慾與之結交卻沒有門路,如今來到這江南地界,竟會答允來淮安一行,倒是意外之喜了。
梅氏入府十年,與封伯行恩愛有加的同時,恪守婦德,極是孝順老夫人,對他這個封府二爺也極是照拂,故而封長卿也極敬重梅氏。
不多時,容彩閣外一陣環佩叮咚,封夫人帶著一眾丫頭走了進來。
一縷香煙裊裊,青琳停下手中的活計,低下頭緩緩地說著心事:「這梅庄就是婢子眼中的一切,主子便是我的天,外頭如何,婢子一點也不知道,出了這個門,說不定婢子連個路都識不清。至於查先生,婢子……確有仰慕之情,可若是我去了卻又不得人喜愛,豈不是讓人為難?主子,您對婢子的好,婢子豈有不知,就容婢子在梅庄渡過此生,這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
瞧她只顧生氣,半露著身子也沒注意,收拾好衣物的封長卿伸手摸了一把,笑吟吟地哄道:「莫急,爺會再來的。」
「哪裡,哪裡,是封公一番美意,我可不敢居功。」
「長卿公子?」
兩夫妻議到最後,也沒什麼結果,封伯行拍拍她安慰道:「夫人不必多慮,我不過是想為長卿鋪條路子,好男兒志在四方,他不是總想著離開這裏去外面闖蕩一番?這下機會來了,多在靖安侯面前露露臉,將來到京中謀個好差,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做事盡忠本份原也沒錯,但是青琳似乎太不會爭取機會了。前年薇寧挑人出去做掌事的時候,曾問她可有意出庄,她卻說自己力有不逮,寧願留在莊主身邊服侍,氣得挽玉脾性上來會怨她奴性重。
「你怎麼什麼也不知道?」
「我不認識?那倒未必……」
梅庄此行十分慎重,明著有數匹高頭駿馬隨行,玉清娘二人所乘車馬前後各有一輛小馬車,坐的都是隨行去封府的丫鬟與壽禮,蟬心和另一個會功夫的婢女虹影混在其中。據說莊主甚少出庄,姐姐家有喜事也不曾親去,逢年過節只派人送節禮去淮安。此行梅庄派了一個姓白的管事護送。
「考了做什麼?難不成也學那些個男人,去做官?」
她如此盡心儘力地服侍薇寧,薇寧自是待她不同,且查良輔又是個知根知底的人,青琳若跟了他必是好姻緣。
話未說完,他那什麼都不在意的二爺突然站起身,扔下幾枚錢幣說了聲「回府」就走。小昌愣了一下,心道:早知道先說兩位姑娘的事,可這幾日又不是只有這兩位姑娘來,難道有什麼不同么?
不料卻是一道媚聲:「嗯……什麼小昌,長卿公子……」
今日封府敞開大門,迎接四方賓客,喜帳掛滿了庭院,按禮封長卿該去見自己的兄長,畢竟今日是他的壽辰。可臨進門時卻腳步一轉,向後走去。到了內府隨手拉住一個丫頭:「知道夫人在何處嗎?」
接玉清娘二人到內院的是封夫人身邊的得力人,年約三十上下,挽著利落的髮髻,一雙利眼在二人身上打了個轉,客氣地道:「兩位姑娘遠道而來,必有些乏累,夫人請二位先到容彩閣歇息片刻,剛好這會兒官學的夫人來訪,待夫人送走貴客便見二位。」
當先一人穿著件尋常的暗色團花羅衫,眼角微挑,眉梢飛斜插入鬢角,雖已年近四十,卻看得出年少時必定意氣風發。在他身旁是微躬著身子做陪的知府大人蘇清齊,身後則跟著數名挎刀的護衛。
封府坐落在淮安城南,偌大的府第建得甚是氣派,佔了半條街。明日才是壽筵的正日,府門口卻車來車往好不熱鬧,門前石階上儘是城中各戶派來送禮的。封府設有專人迎賓,梅庄的馬車剛一停下,白管事還未拿出請柬,封府的管事便認出來,迎上來打招呼。
青琳正在忙活,莊主不喜太多人近身跟前,如夜間安歇整理床鋪等事,除了她同挽玉,向來不曾假手他人。聽到問話后她手上不停,邊答著話邊輕輕拍著軟枕,思量著明日便將這冬枕收起,換上涼麵花枕,跟著又支使房裡的的小丫頭燃上一枝安神香。
「二爺,咱們回去吧,大爺一早起來就讓人到處找你呢。」
蟬心早在手心扣著幾枚荊菱,乍一認出是他,詫異之至。早幾年她隨hetubook.com.com薇寧遠行,拜訪老莊主的故交,封長卿便是那時候認識的。
可青琳仍是搖頭:「在這梅庄之中,婢子自然頂那麼點用,可是出了梅庄,婢子什麼也不是。」
「哦,這倒有趣……」封長卿微眯了眼,又聽小昌稟道:「還有梅庄也派了人來,聽說來的是兩位姑娘……」
「青琳,你又何必枉自菲薄,我身邊的人誰敢看輕。」
良久過後,她揭開燈燭紗罩,將絹帕送了上去,火苗迅速吞噬著雪白的絲絹,片刻只剩幾縷焦黑的團沫。
江南春早,柳梢早已抽出嫩黃的新芽,入目儘是濃郁的綠色。玉清娘忐忑不安地坐在馬車裡,雙手絞著,偷偷地往身邊坐著的綠衣少女身上瞟。此刻她正出發往淮安城去,從淮州到淮安不過幾十里地,官道上車來車往,儘是出城踏春遊玩的人家,一時間好不熱鬧。
「爺也恨不得時時陪著小月兒……」陪字加重了音用了重力,直弄得懷中女子嬌喘不已,手腳緊緊纏住他,象是要融到一起才肯罷休。他卻在此時抽離了身子,起身含笑道:「爺得走了,府中今日有要事,再不回去只怕性命堪憂。」
「他們歇了嗎?」
「昨日官學娘子來說的就是這個事——別看我,我也是聽來的。聽聞陛下要開考女科,不論你是官家小姐,還是販夫走卒家的丫頭,凡通文墨者皆可應試,我猜瓊台鳳閣大概指的是應試之地。」
「她……有人來了,我先走一步!」封長卿剛想說話,卻看到梅氏陪著幾位女眷走過來。他可不敢讓那些女人看到有男人進來,連忙竄到了花牆邊,順著原路翻出去。
「怎地沒關係,府里正經的公子小姐可都是我姨母留下的!倒是你……哼!」
他如此關注梅庄的事,梅氏心中不禁狐疑:「這你就別管了,來的不是莊子上的人,你不認識。」
薇寧正坐在一堆女客當中,她名義上的表姐玉清娘也坐在一旁。
薇寧從竹筒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絲絹,攤開來細看,白色絲絹的右下方綉著幾根枯枝,兩三朵艷紅的梅花點綴其間,另有一行用淡淡地墨色絲線繡的詩句:東風不與周郎便,煙花三月下江南。
「對了,少年時因人才出色,京中人稱他作『小周郎』!」
玉清娘上前拜倒在地,薇寧也跟著拜下身:「見過夫人,清娘謝過老爺夫人援手之恩。」
「到底有什麼事?對了,不是說梅庄來人了嗎,在哪兒?」
她察覺得出來,不斷有人上下打量著她們。已陪坐了半天的薇寧心中有些煩躁,她來這裏可不是人當稀罕物看的。
青琳微一怔忡,繼而笑著反對這個提議:「查先生是主子的得力人,豈會是婢子能高攀的。」
說罷扯出一抹帶著羞意的笑迎向梅氏等人。
「小人怎敢為自己安這樣的名號,實是坊間的傳言,做不得真的。」
不等她詫問,挽玉將面色一整,輕聲道:「莊主有句話要我問問玉姑娘,您可記初到梅庄那晚所做的承諾?」
封府管事是認出了梅庄專用的馬車,其實他心裏也拿不準夫人那位從不曾與府里打交道的義妹有沒有來。一問才知是梅庄派人給自家老爺送壽禮,順便送了兩個人拜謝恩典,他不敢怠慢,開了中門讓馬車直接進府,一邊愛管閑事的紛紛打聽是哪裡來的貴客。
「爹爹去世前曾提過此人,說他是卑劣小人,為名利出賣連親人也可出賣,聽父親的意思,當年轟動京都的沙馬營一事便是他告的密。」說到最後一句,梅氏壓低了聲音,努力想想,卻不記得具體是怎麼回事,更不知老爺子怎會知道這些,但老爺子眼裡揉不得沙子,對攀炎附會之人十分痛恨,時常拿些舊事來痛罵。
今晨出發時車中已坐著個面容皎好的翠衣少女,身量勻稱,微低著頭,翠綠衣領映得露出來那截脖頸潔白似雪,只是穿著略過簡樸了些,身上的春衫也是舊的。見有人上車,她抬頭低低地打了個招呼,便沒有再言語一聲。瞧她並非奴僕打扮,抬頭時眉眼靈動,玉清娘不敢妄猜,無奈之下她只得向挽玉請教。
他手上動作不停,然則眼神卻清明得很。
她一點也不怕梅婉如認出自己,只因從前每回見這位姐姐時從未將面紗摘下過。
梅氏忽然覺得夫君的安排並無不妥,做為江南王的幼弟卻對生意不上心,整日無所事事,只愛遊街竄巷,說起來真該讓他去京中謀個事做,受些約束才行。她不好同自家夫君那樣教訓小叔叔,只得交待道:「千萬記得換身衣裳再去見你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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