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定風波

「蕊兒,救我!」
那原本白皙修長的指,竟長滿了繭子,手背上的皮也粗了,摸上去直刺人。
「沒錯,父兄已經承諾皇上保衛京師, 自然不會和姦人同流合污…… 」仙蕊睨下眸子,眸光一寸寸的漠,連唇邊的笑都是涼薄的,「至於額駙那兒,不過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
「那你呢?」
兩個月後,景寧的身子已經大好。
妃嬪們也跟著抹淚。
「萬歲爺,請節哀。」
一應真相,此刻,已經昭然若揭。為何初入官門的以菲會知道爾芳自殺的事;為何一向怯懦如她,竟敢在聖駕面前放肆;又是為什麼她總是對自幾進而遠之……原來,有人早就在最初就算計好。
入了宮門,她一輩子都是這宮裡頭的人。今日過後,在往後千千萬萬個歲月里,她也不會脫離那紛紛擾擾的爭鬥,勾心鬥角,虛與委蛇,信手拈來的心計和手段,皆是為了在這宮裡頭更好的活著。這是她的命,也是每一個宮闈女子的命。
那士子緩緩走下紅氈高階,身上還穿著太皇太后的龍鳳錦緞常服,寬鬆的袍子不合身,卻顯得腰段纖細盈弱。
臨死前,沒有不甘,甚至是沒有一絲的掙扎,唯一挂念的,期翼的,卻是她的妹妹。
隔著輕簾紗帳,景寧僅著裡衣靠在床上,隱隱約約勾勒出纖細孱弱的身段,長發披肩的模樣,柔弱嬌憐,「大人辛苦了,臣妾這命所幸還是保住了,多謝大人費心。」
圖佳緩緩抬起臉,看了看那轎子,轉瞬,扯唇笑了笑,「額駙近日起了疹子,不宜見風。太皇太後傳召得緊,不好違背了她老人家的旨意,就讓額駙蒙了臉在轎子里坐著。」
回了寢殿,原想稟報幾句,卻見景寧懨懨地側卧在榻上,知她是累了,就麻利地將屏風支上,而後取來嶄新的薄紗緞宮裝,伺候她沐浴更衣。
話音未落,殿外,就即刻有全副武裝的侍衛衝進來;
是她太仁慈了嗎……自己將她領進宮門,給她一寸地方安身立命,三個月來細心呵護,教著,守著,寵著,她沒對她敞開心扉也就罷了,還反過來害她,出賣她,怨恨她。
有那麼一瞬,他確實是不想來的,或者,遲那麼一點兒,就讓她死在圖佳公主的手裡。那這後宮,就又少了一個和妹妹爭寵的人。
若是讓皇祖母知道,定是以為他瘋了。
太皇太後知曉皇后中毒之事,卻並沒仔細去查;他一定也是知道的,可也是一樣的放任自流。后官一向涼薄,可這從來都視人命如草芥的行為卻是讓人心驚心冷。貴為皇后又如何?還是不明不白的就死了,到頭來,連個公道都得不到……
隆科多一驚,慌忙上前一步,卻不能去扶她。
聲似嘆息,景寧幽幽地道。
他對她的好,體貼,眷顧,她再裝傻充愣,也是懂的;只是不敢去承認。
他是回乾清宮修整過的,換去了一身月白錦緞長袍,此刻一襲皂色十二章紋蟒袍,顯得整個人越發疏離冰冷,薄唇抿著,深邃黑眸一瞬不瞬地凝著桌案上的靈牌,怔怔地出神。
景寧想著想著,嘴角不自覺就勾起了一抹弧度。
等皇上還朝,已經是三日之後了。
圖佳抬眼一看,是瑛華,心裏稍安,連著與額駙交換了個神色。「皇額娘特地召見佳兒進宮來見您,怎麼還擋著個屏風呢……」
圖佳的指甲摳刮在那木柄上,一下一下,直到指甲根根崩裂,血肉模糊,「既然你害死了他……那我便拿你身邊人的血來祭奠吧……」
李德全笑容可掬,又喝了口茶,便起了身,「老奴將萬歲爺的話帶到了,也就不多呆了。回頭有事兒,就讓秋姑娘過來招呼一聲。」
「京畿營的八旗衛隊準備得如何?」
門外,有太監冗長尖細的唱喏。
他見她笑,自己也笑了,此中深意,不盡相同,卻並不解釋,「是啊,那就陪著吧,一直陪著。」
景寧猛地轉頭,那背後,涼颼颼的,卻是除了格子架,就剩下了檀香木的柜子。景寧不禁暗笑自己多疑了——寢殿內的宮人們早被她打發出去,秋靜也不在,冬漠則留在符望閣福貴人那兒照看著,偌大的寢殿該是只剩她一個。
「主子,你嚇死奴婢了,嚇死奴婢了……」
景寧抬眸去瞧他,微微一笑。「臣妾不是正陪著皇上呢。」
景寧「嚶嚀」了一聲,緩緩地睜開眼皮,很想伸個懶腰,未等手臂抬起,就牽動了傷口,頓時疼得苦了臉。
大恩成仇。
圖佳的神色瞬間有些僵直,半晌,轉過身來,忽然淡淡地問道:
景寧有些泛懵,半月不見,這架勢,就像是要將她揉進身體里,可白日里又有些發窘,怪羞人的,掙扎了一下,卻發現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暗啞低沉。
景寧這才將注意力放到面前的杯盞,方才不曾細品,倒也真不覺得,現下仔細一嗅,竟是芳香醇厚,香味濃郁;再抿上一口,貝齒留香,后韻無窮。
爾芳死了,在最平靜的一刻死去:
竟是她!
「以菲,你姐姐……的的確確已經死了……」
遙遠的天邊,暮色漸漸地變成了緋紅色,夕陽西墜,瑰色的晚霞布滿啦整片天空,天地間都籠罩上了一層溫暖的橘色。
仙蕊冷眼看著圖佳的反應,唇角挑起了一抹殘忍的弧度,股惑,輕笑:「冤有頭,債有主。等入了那陰曹,姑姑可別找錯了人才好……」
嘴裏抱怨,可還是一口一口地將喂來的湯藥喝了。吞咽下腹,連舌根都麻得慌。秋靜拿來蜜餞,看都不看就往嘴裏塞。
然後,他接近,她後退。
他點了點頭,「當初,三藩蠢蠢欲動,欲要聯合內廷一併反叛,佟佳氏一脈,自然而然就成了眾矢之的。佟太妃只是其中的一顆棋,一直以來,她與南疆互通有無,朕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是想看她有何后招。不曾想,她不惜用命,去激佟國維的異心。」
——褐色的罩布翩然落地,露出的,是一張冶艷妖嬈的臉。那張臉,是比女子還要美上三分,男生女相,尤其是耶雙桃花眼,上勾的眼角極是嫵媚,帶著股妖氣。
赫舍里皇后歿了,黯淡的,僅是一個家族的姓氏。各府內命婦會在今日進宮去給太皇太后請安,為防渾水摸魚之人,京畿營特地加強了守衛。
胡德清一聽,立刻成了苦瓜臉,趕走幾步,溜溜地跑上前,「寧主子,您可別擠兌老臣了。老臣不上火了,就算是上火,也好了!」
景寧被他問愕了。
後宮與廟堂一向同氣連枝,得寵與失勢,早已不是醋海風波、男女情慾這麼簡單。平南王這顆棋,該是從一開始就埋下的,埋得很深,不僅僅是遙遠的南疆,更埋在了這靜水流深的后官里。那佟太妃在符望閣心懷叵測,擅自與南疆互通消息,本是做得天衣無縫,怎想,早已步入他精心設計的局。
在靈堂內,景寧未發一語,卻不代表沒將那些話聽進耳朵。平南王假意反叛、實則歸屬朝廷是毋庸置疑的,可讓她驚心的是,為除掉三藩這顆眼中釘,他竟是苦心孤詣這麼久。方才提及京畿營被偷梁換柱,似乎,更關係到了後宮安危。
她說罷,抬頭看她,瞭然地看見圖佳的瞳孔縮了一下;那抿得齊整的鬢角已經凌亂,垂下的髮絲,被冷汗粘在額頭上,擋不住滿眼的愕然,驚恐……
可那又如何?悲歡離合,皆在人心。她不是個怨天尤人的人,守著誰,等候誰,為著誰,皆是她自己的事。即便顛覆了,也不後悔。更何況,他待她如此,婦復何求?
這便是要聽她的意見。
「怎麼來的這麼遲,李德全說你未時過來,這眼看申時都塊過了。」玄燁嘴角噙著一抹笑意如水,伸手將她拉進懷裡。
甲胄慳鏘,驚飛了院外閑落了一地的雀兒。
苦命么?大概吧……那是皇上的第一個嫡長子,必是天命所歸的太子。可那幼小生命的降生,卻是一命換一命,換來的。太醫拼盡全力,不惜用皇后的身體做援引,將耶孩子催產下來,卻再難保住力竭而衰的皇后。
出奇的靜。
唯有秋靜深諳內里緣由,也不言語,只托著個盛了純白巾絹的紅漆托盤走進來,放到案子上,又將皂盒兒撇了沫,舀了些花蜜進去。
「除了你,沒人獨自在這暖閣呆過,宮人們不懂得伺候,你自己倒是去搜羅搜羅,何必巴巴的在這兒喝清水。」
「那皇後娘娘的事……皇上還要去查么……」她不確定地抬眸,目光中含了一抹複雜,幽如夜泉,讓他有一瞬的怔忪。
隆科多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可還是萬歲爺高明,早就洞悉了三藩狼子野心。若非尚可喜一直與朝廷通消息,三藩之亂必會更加棘手。」
那個人就在眼前。
秋靜回首顧盼,見胡德親吹鬍子瞪眼,忍俊不禁地溫聲道:「哪個惹胡原判不高興了?怎麼這個樣子!」
忽然一陣打閃,驚雷乍起,碎裂開了半個天空;閃電,將殿前的地照的雪亮,也同時照亮了那站在門檻內側的人——
景寧扯了扯唇,卻是垂眸不語。在這一出一出的戲碼裡頭,他是將那一應人,一應事,都算計了進去……他才是那藏得最深的人……
「皇上準備如何處置公主?」
「皇上怎麼想起讓臣妾過來的……」出了千秋亭,她低低地問他。
「是臣妾大意了。」
想到這兒,她不由記起佟佳氏芪珍的死,莫非……
那裡,男人的戰爭正在愈演愈烈,女人的戰場也未落幕。
是不得不來吧。
景寧清醒過來時,已經是一日之後。
他看著她耷拉著腦袋,不解氣,伸手另一隻手,使勁掐了一下她的臉:「大意?朕看你就是不想活了,徒手跟人家拼匕首!」
被他抱到梨花木敞椅上,她側著眸子,低低地問他。
這兩個公主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一前一後離開了她,圖佳尊容華貴的一生,至此,似乎也已經走到了盡頭。
什麼東西被踩碎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景寧猛地轉眸,定格在那檀香木柜子后的陰影處,一雙三寸繡花鞋的影子,朦朦朧朧,影影綽綽。
「那個『假駙馬』最後有什麼消息么?」
——是宮中妃嬪極愛的。
彷彿有一桶雪兜頭澆下,圖佳瞪圓了眼睛,赫然發現,那寶椅上端坐著的竟是個年輕的女子。
「是……隆科多大人救了主子。」秋靜見她沉吟不語,低低地補充了一句,「從主子昏迷,他一直就在殿外頭守著,後來走了,又回來了,現在大概還在外頭呢。」
「真是小沒良心的!」見她為難的樣子,他索性也不堅持了。
李德全見狀也不多待了,給圖佳告了安,就遣著一同跟來的幾個小太監出了慈寧門。
難怪,當和她會將玉牌送去了慈寧官,難怪她非要去符望閣探看佟太妃。原來這成佛成魔,壘在一念之間。太皇太后雖未估計錯,卻也錯怪了她。
景寧指尖一顫,真的是……驀地抬眼,她凌厲地看她,眼底燒起了熊熊烈火。秋靜跟著她多時,一直寸步不離,在這宮裡,她也是唯一真心待她的人,她卻殺了她!
說罷,提著匕首就要衝過來;以菲跑過來,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抱著她的腿不撒手,痛哭,哀求,「主子,奴婢求你,放過她們吧……」
「蚍蜉撼樹,不自量力——姑姑,不是蕊兒說話刻薄,只是螳臂當車,到底是註定了的敗局。何苦。」仙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搖首。
「那這事就這麼辦吧,」太皇太后微抻了抻胳膊,一會兒工夫,似是倦了,懶懶地笑道,「索性是要等著皇上回朝的,佳兒就先在南三所閉門思過,等過了這風頭,再行處置也不遲。」
「哇呀」的一聲, 門忽然開了。
桌案上點著長明燈,靈牌孤零零地立著,紅燭高燒,跳躍的燭火被明破滅,彷彿難以割台的執念,糾纏著黑煙,盤旋不去。
「以菲!」
乾清宮內外,沒有宮婢,一應伺候的宮人皆是太監,這點她一直很奇怪。後來她問了,他只抱著她不語,黑眸里卻蘊滿了笑意。景寧索性也不再提了。
就在第二日,卻了北五所,臨走時,複雜地看著她,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卻還是沒有說一句話。
釜底抽薪,再沒有比這更高明的了……
若是她不去擋著,不上前硬拼,秋靜就沒命了。她這條小命怕是也保不住。
——「是你!」
景寧一怔,愣愣地抬眸看他。
圖佳被囚禁的地方,是在南三所,宮裡頭最荒僻幽靜的一處官殿。當初純妃呆的是倒數第三間,而圖佳就被關押在最裡頭的那個耳房裡。
「得,那老奴也不不推拒了。」
事到如今,還不懂么……
既然她都可以與嫡親姑姑虛與委蛇,父兄也當然能與那個平息王的世子假意交好。當初,父兄確實答應過幫額駙共同起事,將京城一應兵權控制于掌中;可畢竟是個南疆的棄子,野心勃勃,也不過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廢材,父兄審時度勢,縱橫朝堂十余年,又怎會將寶全數壓在一個扶不起的人身上呢。
景寧垂首,靜靜地看著初夏的荷花。
景寧一直噤聲未語,此刻看到他認真專註的模樣,不由暗暗猜測這內里門道。
將她特地招到這官里來,難道真是為了喝茶閑話么?太皇太后是個心裡有數的人,最明白什麼時候該走哪一步棋——抓人,是慈寧官下的懿旨,朝令暮改,貽人口實:但倘若另有良方,則可當別論。
可那圖佳口口聲聲要為他討命,這個「他」……
秋靜和以菲同時尖叫出聲,眼睜睜地看著圖佳手中的匕首一下子捅進了景寧的小腹,血,漫然了純白的裡衣,漆黑如墨的長發落了一肩,擋住了那瞬間蒼白的臉——
「皇上也不能由著性子來……」她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湊近她,好說話,他抿了抿唇,有些不情願,還是彎了腰,又覺得不舒服,索性將她抱起來,自己坐下,讓她坐到自己腿上。
瞪得滾圓的眸子,翻騰著猩紅血絲;那僵硬的身子,卻如同被魘住了一般,久久的,久久的不能動一下。
「皇後娘娘去了,我也沒去上柱香,」董福兮有些嗟嘆,信手拈了一葉翠綠,期期艾艾地道,「聽說,是生了個小皇子。」
「照顧好自己。」
偌大的寢殿內竟是沒個人——秋靜呢,趙簡呢,怎麼會讓這圖佳進來的?她又是怎麼從南三所逃到這息六官來的!
「還真拿自己個兒當勇士了!」他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朕封你個巴圖魯,怎樣!」
執拗不過,眼見著太皇太后那邊兒要瞧見了,急忙朝他丟出一句,側過臉去,卻是蹙眉,翹唇,滿眼的央求,這招數是她慣用的了,之前彆扭著,羞澀靦腆,更不好去做,如今信手拈來,是因為懂了,懂了男女之間,有很多其實是情到濃時的情不自禁,並非做作,並非矯情。
在隆科多面前,他可又拿她箭靶使了。什麼從未時就開始等她……就算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讓他從未時等到申時啊。更何況,早前可是李德全叮囑的,必要她等到申時兩刻才到。
巳時,景寧正坐在東暖閣的敞椅上,望著窗外繽紛花樹,出神。
「娘娘,讓奴婢來吧!」
景寧說及此,俯下腰,湊近她的耳朵,唇角含了一抹疏冷地笑意,「只是公主為何要帶一個假額駙進宮,天知,地知……可公主謀的好布局,到頭來,卻瞞不過太皇太后的火眼金晴……」
胡德清本是從五品的內延供奉,向來只隨侍君王,要他為宮裡的妃嬪診證都是屈就了;可偏皇上出宮前特地交代他好生照看著承禧殿,老頭兒無法,非得事事親力親為,才不枉皇上囑託。於是,就連前幾日景寧偶爾的咳嗽,都是他巴巴地跑去御藥房抓藥。
之後的幾天,不斷有妃嬪宮人來探望。太皇太后亦曾駕臨長春宮,連著賞賜了好些補品,景寧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若不是身子不便,一定要起身謝恩才行。
秋靜轉眸想了想,卻是搖頭:「好像是送進大理寺嚴加看管起來了。倒是沒聽說給判罪了,或是殺了,大抵要等萬歲爺回來之後再定奪。」
「那好,朕這就抱你回去。」他說罷,作勢就要打橫將她抱起,可那手臂剛脫開,就被她慌忙地扣住,慌亂之間竟還捂錯了地方,將他的大手生生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一脈跳動,頓時要劇烈得惹出火來。
景寧被他抱著,自然看不到博爾濟吉特清如德神情,可他看見了,一接觸,卻是一怔,深邃的眼https://www.hetubook.com.com底有種複雜的感情劃過,轉瞬,感受著懷裡的人兒,感受那溫熱,心底里,似乎有什麼一點一點的土崩瓦解。
景寧捂著心口,目光游移不停。
東西六宮無不羡艷,嫉妒。
圖佳咯咯地笑著,笑得越發肆無忌憚,「寧貴嬪想不到吧,這賤婢入宮之前可是在我公主府的人。本宮只是告訴她,她姐姐是被人給害死的,至於是誰害死的,等她自己進了宮,哪個人對她最好,便是誰了。所以,你越是對她好的,她越要以為是做賊心虛……」
——比起那些胎死腹中的皇子皇女,那孩子,不知要幸運多少。
「皇上早就知道佟太妃和平南王通信的事了,對么……」側眸,她若有所指地看他。
說罷,笑著嘆了嘆,「不過是女兒也好,避開了這後宮爭鬥,心裡頭也踏實些。」
後宮漩渦,每個人都在粉飾太平。就如方才四目相對,一剎那,那真相早已在各自眼中翻滾了個遍。可又能如何呢?逝者已矣,真相亦歿,泉下有知的人,再來計較這世間種種,怕也理不清孰是孰非了。
「兵家也雲,被要取之,必先予之,朕就是要引出這條狐狸尾巴……」
最是無情帝王家,何願生於此,死於此,是劫,亦是命。
她沒責怪他擅闖內室,更沒感激涕零地道謝,只輕啟朱唇,吐出了一句輕輕柔柔的話,含了一抹瞭然,一抹疏冷,更多的,是冷靜和犀利。
如今有了這一顧,有了這弱水三千唯眷一瓢的斟酌,她還能說什麼,盡數的機心,盡數的謀划,本來,就之時為了他,只是他……儘管她從不承認,從不敢去企圖,可還是妥協了,妥協了……
呻|吟著睜開眼,卻發現胸口很沉,卻是秋經伏在她身上低聲啜泣。費勁地動了動,秋靜感覺到她的氣息,猛地抬起頭,露出了一張滿是淚痕和血跡的臉,轉瞬,一把將她抱住。
圖佳的身子猛地顫了一下,半晌,杏眼回睜,眼毗欲裂, 「好你個烏雅氏賤人,你信口雌黃誣陷本宮,看本宮不撕爛了你的嘴!」
景寧笑著取了一枚蠻棗兒,擱置在那雕花小瓷碟里,推到他面前,「臣妾哪兒敢讓皇上伺候呢,不過是給那小太監一個台階下,皇上卻要反過來擠兌臣妾。」
玄燁深深地看她,黑眸深邃猶如廣袤濃夜,暗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緒,驀地,那霸道地吻,就這麼鋪天蓋地的壓下來。
皇后的靈柩就放在寢殿正殿中央,羅漢床上,安置著紅緞子坐褥和靠枕;靈桌上覆著素底繡花桌帷,供著的是香爐,一對蠟扦和一對白玉靈花花瓶。
圖佳笑得嘲諷,用一種看螻蟻般的目光看她,「寧貴嬪以為呢?不然,我怎麼進來的!」
「微臣來遲,請寧主子恕罪!」
「陪著朕吧。」
隆科多躬身:「卑職已經將在南嶺操練的戍衛調遣了京畿營,各部統領連著各宮門守衛也都換成了心腹之人。至於從京城到鞏華城這一段的布防……」
景寧盯著顫顫巍巍站起來的以菲,看著她,將柜子後面五花大綁的秋靜扶出來,眸光驟然冰冷了下來,掃向圖佳,「是公主將爾芳的死,告訴給以菲的,對么?」
屏風內, 傳出一聲咳嗽。
他回來了。
「可純妃娘娘卻是個精明人,玉牌到了她那兒,便如泥牛入海,佟太妃想要傳出去的消息在延禧宮就戛然而止了。」景寧很容易就將前因後果,一一猜了個通透。
「公主,臣妾在此恭候您和額駙多時了。」
那小太監是新晉乾清宮伺候的,戰戰兢兢,眼見著萬歲爺親自動手,想上前又不敢。景寧心下莞爾,便招收讓他將桌上的點心撤了,換一份新的來。
幾乎是一瞬間,阻隔的屏風被猛地撞開,綾羅斷裂,紗簾粉碎,涼風裹挾著冷雨凌厲而來,宛若無數銀針,在錯身的剎,將滿身滿臉凌遲得體無完膚。
圖佳站在院子裡頭等,半晌,卻不見有人出來。
平息王自恃已佔有了半壁江山,長子吳應熊又尚皇十四士建寧公主而為皇帝懿親,認為朝廷必定會恩養其子用以招撫;後來,朝廷平叛,與南疆兵戒相見,額駙又成了一顆棄子。可棄子亦有反戈一擊的決絕,聯合了京城內素與三藩交好的親王貝勒,欲引援逼宮。
圖佳的臉色終於變了,手一哆嗦,杯里的茶撒出了一大半。
玄燁點頭。
能說什麼呢?從她進宮,就開始算計。若不是她圖佳也不能暢通無阻地進來,也就不會有後來的險些喪命。可在千鈞一髮之時,終究是後悔了,當以菲跪在圖佳腳下苦苦哀求的時候,景寧就想,她原諒她了。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圖佳雖忤逆犯上,可若是太皇太后不想難為,就算將來送審到大理寺,一應官員沒人敢說個不字。景寧知道自己的份量,在這後宮,當一日妃嬪便要守一日本分,她是承蒙皇恩入這宮闈,卻也由太皇太后一手提拔,知遇之恩,總要有所回報。
「不用了,」圖佳眼角甩出一道冷颼颼地寒光,「聽著本宮一口一個『皇額娘』的叫著,居然也能心安理得地在裡頭坐著。你可真好定力啊!寧、貴、嬪。」
承禧殿內燈火通明,亮若白晝。太醫院所有的當值的御醫幾乎都被請來了長春宮,李德全臉都嚇青了,招來胡德清一通絮絮叼叼,卻發現胡德清的臉色比起他來也好不了多少。都被狠狠嚇到了。
她從未想過,這輩子還能看見他朝著她展顏,這個倔強的孩子,從皇子開始,就是倔強的,後來長大,成人,登基,執政,他靠著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問鼎權力頂峰;她從未想過,真的有這麼一天,那心結,會當真解開。
仙蕊被她突然抬高的語調嚇了一跳,可還是笑了,笑容里含著一絲殘酷,「到了酷吏的手裡,那細皮嫩肉的小官兒還能好得了么?宮人們是認定他淫|亂後宮,下手自然就不會留情,姑姑也曾是這宮裡出去的,應該再明白不過,這樣的罪名會有什麼樣的刑罰吧……」
以菲走了。
董福兮又是一嘆,秀眉間漫染一抹憐情愁緒,「也是個苦命的孩子,怪可憐見的,剛出世就沒了額娘。」
侍衛們被唬住了,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院子里花樹繽紛,嫩蕊芬芳,引來蝴蝶翩躚。官人們摘了一小撮馨香花瓣,放到小竹監里,請示要不要放到浴桶裡頭,景寧見了,隨手捻起了一瓣,拿到鼻翼間嗅了,卻是搖搖頭,吩咐撤掉。
——該是會飲恨吧。
康熙十三年九月初三,和碩恪純長公主被還送回建寧公主府。
人死了,世上的一切再與她沒了關係。沉浮百轉,恩怨隨煙,這靈牌上刻著的人曾被置自己于死地,不知現下,可願意受她這香火。
圖佳從沒受過這樣的待遇。
景寧有些泛噁心,聞著那股味兒,就知道是難以下咽的東西,「又換藥了,好像比上一次還苦。這些太醫就是不讓人好過,非要開些又苦又澀的東西。」
前頭,驀地飄來景寧漫不經心的聲音。
話音未落,就即刻有婢女上前將那白紗緞山水屏風撤了,隨著陽光一點一點地流瀉進去,陰翳在陰影里的那人漸漸地露出了真容。
——她從沒想過要傷害秋靜,從沒想過;只不過是害怕她壞事,就用香將她迷暈可, 全身無力, 任她捆綁起來。
「賤婢你竟敢維護她們!」話音未落,揚起一腳就將以菲踹了出去。還不解恨,又補上了狠狠的一腳,踩在肋間,直到以菲慘叫著嘔血,也不杜腳。
景寧正忙著給他添茶,也沒細聽,聽了也沒過腦子;
熏香,繚繞了一室。
是佟佳口仙蕊將潛在的禍亂壓了下來。
「圖佳!」
「女子以夫為天,皇上,就是臣妾的天。臣妾一切都聽從皇上的安排……」
秋靜驀地大叫出聲,死命掙扎,將以菲撞到在地上,卻沒逃開圖佳的牽制。圖佳冷厲地轉眸,一把將她拉過來,抬手就重重掌捆在秋靜的臉上,「當真是個賤婢,主子下賤也就算了,連著奴婢都是個爛貨!」
「疼……」
那加重的力道,讓景寧冷不防地吃痛,下意識想要掙脫,卻被他越發拽住。「如果朕說,不查,更不會去深究這其中緣由呢?」
「朕道你是果真找不到呢,問了半天,是想要朕過來伺候!」他戲謔地睨過目光來瞧她,這好人都讓她當了。
後有內務府的人來布置靈堂,不過半個時辰,便將一切打點妥當。
董福兮笑笑,「茶還是從太妃太嬪那兒蹭來的,至於這乾花,都是閑暇自己摘的,曬了足足三個月, 可費了不少功夫。」
——她親手將一個禍根埋在了自己身邊。
「就憑他——」
他忽然吐出一句,口氣有些悶,似詢問,又像是命令,景寧仰起臉看他,那眉頭蹙得死緊,不知是在尋思什麼。卻不得不央求「要不皇上將臣妾接去暖閣吧,現在天色還遭,況且,皇上留宿在妃嬪寢殿,于理不合……」
景寧的臉有些紅,潮潮的,也不只是熱的,還是羞得,緩了好半天,才開口:「對公主,太皇太后那邊兒早有屬意,也是一早於臣妾思付好的。本想等著皇上回朝了就辦,豈料出了岔子,一拖拖到了現在。臣妾的身子好了,皇上也該消氣了。」
送葬的隊伍中,八旗兵勇在列,文武百官在列,皇親國戚和宗室覺羅的隊伍亦在列,車轎連綿不斷,整齊劃一的隨著棺槨前行;內里還夾有大批的和尚、道士、尼姑、道姑和喇嘛,身著法衣,手執法器,不斷地吹奏、誦經。
「皇上駕到。」
南疆是塊心病,就像那夢魘,每每午夜夢回,讓人坐立難安:一個平西王,一個靖南王,一個平南王,養兵多年,尾大不掉。吳三桂和耿精忠是缺了心要與朝延為敵,也終是給了他一個剷除的借口,但這內里關鏈,卻是平南王尚可喜。
——不不不,秋靜身懷絕技,怎會?除非……
「寧貴嬪,別來無恙啊!」圖佳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一張臉破碎的臉,滿是傷痕,殷殷痕迹,卻並不是血,而是猩紅胭脂打翻在了額上,順著眼角眉梢,一滴一滴,淌滿了臉頰。
好端端的,為何說這樣的話?就像是要……她思緒飛轉,猛地想起前個兒在壽安宮聽到隆科多與他的對話,這麼一牽連,聰明如她,即刻就明白了幾分,頓時慌了神。
太皇太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倒是個知進退、守本分的人。俗話都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遠剛怨,近則不遜,放到這宮中妃嬪身上就是再恰當不過。難得,眼前兒還有個懂分寸的。
董福兮不知她心中百轉千回,兀自放下茶盞,驀地,眼睛一亮,道:「對了,你可還記得原來的那處臭水池子么?現在可改了荷花塘了,清香宜人的,倒是頗有麴院風荷的景緻。我帶你去瞧瞧可好?」
假駙馬死了,被折磨死在了囚牢;真駙馬也死了,械送刑部,最後死於絞刑。
此時的後宮仍在喪期,儲秀官的白布帷幔卻早就撤了,唯有壽安官內還是一片縞素,宮人們都戴著孝,肅穆,莊嚴,嚴禁了一切喧囂和雜鬧。就連素日里行走于官牆內,都不能多帶一絲笑臉。
景寧忽然想起這麼個人來,雖說個倡優伶人,卻是圖佳多年的入幕之賓,據說,是拳養在建寧公主府邸里。莫非,她就是為了那個人……
圖佳臉上陡然有忿恨的表情,須臾,瞪著通紅的眼睛,眼角流下的不知是淚還是血,「本宮是不在乎額駙,可額駙倒了,公主府還剩下了什麼?」
景寧急急去問他,卻見那薄唇上揚,笑得微微促狹,「你這是……在擔心朕?」
一襲官服被大雨澆得濕透,鬼魅般的身形,即刻從身後欺上來;他的手,塊如閃電,凌厲的手刀一劈,不差分毫地劈到圖佳手腕上,後頸間。匕首脫手而出,錚的一聲落地。
景寧原來還有些窘迫,更是不自在,後來被他親昵慣了,索性也戀上了他的懷抱,晚上入睡前,總要被他親上一口。
這下子, 胡德清的臉更苦瓜了……
慈寧官內,熏了上好的香料,煙氣飄飄渺渺的,連著黃昏的,光都染上了一抹香韻。
將她的事隱瞞了下來,甚至沒有告訴給他,就是不要她被逐出宮門,亦或是回到辛者庫那樣的地方。畢竟,是自己親自將她領進來的,繼續眷顧著,她是做不到了,可也不能撒手不管。給她安排一個去處,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公主呢?」
佟佳口芪珍一死,佟國維隨即就會對皇室生了仇恨之心,再加上早前在三藩之間桓橫的中立態度,極容易忤逆犯上。
「鈕祜祿姐姐,」佟佳·仙蕊過來扶住她,柔聲勸慰,「保重身子才是。」
李德全走上來,將香點了,遞給他。
偌大的官殿,霎時,變得寂靜一片。
景寧是想都不敢往下想,若是他受傷了,若是他回不來了……
將小半碗粥喝完了,出了一身汗,額角濕濕的,秋靜拿著浸了濕水的巾絹伺候她抹臉。景寧嘆慰一聲,肚腸飽了,竟覺得小腹上的傷也不那麼疼了。
早前還是好端端的天氣 忽然然就下起了雨來。瓢潑大雨如斷了線的絲,豆大的雨點打在窗紙上,噼里啪啦的,一股子的霉氣和潮氣。
左右頓時響起一片抽氣聲,尤其是在看到那男子真容后。
「哀家覺得,還得是讓她回那建寧公主府去,多派個人看管著就是了。反正額駙都就地正法了,她一個婦道人家能掀起多大的浪!」太皇太后說罷,抬起臉來,瞧著景寧。
隔幾日得了閑,景寧便去北五所探望董福兮。
玄燁正坐在裡頭批閱公文,見門外有聲響,只是她來了,擱下筆,徑自走過去,未等她邁出一步,就打橫將她抱了起來。
太皇太后眯起鳳眸,臉上笑意吟吟。她喜歡這寧嬪的貼心,一點就透,不枉費了她事事委以重任。
眷戀迷離的目光,緩慢地從秋靜紅腫青紫的臉上劃過,卻似透過她看向另一個人。秋靜被綁著,中了迷香的她渾身無力,那滿身的汗毛卻都戰慄了——怨毒,圖佳眼中滿滿的都是怨毒,一寸一寸,滲入了骨髓。她絕對不會放過她怨恨的人……
他卻一把抓起她的手,強迫地讓她檢起那蜜餞,「寧兒,別躲我……」
說罷,瞥了一眼站在牆角兀自打擺子的小太監。
見她半天不吱聲,還以為是睡著勒,可那肩膀一抖一抖的,等轉過她的臉,才知是哭了。
「朕不在宮裡的時候,好好照顧自己,知道不!」
仙蕊愣了愣,似乎花了好半天,才想明白圖佳問的是誰,臉色之間不禁浮出了一抹嘲諷,「到了這個時候,姑母還想著一個聲色伶人!」
當他不再啃咬她的指尖,她早已被他摟進了懷中,整個人都坐在他的腿上,後背貼著那結識的胸膛,親密得不容一絲縫隙。
獨步單方自然不足以藥到病除,可雙管齊下,卻會讓他知難而退。
在延洪殿時,董福兮是個驕傲到骨子裡的人,又生怕旁人看不起,總要事事精細,苛求奢華;如今失了品階,人也平和了許多。也不推辭,也不客套,隨即柔柔一笑:
隆科多一直守在殿外,見太醫擦著額上的汗出來了,確定無事,心裏不由也鬆了一口氣。眼前,卻驀地又浮現了景寧臨昏迷前,看著他,嘴角那一閃而過的冷笑。
「皇上駕臨,臣妾有失遠……」
秋靜見狀,忙上前扶他,「主子身上有傷,就精細著點兒。」
「皇上,臣妾身體不適,想回去了。」
強弩之末,再沒了昔日勢力。沒了勢力,便是沒了用處,在後宮,沒有用處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條。
玄燁微桃著眉,玩昧地看她 「你不只想問這個吧。」
屏風后的人依然沒答話,倒是瑛華陪著笑臉,道:「主子這兩天著了風寒,嗓子煙得很,怕傳染給了額駙,病上加病,可就不好了。」
彷彿一道閃電直直從頭頂劈入,圖佳窶時就呆住了。
那裡原也是有塘子的,不甚深,污泥漫染,穢水泥濘。後來,佟太妃在此香消玉殞,太皇太后便特地下了懿旨,命內務府的人修整。輾轉兩月,就有了眼前的盈盈碧水,婷婷玉體,菡菡浮波連流水,含露弄嬌輝。
要是給李德全聽說,那是要報給萬歲爺的,倘若聖上以為自己怠慢了她,一個不高興,他這差事兒怕是要懸。
景寧難以置信地看她,眼底劃過一抹複雜m•hetubook•com•com,一抹哂然,一抹心痛,「以菲,你竟然出賣我,竟然殺了秋靜!你殺了她!」
圖佳疑窶地抬眼,又想起前幾日從太醫院得來的消息,倒也屬實,可怎麼這心裏總是七上八下的。
破舊的門扇都起了木茬兒,來人推了一下,緊接著就是一陣低聲咒罵——木刺句進了指頭裡,鑽心的疼。
說罷,將桌上的燉蠱揭開,裡頭是大棗兒黑豆羹,熱了一遍又一遍,就備著等她醒。景寧倒也是真餓了,昏迷了一天一夜,身子虛得很,見秋靜端來一小碗熱粥,頓時狼吞虎咽了起來。
符望閣后, 新辟出了一處小小的蓮花池。
她跪在地上,囁嚅著,半晌,僅是吐出了兩個字。
景寧呼吸不穩,柔柔地靠在他的身上,他伸手從腋下攬著她,動作很輕,可饒是小心再小心,仔細再仔細,也還是牽動了傷口,疼得她直抽氣。
瓔珞貼心地走上去,卻被東珠拒絕了;她抬眸,有些痴迷地看著那檀香木刻的牌位,凝神間,魂不守合。
初夏時節,空氣悶悶的,潮潮的。景寧身上發粘,想回到承禧殿將身上衣裳換了,可剛跨進院門,就看見李德全在院子里等著。
陽光透過旗幟,投過來一抹一抹的亮彩,那斑斑駁駁的影子落在他的臉上,慵懶落拓的眉,好看如墨的眼,內袍一抹雪白滾邊襯著袖口竹葉花紋,縣得格外風姿清雅,彷彿是那杏花雨後燦爛的春天。
「皇上不在,臣妾自斟自飲也沒意思不是。」她笑著將盤盞遞過去,換來小太監感激地鞠躬,然後,他便腳底抹油,逃也似的出了暖閣。
問出來了,還是問出來了。景寧咬著唇,不明白心底里那蠢蠢欲動的期冀究竟從何處來。那純妃確實是有功于社稷,可謀害皇后是多大的罪過,這樣,也能功過相抵么……
喑啞的幾個字,從唇邊滑落。他牽引著她的指尖湊近那薄唇,然後,伸出了溫軟燙灼的舌,將那蜜棗兒和手指,一併吞入口。
圖佳眯著眼睛看過去,強光處,站著一個窈窕的身影。
「主子,這是剛熬好的葯,趁熱喝了吧。」冬漠將葯蠱子掀開,一股又甘又苦的味道散出來,熱氣騰騰,是極苦的濃黑的葯汁兒。
明明是比誰都弱的身子骨,偏偏有那種膽量與人去拚命。知道的,她是宮婢出身,對婢子之間有垂青,有憐惜;不知的,還以為她和圖佳有什麼仇,寧可衝上去死拼,也不逃走。
九月初五,皇帝親自下詔慰藉公主,謂其「為叛寇所累。」封賞,厚待。
若非是她,旁人怎會知道她將一個假額駙帶進了官。當初,是她信誓旦旦地保證會護公主府周全;也是她,一口答應了裡應外合的謀划。可如何想到,到頭來,竟然也是她出賣了自己!
——命,保住了。
隆科多見遮光景,更愕了,隨侍多年,從沒見過萬歲爺對哪個女子上過心,不由就想起自己的妹妹,眸光黯淡了一下。
外面的雨,早停了。
圖佳驚愕地看著,局勢發展得太塊,塊得讓她來不及反應,可生死關頭,倒是驀地生出了凌厲的氣魄,「本宮是公主,看哪個敢動!」
此時,李德全還在一旁陪著,見蘇嘛拉姑面露疑色,忙笑著上前道:「可是老奴親自扶著額駙上轎,額駙一片孝心,讓老奴著實感動。」
駐足翹首的瞬間,忽聞轎子里傳出了一個細膩磁性的嗓音, 「公主為何這麼久?」
那日之後,皇上在千秋手外夜寵宮妃的消息,不脛而走:
隆科多面色很難看,隱忍,倔強,卻是一掃衣擺,單跪在了門廊的地上:「當日,卑職來遲,讓寧主子受傷,請寧嬪主子恕罪。」
溫熱的水,融了芳香花蜜,瞬間散出一抹淡淡的香甜;卻遠沒有新鮮花瓣來得濃郁芳醇。景寧將水撩在胳膊上,頓時發出一聲嘆慰。
「妹妹怎麼得空來我這兒了,塊請裡頭坐。」
銅來送行的,還有純妃佟佳仙蕊,見到景寧,兩人相視一笑。
董福兮正站在院子修剪花枝,花木掩映中,一襲樸素至極的粗布衣裙,未施粉黛,卻也恬靜端雅。見到景寧一行四人,先是一愣,爾後唇邊浮起一抹笑,斂身,揖禮,卻不客套,徑自起身迎了過來。
景蒂寧魂飛魄散。一瞬間 心險些從喉中跳出。
太皇太后將那茶盞端了,拿在手裡撇沫,輕輕酌了一口——後宮沉浮了這麼多年,是事事都看盡了,也看厭了。勾心鬥角,血雨腥風,再高幹的手段,終究是天同恢恢,沒什麼是勘不破的;唯一難讓人全數看盡的,卻是人心。就如同圖佳,高高貴貴的一個公主,卻非要生出些事端,鬧得滿城風雨,最終又落了這個下場。
圖佳早就不耐,更聽不得旁人念叼,不由得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又發覺他人在轎子里,看不見,於是走過去,隔著窗幔低聲道:「做好你的本分就是了。其他的,本官心裡有數,待會兒等人來了,只管當你的啞巴額駙,別給本官弄砸了。」
景寧低著頭,頷首,「太皇太后說的是。」
緊貼著耳根,響起了他極輕極輕的聲音,兩個字吐完,就是一聲更輕的噓聲,溫熱的氣息吹在臉頰上, 是他獨有 的熏香味道。
景寧不用回眸也知道是誰。可礙著一應侍衛在場,那邊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這麼親昵,似乎就太于理不合了。於是驚嚇還是超越了欣喜。掙扎著,就要掙脫他的懷抱。
她斂身下拜,心裏卻止不住地往外冒猜忌。雖說外臣不得直面宮妃,可往日里太皇太后朝見大臣也是不用屏風阻隔的,怎麼此番,規矩還反倒多了……
「迎」字還未出口,就被他驀地一把摟進了懷裡,摟得死緊。又擔心壓著傷口,寬厚的大手索性撫上那胸前的柔軟,隔開了身子的距離,卻越發將兩人的氣息親密。
以菲六神無王地哭,只是哭,未等她將話說出來,圖佳霍地起身,狠狠地將桌案上的茶盞摔梆過去,白瓷片片破碎,滾燙的茶水濺起,嚇得她哆嗦得失聲。
「朕該如何理解你的話……」他的聲音喑啞低沉,燙灼的喘息緊貼著她的耳際,似呢喃,又似嘆息,「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在那灼灼的逼視下,她失神,就璉自己都開始迷惑。她究竟在執著什麼?後宮本就如此,冷酷,森寒,容不下人間一絲一毫的悲憫,惻隱。她在這宮闈內輾轉兩年有餘,不是最明白不過的么……
「真是個不中用的東息,還不趕緊給本宮起來,帶著那賤婢,到本宮身後來!」圖佳凌厲地大喝,字字如針,句句淬毒,一咬牙,剜了以菲一眼。
難聽的咒罵,堆砌了強硬的氣勢,卻是外強中乾,不堪一擊。
她絲絲的抽氣,手握成了拳,卻不敢當真去捶他,只得嚶嚀著告饒。
等再醒來,已經過可酉時,桶里的水早就涼了。
景寧默默不語,端起茶盞,又酌了一口。
連日來水米未進,眼睛都有些昏花。待那人緩步走進屋子,站在陰影處,圖佳定晴細細看了, 才認出那月貌花顏的宮裝麗人正是她的嫡親侄女——
景寧扯了扯唇,一隻胳膊划拉著要坐起身,「哪有那麼嬌貴呢,你看我這手腕都消腫了。」
各宮妃嬪陸陸續續地來,香爐里,插了一撥又一撥香,有的還沒燃盡,便拔|出|來,換了下一批。景寧踏進門檻,正看見瓔珞從桌上取了三支,湊近燙金紅燭點了,遞到鈕祜祿·東珠手裡。
心中千迴百轉,圖佳的臉色有幾分慌恐,幾分惱怒,忽然將手中的茶盞狠狠地掉在地上,厲聲道:「烏雅口景寧,本宮警告你,莫要在本宮面前裝神弄鬼,你究竟將皇額娘怎麼了?」
康熙十三年五月二十七,聖駕親自將皇后靈柩送至鞏華城。
秋靜拿著巾娟過來伺候她擦汗,低聲道:「主子,以菲跪在院子裡頭,已經跪了半天了。」
簡單的一句話,卻藏住了驚心動魄的,九死一生的經歷。其實在奉移皇后梓宮的途中,果不出隆科多所料,在那一段山脈彎路,真的有窮寇埋伏。八旗兵丁大多是沒上過戰場的,唯有身邊暗位驍勇善戰,索性是有驚無險,卻也揪出了隱藏在最深處的勢力。這一出引蛇出洞,就是為了拔出吳三掛在京城的暗線人脈。
康熙十三年六月初三,和碩恪純長公主欲內亂宮廷,被幽居南三所;
夏日的太陽狠毒,曬在地上都能將花草烤蔫了,跪在大日頭底下不到半個時辰,這麵皮就曬得發紅髮潮,蒼白的唇色,病怏怏的,唯有一雙小鹿似的眸子,盈盈閃動,流動著淚光。
「是么,」玄燁淡淡地睜開眼睛,「那他有沒有說,何時出兵?」
這已是第四次傳旨。
「別以為扯開話茬,朕就會饒過你!」他使勁擰了一下她的鼻子,橫在腰間的手臂倒是極輕的,極輕極輕的掀開她的裡衣,順著那香軟馥郁的肌膚,亦步亦趨,夋巡摸索,攻城直上。
以菲猛地抬頭,睜大了眼睛,簌簌落下的淚,暈濕了臉頰。
「別找了,除了你我,這兒沒人!」
倒是李德全見了,誠惶誠恐的起身,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哪有主子伺候奴才的,寧主子可是折殺老奴了。」
太皇太后也染了風寒……
臨出門,景寧過去點了三支香,聊以祭拜。
景寧沉了一口氣,伸手將披在身上的外裳除了,僅著裡衣,勾勒一段纖細孱弱的腰肢,耶如墨黑髮下的眸子卻冰冷如雪,「公主把秋靜怎麼了……」
景寧被勒得生疼,輕咳了一下,卻牽動胸前的傷口,疼的齜牙咧嘴。
跟在聖駕邊兒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哪見過出門在外,還要向宮裡某個妃嬪報備行程的。小祿子塊馬回來交代的時候,還以為是耳昏聽錯了。看來,萬歲爺是真上心了。
說罷和蘇嘛拉姑交換了個眼色。
宮人們見狀也習以為常了,輕輕地將門帘撂下,便識趣地退了下去。
這一刻,博爾濟吉特清如也怔住了。那笑,彷彿隔了千年。
直到將她的唇由蒼白舔咬成了朱紅,才鬆了口,復又將氣度給她;纏綿,交織,連著津液也分享了。
身上的衣裳已經換過了,嶄新的裡衣,連一絲血跡都沒有;內里,小腹上的傷口也被密密實實地包紮了,額角上手腕上還有些瘀傷,動一動,蘇蘇麻麻的疼。
六月十三,難得一日涼爽,景寧請了旨,帶了太醫院的院判胡德清去符望閣給董福兮及小公主診脈。
說不擔心,是假的;自從圖佳事敗,與假駙馬被收押,這心裏就開始七上八下的。駙馬為何不進宮?自然是怕被太皇太后囚禁,計殺;可假駙馬入了宮,真駙馬當真也不會閑著。竟然能聯合諸親王貝勒在皇城裡頭造反,自然勢力不容小覷。他將南嶺精銳悉數調進了京畿營,那麼奉移的隊伍里,除了八旗護衛,該是最薄弱的一環。倘若路上真遇到了什麼……
每一日,皇上都會去弔唁。
他平靜地看著她,緩慢的語調不帶一絲波瀾。
晚霞瑰麗,連著凜凜旗幟,都浸染了一抹濃郁的緋然。
「皇祖母,佳兒這兒倒有個方子,對風寒之證最管用了,佳兒這就拿給您。」圖佳說著,端著的茶杯都沒來得及放下,就欲往屏風裡頭走,卻被瑛華一把攔下了。
——好在衣裳都準備好了,搭在屏風架子上,伸手就能夠到。
那滿臉的血,彷彿是來自地獄的修羅,一步一步,步步妖嬈血紅。手上的匕首,血刃森寒,木柄已被她扣劃得斑駁淋淋,沾著皮肉。
——比起那些胎死腹中的皇子皇士,耶孺子,{知要幸運多少。
話音未落,他驀地鉗起了她的下顎,低沉著嗓子,一字一頓地問她,「朕要聽你的真心話。」
脫口而出的驚呼,彷彿卡在喉嚨里的猩痰,咕嚕咕嚕,一口氣提不上來,只覺得要憋死過去。她驚魂未定,踉蹌地退後了好幾步,才站住腳。
玄燁將杯蓋接過來,卻也不飲,只盯著她的臉瞧,景寧被看得窘了,就輕輕推了推那杯子。他倒也真是渴了,就抿了一口:可等津液入了喉,才反應過來,這竟然是水,不是茶……
這答案,早已經想好。
陰影處的人一哆嗦,卻果真聽話地走了出來,那人也是一襲宮婢裝,瑟縮著肩膀,楚楚可憐的眼睛里流露著怯意。
這便是她的良人。
寬厚的大手肆意揉捏著那馥郁柔軟的身子,另一手,則牢牢地固定在她的後腦,不讓她有一絲一毫地退卻。
玄燁挑了挑眉,聽她語氣,倒像是求情來的。「你覺得朕會怎麼處置?」
景寧一愣,半晌,蹙眉道:「還在外面!這成何體統,你快去趕走他!」
從壽安官出來,殿外夜涼如水,月光姣姣,投在扶疏花葉上,靜靜地照耀著夜色中的瓊台御苑。
「皇上下朝了?」景寧從敞椅上起身,將案几上的茶杯蓄滿了水,遞給他,「先潤潤嗓子吧。」
午膳,是他陪著一起用的。景寧又喝了一次葯,之後是真困了,就小睡了一個時辰,等再醒來,卻已經日薄西山。
也不待人攙扶,裡頭那個身材頎長的男子就起身,走了出來。
內命婦們由內務府的管事迎著,從月華門進了官城,便要去寧壽殿候著,待用過了茶點,要去壽安宮裡頭給赫舍里皇後上最後一炷香。而這個時候,李德全正捧著大內懿旨,去了城西建寧公主府,奉太皇台旨意詔命和碩恪純長公主和額駙進宮見駕。
「別動。」
也許這便是情,動了,連著心都開始為了兩個人跳動。
「寧主子,老奴可是專程給您捎信兒來的。」又灌了一口水,李德全咽了咽唾沫,道:「萬歲爺不日就會返京了,囑咐寧主子,要記得臨行前說過的話。」
「既然這樣的話,那奴婢這就進去通傳了,公主和額駙稍等。」蘇嘛拉姑陪著笑臉,不再多問,朝圖佳斂身揖了個禮,便轉身折返回了殿門。
沒有冰冷的囚室 也不是陰暗的地牢。
按照宮中規矩,外臣不得入宮苑,未經詔命,更不得擅自會見宮妃,此時,連隆科多卻出現在了壽安宮皇后靈堂里,不能不說聖寵之豐隆。
浮生入斯,緣生緣死。只是切莫驚醒,那春閨夢裡人……
「主子……」
——「住手!」
在這宮裡頭,她曾謹小慎微,亦曾高調張揚,處心積慮,籌算智詐,不過是承了他的旨,承了太皇太后的旨,合縱連橫,平息一場一場的風波。她在這後宮,將心計用盡,將手段用盡,為了保命,更為了謀得更好的位置,如今一場大病,心計沒丟,手段沒丟,唯一丟了的,似乎唯心而已。
當景寧再看見圖佳的時候,是站在高高的城樓上面。城樓下,是奢華的馬車依仗,十里長街,十里紅毯,隨行車輛過百,京城街道熱鬧的堪比當年公主出嫁時的盛況。
「臣妾讓皇上久等了。」她從善如流地答道。
「難道你不會……」圖佳眯著眸,轉瞬,卻是緩緩地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既然不劊,那本官可就不再手下留情了……」
果然還是這寧嬪最是稱她的心意。
——可她偏又是個不省油的燈,又不能太縱容嬌慣了去,總歸是讓人頭疼。
屏風外,跳躍的燭火欲明欲滅,燭台、銅爐、桌案影影綽綽,若隱若現。隔著模糊的光暈、紗羅,殿門口驀地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景寧恍惚,披了一件外裳走出來。
高高的城樓上,他就這樣從身後環著她,鴛鴦交頸,耳鬢廝磨,卻無半分的情慾,只是親昵,親密,那溫柔的風,輕輕地吹著,直要經景寧的心融化成了一汪水,清波漣漪,一圈一圈地從他的心裏蕩漾進了她心裏。
靈牌兩側,香燭高燒。
玄燁睨下目光,眸中蘊著靜水流深的笑。
「皇上在說……」未等「什麼」兩個字出口,就被他結結實實地堵回了唇中。灼熱的舌滑入她的檀口,糾纏,推進,肆虐,愈吻愈渾,彷彿要將她整個吞噬入口。
董福兮難得來了興緻,景寧也是個應景的人,當下,點了點頭,二人相攜,便走出了廂房。
頭兩遭,是皇上下旨召見,可回來的消息卻是額駙身染風寒,不宜出門,就連圖佳公主都不曾進宮來謝恩。後來,太皇太后亦曾遣人去問候過一次,也被推辭了。若是素日,依著圖佳凡事爭先的性子,早巴巴地進宮了,可幾次三番推拒,倒是讓人瞧出了端倪。
「好一個主僕情深,本宮怎麼沒看出來,中了迷香的人還有這和-圖-書麼大的勁!」圖佳冷笑著看著景寧將秋靜互在懷裡,「別擔心,本宮送你們主僕二人,一道去見閻王。」
景寧卻被他突如其來的柔情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外臣面前,他何時情緒這般外露過?這麼不吝張揚對宮妃的寵愛,她怕是榮幸地享受到了第一次。
——褐色的罩布翩然落地,露出的,是一張冶艷妖嬈的臉。那張臉,是比女子還要美上三分,男生女相,尤其是那雙桃花眼,上勾的眼角極是嫵媚,帶著股妖氣。
「好好照顧你家主子,若是出了岔子,有幾個腦袋都不夠掉的。」
「公主這是說的哪裡話,臣妾不過依規矩辦事,若是公主是清白的,大理寺的理正自然會還公主一個心道。只是……」
此刻,端著藥箱子,怏怏不樂地跟在景寧身後,臉上卻是一副老大不樂意的表情。
隆科多驀地垂下頭,眸光複雜,久久地不答話。
窗外,一聲炸雷平地起。
門外當差的太監們已經伺候多年,卻沒見過哪個妃嬪見天的被接到暖閣來的,接了也就接了,卻愣是抬上了五層石基,眼見著抬轎子的太監滿頭大汗,卻低眉垂眼,不吭一聲,就知道定是總管大人親自囑咐過的。
就璉素日里的花香鳥語都聽不見了。滿院的菊花,或白蕊或黃蕊的金盞花瓣,絕望熱烈地盤放著,濃郁香陣,就連那花下土壤都沾染了一絲絲的香氣。
景寧低下頭,眼見那雙雲墨緞龍靴從眼前踏過去,又停在了靈柩前,半晌,才有一個低沉陰鬱的聲音,讓眾人起身。
那夜,圖佳進承禧殿多久,他就站在雨裡頭多久,直到身上的官袍被雨水澆得濕透,腦海里,還總是浮現那日在壽安宮內,她笑若春|水般的模樣。
景寧被他一火一冰的態度迷暈了頭,恍惚中,又聽見他低沉的交代,心裏忽然一突,也顧不得規矩了,下意識地緊緊攥住他的袍袖,
「既然將你接進了宮,便沒想過要再讓你吃苦,可經過了那一次,你是不能再留在承禧殿。」景寧低垂著眼捷,心裏有些涼涼的,戚戚的,「去符望閣吧,照顧福貴人和小公主,那兒雖然冷清,卻可保一世安寧。」
踏進朱紅的門檻,就看見那君臣二人駐足在曼柩前,一個負手沉吟,一個長身玉立,夕陽的餘暉灑在二人的身上,鍍上了一層輝煌的橘色。
徑自走到那一直未曾開口的額駙身前,伸出纖纖十指,猛地往下一扯,就將那裹在他頭上的罩布整個拽了下來。
遠處,霞光滿天。
「姐姐這性子可不似從前了……」景寧細細端詳著她,布衣荊釵,再不是延洪殿那個艷而優容的華貴女子,「有一種溫靜之氣。」
景寧忽然就不哭了,愕然地將手撫上他的,握在手裡——
景寧睜著眼睛,迎著那森寒刀刃,眼底,是雪亮刺眼的光芒。
宮人們領旨,只當她是不喜這味道。
圖佳已然昏厥倒地,隆科多單膝跪在狼藉一片的地上,低眉垂目,眸底似乎劃過了一抹複雜和慌亂。
屏風內的人擺了擺手,似示意她起身,隨後有侍婢奉上新茶。
自她從那符望閣出來,倒是從未再去過北五所。一則是太皇太後有旨意,后官妃嬪不得詔命一律不得擅入冷官禁地;二來,自她回復封號,官里繁複事端,一刻不讓人喘息。後來索性消停了,又逢赫舍里皇后大喪,便是連福貴人臨盆都不曾來探望。
隆科多!
能說什麼呢?圖佳的事,塵埃落定,從此不能再被提及。就算她知道當時是仙蕊讓人將公主放出來,再將她領到承禧殿,挑撥,謀算,才致使發生那次險些讓她喪命的意外。景寧也不能說什麼。
驀地,他低沉地問出口,或許不敢,或許執拗。
可她又不得顧及皇上臨行前對他的交代——「保她安然。」
「如果這是夢,情願一輩子不復醒。」
「聽說姐姐半月前臨盆,妹妹一直未來探望,真是罪過。」
他低下頭,此刻,眼裡唯有一個她。
自從一年多前給這位寧主子診了摘,真是什麼事兒都有。如今,竟還讓他堂堂一個太醫院首席原判,跑到冷官來給貶謫官人瞧病,若是讓同袍聽了,指不定要編排什麼了。
她眉頭越蹙越緊,隱隱憂色,隱隱后怕;他見了,將頭窩在她頸窩裡,細細摩挲,「不過就是幾個亂臣賊子,小打小腦的起鬨罷了。跳樑小丑,不足一提。」
景寧倒真是沒想到這一層,不由暗嘆太皇太后處事周全。
是,宮刑……
死丫頭,敢壞了本宮的好事。
「胡原判是宮中的老人兒,勞苦功高,有病可耽誤不得。明個兒就給李總管說說,讓他給胡原判放幾日假歇歇……」
玄燁也不再逗她,眯起黑眸,轉頭看向隆科多,道:「派去南疆的人回來么?」
景寧坐在下垂首的敞椅上,聽太皇太后唏噓了一句,忙謙卑地斂身謝恩, 「替太皇太後分憂,是臣妾份內的事。臣妾不敢居功。」
景寧不敢怠慢,斂身再拜,聲音低低,「太皇太后說的極是。宮中還在喪期,實在不敢再出什麼岔子。更何況公主金枝玉葉,若果真是囚禁在南三所,也是太怠慢了些。」
景寧眼角一抽,死死地攥著袖管,須臾,抱著雙臂,不屑一顧地看她,「公主當真以為我會為了一個奴婢,拿命來冒險么!」
景寧點點頭,「沒足月就生下來了,太醫引產,索性是保住了。」
「如果朕說皇后, 是難產而死呢……」深邃的黑眸濃如夜色, 他深深地看著她,握在她皓腕上的手不由自王地收緊。
有些事總要解決的,圖佳被關押了將近半年,貴為公主,懲罰也懲罰夠了,再十惡不赦,總是要給皇室做臉,不能殺,更不能罰,否則哪兒哪兒都不好看。
「這個……」隆科多有一瞬的猶豫,頓了頓,緩緩道,「平南王沒說具體發兵的時間,但著他有意拖延,陛下可搬出有違詔命、拖延戰機的罪名,將他捉拿回皇城問罪!」
景寧虛脫,九死一生后一陣力竭昏眩。她勉強睜開眼皮,費勁地看了隆科多一眼,須臾,似乎抬起手想說什麼,卻未等開口,半個身子就委頓于地。
半月前,冬漠曾去送補品,回來的消息,董福兮誕下一個漂亮的女嬰。
這時,外頭忽然蹦出來一個字,可未等喊完,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身上穿著帛紗宮裝,團團花簇,濃濃烈烈,卻輕得很,薄的很,涼涼的絲綢裹在身上,倒也不覺得潮熱,素幃小轎一直被抬上了台階,在暖閣門檻前頭停了,才有宮人扶她下來。
愕神的當兒,有雙手從身後搭在了肩上,將飄落在肩頭上的花瓣輕輕地摘下,她回眸,正對上他微笑如水的目光。
秋靜領旨,退了出去。
「半月不見,認不出來了吧!」圖佳笑眯眯地看著她,眉黛彎彎,卻讓那張臉更加觸目驚心,伸出手,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鬟角,眼底碎裂了森寒,「本宮能有今日,可都是拜寧貴嬪你所賜啊!」
耳房門外,是兇巴巴的嬤嬤;門內,是蓬頭垢面的公主;
最後那幾個字,幾乎是從嘴裏擠出來的。圖佳盯著她,扯唇,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本宮就是再不濟,也知道皇額娘絕不會隔著個屏風召見本宮和額駙。倒是你裝神弄鬼地躲在裡頭,是想看本宮笑話哪,還是揣著什麼見不得人的貓膩!」
胡德清翹著羊角胡兒,眼一閉,悶悶地道。
景寧嘆了口氣,本想拿話寒磣她一下,卻終究是沒忍心。不知為何,對這個年僅十三歲的女孩子,她心裏有太多的憐惜,怪罪倒也是怪的,可卻總是忘不掉她姐姐爾芳,那個幽蘭空谷一般的女子。
冬漠走過去給她掖被子,見景寧動了動胳膊,知是醒了,便將簾帳挽起來,低聲稟報:「主子,皇上回來了,這會兒正在太和殿那邊兒會見群臣呢。」
「皇……」
「住手,你住手!」秋靜在景寧懷裡尖叫,驚慌地看著匕首懸到景寧頭頂,想掙扎,卻被景寧死命地抱在懷裡,動彈不得,只能恐懼地看著那血刃刀尖狠狠地刺下來——
——罩布裹頭,大半張臉都藏在褐色的陰影里,只露出一雙眼睛。那是一雙極好看的眼睛,眼形似若桃花,纖長眉睫,眼神似醉非醉,朦朧若秋波蕩漾。
景寧有些沉默。
也許,幾年後,這裏便會住進另一個女子,有著同樣傲人的家世,同樣尊貴的頭銜;那時,將再不會有人記得,這個姿色平庸的寂|寞|女人。
他說到此,從懷中掏出了一張地圖,四處看了看,見沒有桌案好放,便平攤在了地上,景寧垂眸看去,競赫然是張軍用地圖。
她要用自己的命,救她——
他一隻手摟著她,另一隻手去摩挲她的手腕,上了幾日的葯,這紅痕竟還在,當日指不定多麼觸目驚心。他嘆了口氣,執起來,湊上去吻了吻,「朕該拿你怎麼辦……」
她說罷,冷冷地甩開她,走到那狹小簡陋的窗子邊;窗提上滿是蛛同灰塵,可也好過在屋子裡聞那股子酸臭的霉昧。
他臨走前是怎麼說的,讓她好好照顧自己,結果還是弄成了這個樣子。
太醫們忙了大半夜,總算是有驚無險。
「主子……」
秋靜幫她做起來,拿了靠墊放在背後,「主子受傷之後,太皇太后那邊兒都驚動了,即刻就來了人將公主押回了南三所。據說,是看守的嬤嬤鬆了神,才讓公主僥倖脫身。」
話音未落,作勢便要衝將上來。
「等著朕。」
董福兮的眼睛不由地黯淡了一下,淡淡的笑笑:溫靜……在這符望閣裡頭,終日里都是安安靜靜的,就像一潭死水,呆久了,怕是想不靜都難。至於溫,想來她是認命了,入了冷官,慢慢地把心氣兒都磨沒了,再沒了來時的驕傲,也就沒有奢望了。
東珠眸光黯淡地朝她點了點頭。仙蕊殷勤地將她攙扶到西側,再抬頭,正碰上了迎面而來的景寧,目光相觸,仙蕊愣了一下,轉瞬牽動唇角,漠然笑了笑。
「出來,別藏著了,我看見你了!」
太皇太后此番自認沒看錯人,將事情交給了景寧,倒是辦得妥妥噹噹,無有一處讓人操心。皇上還沒回官,但據說,已經欲要返程了。太皇太后心裡頭稍定,整個人也越發精神了幾分。
圖佳想都未想,就撲了過去,蓬亂的頭髮,暈紅的臉上還附著了一層油垢。
景寧卻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明媚的春光兜頭照下來,流瀉如波,在她的發端灑一抹煙籠光暈,「公主,還要讓臣妾把話說得更明白么?」
「再扭下去,朕可不管了……」
「佟太妃是自殺。」
「太皇太后容稟,臣妾倒是有個屬意。」景寧低眉垂首,聲音細細。
她說罷,復又將目光落在圖佳的臉上,輕嘆了一句,「姑姑早就不在乎額駙了,不是么。何必非要插手呢?到頭來,又弄成這個結果。」
「你在哀家這兒說話,也不必這麼拘著,」太皇太后掌著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搖著,「哀家確實想放她一碼的,可也不是為了私心。佳兒畢竟是公主,若是趕盡殺絕,難免讓其他出了閣的公主們寒心,鬧將起來,也不好收場。」
若是換做素日,她定要脫口而出,且回答得中規中矩,顯得回融識大體。可今日他卻如此不尋常,連帶著將她的心也攪亂成了一鍋粥。她不懂,為何聽他要這麼問,看著那似期待似欣喜的眼神,連心裡頭就忽然軟了,軟的化作了一攤春|水,連著那防備和戒心,都成了繞指柔。
「不提這個,」董福兮唇角再次浮出一抹笑意,「你看我這茶如何?」
——夫妻本是同林烏,大難臨頭各自飛。為妻的,莫說婦道,就算是恩義,也全數給了那梨園出身的入幕之賓;為夫的,表面本份,可聽說在那煙葉花柳巷也早是聲名狼藉。既已然同床異夢、假意虛情,何必又要跟著賠上身家性命。
對竹一介婦孺,對出身行伍的他,實在是太容易。
景寧被他弄得全身都軟了,小腹上的傷口又陣痛的厲害,不得已,伸手在他的小臂上狠掐了一把,他吃痛地皺眉,轉瞬,又一口咬在她的雪頸上。
景寧垂首,靜靜地看著初夏的荷花。
可自從有了儲秀官的前車之鑒,對那花瓣香湯就進而遠之了。宮裡頭的算計,都細微到了針尖兒里,令人防不勝防,能避免的,還是該小心。
那南三所看守何其嚴密,慈寧宮遣去的都是心腹之人,深諳 後宮手段,如何就能一時鬆懈,將人給看跑了!必定是個有足夠分量的人,使了銀子,動了人脈,費盡周折,才將那圖佳從南三所弄了出來。
苦命么?大概吧……那是皇上的第一個嫡長子,必是天命所歸的太子。可那幼小生命的降生,卻是一命換一命,換來的。太醫拼盡全力,不惜用皇后的身體做援引,將那孩子催產下來,卻再難保住力竭而衰的皇后。
隆科多點點頭:「派去的是臣的心臟,擅察言觀色,據他說,平南王似乎很關心皇城這邊的安危。對平叛之事,他也一口答應了。」
狹小的屋子,低矮的房梁,土磚砌威的屋子裡,陰冷,潮濕,都已經是六月初的天氣,卻沒有一絲暖意,反而冒著陰嗖嗖的涼風。
反咬一口的本事,圖佳是用慣的了。此刻信手拈來,卻不過是垂死掙扎……
冷水浸染了身子,也不覺得涼,倒是出浴后,肌膚沾了潮熱的悶氣,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景寧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有些埋怨秋靜為何不將自己叫醒,讓她在浴桶里睡了小半宿。
「他怎麼了?」
「皇上這是怎麼了?」
可終究沒有說什麼。
可圖佳的罪名已定,想要將她放出官去卻也不容易,太皇太後有了心意,對外又不好明示這由頭, 必是要有人提出來……
殿內妃嬪和宮人皆斂身迎駕。殿外的廣場前,跪了一地身著縞素的奴婢,在皇上踏進二進院之時,開始了哭天搶地的慟哭。
只是那華麗的車輦內,坐著一個已經瘋癲了的女子,車輦前,也早沒了當初那個騎著高頭大馬,意氣風發,清俊無雙的男子。
蘇嘛拉姑滿臉堆笑,眼角的皺紋都是明媚的,沖她點點頭,熱烈地道:「主子在裡頭等了好久了,公主有些日子不進宮,主子可想念得緊。咦,額駙怎麼沒一起下轎?」
壽安宮裡沒有太多伺候的宮人,除了守夜的宮婢,就只剩下了負責洒掃的太監,李德全早把內院的都違到了外院去。偌大的內殿靈堂,只剩下白幡招招,縞素靈花,滿室的佛香繚繞。
「好好的,朕也沒罰你,哭什麼!」他皺了修眉,伸出手來,一把抹在她的臉頰,粗粒的大手刺刺的,颳得麵皮直疼。
「她也倒有臉。」冬漠冷笑著哼了一聲,「出賣主子還敢繼續呆在承禧殿,主子不追究,她也像沒事兒人似的,真不知道心肝長的哪兒了!」
他嘆息似的話,緊貼著她的耳際響起,燙灼的呼吸拂過她的發梢,景寧莫名地轉眸,兩個人的唇近在咫足,屬於男性的陽剛氣息噴在臉上,讓她的耳垂都泛起了粉色。
之前秋靜稟報,也沒聽仔細,現下有了底氣,倒是生出了一份心思來。
秋靜抿嘴笑了笑,為主子高興。
董福兮又是一嘆,秀眉間漫染一抹憐情愁緒,「也是個苦命的孩子,怪可憐見的,剛出世就沒了額娘。」
圖佳滿臉鐵青,一陣白一陣紅的,咬著牙,硬是從嘴裏擠出了句話,「本宮與你無冤無仇,你卻逼我如此——」
皇上對她,似乎已經超出了以往對後宮妃嬪的敬,寵,更多的是,是眷顧。他看得懂那眼神,那是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的眼神,不單單,是包含了寵愛……
許是累了,許是天氣太熱,迷迷糊糊地躺在浴桶裡頭,竟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你看,還是捨不得朕。」他當真就去擠兌她,卻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將手拿了開,只是不願意讓她太著急牽動了傷口。
「主子,你只能樣!」
「公主,請注意你的身份。」
秋靜平素不多言,可心眼兒卻是賊的,聽他這麼交代,故意多問了一句,「公公,是不是萬歲爺交代什麼了?」
景寧愣了,抬首,正對上那深邃如夜的黑眸。此中有深意,並視為相思……早在她初入宮闈之時,就將這滿腹的心事藏了起來,卻將一生一世,託付給了他。
只因為當初他曾問她,「如果這是夢,如何?」
皇后是在儲秀宮難產而死,卻生下了一個健健康康的小皇子。m.hetubook.com.com消息同時從儲秀宮傳到了東西六宮,後宮一片嘩然。
「看您說的,」景寧被他的樣子逗笑了,「我還不是公公您從宮門外面領進來的,公公若是見外,昔日的情分可就生疏了。」
景寧亦起身,讓秋靜相送。
從京城一直到鞏華城 整個送葬隊伍長選十幾里。由皇帝親送。
蹭被他推開了;
腰間,抽出了一個短柄匕首,利刃鋒芒,被閃電照的雪亮刺眼,刀尖還泛著冷冷寒光。
秋靜一驚,趕忙將帳簾放下,走過去,微微薄嗔:「大人好生無禮,主子寢殿竟也敢私闖。」
這一日,京城大大小小的店鋪都沒開門,街上也沒人,辰時一到,東華門朱紅的大門被打開,皇室官府傾巢而出,站在一側恭迎皇后梓官奉移出城。
景寧瞳孔猛地一縮,就在圖佳將那匕首捅進秋靜身體,就在秋靜將胸脯迎上去的剎那,她咆哮著沖了過去,撞開秋靜,一把按在了圖佳拿著匕首的手腕上。
景寧聽這話,知道過來之前,定是李德全將經過一五一十都與他稟報了,索性也不瞞著,點了點頭「當時實在太險。」
他曾在三藩與皇城之間搖擺不定,后因皇上恩威並,決意保衛京畿。這樣的人,籌算智詐,渾諳官場之道,該是內斂深藏,不料見了,卻是如此的年輕豐茂。
擔心么……
「主子,你塊跑,塊離開這兒!」
佛龕有靈,或許會將因果孽緣一一清算。可昔日投毒、咒害她的人皆在場,那死後化作的一縷枯魂,怕是早隨著繚繞香霧散了吧。這便是後宮,只有活下來的人,才能笑到最後。
以菲抹著淚,跪在地上低聲哭,只是,才一句一哽咽地道:「奴婢沒殺秋靜……沒殺秋靜……」
景寧的身子左蹭右蹭,身上疼得厲害,偏又那整個神智都是昏的,不知是喝了迷|葯瞪了,還是被他揉搓得,只想開口說話,可未等她張嘴,一應話就悉數被堵回了唇里。
景寧見他擠兌她,也不還口,只緩緩挪了挪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在他懷裡頭躺著。不知為何,原先的那些個勇氣、堅持、鎮定……在碰上他惡狠狠地斥責時,竟全盤化成了委屈,心裡頭酸酸的,竟還有絲絲的甘——輾轉著,悉數從眼角滴落,成了淚。
「主子的話可真神,」冬漠捂著唇,生就一張冷艷的臉,卻漾著一抹暖笑,「妙語回春,竟是比胡原判的醫術還要高明!」
連著幾日都躺在床上,除了吃,就是睡的,倒像是在坐月子了。偏又這兩個丫頭死活也不讓她下地,只得見天兒的窩在被衾里,索性這兩日天氣涼快了不少,沒前些日子那麼悶熱,傷口也好得快了,原本又青又紫的皓腕,現下只剩下了一圈淡淡的痕迹。
猙獰的面目 襯著那張滿是猩紅胭脂的臉,越發可怖。
「公主將一個形似額駙,卻並非額駙的男人帶進這宮闈來,不是淫|亂後宮是什麼……」景寧唇角噙著笑,掛了淡淡的嘲意,眸光莫測。
圖佳被徑直撞到在了格子架上,額角磕在突起的稜角上,頓時,鮮血崩流;抓扶著桌腿,她掙扎著爬了起來,流了一臉的血,慘不忍睹。
景寧也不惱,臉上沒有一絲得意之色,更沒有被撞見的尷尬,只用一種很平靜的眼神看她,那眼神平靜得讓人發麻,就像是看著兀自掙扎的困獸。
慈寧官內,繚繞了滿室熏香。
晌午過後,耐不住李德全一趟一趟的跑,他便回了暖閣,政務堆積如山,實在是分身無暇。
「皇上是決定親自送的,對不對?」
「姑姑,我不過是順應時勢。」
仙蕊低下頭,看著圖佳涕淚橫流地伏在自己腳邊,褲管邊,繡鞋上,似乎都沾了她的鼻涕。不禁一陣噁心。
昏黑的天色,黯淡了燈火。
心裏煩了,索性擺了擺手,示意秋靜將她扶起來,可以菲卻執拗地不起來,非要跪著,話也不說,只一個勁的抹淚。
「皇上,鞏華城那邊兒到底怎麼了……」景寧不死心,打破沙鍋問到底。
眼前,滿池的荷花開得凄凄烈烈,大抵是吸了那一縷香魂,連精氣都滲透入了花瓣,枯藤纏繞,嫩蕊吐葩。倘若佟佳口芪珍泉下有知,可曾想一脈命斷,既沒有禍了這國,也不曾亂了世,只徒留滿目嫣然花色,一池紅粉流觴。
兜兜轉轉,公主和額駙的事終於塵埃落定,京城人心安定,皇城裡頭也隨之生平。
須臾,有破破碎碎的兩個字,從以菲藏身處的檀香木柜子後傳出來,氣若遊絲,卻一下子鑽進了景寧的耳朵;景寧的神色驀地一變,脫口而出,「秋靜!」
景寧見他不言語,眼神漸漸地冷了。擁著被衾,她側過頭,淡淡地道:「臣妾有傷在身,恕不便相送。大人走好。」
景寧捂著小腹,猛地咳嗽出聲,嘴角滲下了一抹血絲,「圖佳,你逃不掉的!殺了我們,你也一樣逃不掉……」
一個內大臣,守在宮妃寢殿門口像什麼樣子!莫說他是皇上身邊的紅人,莫說他曾經救過她的命,宮規嚴苛,規定朝臣不得詔命一律不得私自會見妃嬪。這隆科多也是官場上的老人兒了,此刻若不是腦子進了水,就是想害她。
怎麼會這麼傻,她是奴婢,死了就死了,怎麼能用自己的命來救她!
他的手一顫,轉瞬捧起她的臉,黑眸亮灼得嚇人,卻牢牢鎖住她的視線。「不躲了?」
她拉著景寧到敞椅上坐了,親自擺了粗瓷茶碗,斟了香片,就璉那佐料用的干熏花,似乎也是親手曬制的。
景寧垂首,默然了一瞬,須臾,道:「這內里緣由,我不便與你說,也不能與你說,只是讓你知道,你姐姐是個好女子,一心一意只想著你這妹妹。倘若,你傻得只會替她報仇,而不愛惜自己,那便是枉費了你姐姐的一片苦心。」
彈指紅顏老,皇后卒的這一年,年僅二十二歲。她曾母儀天下,守著絢爛華裝,守著那一頂輝煌鳳冠,在寂寂宮闈中過了十年。如今,富麗堂皇的儲秀宮裡,只剩下了鋪天蓋地的一片白,屬於赫舍里·芳儀的尊榮,已隨生命消亡,煙輕雲淡。
「和碩恪純長公主圖佳,淫|亂宮闈,並意欲對太皇太后不軌,犯上忤逆。奉太皇太后懿旨,將其關押至大理寺候審,」景寧緩緩地將以上的話說完了,才下了旨, 「來呀,將這一干人等拿下。」
修長有力的手臂環在她的腰間,輾轉摩挲了兩下。景寧肩膀僵了僵,隨後,抬眸朝他嫣然一笑,那笑容很美,宛如梨花融雪,靈韻多情,就連一旁的隆科多都跟著晃了晃神。
這時,才看見門廊上那長身玉立的身影,徘徊不定,卻是執拗不去。
「你真是該死!」他的頭靠在她的頸窩裡,呼吸灼燙,說罷,一口咬上她耳垂,懲罰般下了力道。
她說罷,將視線落在另一頂帷轎上,轎簾被嚴嚴實實地裹著,裡頭似有人又似沒人:
「皇上是說,佟太妃故意在臨死前將玉牌送到延禧宮純妃娘娘那兒,就是讓她將自己屈死的消息帶給佟大人……」景寧眸光閃爍,淡出一抹若有所思來。
滿院的紫藤花,早就開了。
「太皇太后英明。」
仙蕊如是道。
可畢竟是個老謀深算的人,觀望中立,始終是不見免子不撒鷹。
景寧臉一紅,伸手去推他,又使不上力氣。
「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皇上的眼睛。」景寧笑了笑,絲毫沒有被拆穿的不自在。她想知道的豈止是這一、兩件,后官不得干政,猜不透,且不敢直接去問,這才拿了話,變著法的來試探。
有力的手扣著她的下顎,彷彿將半月來全部的擔心,憂慮,牽挂。思念都融進了這一個吻裡頭。濡濕的舌糾纏住她的,連著唇瓣一併吞入口,唇齒間還殘留著葯汁兒的苦澀,他品出來了,也全數裹挾進了舌尖。
「啊——」
圖佳狠狠一顫, 「這麼說……額駙那兒……」
置身後宮,不單是為了自己,更要為他考量了。什麼對他好,什麼對他百害而無一利,景寧懂,亦要拼盡全力去保存。
待轎子停了,圖佳公主掀開轎簾走出來,一襲暗彩雲紋白錦緞的官裝裙掛,繁花五彩花盆底繡鞋,青緞旗頭上沒插大花,只有兩束紫金流蘇垂墜而下,靚麗高貴,舉手投足間不失端雅。
等隆科多告安退下,外自的天色已經昏了下來。
景寧一震 「自殺……」
宮婢們看得失了神,蘇嘛拉姑仔細端詳了一陣,笑道:「久不見額駙,要不是這雙眼睛,老奴都有些認不出來了。公主和額駙趕塊進去吧,別讓王子等久了。」
「這佳兒就是不讓哀家省心,此番將這事兒了了,也算是落下一塊心中大石。倒是你,辛苦了。」
後宮龐雜紛擾,能寄情花草,心湖平靜無波,倒也真像是個冷官的女子了。只是這言談舉止,都像極了當日的佟佳氏芪珍。不過是不一樣的境遇,有了後來不一樣的心情。倘若佟太妃也曾有個寄託,何妨會賠上了性命。
一瞬間的疼痛,要命的疼,景寧翻手將圖佳的胳膊死死扣住,用了死力用身子去撞她,突如其來的力道讓圖佳腳下不穩,一個踉蹌,兩個人同時掉在了地上。圖佳翻身將她壓在地上,抬起手就想朴上第二刀,卻不防秋靜拚命地衝過來,一頭將她撞得老遠。
等他意純未盡地離開她的唇,她早已癱軟,睜著迷濛的眼兒,呆愕地仰起臉,卻見他目光深深地看著自己,轉瞬,伸出手來,惡狠狠地掐了掐她泛紅的頰銅。
也曾期許過,可夢碎了,幻滅了,一顆心墮入了深淵,便從未想過還會有重見天日的一朝。可昔日歲月飛逝而過,如今手中抓住的,卻不再是流砂;就算是砂,也不會再從指縫間流走了。她會很小心翼翼地保存好,一點一滴,等待著那流砂繾綣入流年,最終鏨刻成一抹或深或淺的痕迹,足以回味一生。
「佳兒,給皇額娘請安。」
而此時旗幟遍插得城樓上,明黃華蓋,迤邐鑾駕,端端佇立著太皇太后,皇太后,甚至是皇上,還有為數不多的妃嬪。宮外頭的人遠遠地翹首,隔著朱紅高牆,只看見了皇室對公主的恩寵,卻獨獨看不到這內裡頭的凄涼。
他挑了挑眉梢,倒是第一次聽人說皇上的乾清官節省,要是讓李德全聽見,內務府的貢造怕是有幾個腦袋都不夠掉了。於是走到那格子架內閣,從最高處取下那鏨刻描金的香茗筒子,取了些葉子,撒進杯子里。等注滿了沸水,濃醇香氣便裊裊升起。
「將公主安置回建寧公主府邸,優賞,厚待。對皇上,對整個皇室有百利而無一害。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看得最透徹,皇上不能為了一點小事兒就違背了她老人家的旨意。」
當厚重的城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七十二個鑾儀位抬著皇后的棺槨走了出來。棺槨前,是高舉著萬民旗傘的引幡人,招招白幡,風吹不動;鹵薄儀仗隊舉著各種兵器、幡旗和紙紮綢緞燒活,浩浩蕩蕩地緊隨其後,威武,肅穆,將今世那些人間極致的物什帶去陰間,一併隨著那寂寞尊貴女子的枯魂,化作一縷縷翩躚紛飛的灰燼。
八月底的天氣,依然很悶熱。
花架下,那被解開了旗髻的女子,髮釵零落,如墨的長發彷彿籠著煙雲光環的瀑布,流瀉而下,灑了滿肩。她的美,在這寂靜的夜,恣意綻放。
圖佳似是知道景寧所想,慢慢悠悠地坐到那敞椅上。手指下撫摸的,是軟榻被衾,綢緞絲光可鑒,那紗帳珠簾,將奩抽屜,流不盡的脂粉凝香。
圖佳眼中騰騰燃起的是昏亂和瘋狂,她可以報仇了,她可以為他報仇了……她要讓害死他的人都來為他陪葬,陪葬!
靈堂的供桌上燃有一盞油燈,時時加油,不使熄滅,號為「長明燈」。
鮮血淋漓的臉,鮮血淋漓的身子,表裳是一條一條的破爛,披頭散髮,正一步一步地朝著她,走過來;驀地,有撕拉撕拉的聲音,扶手上傳來,那是指甲撓摳在木柄上的聲音,一下一下,剌耳驚心。
李德全等了足足有一個時辰,也不敢動地方,也不能撂下話先走,等來等去,冒了一頭的熱汗。景寧有些過意不去,吩咐秋靜取了溫水巾絹,又讓官人們將蒲扇掌了,李德全喝了一大口茶,才緩過氣兒來。
語畢,他俯下身子,指點著地圖上的標註,迷離的燭火照亮了他的臉,輪廓健美,修長白皙的指尖點著地圖,每至一處,必是精密謹慎的布局。
青煙裊裊,她執香拜了三拜,然後插|進那香爐,可爐內香支太多,不斷有火星兒落灼在手背上,讓她不由自主地縮一下。
半晌,一個女音悠悠地響起:「將這屏風撤了吧。」
「臣妾不敢……」她的聲音小小的,細細的,紅撲撲的臉,咬著唇,說罷,轉了眸子,愣是讓他看得失了神。
漆黑的夜,閃電,雷雨交加,景寧忽然覺得心裏惶惶的,毛毛的,大概是一個人獨赴的緣故,守著這麼一座大艘,就像是身在一個蛛同里,被人勒著絲線,不斷地收緊,收緊,一陣窒息的感覺。
「那便多謝妹妹了。」
這時,有嚶嚶的啜泣聲,從殿西側一角傳來,卻是安貴人李芳沁扶著格子架,掩面而泣。
「老臣最近上火……」
她什麼意思?恭候……怎麼, 難道真是像她想的, 太皇太后特地將她和額駙召進宮,就是要趁著他們毫無防範,施行軟禁,毒殺——可不對,皇上不在官里,慈寧宮裡尚沒有主事的人,單憑一個小小的貴嬪,憑几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丫鬟,就要動她了?不說她沒這個資格,就算要動,拿什麼名頭動她!
李德全看了她一眼,也是滿腹牢騷沒處發,就像倒豆子一般都倒給了她,「你是不知,萬歲爺讓小祿子回來一趟,別的沒交代什麼,倒是十句有九句都在說你家主子。老奴也是眼拙了,跟著萬歲爺這麼久了,都沒瞧出這心思。」
景寧看著那張俊美無儔的俊顏,瘦了。下顎上還生了胡茬,帶著風塵僕僕的氣息;只是臉色不太好看,薄唇抿的緊緊的,像是正與誰制氣似的。
大半年不見,福貴人豐腴了不少,珠圓玉潤的臉,如明月銀盤,眉眼間都平添了一絲韻昧。景寧吩咐秋靜和冬漠將補藥和吃食放好了,拉著董福兮的手,溫聲笑道:
「現下,哀家雖說是將佳兒囚禁了,可總關在這官裡頭也不是事兒,時間長了, 終歸是不好看的。」太皇太后抿可口茶, 溫溫吞吞地道。
太皇太后謀定而動,制其先機,聯合內大臣佟國維破敗了額駙陰謀,終將其繩之以法。后, 採納採納諸王大臣之議,將額駙及其子于京師處以緩刑。
卻在下一刻,被一雙有力的手臂環進懷裡。
他眸色漸深,眼底蘊著一抹濃黑,越發加重了手上揉捏的力道;一旁伺候的秋靜和冬漠見狀,早就知識趣地退了下去。順帶著,將院子里德一干人等遣散。
當年公主下嫁,多麼的風光,到頭來,卻落得個慘淡下場。說到底,圖佳是皇室貴胄,亦是皇上的嫡親姑母,將額駙誅殺,本就是不近人情的;儘管,這天家情分本就涼薄,內里勾心鬥角,卻偏要作出一副兄友弟恭,叔侄情深的模樣。圖佳也是個薄命的人,為了政治聯姻,再到現在失了夫婿——皇家厚道,總要禮遇恩賞才行。
隱約間,身後彷彿是有人。
她是貴為天家公主,可依仗的卻只有那點兒可憐的身份。下嫁質子,既然註定要落得個慘淡收場,管他什麼犯上作亂,大逆不道,她偏要放手一搏。
迷宮殿是專為弔唁而設的,清凈荒僻,卻正好成了君臣密談的最佳之地。
後宮三千,佳麗如雲,獨寵一人不過是個傳說,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卻當真只眷戀一人。別說是後宮妃嬪不信,太皇太后不信。就連隆科多,也不能夠相信。於是他問了,也許是問了那高貴的妹妹,也許,是為了……
景寧也不是當真與他較勁。只是宮中規制,召幸宮人與乾清宮,聖駕一律不得留宿妃嬪寢殿,之前他就曾留宿過一次,事後,太皇太后特地提點了她。當然,也不是沒有先例的,譬如先皇與董鄂妃,情意甚篤,如膠似漆不離。可她不敢奢望,更不敢當真去照著做。
城樓上,早已沒了華蓋鑾駕,唯有一柄一柄的旌旗獵獵。朱紅的宮牆圍繞著莊嚴雄偉的紫禁城,也圍住了城內脂粉凝香的花霧滿眼,圍住了雄辯滔滔的御門聽政。
畢竟,當初他一手將自己引入宮闈,和_圖_書只是為了謀划,為了利益,她又何嘗不是步步為營,小心藏好自己的心性。可如今,他與她之間,卻有什麼東西在一點一滴中變質了……
景寧趕忙會意的伸出兩指,將蠻棗兒挑起,可又忽然記起了在承禧殿院外,她餵給他青梅時的樣子:指尖濡溫的感覺仍在,她一想起他的舌尖粘吻在自己的指肚,臉兒一燙,慌得又將那蜜棗兒丟回了盤子里。
玄燁微微一震,沉黑默了好久,才俯下臉看她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可景寧當時只一瞬的沉默,爾後,輕輕地笑了,那一笑,傾城,明媚得如三月的桃花芳菲。
片刻,便扶著以菲跨進了門檻。
景寧抬眼朝門廊望,卻看見一抹明黃的身影朝著這邊來,腳步很急,連帶著後面跟著的小太監踉踉蹌蹌。院子里的宮人跪了一地,掌嘴的,掌嘴;挨板子的,挨板子,大大小小的聲音傳進屋來,景寧想看,偏又起不來身,剛掙扎了幾下,就被那鐵青著一張臉而來的人按了下去。
「秋靜?」圖佳起初沒反應過來,想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是在說那婢女,驀地,狂笑出聲,「怎麼,到了現在,你還在想著個下人!寧貴嬪,你自身都難保了,還是多想想自己吧!」
說罷,就朝身後使了個眼色,一左一右的兩個侍婢極乖巧地走上前,欲要從轎子裡頭將額駙扶出來,圖佳忙上前攔了一下,「額駙起了疹子,本宮來吧,別嚇壞了你們。」
來遲……
這時候蘇嘛拉姑再次從寢殿走了出來,一邊一個伺候的丫鬟,笑臉相迎:「公主額駙塊些裡頭請吧。」
「皇上厚愛,臣妾無以為報。」她說罷,柔柔地執起他的手,一併放到自己的胸前,粗粒大手下,是一脈繾綣跳動。「惟願將此心託付了……」
她有些明白了——他之所以關著圖佳,不處置,也不釋放,是憋著一口氣,為她憋了一口氣。說不感動是假的,他是明君,一代英武帝王,何曾被紅顏軟玉攪亂了心智。卻為她衝冠一怒。可公主畢竟是公主,金枝玉葉,又是他的嫡親姑母,于情于理都不能做得太過。
玄燁笑著看她,眸中浮現一抹激賞,「沒錯,所以朕說,蕊兒是聰明人。」
圖佳笑著上前虛扶一步,「蘇嬤嬤可要折殺本宮了,皇額娘在裡頭么?」
景寧沒有防備,卻也有秋靜和冬漠兩個手段利落的宮婢在身邊,圖佳的尖細的指甲尚未靠近,就被她二人一左一右地擒住雙肩,隨即往後一擰,整個人被架了起來。
「待會兒讓冬漠給姐姐送些涼果過來吧,」景寧復又將精神調開,扯出一抹笑顏,溫聲道,「姐姐息廂寢房內的枕席也該換了,讓冬漠跟著過去張羅張羅,省得內務府那些人不上心。」
「本宮沒想逃,本宮只想讓你們給他陪葬!」
這座宮,便是她的金絲籠,在裏面盛,在裏面衰;虛與委蛇,句心斗角,不過都是為了生存,誰會傻到付出真心。
六月初五,額駙吳應熊居京師,謀為亂,以紅帽為號。內大臣佟國維發其事,命率侍衛三十人捕治,獲十餘人,械送刑部誅之。
說罷,輕咳了兩聲,慢慢掀開那轎簾;
符望閣的二進院里,種滿了青青翠翠的水蠟球,間或一叢一簇的小野菊,初夏明媚,別有一番清幽靜好。步之所及,處處鶯啼婉轉,花香滿徑。
冬漠拿來熱湯,給她墊墊肚子,稍後李德全便會送晚膳過來,據說,是皇上親自囑咐的。景寧身子一直發虛,大抵是傷口深,血流的多,用了很多補藥,一時半刻也不見起色。此時剛醒,也沒什麼胃口,只喝了幾小口,便推開了。
景寧點點頭,「沒足月就生下來了,太醫引產,索性是保住了。」
敢在禁宮大內行兇,有十顆腦袋都不夠砍得。都道他當真是不忍心動那嫡親的姑母,最近上摺子求情的夜不少,可他是真有殺心了——意欲禍亂宮闈也就罷了,還傷了她,實在是其罪當誅。
餓著肚子,蜷縮著腿睡在破舊的草席上——她已經三天沒吃東息了,不是怕那送來的食物被人投毒,而是根本沒人送吃的來,就連口水都沒有——飢餓,寒冷,惶恐,驚懼,暗無天日的囚禁,已經讓她成了驚弓之鳥,全盤崩漬。
「姑姑,事到如今,沒人救得了你!」
轎子里的人沉默了一下,半晌,悶悶地道:「知道了。」
景寧走過去朝他二人斂身揖禮,隆科多愕了一下,轉瞬向她也行了個禮。
「主子——」
從鞏華城回來,進了宮,他幾乎第一個就想跑到承禧殿去瞧她。可礙著大臣都在,他這個九五至尊也不好缺場,硬挺著,熬過了幾個時辰。可誰承想,又聽李德全說她被刺傷。嚇得他肝膽欲裂,當即就拋下了群臣,往宮裡頭趕。
竟然這麼快就來了承禧殿。
太皇太后眼睛驀地一亮,須臾,臉上笑意更深。沒錯——不罰,是為了安撫喪夫之痛的圖佳,也是對諸多出格的公主們有了交代;褒獎,則顯示了天家恩情。一舉兩得。
也是在壽安宮,景寧第一次見到了純妃的兄長,聲名赫赫的九門提督隆科多。
她伸手將他衣襟上的褶皺撫平,再抬眸,正與他的視線撞個正著,那黑眸里蘊滿了笑意,點點星火,欲明破滅的,讓人為之炫目。
剛進門,就看見那張雙面綉屏風橫在寶椅前,白紗緞的料子,陽光透出屏風上花綉,落了一地斑斑駁駁的陰影;屏風后的人端坐在燙金閃緞的軟席上,圖佳定晴看去,只瞧見一抹明黃宮裝的身影,朦朦朧朧的,也看不真切。
消息是冬漠帶來的。當時景寧正睡著,秋靜用小銅箸兒撥弄著香爐,等點起來了,延期繚繞,淡淡的馨香,彷彿一朵奇葩靜靜綻放。
再抬眸,他朝著她一笑。
圖佳看到仙蕊厭惡的表情,不由得愣了一下,半晌,臉一分一分的慘白下來,「是你……是你出賣了我……」
這話說進了李德全心坎里,抬眼瞧著,眼鹿一抹精光一閃而過——在後宮打滾這麼多年,過人無數,東息六官,花開花謝,他是見過大場面的。知道如今的宮裡頭,各處的娘娘們哪個見了他都是點頭哈腰,盡量做到禮數周全。可巴結討好,諂媚逢迎,卻皆是衝著那內務府總管的頭衍而去,偏他生平最厭煩那裝神弄鬼的,對誰都淡的很。唯獨承禧殿這頭兒,萬歲爺似有似無地惦念著,連他這個奴才都跟著時時照拂。倒也打心眼兒里親和一分。
以菲被嚇得大凳,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囁嚅著,卻是說不出話來。
景寧無助地承受著他的吻。
可她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結果……
僥倖脫身……
提起孩子,董福兮眉梢眼角都是笑,「我啊,有了一個寶寶胖胖的丫頭,模樣倒是不悄,可身子結識得很,接生的嬤嬤都說這孩子生來就是一副福氣相。可依我看,哪兒來的福氣呢,都是那些人湊趣罷了。」
景寧承旨,緩緩地道:「公主忤逆犯上,的確罪無可恕,可畢竟也是聽了額駙讒言,一時眯了心竅。皇上如今對南疆用兵,額駙又被誅殺,說到底,終是虧欠了公主一份情。」
玄燁的視線很燙,牢牢地盯著哥寧的臉,那滾燙的唇齒卻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的感官:她的手指,彷彿是最美味的珍饈,讓他吮吸舔吻,輕咬輾轉。景寧臉似火燒,可這又與上次在承禧殿不一樣,她說不上來哪兒不同,只是他的目光,很羞人,還夾雜了一抹她看不懂的深意。
他步步緊逼,景寧默然承受著手腕上的痛,半晌,垂下眼帘,透出了一抹淡淡的笑痕, 「皇上是……顧全大局。」
此刻,太皇太后正與一旁的侍婢說話,皇太后不經意地往這邊瞥了一眼,一瞥,卻掉不開視線,唇邊含笑,卻是帶出了一分最溫和的目光。
不同的顏色,卻是相同的目光——淡淡的,透著一抹瞭然,景寧看懂了仙蕊眸中的敵意,仙蕊看懂了景寧眼底的警告。
「你且說來聽聽。」
「主子,別管奴婢,你塊跑,這女人瘋了,她瘋了!」秋靜不顧一切地大喊,嘶啞的嗓音被瓢潑大雨淹沒,那眸子卻亮得嚇人。
在場諸人心照不宣,一片唏噓不已。皇后死了,靠山隨即倒塌,她理應是悲痛的;或許,她該是赫舍里皇后死後,唯一為她真心流下眼淚的人。儘管,有一半是為了自己……
景寧忙上前見禮,將他迎進殿內。
赫台里皇后剛殯天,中宮正在喪期,皇上此舉無疑是于理不合,淫|亂後宮的罪名自然不會落實,可承禧殿娟上邀寵的名聲,卻傳了出去,就連慈寧宮那邊兒都得了消息。
景寧心跳得后害,這感覺,是越來越不對勁了。他方才說「我」,他竟忘了自稱「朕」,這不僅僅是于理不合,更是犯了忌諱的……
沒錯,她是公主,御封的和碩恪純長公主。
她忽然明白了——皇上不日還朝,定是什麼人趁著夜色將這圖佳放出來,否則等皇上回官,一切塵埃落定,再沒有機會反戈;她是不知道圖佳用了什麼方法暢通無阻地走進承禧殿,但倘若秋靜守在殿里,圖佳決計不會走進自己五步之內。
天家之女,與生俱來的驕做。一寸一寸的高貴,也不過是由地位尊常堆砌而成;倘若端了那自負的資本,驕縱,刁蠻,頤指氣使,就等同於市井村姑的撒潑。
這個時辰,他應該剛下了早朝,可卻讓李德全早早地去了承禧殿,將她招來。之前李德全沒說什麼事,之後也只是將她領進暖閣,備好了香茗點心,並留了一個小太監伺候。往常會有外臣來暖閣與他談論國事,景寧從上會在這兒病倒,就再沒來過,就是生怕遇見朝臣不好看。
景寧點點頭。摩挲著他環咋在自己腰間的手,那上頭粗糲的老繭還在,觸手的感覺,卻漸漸地熟悉,讓人安心,「皇上在哪兒,臣妾就在哪兒……」
「除了小腹那一處窟窿,身上倒是沒別的傷了。」
就在短短一個月前,她也曾是那華而府邸里的嬌花嫩蕊,眾星拱月,尊貴奢華,可就是眼前這個人,親手毀了她的一切!
「朕的手,未凈過,」他說罷,笑著瞄了一眼盤盞內的蠻棗兒,「可朕又口渴了……」
「寧兒。」他忽然開口,喚了她的名字。
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叫她的名字,素日里不是不叫,就是「愛妃」「愛妃」地喊她,語調里還總是帶著三分戲謔和嘲弄。此刻,他卻喚了她的名兒,那低沉喑啞的噪音,恍惚得如同夢境。
「朕今夜留宿了。」
她是有一千一萬個不願,卻不得不進這官門,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悠然的模樣;可這心裏卻是煩透了,也慌張得很。沒人瞧見,她隱在繡花織錦袖子里的手正狠狠掐著巾絹,一直掐到手指抽筋,定了神,才能露出那足夠高貴的笑容。
圖佳狠狠地抬眸瞪她,似要生生要將那眼珠瞪出來,「烏雅氏的賤人,本宮早知道你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可你想定本宮的罪也找好由頭 憑什麼說本官淫|亂后官?」
偌大的紫禁城,金菊芳菲,滿目的輝煌花海,兩頂綠呢子帷轎從蒼震門進了宮,有專人來接,一直順著朱紅的牆壁抬到了慈寧門前。
景寧見他蹙起修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概是皇上這兒比較節省,僅存的那點兒茶葉,卻都讓臣妾喝完了。」
她小聲與他商量,卻見他睨下目光,挑著眉,又來了氣,「敢違背朕的旨意!」
她不是被關押在了南三所了?怎麼會跑到這兒來?
可接她到暖閣的轎子依然被抬得小心翼翼,原本半盞茶的功夫,算成了一盞茶。若非是她堅持,那轎子早要被換成了車輿。
這樣的事,平素,依著她的性子,亦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本就不是那種有仇必報的人。更何況,如今這心裡頭還裝著一個他。
對於圖佳的指責,仙蕊並沒有否認;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赫舍里皇后卒。
花香染身,一脈芳魂旖旎。
「以菲,我待你不好么?」景寧心下狠狠鬆了口氣,轉瞬,卻頓生無力感。
可弄出來了,也不藏到別處,也不放出宮去,偏要讓她四處亂跑——她是抓她現形的人,又是親自將她送到了南三所,圖佳若是懷恨在心,必定要來承禧殿找她報仇。想必,那私自救她之人,打的就是這借刀殺人的主意。
李德全臨走,低低地囑咐了一句。
景寧將巾娟接過,試了試手,「還是讓她進來吧,終歸是要見的,早些說清楚,也了了一樁心事。」
景寧也不多呆了,將胡德清留下給董福兮和小公主診脈,又吩咐冬漠之後跟著去御藥房一趟,便和秋靜離開了符望閣。
見她眉毛鼻子都擰到了一起,全數的怒氣都化成了心疼。心裏悶悶 的,想說一句體己的話,可到嘴邊兒,就成了惡狠狠地怪罪:「手無縛雞之力,還敢逞能,怎麼沒要了你的小命!」
帝王之家重重猜忌,母子親情,叔侄之情,在皇權利益的面前,早已無足輕重。太皇太后是個明眼人,知道圖佳不進宮, 不過是怕皇上找個什麼理由將額駙軟禁了,或是殺了,以此威脅、震懾平息王吳三桂。可這一次,皇上親送皇后梓宮去鞏華城,照例,各府福晉和內命婦皆要入官給皇後上香,這旨意,又是慈寧宮下的,她沒有理由推就。
「姐姐這香片真好!」
「皇上去鞏華城的途中,是不是發生什麼了?」
節省……
「你們把那個人怎麼了?」
「不但不罰,反而要獎。」
「皇後娘娘去了,我也沒去上柱香,」董福兮有些嗟嘆,信手拈了一葉翠綠,期期艾艾地道,「聽說,是生了個小皇子。」
「無妨,是過去皇祖母那兒了吧!若是被耽擱,下回記得逮個人告訴朕一聲即可。」黑眸里含著一絲絲的笑意,更像是溫柔地輕哄,說話時,氣息吹拂過她的耳際,蘇蘇麻麻的熱度。
圖佳瞪著猩紅的眼睛,杜開腳,走過來;
「那依你所言……」
「給公主見禮。」
輕軟軟的身子入了懷,香香的,也不知她最近用了什麼香料,總是讓他忍不住一親芳澤。等吻過了,親昵過了,才開始說正事。
景寧身子一僵,再不敢動彈,任他予取予求,直到被摸完了,摸遍了,他才又將她的衣衫撫平,細心輕柔,雖然弄得生硬,卻盡了心。
「奴婢……」
「京城到鞏華城要經過一段荒涼山脈,易守難攻,車隊行至山腳下,那一處彎道便是這棋盤上舉足輕重的『劫子』,敵我雙萬惡戰的焦點:臣擔心,若是將南嶺精銳全數派到京畿營來,屆時,皇上的安危……」隆科多自有憂色地抬頭。
六月的天氣,開始變得燥熱。
「你殺了她,是不是……」景寧眼裡有火焰烈烈灼燒,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問。
暮春五月 菊花就開了了。
「怎麼會是你?你真是好大的膽子,戲弄本官,簡直放肆!」圖佳用氣得哆嗦地手去指那宮裝而人,肩膀直顫,那渾身冒出的不是寒氣卻是怒氣。
「老奴給公主請安。」
景寧點頭,眼角有淚光泛起。不躲了,再也不躲了……
太皇太后當即就將小皇子抱到了慈寧宮,可原本應該喜氣洋洋的儲秀宮,此時卻陷入了一片悲痛和哀默,朱紅的牆柱早被素白帷幔裹好,白幡招招,扎滿了素花靈帷。
秋靜在一旁看著,一陣心酸,眼圈都紅了。主子素日都是端著的,哪時侯有過這麼種吃法。可倒也是可喜,別宮的娘娘們嬌嬌弱弱,得了點兒小病都要死要活的,如今主子受了那麼重的傷,胃口竟然還是好的。她要去燒香拜神,多謝神恩庇佑。
蘇拉麻姑正站在丹陛上,見她下了轎,忙走下台階來相迎。
景寧則回給她一抹恭敬的斂身。
隆科多怔了一下,如劍刃的唇抿的緊緊地,轉瞬,朝著床邊行了個禮,跪安告退。
「若是臣妾照顧好自己,皇上就會平安歸來,是不是……」
景寧點點頭。
雨夜驚雷。
五月初五,皇后的靈柩被安放在了紫禁城西側的壽安宮。
高高的城樓下,依仗車隊早已走遠。而城西的建寧公主府,還要迎來又一場喧鬧的排場,卻需要隆科多去操心了。這也是景寧出的主意。當初他問她的意思,她唯一的堅持的,便是讓隆科多來辦這場隆重又繁雜不堪的事情。
「有違詔命,拖延戰機?」玄燁好笑地看著隆科多,「平南王鎮守山東十余年,民望極高,單單就是這兩項,恐怕還不足以將他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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