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順水推舟

康熙十二年二月初三,朝廷正式對三藩宣戰。
「那愛妃不妨給朕拿個主意。」他忽然湊近她,黑眸深深,輾轉著玩昧笑意。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景寧的手臂驟然一痛,竟是連著心,也跟著悶悶疼了起來。
驀地,景寧厲聲呵斥住了她。
景寧知道仙蕊在想什麼,回眸,輕輕笑了笑:「太皇太后當初或許是懷疑圖佳公主在儲秀官做了手腳,可娘娘是個明哲保身的人,如果是公主的事,娘娘絕不會管。」
「爾芳……」
奔過來的出塵,儲秀宮最得寵的一個宮婢,她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朝他磕頭。
景寧哞光一眯,將手中的檀香木骨小傘杵到地上,轉瞬,輕輕一笑:「榮姐姐可知,那冬純的出身么?」
「嗯,」景寧頓時鬆了口氣,走上去,將那燈盞點的更亮些,「是太皇太后的旨意。」
爾芳原是包衣出身,家中極為體面;可入宮幾年後,父兄獲罪被革了職,家眷一律入辛者庫,成了罪籍。她因選宮多年,又是從儲秀宮選懷恩殿的,索性才沒丟了差事。
第三日,純妃的父兄入宮探問;
以菲顫了一下,淚眼婆娑地去看她,只一瞬,便失聲痛哭。
宮裡頭的人,公認純妃與皇后最是交好,可誰能想到,這裏頭竟藏著虛與委蛇、笑里含刀的貓膩……
「詛咒謀害皇後娘娘。」景寧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沒與她講過前因後果?」他輕撫了撫她的發頂。
芸珍頓時遍體生寒,腿一軟,跌坐到了廊凳上。
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過了半月有餘,因景寧寵著她,承禧殿里的人愛屋及烏,也都極護著,一點一滴的,終是讓這個柔弱可憐的女孩子漸漸地恢復,性子也開朗了一些。
「或許,換個地方,你會……」
景寧也笑,暗裡驚心她心思之深沉:「娘娘看得如此透徹,那臣妾就不拐彎抹角了。倘若,娘娘能施以援手,莫說是出著南三所,就算是將來晉封升遷,亦不是難事……」
細膩瓷片,觸手一片溫潤;景寧品味著她的話,不由輕輕笑了。
爾芳頷首,又拜:「奴婢知道。」
外面的風勢依日猛烈,屋裡卻漸漸暖了起來。
當天地間都靜止的時候,忽然,一陣嬰孩的啼哭,打破了這樣的死寂——
仙蕊的臉色凍得發白,蜷著身子,模樣雖然狼狽,卻不見一絲的憔悴黯然,眸光晶亮, 笑得極是從容。
景寧從善如流,也抿了一口,笑道:「皇上說的是。」
「寧嬪為何如此篤定 本官一定會插手?」
仙蕊太了解身邊這婢子,外冷內熱,向來是個軟弱可欺的王兒。倘若沒了她的幫襯,憑那塊料子,就想定她的罪?她仙蕊在官裡頭幾年了,還沒見過這麼便宜的事兒……
又招來內務府的宮人,在那小冊子上一一查過了,不由微微蹙了眉頭。
「臣妾豈敢,那主意,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早就下了的……」她小聲道。
康熙十三年二月初八,鍾粹宮迎來了新一批進宮的宮女。
地上的人兒兀自垂淚,根本聽不進她的話去,唇齒微啟,那一字一句,顫若哭泣,「皇上,請為奴婢做主……」
景寧來得晚了點兒,上了角亭,裡頭已經站了好幾位貴人和答應。嬪以上等級的宮妃是不需親自來選人,打發個近侍婢子,亦是率先去挑,沒人敢爭。就如同出塵和瓔珞,一個是儲秀宮的老人兒,一個從承乾宮來,堪堪往哪兒一立,即刻有宮人上前見禮。
「看來還是愛妃教導有方,怎想這辛者庫出來的,也能如此知禮。」他黑眸深深,目光掠過景寧,落在以菲的臉上,輾轉出一抹嘲諷的笑。
捂著腰肢,她哪裡還敢再提,只得低聲告饒,「臣妾不敢額。」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道,「皇上不是要去太皇太后那兒,天色不早了,再不去,太皇太后可就要就寢了……」
瑛華點點頭,用眼神指了指她手裡的綢緞,「這布料,是從何處得來?」
暗綵綢緞,觸手是溫的,軟的,卻不潤。不像宮裡頭的料子,可以輕薄如蟬翼,膩滑盈手;亦可綢光可鑒,堪比金玉。
景寧笑著往那杯盞里添了些茶,「可皇上說的那婢子,卻是太皇太後派人送過來的呢……」
仙蕊也不拒絕,將那大氅緊緊裹在身上,又喝一口景寧遞過來的香茗,暖氣入懷,驅散了透骨的寒意。
「可都定妥了?」
「皇上英明神武,什麼都逃不過皇上的眼睛。」她輕笑,嘴上雖沒說什麼,心裏卻很感激。自己多次出格,他都沒動真格去嚴辦,這份相護,相比對於其他妃嬪,不知多難得。
爾芳猶豫了一下,微微咬唇,聲如蛀蚋:「奴婢 起初不知。後來,奴婢親眼看見……看見娘娘用那布料扎了一對巫蠱娃娃……」
「可為什麼是皇貴妃?」仙蕊轉眸,忽然問得嘲弄。
「情況怎麼樣了?」他讓李德全招來其中一個來問,臉上是少有的凝重。
本來,宮裡頭死個人就不算什麼,更遑論是個卑賤的奴婢;可她死了,很多事情,也跟著煙消雲散了。就比如,詛咒皇後娘娘的那一對巫蠱娃娃。
景寧轉眸,滿意地看著馬佳·芸珍煞白了臉色,目光游移,流露出一絲絲的驚恐。索性,再將那火燒得旺些:
「不就是個鑲白旗的包衣!」芸珍不以為意地冷嘲。
此話一出,在場諸人一片嘩然。
景寧未語,點了點頭。
見她無所適從的窘迫樣兒,他越發開懷,黑眸如星,暈出一抹亮灼的華彩,「下次別穿綠的了,不適合……」
他眸光微閃,「哦」了一聲,「就是在梅林里上弔的那個?」
景寧失神地望著出塵消失的方向;
他眼睛黯了一下,驀地,那黑眸變得陰鷙,一把檎住她的皓腕,讓她整個貼近自己,「朕不會放開,就算你怕,朕也不會放開!」
景寧原是想給她換個新名兒的,可後來發現再去叫她,卻似幽魂一般,無動於衷。索性作罷。
他嘴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她不會拒絕的,蕊兒是聰明人。」
李德全厲聲呵斥,轉身遞給左右一個眼色,立即有小太監上前將出塵強行拉開。
「勞煩李公公了!」
景寧見他日光怪異地盯著自己的身上瞧,頓時就心虛了,下意識地往自己身著上瞄,左看古看,卻都瞅不出一點兒不妥來。
她沒將話說完,卻足矣。
「所以,你認定本宮必要將視線引到旁處,這才將鈕祜祿皇貴妃推出來,給本宮當箭靶!」仙蕊眯著眸,眼底含笑,卻是陰森冰冷,沒有一絲的感情。
身側有清亮的女音響起,如珠落玉盤,清零脆響。不用回頭,就能聽出是馬佳·芸珍那冷嘲熱諷的怪異調子。
景寧愣了一下,片刻,點了點頭;
「臣妾拜見純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景寧朝她躬身揖禮。
風,曳落了一地梅花。
酸得倒牙。
四月芳菲盡,長恨春歸:
「皇上,恭喜皇上,皇後娘娘誕下麟兒,是個小皇子!」
她可知,若此時此地,換做了旁人,定不會如她這般:換了旁人,怕是死拉著他人,也要保住自己的命……
院子里,輕悄悄的,靜得只剩下了臉紅心跳。
景寧嘆了口氣,頷首,幾分無奈,幾分落寞,「我亦是包衣出身……」
「太皇太后,臣妾……認罪。」
景寧笑容有些僵,這準是他故意拿上次先去慈寧宮的事情寒磣她呢;
等素幃小轎在乾清官寢殿前停了,景寧才被李德全扶出轎子,早有打著傘的宮婢在前面等著,看見她,忙上前幾步,卻是將她接進了東暖閣。
外面的雪漸漸地停了。
進來那人,穿的是一身墨綠色宮婢裝。
景寧忙起身去接駕。
太皇太後有些泄氣,鳳眸從在場諸人的臉上一一掃過,蹙了眉,怒其不爭地呵斥:
仙蕊漫不經心地搖頭:「沒胃口。」
「因為貴妃娘娘是太皇太後身邊的紅人。」景寧如是道。
手腕被攥得生疼,她怔怔地抬眸,從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一張慌亂的臉。
「皇上,請為奴婢做主。」
「今夜居然還是臣妾,真是好巧。」
「純妃娘娘,臣妾來,是代表皇上,代表太皇太後來探望您的!」
她充其不}過是順水推舟,推波助瀾。
景寧聽言,心底就是一突。
「怎麼了……」
「朕的手可舉半天了,愛妃也不捧捧場……」
景寧搖頭,「沒有。」
景寧垂著眸子,平靜的語調,更像是說一件再平常的事。
太皇太后洞悉之時,皇后就已病入了膏肓,於是,兩害相較,取其輕。
原本唏噓不已的心緒被他這麼一攪和,如紅爐點雪,徹底煙消雲散了;景寧笑了笑,又想起上一次他問同樣的話的時候,臉不禁就紅了紅,聳肩,打趣,「那就以身相許唄!」
據說,是那名叫爾芳的婢子,為了陷害皇貴妃娘娘,才故意從宮外找了料子、故意放到承禧殿,一切的一切,均與純妃無關。後來,慈寧宮下了懿旨,將那名宮婢的屍身扔到護城河裡去,任何人不許拜祭;隔日,純妃佟佳·仙蕊便從南三所被釋放了。眾妃嬪唏噓不已,紛紛嗟嘆不該養虎為患,收留了那麼一個居心叵測的婢子。
下意識地,想要轉身,就這麼落荒而逃;
景寧看了一眼桌上未動的盤盞,吩咐秋靜一併撤了,「那這就走吧。我準備準備,李公公稍等片刻。」
景寧先是愣了一下,轉瞬,眸光淡淡,輕聲道:「以菲,聖駕面前,不得衝撞。」
景寧這下算是知道得罪他的下場了,偷眼看了看身側的秋靜,依然是垂首靜立,可那上揚的嘴角,透露了一抹忍俊不禁;身後,以菲早已羞紅了臉,劉海兒遮住了眸光,不似在笑。
景寧心裏咯噔一下,有一瞬的驚疑;可看那神色,卻又不像是在誑她。
「什麼罪名?」
她聲如蛀蚋,若有所指地道。
「在鍾粹宮的那段日子,是奴婢最開心的,寧主子呢?」爾芳側眸看她,眼中流轉著月華般的光輝,似水流年。
周爾清和鄭玉面面相覷,都聽出這話中有話,卻無一人敢去介面。
「耶你是想說,皇后嘔血,是本官自己的事!」
太皇太后頓時沉下了臉,一甩手,將那料子仍在仙蕊身前,似十分失望,又有三分的難以置信。
血腥味,從裏面絲絲縷縷m.hetubook.com.com地透出來,負責接生的嬤嬤們滿頭大汗,手上,衣襟上,裙面上,被血污染得浸透,還不斷催促著宮婢端熱水來。
馬佳·芸珍本就是個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再加上性子驕橫跋扈,竟生生將那冬純折磨死了;但,卻不僅僅是因為厭惡而已……
「宮裡邊兒人多眼雜,本就沒什麼秘密可言。你擅自將一個辛者庫的罪籍婢子領進殿來,已經不是件好事兒,若是再出了什麼岔子……」玄燁說得極認真,語畢,盯著她,黑眸深深,「若是再出了岔子,怕是連太皇太后都保不住你了。」
景寧坐在炕上,詢問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冬漠走過來將雲腿桌上的油燈盞點得亮些,一併將西窗的木杵子支上,透進來一絲沁寒。
嘴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的唇緊貼著她的耳際,彷彿情人間竊竊私語的呢喃,卻又在她的腰間,恨掐了一把,嘀咕,「又提!為了一個下人,就敢落朕的面子。」
「太皇太后息怒。」
「皇上這又要試探誰了……」
「還提不提了?」
宮裡邊兒死個宮女原是極平常,但死在馬佳·芸珍手裡的那個,卻是儲秀宮派過去的……
「你既然知道是本宮投毒,緣何不告訴給太皇太后……」仙蕊眸光閃爍,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眼底暗藏了利刃鋒芒。
待景寧將前因後果,機關牽引,一一與她囑託完了,便起身告辭;步行至門廊外仙蕊忽然從身後叫住了她。
「愛妃這是在擠兌朕!」
「娘娘就不惱我么?」景寧忽然有些好奇。
這佟國維和隆科多便是純妃的父兄。佟佳·仙蕊被貶謫進南三所的一刻,太皇太后就即時召見了佟國維;他是兩代老臣,又是孝康章皇后親弟,與皇室關係自是比旁人更近一層。太皇太后許久不理政事,能得她親見,算是最高的恩寵。
「先帶下去上藥吧,身子傷成了這樣,也是不能沾水的;秋靜,你去準備一套乾淨的衣裳來。」
「榮姐姐的成福宮裡,不是有個老嬤嬤么,就是太皇太后親派去照顧小公主的那個,」景寧若有所指地看著她,臉上笑意漸深,「那吳嬤嬤,可是冬純的嫡親姑姑呢……」
景寧是這麼想的,所以她沒找旁人:佟佳·仙蕊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她也沒嫁禍給旁人。
景寧聽他有此一問,更落實了心中想法,於是,索性點頭,「還沒,明日便要去純妃娘娘那兒了。」
接生嬤嬤滿手的血,鬢角凌亂,額上汗水粘著髮絲,也不修整,只將胳膊胡亂在衣裙上擦了,就欣喜若狂地跑了出來報喜;在場諸人聽言,無不鬆了一口氣。
輕聲細氣的話,猶言在耳。
院中,偶然刮過了一陣清風,花樹婆娑。以菲睜著一雙小鹿般的眸子,含著淚,眸光盈盈閃動;她沒跑上流亭,卻跪在了那滿是石子的小路上,膝蓋咯得生疼,硬是給忍住了。
「爾芳,若是你家娘娘知曉今日你與我見面了,那偌大的懷恩殿,往後可還會容你?」
景寧有些腹誹他謹慎過了頭,卻還是轉眸,遞給了秋靜一抹眼色,秋靜立刻會意,退下去尋以菲來見駕。
「朕就沒翻牌子。」他轉身,將手裡的奏章放到案上,才抬頭來看她。
妃嬪們都在亭里坐著,那些備選的宮女卻要一直站在雨里等;半盞茶的功夫,溶溶的小雨就落了一頭一臉,沒人伸手去擦,只垂首靜立,妝花了,衣裳濕了,也沒一個敢動。而角亭里的人,卻是樂見她們受苦,更甚者,故意延長了挑選的時間,就讓那些年僅十三歲的女孩子們在雨裡頭澆著。
「你到底還是來了。」
仙蕊這時才抬眸,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溫醇和善,哪有半分被拆穿識破的慌張模樣。
景寧嘆了口氣,素日里他是不會這麼和妃嬪親近的,起碼她從未見過他與其他宮妃這般。可此刻院子里除了秋靜,就只剩下了個以菲;她知道,他是在給她排除威脅,可實在想不出,這麼做,究竟要讓以菲看什麼。
熟悉的聲音,就在身後響起,仙蕊瞳孔猛地一縮,整個人如墜冰窖。
指尖相觸的剎那,她微不可知地捏了她一下——
「你認為朕太過了?」
景寧低著頭,沒看到他的目光,兀自規勸道:「那皇上可要與太皇太后好好說呢,在懷巴殿,眾妃嬪都看見了,證據確鑿,若是貿貿然就被放了,傳了出去,怕是不好……」
黑眸有一瞬的凝滯,轉瞬,他整個人都冷了下來,薄唇輕啟,一字比一字讓人冰寒徹骨,「務必保住皇后的命;同樣的,要不惜一切代價,保住皇后肚子里的孩子。」
「爾芳,這兒雖然是懷恩殿,卻有太皇太後為你做主,且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與太皇太后說出來吧。」章佳口阿敏溫著聲音,低低地催促
堪堪立在那兒,像極了一盆滴翠的……蟹爪蘭。
唯有景寧輕笑不語,只走上前,將地上那素紋暗彩的綢緞撿了,然後,輕輕交到了低垂著臻首的婢子手上。
秋靜不想打擾,便拉著以菲,這就要告安退下;可也不知哪兒來的膽子,以菲忽然掙開秋靜的手,提著裙子,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不,」景寧轉身,微徽搖了搖頭,「皇上看得比臣妾更透徹。」
他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須臾,將玩味的目光落到景寧的臉上。
她低頭把玩著腕上的碧璽手串,極輕極輕的聲音,只有他能聽見。
也不知上次她使了什麼狠勁,就那麼一掐,竟留下一大塊又青又紫的印子,半個月都沒下去。
設局,拿臟,先是一悶棍,接下來再曉之以情,施捨恩惠;讓她明知是計,卻偏偏沒轍。太皇太后這一招, 果真是高啊。
他眸中閃過一抹犀利,轉瞬,笑著睨她,「你又知道!」
景寧有些無辜,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更猜不透他緣何如此反常。他竟然和自己打趣……好端端的,還注意起她的衣裳了,往常,他可從不關心妃嬪花枝招展的衣著的。
景寧也沒料到這圖佳公主是這麼個不經事的人,轉眸看了一眼佟佳,仙蕊,竟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樣子,似乎在意料之中。
「說吧,究竟想讓本官做什麼?」仙蕊眉目含笑,定定地看向她。
「聽說,你從辛者庫領回來了一個宮婢……」他問得漫不經心,隨手一挑,從盤盞裡頭撿了一顆水晶梅子。
怨毒,森然,忿恨……出塵冷笑著,再不掙扎,只死死地盯著景寧,一直到被拖出殿去。
角亭外,那些站在院中央的,都是八旗包衣人里剛滿十三歲的女子。能被選進這鍾粹宮,又能留到最後,無不是心思細膩、手腳利落的姑娘,五官模樣倒在其次,周正即可。
「太皇太后,皇後娘娘她……崩了……」
秋靜將以菲帶走了,再沒有任何掙扎;景寧撫著廊柱,望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不由得想起兩月前,她剛到這兒來時,那驚慌怯懦的樣子。
待兩人又落了座,早有冬漠呈上一盞粉底茶杯,裡頭沏了新茶。他端起,湊到唇邊,輕抿了一口,「余香裊裊,這茶倒是很好。」
吳玉是慈寧宮派去照料小公主的,專管日常膳食;本來大家相安無事,可馬佳·芸珍非要嫉恨自己當日將小公主強行抱走的事,就算後來又抱回去了,依然是不依不饒的。想她無故折磨冬純,也是因自己的關係而遷怒。
早膳過後,景寧坐在那小亭里納涼。
仙蕊玩昧地看著景寧。
眾人見太皇太后動了氣,紛紛起身,謝罪。
「臣妾明白。」她輕嘆了口氣,垂下眸,往杯里又添了些茶。
瑛華早前就得了太皇太后的屬意,細節脈絡,摸得門清,又見景寧點頭,知道該她上場了,於是,即刻走將過去,一句一句,審得極是乾脆:
這時,回廓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順著聲源看去,竟是李德全滿頭大汗地跑過來。
景寧心裏忽然很悶,也再沒了賞雪觀梅的興緻;賭氣地將手裡的花枝扔在雪地上,看也不看她一眼,轉身便去。
他唇角噙著一抹笑,目光從她頭頂掃過,片刻,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示意她起身。
窗外,又下起了雪。
「下五旗,辛者庫。」
景寧撐起小傘,走了過去,將那些女孩子從前至后都細細打量個遍,卻未動聲色,彷彿沒有一個能入了她的眼。
出塵往死里掙扎,卻抱著,往台階下帶;正好經由景寧身側,驀地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死命地攥著,那尖細的指甲摳進她的肉里,死也不撒手。
她是爾芳拼盡生命也要眷顧的妹妹,所以她本是希望給她一個最簡單的身份,或許,在這宮裡頭,就可以過得平凡些。可正如榮貴人說過的,進了這宮,便沒有不相干的人……
未等他開口,寢殿內,驀地,傳出了一陣慟哭聲。
那手,就在唇齒前橫著,景寧退也不是進也不是,面上尷尬,一著急,攥住了他的手腕:
「你說,要朕為你做主?」
他修眉挑了挑,轉瞬,玩味地瞥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誰,先巴巴地去鍾粹宮尋人;沒找著,又打發了人,見天的往浣衣局那邊兒跑……」
「李公公,怎的這麼早?」
景寧看著身前女子,眼神黯了一下,就在方才,她還在想她是不是不來了、是不是已經改變了主意。「你可想好了么……」
景寧淡淡地看著她,宮裡頭的妃嬪,一向視奴婢的命如草芥,馬佳·芸珍此刻並不是後悔將冬純折磨死,而是悔恨太輕易地讓旁人抓了錯處。倘若她知道吳玉和冬純的關係,自然不會讓她投井,只會借刀殺人……
「其實,皇上不妨多等上幾日……」
打開門拴,唯有她一人進去。秋靜在外頭等著,順帶手,將帶來的暖酒和香酥鴨孝敬給宮正司的這兩位官人。
「巫蠱……」他眯了眯黑眸,眼底輾轉出了一抹迷思 「怎麼會?」
景寧扯了扯唇,任命地走過去,輕輕坐到了他的膝上,未等坐穩,就被他摟近懷裡;索性是初夏,風裡夾雜著一絲涼,兩人這樣抱在一起,還是挺暖和的。
景寧微微一笑。她要的便是這句話。
外面的天還是亮的,微微迷濛,連下來很微弱的陽光;東面的天空中陰翳著一團烏雲,籠著高樓殿宇,似乎隨時都有可能下雪。
李德全捋了捋削尖的下和-圖-書顎,笑眯了眼睛,「寧主子哪兒的話……那是等您用完膳了,奴才們在這兒等您;還是先到乾清官,和萬歲爺一塊兒用?」
芸珍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她,「你想幫我?」
深邃的黑眸冷冽而幽晦,他居高臨下地睨著地上的女子,彷彿在看一隻卑微的螻蟻,眼底,沒有一絲感情。明媚的陽光灑在那白衣錦緞上,泛起一抹刺眼的白,景寧卻感覺那是冷的,讓人生生地寒顫。
這時,宮正司司正周爾清適時地道:「太皇太后容稟,奴婢等與寧貴嬪查看那巫蠱娃娃的時候,發現,娃娃腰上絲帶,並非官里所有。幾經搜查,不想,單從純妃娘娘的寢殿,搜出了……」
「所以,你認定本官必要將視線引到旁處,這才將鈕祜祿皇貴妃推出來,給本官當箭靶!」仙蕊眯著眸,眼底含笑,卻是陰森冰冷,沒有一絲的感情。
「作何用?」
辰時剛過,就有乾清宮的奴才來通報,萬歲爺駕臨。
「奴婢衛氏·以菲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難得畫了宮妝的她。今日竟是格外的脫俗。
「蕊兒,你可有什麼話說?」
佟佳口仙蕊並沒開口,許是一向懶言慣了,此刻就算被責問,亦沒露出太多情緒。眾人冷哏瞧著,卻見她似笑非笑地將目光投向同跪在地上的衛氏口爾芳。
他黑眸一眯,忽然將她摟進懷裡,兩人之間本隔了個圓桌,他長臂這麼一攬,硬是讓她整個前傾。桌子雖是圓的,可也生生咯得慌。
景寧一怔。
「老奴且問你,具要老實交代,若有半句虛言,可不輕饒!」
太皇太后甚是了解這位公主,嘆了口氣,也不忙著責備,反而將視線轉到兆雅身上。
「你還真當朕不知道你的鬼主意!」他睨下目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酉時,他正好在暖閣內批閣奏摺。
以菲不是被選核進宮,不好直接放到鍾粹宮去,太皇太后也不想太虧待了她,索性安置到承禧殿來。一則景寧知曉其中緣由;再來,因為她也曾是被悉心調|教出的宮婢,教習什麼都不懂的以菲,再合適不過。
此刻, 不僅是佟佳口仙蕊就連坐在花梨木敞椅上的圖佳亦是一震,隱在繡花衣袖下的手攥成拳,她驚愕地瞪著那婢子,整個人都懵了。
太皇太后究竟是沒想真心處置她,否則,單就巫蠱詛咒這一條罪狀,就足以將她廢到符望閣;可又不想讓她太有恃無恐了,索性因禁至此,去去那滿身的自負和傲氣。
話未說完,不妨腰間猛地一陣剌痛,她「啊」的叫了一聲,才發現,是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後來,秋靜果就去了廣儲司,冬漠也找去了浣衣局,卻都沒尋到人;還是晚膳時分,慈寧宮的瑛嬤嬤來了,身邊,跟著一個瘦小枯乾的女孩子。
赫合里皇后要臨盆了,算算日子,也剛好是這個月。
確實好,內務府摘了新茶,頭一撥送到慈寧宮、乾清宮和儲秀宮,然後才是東西六宮的各寢殿;然而這承禧殿的雨前龍井,卻是從乾清宮那邊兒撥過來的。李德全親自著人送,一併捎來了嶄新的茶具和膳具。
本是針對她設的一出捉賊拿臟,眾人這麼一攪和,她倒好,竟成了那看戲的人。
景寧眸光閃了閃,忍不住再問:「你真的……想好了?」
「萬歲爺,出大事兒了,出大事兒了!」
「在這兒?」他故意曖昧地看著她。
——原帶著的銀針早被拔去,娃娃身上的衣裳也被扒得散亂,內里露出稻草肚腸來,破破爛爛,倒是腰間系著的素紋暗彩的緞帶,雖被磨出了線頭,卻還算周正。
景寧不動聲色,朝身側的鄭玉微微示意,鄭玉便從她手中接過那布料,一併遞給了瑛華,再由瑛華轉呈給了太皇太后。
他的聲音極輕極冷,淡得彷彿融進了那風裡,周身的氣息卻是凜冽森寒的,薄唇抿著,如一頭嗜血的獸。
若是在沐浴時,參雜進了稍許的夾竹桃花瓣,一時三刻,不足以要人命,可日子久了,就會讓那身子愈漸衰弱,直至衰亡。
「蕊兒,是以至此,你還有什麼話說?」
「樹大,好乘涼。爾芳,你總要為你自己,為你妹妹,留條後路……」
景寧一陣錯愕。轉瞬,忙起身,招呼他進屋坐。
阿敏心上著急,猛朝著景寧使眼色。景寧卻恍若未聞一般,卻是不動聲色,看了一眼右側的瑛華。
大概是怕什麼人趁機渾水摸魚,在這吃食里下毒吧。景寧瞭然地笑了笑。
此刻剛過了辰時,景寧陪著他趕到儲秀宮的時候,正看見太醫院的幾個院判焦頭爛額地聚在抄手游廓內,急得團團轉。
錦緞螭龍吻白袍,在那乍暖還寒的陽光下,盛雪妖娩,他一步一步,踏著那雪白石階走下來,漸漸逼近她的身前。
這麼說來,她入宮兩月有餘,一直就在內務府通鋪那兒……
在場諸人,除了圖佳公主,皆是宮裡頭的妃嬪,哪個不是深諳這後宮之道。看眼下這光景,大抵是要來一出大義滅親了。於是,紛紛將看熱鬧一般的目光投向這宮婢身上,但見她從容鎮定,臉上無表情,眼底亦無表情,彷彿一切于已無關。
再見爾芳的時候,是在承禧殿後的梅園裡。雪依然下得很大,滿天滿地的鵝毛大雪,飄飄洒洒,落在那胭脂花苞上,落在紅蕊花芯里,薄薄的一層雪白。
太皇太后也曾說,太醫確診,皇後身上的毒該是被什麼東西刺|激誘發,長年累月,毒蔓延在了血液里,一點一點累積成了不治之症。儘管,鈕祜祿皇貴妃也對赫舍里皇后投了毒的,可那計量藥性,遠不及夾竹桃來得兇猛毒辣。
她走進去的時候,一股暖香撲面而來;香霧迷離中,他就坐在那明黃案幾前,手裡頭還拿著一封奏摺,劍眉微蹙,糾結了一抹深思。
「夾、竹、桃……」
「你叫什麼名字,抬起頭來說話。」
以菲的頭垂得低低的,攥著衣角,手心裏潮濕一片。
「不相干?寧貴嬪這話說得可真動聽!」芸珍瞪著通紅的眼眸,半是委屈,半是憤恨,咬牙道,「進了這宮,就沒有不相干的人;容憲才多大,她又招誰惹誰了?不也一樣被算計被謀害!是我招子沒放亮,若是知道那賤婢竟和吳玉有親戚,會讓她去投了井!」
「皇上,求您救救皇後娘娘,求您救救皇後娘娘!再這麼下去,娘娘的命就要保不住了……」
可還未等將小皇子抱出來,就聽寢殿裡頭忽然響起了一聲尖叫:
誰道花無紅百日 紫薇長放半年花。
在宮裡邊兒,誰抓不住誰一星半點兒的秘密,單看如何利用,如何不傷其身。這夾竹桃的暗線,是早就埋下的,可也是純妃謀害在先,否則,也就沒了接下來一出一出的布局。
短短的五年,卻如一生一世那麼長,她真的倦了……
「既然寧貴嬪將話說到此,本宮自然是會答應的」,仙蕊笑得三分恣意,眸若星輝,夾雜著點點妖異芒刺,「可本宮再不想見到爾芳那賤人,若是寧貴嬪垂憐著,就將她鎖在承禧殿,否則……」
他半晌不語,景寧知道,他是在等著她的意思。
在那雙霧暖春融的黑眸注視下,她整個臉像火燒了一般燙;胸臆中狂跳,景寧耳熱頭昏,獃獃地瞪大盈盈的雙眼,甚至忘了將手指頭抽回來。
「寧主子,人給您帶到了,老奴也告辭了。」
「這是……」
他「撲哧」一聲笑了,信手搓了搓她的發頂。他拿的,可是汁水最豐的那種青梅,不酸才怪。
這時,寢殿門被猛地推開,一個篷頭垢面的婢子從裡頭跑了出來。她滿身滿臉都沾了血,一雙通紅的眼睛,臉上的妝都被哭花了。
景寧自然聽出他話中有話,宮裡頭一向涼薄,「信任」二字又太重,自己本就是個疑心重的人,更何況是九五至尊的他。
聽她這話,玄燁輕輕地將手中杯盞放下,也不喝茶了,轉而用一種高深莫測的目光看她,「鬧了半天還是想好退路了。可那婢子,果真穩妥么?」
她不好多言,只能順著他的意思來,卻殊不知,這話聽在旁人耳朵,就如那喝了酸醋的小媳婦,自怨自艾,卻偏要違拗了心思,將夫婿往外頭推。
「寧貴嬪這消息可真靈通呢,」芸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姐姐也聽說,那婢子原和妹妹是在一個宮裡頭當差的,可這眉眼高低,就遠沒有妹妹會看了。要不,也不能惹得我不高興。如今死了,倒是乾淨!」
可,她能丟開她嗎……那個有著小鹿般動人眸子的女孩子。何況,這裏頭,還有一個爾芳……
初夏的時節,池塘里的荷花都開了,滿園陽光明媚,卻不刺眼,柔柔的灑在那翠碧的荷葉上;暖風拂過,晶瑩剔透的水殊輕顫,滴入水面,揉碎了一池粼粼的金色。
半晌,他清了清喉嚨,才又道:「聽說,蕊兒被送到南三所去了……」
南三所很荒僻。
爾芳,以菲……
倦了。
李德全滿臉堆笑,也不推辭,進了寢殿,才笑呵呵地道:「萬歲爺可說了,若是晚一些,怕寧主子又不知道去哪兒了,特地讓奴才早早就來接您。索性,奴才沒撲個空。」
以菲淚眼朦朧地點頭,復又磕了個頭,怯懦泣訴:「求皇上救救奴婢的姐姐……」
到底還有一個厚道的人。
「爾芳,你是本宮身邊最貼心的丫頭,或許今日是受了什麼人的挑唆,才一時糊塗……本官,不會怪你……」
離晌午還有幾刻鐘,微暖的陽光,明媚地灑了一院子。
她若有所指地笑道。
寢殿內,精緻的琉璃盞璀璨明亮,搖曳的燭火,照亮了女孩兒怯生生的臉,一雙如小鹿般動人的眸子,晶亮,慌恐,生生的叫人憐惜。
瑛華將小姑娘送進承禧殿的寢殿,沖景寧欠了欠身子,便轉身離開。
「不好了,皇後娘娘血崩了……」
她是怕了這寧嬪了,眼看著人證就要臨陣倒戈,還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要知道若真被這純妃脫了身去,往後,可就要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了。
「主子,」爾芳柔聲打斷了她,笑著搖頭,「寧主子,奴婢……奴婢已經知足。」
太皇太后輔佐四朝,有著最高的政治手腕,可對待這位內大臣,卻仍謹慎上心——京畿重地之防,關乎大清百年基業,而這佟佳氏的父子,就是那極關鍵的人物。
這顛倒黑白的手段,她比https://m.hetubook.com.com起佟佳口仙蕊來自是遜色得多,可尚且能夠自回其說。本來么,嚼舌雖不光彩,卻並非不能容,畢竟,這官裡邊兒若是少了空穴來風,缺了捕風捉影,便就如一潭死水了。
「李嬤嬤,在這新進宮的婢子裡邊兒,怎麼沒有一個衛姓的?」
景寧咬著唇,搖頭。
佟佳口仙蕊就被關在裡頭倒數第三間, 門外有兩個年長的老婚婚守著, 滿臉的兇相。
桌上原封未動的紅漆食盒,隔了半個時辰有餘,裡頭的晚膳該是早就涼透了。
將來等佟佳·仙蕊出了這南三所,自然要將今日之恨找補回來:她就此拆穿了她,便是要她知道,懷恩殿與承禧殿,就像是坐在了同一條船上,一榮俱榮,倘若她對她有何損害,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場。
一路上,轎子走得很仔細。除了「嘎子嘎子」的軸木碾轉,透過窗慢,還能聽見抬轎奴才踩在雪上的聲音,一步一步,很穩當。
行了禮,即刻有宮人伺候她將身上的雪貂裘大氅脫了,露出了裡頭的一襲淺碧竹葉雲紋的宮裝。
「太皇太后……」
早有內務府的人拿來粗料絹帛,從外頭將窗提密密匝匝地罩了兩層,雖透不進光來,卻極是保暖。想來,她還得在這兒關上個三四天,待太皇太后將事情「查清」了,才會放她出來。可有宮人們照料著,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南三所不是個好地方。太皇太后也不過是想壓制拿純妃幾日 不會當真一直關著她的。再等幾日,或許,就會放她出來了……
她笑著從盤盞里挑了一顆蜜餞兒,喂到他嘴裏,「皇上還是吃梅子吧!」
「皇上的消息總是這麼靈通。」
芸珍蹙眉,狐疑莫定,「你指哪個?」
可腳下,卻猶如生了根,生生地動彈不得;
這便是後宮的女人,百般手段,千種算計,步步花開妖嬈,步步暗藏玄機。這識人與認事的本領,早已淬進了骨子,修鍊成精。誰說惱羞成怒之後,就該橫眉冷對,撒潑怒罵的呢?那是市井潑婦;宮裡頭的士子,深諳的是籌算智詐之道,講究的是斯文雅緻之舉。就算果真光火了,亦要做出一股從容淡定的皇家味道。
那滿身的傷痕被藏在裙子里,髒兮兮的補丁褂子,蓮頭垢面,一張瘦削的小臉兒,蒼白,憔悴,就像從市井撿回來的乞兒。
「純妃娘娘溫醇恬淡,蓬質溫婉,大抵,是不會做出那麼惡毒的事情來;可皇上若是現在去慈寧官,或許還能將人給領出來……」
五月,熏風初入弦。
還未等太皇太后開言,圖佳腿一軟,慌不擇路地跪在了地上,「皇額娘,是佳兒糊塗,可佳兒也是聽宣貴人說的……」
皇上特賜乾清宮召見。
尚服局掌管后官服用采章之數,一應布料,皆有尚服局女史登記造冊,從局裡派送給東西六宮的料子,每一匹都有詳細記錄。而宮外流入的就不同了,蕪蕪雜雜的,難以查核到十分精細。各官妃嬪慣賃好東西,哪裡肯動外頭的凡品,倒是有些個婢子,不守規矩,將官外的東西帶進來,躲過了尚服局和宮正司嬤嬤的眼睛,卻凈做些個見不得人的物件。譬如,那詛咒人的射偶人。
可……
「若是寧嬪肯幫襯著,妾……」
無功不受祿,更何況還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到底是自己疏忽了。
景寧將榻上的稻草拾掇走了,坐過去,將手裡的雪貂裘大氅披到仙蕊身上。這還是從懷恩殿拿的,爾芳熟門熟路,拴了一件最保暖的,又燒了雙耳菊花瓣銅爐,一併帶了過來。
以菲呆了一下;
「你是哪個宮的……」
穩妥么?她只知道她姓氏名誰,出身辛者庫賤籍,家中還有一父一弟;除此之外,一無所知。宮裡頭向來都不收這樣的人,遑論冒冒然地放到自己身邊;更甚者,還要送到慈寧宮去。
那一日,延禧宮一個叫衛氏·爾芳的宮婢上弔了;
偶爾飄落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衣襟上,又被一雙纖纖素手輕輕摘下,手的主人是個精緻婉約的女子,明眸善睞,靈韻多情,未語,先淺笑,引得他伸出手,懲罰般在她鼻尖颳了一下。
景寧有一瞬的失神,轉瞬,點了點頭,伸手摺下一截花枝,輕輕摩挲,「那也是我最開心的時光。」
「不敢了,不敢了……」
宮外的料子……虧這些人想得出來。偌大的一座官殿,八百煙嬌,成千的官婢奴才,布料開銷極大,從哪兒還找不到一塊市?就如那官緞,再尋常不過的東西,就算損失一塊,尚服局的人再精明,也斷查不出來,何必要從宮外找?既然找了, 還要留下證據,難道是生怕不被別人發現么?
爾芳沒直接回答,卻沉聲道出了一件事情來:
她旁的不行,見風使舵的本事卻是一流的。
馬佳·芸珍打著油氈紙傘走了,留給了景寧一個搖曳多姿的背影;那些本想看熱鬧的宮人,見其中一個先行離開,紛紛無趣地看向別處。
「奴婢已經入宮五年了,也從鍾粹宮出來的,先是去了儲秀宮伺候皇後娘娘,後來,又被派到了懷恩殿。」入宮這五年,看慣了那形形色|色的爭,五花八門的斗,從一個主子那兒,被遣到另一個主子身邊。她早已倦了。
她此刻是後悔極了,恨不得即刻就回成福宮去將那吳玉趕走;可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那吳嬤嬤是慈寧宮派來的,她動不得,更沒能耐不讓她照顧容憲。
紅漆小方桌上擺了幾道蜜餞,一盞粉底小茶杯,盛了上好的雨前龍井;這時,秋靜又端上來一盤涼果,就著鎮著冰塊的桃花蜜釀,極是涼爽宜人。
他懶懶地拄著石桌一角,抿了一口粉底杯盞內的香茗,雲淡風輕。
她早已從他懷中起身,而他也沒欄著,只一併站了起來,走到石階前,扶著朱紅亭枉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那女子。
景寧嘆了口氣,透過這女孩兒的眼睛,彷彿能看見另一張恬淡安靜的笑臉,「既入這宮門,便是這宮裡頭的人了,我給你改個名字,如何?」
「爾芳,純妃娘娘是有這個本事,可你最了解你家主子,你覺得,她會幫你么……」
——她就這麼擦著爾芳的肩膀走過,等那步子踏到門檻處,終是忍不住回頭:
「咦,這不是寧貴嬪么,什麼風把您吹到這兒來了?不是來緬懷的吧……」
她和景寧一樣,都曾在延洪殿福貴人身邊當值,可冬純卻原是儲秀宮的粗使丫鬟。當初在延洪殿,因知道是赫合里皇后的眼線,福貴人很反感,卻尚算客氣厚道;後來,董福兮被貶入景祺閣,這冬純就回了儲秀宮,然後又被派到的榮貴人那裡。
厚重的帘子被撩開,一陣冷風呼嘯,打著旋兒地將外頭漫天的雪屑卷進來,沁寒刺骨。地上的雪已經盈尺厚,堆積在門口,將朱紅的門檻都染成了斑斑駁駁的白。
景寧不以為意,轉瞬,唇齒微啟,吐出了三個極輕極輕的字,頓時就讓仙蕊的臉色一片煞白:
爾芳沒有一瞬的猶豫,只輕輕地頷首,斂身再拜,「奴婢心意已決。請寧主子成全。」
可終是不放心,頓了一下,她輕聲道:「皇上,那婢子未經過鍾粹宮的教習,又在雜役房吃了不少苦。等再過段日子,她熟悉了宮中規矩,臣妾就會將她送到慈寧宮去伺候太皇太后了。」
風,帶來柳絮飄飛如雪。
景寧點了點頭,示意冬漠先將她扶起來;冬漠會意,上前伸手去拉她,可剛碰到那纖細的胳膊,以菲就吃痛地「啊」了一下,冬漠一驚,下意識將她的袖子拉了起來。
「這樣……」李雅有一絲猶豫,頓了片刻,爾後道,「旗下人的包衣能進鍾粹宮來受教習的,本就不多,更何況還是辛者庫罪籍的賤種兒;主子要找的話,非是去雜役房、織染局那樣的地兒不可。」
她小聲地討饒。不知為何,他很在意她是包衣出身的事,以前尚沒有,後來卻越發明顯了;在他跟前說說便罷,偏不能去和別人講,更不準旁人提起。儘管,自己本就是旗下人的包衣。
爾芳低著頭,也不看旁人,只跪在地上行叩拜大禮。
早在佟佳·仙蕊做巫蠱娃娃的時候,自己就已經知道了。也事先通知了承乾宮那邊兒的人。
「太皇太后容稟,是賤妾多事,那日去了寧姐姐那兒,一時好奇,便問起了。後來,與姑母閑話,可能是被聽到了些端倪。不成想,姑母竟透給了純妃娘娘……」
「你要讓朕看她?」他似笑非笑地睨過目光,深邃如廣袤夜空的黑眸,含著流光,忽明忽暗的,讓人無端目眩。
這宣貴人倒是十分鎮定,明媚嬌顏,幾分靚麗,己分無辜。待行了禮,才輕聲道來:
「朕就沒翻牌子。」他轉身,將手裡的奏章放到案上,才抬頭來看她。
以菲將頭垂得更低,斂身,戰戰兢兢地再拜:「奴婢謝主子賜名兒……」
仙蕊哼笑了一聲 彷彿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一張皺皺的小臉兒,眼睛還沒睜開,手就開始亂抓亂摸了。太皇太后喜笑顏開地接過來抱著,鳳眸彎彎,就連眼角上的皺紋都染上了三分喜氣。
這時,寢殿門再次被拉開,卻是一個中年模樣的太醫惶惶地跑了出來,奔到轎子前,如喪考妣一般跪倒在地——
她故在最後那幾個字上,加了重音。仙蕊挑了挑眉睫,卻是神清氣閑:「那你當真是有心了,也替我多謝皇上,多謝太皇太后。」
他先是愣了一下,轉瞬,就忍俊不禁地笑了。
景寧的臉瞬間垮了半邊兒,垂了眸,卻犯了嘀咕,「皇上憐香惜玉,卻要臣妾來擔罪名。這次是, 賞賜賞燈時候也是……」
「聽說,小公主最近染了風寒,身子不爽。姐姐要當心啊,這三四月的天氣,最是容易寒邪入體,就像以前的那些皇子皇女們,只得了一點幾小病,就不明不白的……當然了,吳嬤嬤可是太皇太後派去的,一定會盡心儘力照顧小公主,不會出差池的。」
「還敢提上次,這回給你留個痕迹,下回再敢壞朕好事,可不輕饒你!」他說罷,煞有介事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只有太皇太后懷疑的人,才是最適合的。而懷疑了,只有查的意向,卻沒有查的行動,則是因為那是太皇太後身邊的紅人,即便有什麼,太皇太後為了保她,也會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屆時,事情平息了,自然和*圖*書不會再去徹查儲秀宮,也就不必擔心會發現夾竹桃。
倘若,那吳嬤嬤懷恨在心,要動什麼手腳,對一個口不能言、尚無心智的嬰孩兒來說,可是再容易不過了……
景寧笑語晏晏,那話,卻如一柄利刃,一直戳進了馬佳·芸珍的心窩裡;
「依哀家看,都是在官裡頭過安生日子過膩歪了,什麼都敢無中生有,以訛傳訛。往後,哪個再敢造謠生事,寢殿就要不要呆了,都到那北五所清凈去!」
她沒與她說過始末。也不會說。
四月初十那日,鍾粹宮裡的氣氛不同尋常。
景寧見他慌慌張張地往這兒跑,心裏就是咯噔一下。能讓一貫鎮定的李德全都著了慌,定是什麼要緊事兒,形勢嚴重的要緊事兒……
瑛華還算鎮定,輕咳了兩聲,等妃嬪們安靜了,才又道:「那巫蠱娃娃,可是你放到承乾官的?」
這樣的天氣,乾清宮那邊一般是不會召妃嬪侍寢的。可後宮發生了如此大的事兒,自然將皇上都驚動了。不消半日,宮裡頭就已經傳了個沸沸揚揚,不需李德全特地去打聽,早有好事的小太監,一五一十地通報了,李德全再稟報給他,於是,今夜又輪到了她侍寢。
「娘娘,皇後娘娘!」
就吊在了懷恩殿後殿的梅林里。當時,菲薄的花瓣灑了一地,翩然如胭脂,落在了她的眉黛上,鬢間,衣襟上,寂寞,凄涼,卻也悄無聲息。
李雅是吃過她苦頭的,上次因為姜珥挨過的一耳光,記憶猶新,此刻聽她問起,也不敢置喙,無不戰戰兢兢地回答。
「很甜。」他煞有介事地咂咂嘴,黑眸流彩亮灼,伸手也撿了一顆梅子,湊近她的唇瓣,「要不你也嘗嘗?」
說到底,還是沾了他的光。
景寧被嚇了一跳,脫口而出,「臣妾愚鈍,沒主意……」
「若妹妹有個主意,姐姐想要麼?」
「啟稟太皇太后,這塊料子,該是從宮外流入官里來的,並非尚服局所有。」說話的是鄭玉, 尚服局的司衣,正六品的女官。
段橫殘垣,牆壁剝落了一層又一層,露出灰褐色土磚。斑駁的垂花門上,落滿了皚皚白雪,烤藍彩繪早已褪色,被鑄蝕得只剩下一塊塊的雪花白。
景寧默然。起身下地,將那燈盞撥的暗一些,迷離下來的燭火,漸漸安撫了惶惶受驚的女孩兒。
「奴婢拜見太皇太后,拜見各位主子。」
更沒人在意。
「當初,爾芳之所以一力將所有罪名承擔了下來,便是因為太皇太后答應她,讓以菲進宮來當侍婢。」景寧低下頭,緩緩道出始末,「她該是在慈寧宮的,可收一個沒經過教習的婢子,又太唐突了。」
芸珍咬咬牙,始終是不甘心,卻,還是小聲地,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若是寧嬪願意幫襯,妾以後,定以寧貴嬪馬首是瞻……」
可等定晴一看,這緞帶,不就和手中的這塊,是同一種料子么……
宮中手段,從來不是明刀明槍的。手段高明的會借刀殺人;手腕遜色的,也懂得離間挑唆。爾芳確實有這麼一個妹妹,臨終託孤,她也信她的真誠,可她們姐妹畢竟多年未見,這期間,以菲發生過什麼事,見過誰,沒人知道。倘若,她並不像表面那般單純,怕真是要引狼入室了……
——這樣,被挑走的,才會感恩戴德;到了殿裡頭伺候,也會更聽話。
原本保持中立的親王和輔政大臣,紛紛請戰;皇上有意御駕親征,京畿重地的把守重任自然落到了理藩院尚書兼九門提督隆科多的身上。其父佟國維官居輔命內大臣,隨駕左右。
景寧眸光一滯,果然,凡事只要經過了內務府,就絕對瞞不住他。
天空中,開始飄起了浙淅瀝瀝的小雨,院子里的方磚,都被浸濕成了一片暗灰色。
「你這賤婢,快放手!」
她不確定地問。
景寧操著手爐,踏著滿地積雪,亦步亦趨地走進二進院。眼見那窗紙破爛,冷風嗖嗖的往裡灌,看樣子,是夠凍人的了。
赫舍里皇后性子不好,不喜歡那些冶艷妖嬈的花草,唯獨對紫薇花情有獨鍾。
她的話沒說完,卻是再清楚不過。
太醫們平素給皇後娘娘診脈都極是保守,生怕出了什麼岔子,可有太皇太后的屬意在前,如今又有皇上的交代,放開手腳,倒也敢下針,敢用藥引了。
「是純妃娘娘讓奴婢從官外找回來的。」
景寧緩緩地轉身,逆著光,正對上他深邃的黑眸,複雜,落寞,狠辣,決絕……一霎那,她在那眸中看到了窮盡一生都難以眼見的情緒。
逆著光,他整個人就籠在一層輝煌里,周身泛著蒙蒙光暈,遙遠而不真實。
那儲秀官的二進院里,栽滿了鬱鬱蔥蔥的紫薇花樹,夏秋時節,皇后最喜歡拿紫薇花泡澡,每次撒下不多的花瓣,香湯沐洛,極是暢然。可在那角落縫隙里,卻參雜進了不多的夾竹桃,一樣的顏色,相似的花朵,卻是一種殺人的毒藥。
「進了這南三所,哪裡還是什麼娘娘,寧貴嫉真是太客氣了!」
當太皇太后坐著轎子過來的時候,小皇子被裹了明黃的襁褓,由嬤嬤抱出來;
那冬純何其無辜,幾經易主,卻沒一處好獃,到頭來,還是被折磨死了。
爾芳,她是一早就找上的,從那對巫蠱娃娃流出懷恩殿,流進承乾宮,一切一切,她都看在眼裡:而那素紋暗彩的布料,則是姜珥從宮外找進來,交給爾芳,再由她放進懷恩殿。
珠潤臉龐,溫著一抹淺淡,如脂般溫醇;
她低聲央求,他卻一本正經地抿著唇,手指又湊近了些:
須臾,被秋靜輕輕推了推,這才回過神來,躡步走上亭子,肩膀微顫地下拜。
這是丟東西了,還是掉了魂兒了!
爾芳斂了斂身,再拜,「回稟太皇太后,奴婢是懷巴殿近侍宮婢,衛氏爾芳。」
孫平是宮裡頭的老人兒,深諳其道,聽了他的話,瞳孔卻猛地縮了縮,顫抖著雙肩下拜,「老臣遵旨。」
「朕一向都很心明眼亮。」如墨黑眸睨過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陽光透過樹葉篩下安靜的花影,落在他俊美無儔的臉上,斑斑駁駁的,繾綣出一抹悠然靜好。
可以菲卻沒有那樣的好命,年紀小,剛夠資格入宮,就成了罪臣之女。宮裡頭的規矩嚴苛,下五旗的辛者庫賤婢一概不能進宮伺候妃嬪。命好些的,就去行宮、王公府邸當牛做馬;命差的,便是去守陵寢,做雜役。
「就因為是妹妹,所以要以命相搏,也無怨無悔?」景寧難以置信。
這時太皇太后看向景寧。
「皇上,下人們都看著……」
孫院判顫顫巍巍,花白的鬍子,卻僅是天命之年,「回稟皇上,皇後娘娘她……有可能要難產。」
太皇太後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女子,模樣周正,倒是有幾分面熟。
可她習慣了維持那懶言敦厚的性情,再難忍,也會忍著;因料定了那寧嬪查不出什麼,就算其他妃嬪落井下石,總有太皇太后心明眼亮。只要忍過這一段,往後,便是各憑本事,走著瞻了。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從唇齒里擠出來的,她挑著眉梢,絲毫不掩飾眼底的怨毒。
這兒並不是冷官,卻也簡陋之極,可比起北五所來卻不知道要好多少。
連爾芳都收買了,若真想害她,不會單抖出些無中生有的事……
爾芳斂身,揖禮,「寧主子安好。」
她頓了頓,見仙蕊的臉色好奇似的挑起眉,才又道,「只要事後,純妃娘娘不要記恨于臣妾,更不要記恨爾芳,那臣妾自然就會守口如瓶了……」
「本宮如今,還有的選擇么……」她嘲諷地一笑。
近在咫尺的梅子,都快貼在她唇瓣上了,景寧違逆不過,只得張開小嘴,飛快地將那梅咬了下來,吞入腹,連嚼都沒嚼。
那如花瓣般纖弱的女子,就站在枝葉芳菲的梅樹下,笑靨如水,清眸善睞,彷彿隨時都可能隨著寒風消逝……
小太監不管她是不是儲秀宮的紅人兒,只管李德全的命令,見她頑固,索性下了狠手,左右一扭她的胳膊,「咔吧」一聲脆響,出塵「啊」的一聲慘叫,便軟趴趴地鬆了手。
景寧坐到那廊凳上,笑著搖頭,「若她僅是個包衣也就罷了,死了便死了,不過是賤命一條;可這宮裡頭,卻偏偏還有人記掛著她。」
爾芳驀地抬首,正撞見景寧閃爍如星的眸光。
「沒錯,姐姐可想要?」她抬首,眸光盈盈閃動,似毒似蠱,暈出一抹一抹的誘惑來。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角亭內沒有多餘伺候的宮人,以菲跟著秋靜從寢殿內走出來,遠遠地就看見了那抹明黃清俊的身影,坐在方圓石凳上,恣意,溫雅,迷離得彷彿融進了風裡。
那女孩子低著頭,聲如蚊蚋,字字含了顫音:「回主子的話,奴婢衛氏·以菲。」
言下之意,與她無關。
「不是旁人,」爾芳抬起頭,清眸綣綣,平靜而恬淡,「她是奴婢的妹妹。」
章佳口阿敏很興奮,自等著事後的封賞,卻因不見了景寧,一時無法,只得先怏怏地回了寢殿。
「要不,皇上看看她?」景寧低聲問。
就算不吃了,她不敢讓內務府總管等啊……
她怎麼也想不到,身後那漸行漸近的女子,竟是給她送來了一道催命符:
景寧輕笑,又是「聽說」,每次來,都要聽說點兒什麼事兒,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萬歲爺每次來都是特地打聽信兒的。
話畢,眾人又是一陣驚愕。
景寧明白他指什麼,心裏千迴百轉,想開口,卻無言以對。
入目的,是一襲翡翠碧綠:
朱紅的宮城內,一片銀裝素裹。
佟佳口仙蕊正跪在地上,等了個把個時辰,此時,膝蓋以下麻木得彷彿有一千隻螞蟻再咬。
景寧點了點頭。
冬漠眼圈一紅,生生忍住了打轉的淚珠。
儲秀宮寢殿內,響起了一聲一聲凄厲的女子慘叫;
成福宮裡的確有一個叫冬純的宮婢投井自殺了,據說是不堪辱罵責打,尋了短見。
眾人群情激奮,有幸災,有樂禍,有唏噓,也有嗟嘆,斥責的斥責,暗罵的暗罵,誰都沒注意到,跪在地上的仙蕊,唇角微不可知地句起了一抹冷笑。
「寧主子,奴婢求您,救救皇後娘娘吧……你是皇上最得寵的宮妃,寧主子您就行行好,說一句話,奴婢來世做牛做馬也會報答您的恩情……」
等他津津有味地品和-圖-書味完了,景寧的雙頰已經紅得滴血。
太皇太后擺了擺手,將目光重新落到仙蕊身上。
「以菲!」
兩根纖白的手指夾著那蜜汁烏梅,緩緩送入那薄唇,他張口便咬,如墨的黑眸如夜火,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然後,一併將那梅肉和她的指,含入了嘴裏。
景寧回了個禮,忙招呼秋靜去送。
景寧打著檀香木骨小傘,靜靜地站在花樹下,看著那宮婢裝的女子,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以菲該是從入宮就在雜役房,兩個月,是被打怕了……
兩人一言一語,見招拆招,可旁人見了,卻是曖昧得不行。
明明讓秋靜去敬事房報了備,說她天葵來潮,不宜侍寢,怎麼還是她?真是怪了……
她順從地走過去,坐到他身邊,未等他開口問,便輕聲道:「以菲的姐姐,就是懷恩殿純妃娘娘身邊的那個宮婢,衛氏·爾芳。」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放下茶盞,伸手,朝向她,眸光淡淡的,「過來。」
「你怕了?」
卯時一過,穿戴整齊的宮女們,經由李嬤嬤領著,規規矩矩地站在二進院的後院;內務府的管事則懷揣著小冊子,候著各宮的主子來挑人。
不遠處的宮婢早已羞紅臉藏了起來,折退回來的秋靜見狀,羞澀地轉過了身去。
「娘娘,這兒的飯萊不好么?」
懷恩殿內,被翻得亂七八糟,有官婢來拾掇了,一併順手車羊的,拿走了不少精緻器具。太皇太后也懶得管,遣散了在場各妃嬪,便在瑛華的攙扶下回了慈寧宮。
這鄧玉是宮中的老人兒,一向深得赫舍里皇后青睞,說話極有分量。太皇太后聞言,目光不由得落在手中那巫蠱娃娃上。
明明是救衍威脅的話,從那喉中發出,卻宛若杏花春雨,絲絲入耳,迷誘股惑出了牽動人心的體貼和寬容。
李德全來承禧殿接她的時候,才過申時。晚膳剛剛擺上桌,景寧連筷子都沒拿起來,敬事房的奴才後腳就到了,後面,跟著笑容可掬的李德全。
她的話,將眾人目光引了過來,景寧也不惱,反正類似聽過不知多少。倒是這榮貴人,幾次三番特地找茬兒,若她一味隱忍退讓,倒像是真怕了她。
景寧腦袋「轟」的一下;
故而轉眸,故作輕鬆地笑了笑,「皇上不是信不過臣妾吧,臣妾好歹也是鍾粹宮調|教出來的,對宮中規矩是輕車熟路哪!」
他又是一愣,轉瞬,笑得越發恣意 「若朕非要你想呢?」
景寧鎮定若素,只扯唇,搖了搖頭,「臣妾之前不曾說,之後自然也不會說;只要……」
仙蕊輕笑,將掌中茶盞遞還給她,「惱你又如何?此地,只有你我二人,難道要我用這茶杯,劃了你的臉來泄憤么……」
「娘娘是明眼人,更是聰明如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直相信,娘娘會做出最明智的決定。」
若是素日,就算這天塌下來砸到頭頂上,這馬佳·芸珍也不會來求她;可今日不同了,那小公主就是她的命|根|子,若是命|根|子沒了,還拿什麼來傲氣,來自負。
他唇角微挑,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既然是你想要,那就帶過來吧,朕倒是要瞧瞧,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她是想幫她,幫她處理掉吳玉。
景寧頓時垮了臉,五官都擠到了一起,「酸的……」
「甜么?」他促狹地看著她,深深黑眸,像是融進了春暖花開的瀲灧。
端莊的花盆底兒旗鞋,一步一步,緩緩地從陰翳的垂花門外走進來,迎著殿內搖曳燈盞,一張臉甚是清秀。
爾芳很平靜,唇角含著一抹笑,如水,如煙,如塵,淡淡的,輕輕的,迷離了如百年的寂寞,不答,反問道:「主子也是從鍾粹宮出來的吧……」
要知道,在這宮裡頭,讓一個人不聲不響的消失,是再容易不過的了……
他陷入了沉吟,半晌不語;景寧卻當他是一時難以接受。畢竟,佟佳,仙蕊一貫擺出的,是醇厚和善的樣子,體貼,懶言,誰不願意去親近,不會去喜歡呢。
他哼了一下,鬆開鉗制她的手,須臾,眼底閃出一抹堪比秋湖瀲灧的眸光,睨了睨自己的腿。
果然,他愣了一下,轉瞬,眼底有瀲灧如水的波光流轉,就這麼看了她很久:半晌,才勾起唇角, 笑道:「倒是個好主意。」
撕心裂肺地哭號,在儲秀宮偌大的寢殿內回蕩,外頭的太醫一聽急忙往殿內跑;不時地有宮人端著滿是血污的銅盆走出來,再換來熱水,一盆一盆,觸目驚心。
果然,李德全蹬蹬蹬上了井亭,草草行了個禮,一手擦著汗道:「萬歲爺,皇後娘娘要臨盆了!」
「可你今日又欠了朕一份人情,」他斂著黑眸,笑眯眯地看她,「要怎的謝朕?」
可她如何那麼肯定,自己就一定會動心思……
之前,她猶豫著要不要跟來,畢竟皇后臨盆,皇上理當來探問,可若她也一同前往,似乎于理不合。但他似是著了慌,不由分說,就攥著她的手,大步往儲秀宮處走。
「大胆賤婢,竟敢衝撞聖言,還不快退下!」
「皇後娘娘嘔血,不見得是夾竹桃直接誘發的,卻一定是推波助瀾后的結果。娘娘您不會擔心旁的,只擔心,一旦太皇太后徹查下去,免不得要將儲秀宮挖地三尺,到時候,若從那諸多紫薇花中揪出一兩朵異數來,恐怕未等皇后毒發,娘娘您就要先身首異處了。」
她是宮妃,入了後宮,講究的是肅穆婦容、靜恭女德,除了床第之事,御奉君主,從不敢媚上邀寬、以色侍君。因在先帝時期,董鄂一妃專寵後宮,結果釀成禍患,太皇太后慎以宮人美於色,便是薄于德;皇后素來也不喜冶艷女子,以至於後宮爭寵,一向不敢在情慾淫樂上面太過放肆。
「朕忽然不想去了…… 」他一本正經地板起臉, 見她偷瞄過來目光,心下莞爾,面上卻愈發正經,「朕要愛妃出謀劃策,愛妃左右推搪,也不給個意見;就算朕去了, 也拿老祖宗的懿旨沒轍不是!」
這結果,是從一開始,就能預見的。從鈕祜祿皇貴妃精心安排的毒藥,再到後來純妃機關算盡的謀害,皇后這病,一早就落下了,入了血,滲進骨髓,再無起死回生的法子。
爾芳低垂下眉睫,笑得淡若煙雲,風一吹,便散了,「奴婢的妹妹也是苦命的人,若是以奴婢一條命,換妹妹一世安然,足矣。」
「是……公主與娘娘說,太皇太后可能懷疑是鈕祜祿皇貴妃所為……才讓奴婢將那娃娃徑自送到了承乾官去……」
昏暗燭火,照亮了那張珠玉婉約的面龐,飽滿額角,皎皎如月。一雙纖度和儂的柔荑,交挽在雙膝上,也就是這雙手,親自扎制了那駭人的巫蠱娃娃。
繞過滿是灰塵的屏風,走進內堂,就看見那鬢角微亂的女子正坐在破席上。數九寒天,這南三所裡頭還是春夏時候的用度,竟連床保暖的棉褥都沒有。
今年選核的時辰晚了些,往常總要趕在上元節之前,等尚儀局和尚功局的嬤嬤們教習完畢了,已經到了四月初。
「爾芳,為了一個旁人,值得么……」
他是說一不二的九五至尊,在妃嬪面前一向保持著最優雅從容的氣度,恰到好處的寵,恰到好處的敬,從不曾做出如此讓人臉紅心跳的舉動。此刻,卻是浪蕩極了,就連素日清淡俊雅的笑,都帶了絲絲的魅惑風流。
半晌,聽不到頭頂上有任何回應,她心慌得厲害,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往下說,「皇上容稟,奴婢的姐姐原是宮裡頭的侍婢,可自從奴婢進了宮,她就一直至今下落不明。奴婢怕她已經……」
肩膀微微顫抖,額上亦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景寧冷眼看著馬佳·芸珍惶惶不安的樣子,輕輕一嘆:「所以呢,何必要做得這麼絕?姐姐就算想撒氣,也沒必要遷怒旁人,更何況,還是個不相干的……」
以菲怯懦地起身,徑自靜立在景寧身後邊兒。景寧笑著牽了牽她的手,轉眸看向他,道:「皇上,這便是臣妾提過的那婢子。」
雜役通鋪那樣的地方,本就不是人呆的;尤其,從辛者庫出來的罪籍,比起宮裡頭一般的宮女都要低賤一等。那裡的婢子素日除了挑水砍柴,做針線活計,還要伺候那些年長的嬤嬤——洗臉、梳頭、洗腳、洗身子……一天要拎十幾桶熱水。通常從晨熹做到深夜,還要時時受責打,受辱罵。
微微嘆氣,她輕步走下亭子,跪在以菲身側,「皇上恕罪,這婢子初來乍到,未經過教習便被臣妾帶進了承禧殿,衝撞聖言,是臣妾的罪過。」
「回稟寧主子,奴婢鍾粹宮這兒帶著的,卻沒有;不知廣儲司趙嬤嬤那頭怎樣。主子恕罪,奴婢且問一句,主子要找的那人,是何出身?」
佟國維是內大臣,太皇太后可以恩威並施;隆科多是理藩院重臣,自有皇上遊刃有餘。卻還仍不及一個純妃,父子之情,兄妹之情,體己情深,但說無妨。可皇上和太皇太后許下的,卻不僅僅是加官進爵而已,尤其,是對佟佳·仙蕊……
「妹妹不過是應個景,來湊數的,」景寧微微一笑,笑里有鋒芒若隱若現,「倒是榮姐姐,聽說前兒個姐姐身邊有個沒眼色的宮婢投了井,要不,也不至於讓姐姐特地跑到鍾粹宮來。」
景寧的小腹擠在桌子上,想掙脫,可礙於旁人在場,只得硬挺著;半晌,實在撐不住了,擠給他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皇上,臣妾知錯……」
——燙灼的肌膚,早已紅腫一片,手腕上,肘處,小臂內側,滿是紫紅的傷疤,有的還化了膿;再扒開衣裳看那鎖骨,一寸一寸,竟沒一處完好。
暖閣內,升了炭火。
那時日子雖苦些,卻簡單清凈;那時,身邊還有一個映墜……
纖細的指尖,被那滾燙濡溫的舌一寸寸的包裹,吮吸著,輕咬著,彷彿要將酸甜的味道一點一點盡情品嘗。
她的確曾對皇後下手,也確實想要嫁禍栽贓,可一切機緣,卻都是由景寧一手安排誘導。是她,讓博爾濟吉特口兆雅將太皇太后懷疑東珠的消息帶給圖佳,再由圖佳轉連給了自己;是她,提供給自己一個嫁禍的最佳人選、最佳時機;也是她,使人將那宮外的料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放進了懷恩殿,再來大肆搜查,捉她一個百口莫辯。
自己是旗下人的包衣,如今若還是宮婢,比起她的身份可是要低著一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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