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去來

「能想這麼遠,姑娘倒是很精明啊。」
在這裏,有最險惡的布局,最精湛的謀算,最驚心的較量——綉錦如春的大隋宮掖,奼紫嫣紅的如花女子,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曠世情緣。
她隨之轉過身,望著來人略顯蹣跚的步伐,道:「都說禁咒師通曉詭譎秘術,上窺天道,下曉凡塵,奴婢一副肉體凡胎,要白朮醫官多多照拂才是。」
始終低著頭的醫官,整張臉都埋在斑駁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片刻之後,忽然陰笑了起來,「姑娘不愧是宮裡邊長大的,這裝神弄鬼、蠱惑人心的本事,居然比我這個禁咒師還要厲害。只可惜,皇后已歿,閨閥傾頹,微臣不是三歲孩童,不是誰三兩句話就能糊弄得住的。」
白朮陡然抬起頭,「沒了?」
紅牆金門,綠柳碧塘。
太子妃元瑾,被害殞命;
「認得這東西吧……」
想要靜待出仕,就繼續留在太後身邊吧。與東宮暗通款曲也好,跟其他夫人有私也罷,他已經知道了她的存在,只要他能識趣地選擇緘默,不讓她的身份和底細暴露,她亦不會讓他太為難。畢竟,一個永遠無法張嘴的死人,並沒有一個會說話的眼線來得划算。
朝霞宮——代表著獨孤氏閨閥的無上權勢,也是鳳主江山榮耀的象徵。
韶光轉過身來,直直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一雙黑嗔嗔的眸子,在道出那兩字的同時,如淵幽深的眼底忽而雪芒乍現,一瞬間亮得讓人難以逼視。
原來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醫官,此刻卸下了所有的氣力和鬥志,整個人彷彿就在一瞬間凋敝和枯萎,失魂落魄。
「精不精明並不重要。在局裡供職,其實只需要知道一點,就是這宮裡邊兒,一個永遠不會有子嗣的東宮,除了做傀儡,沒什麼作為。」
螻蟻尚且偷生。居於深宮多年,她向來不會咄咄逼人。
韶光佇立在黑夜裡,宮燈迸射出數道璀璨光束,卻仍驅不散她周身渾然天成的凜冽幽意。自檀唇滑落的一字一句,宛若不見鋒芒的血刃,在錯身的瞬間,讓面前的男人冷汗涔涔。
朝霞宮丹陛前的燈柱卻亮灼如初,那鑲嵌在廊柱上的一顆顆夜明珠,散發出璀璨而迷離的光線,照耀著層疊繁複的彩繪壁畫,也照耀著尊貴高矗的恢弘殿宇。
月光照得少女的臉頰雪白如玉,略顯蒼白的肌膚顯襯著一雙眼睛暗若黑淵,若有幽意,宛若淬了霜芒的冰玉,直直地能把人給和*圖*書吸進去。
夜,濃深而幽邃。那些灑落在紅牆碧瓦上的月輪光輝,輝映著遠處粼粼的湖光,宛若一道道揉碎的銀,幽然靜謐。
縱橫遊走在宮闈之間,並非爭寵,只為了麗錦前程,鉤心鬥角,爭權奪利。
居心叵測的宮婢……
「我並非好戰之人。」
風過,在此刻吹散了滿地香息。
老人……
此時,原本皎明的月光被飄來的幾片烏雲遮擋住,漸漸迷淡的月色,給夜幕增添了幾分幽邃的森寒。
十年偷安,卻保得性命留存。
明光宮掌事之一哀萃芳,羈留福應禪院,終生不得回宮……
世人所謂的天衣無縫,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想法罷了。天底下,根本沒有不透風的牆。
尚宮局領首宋良箴,牽連革職;
素色的雪紡紗裙,青碧佩帶將腰肢勾勒得曼妙纖細,整個人恰似漆黑深夜中的一抹亮色。斂著裙裾,雙挽手的模樣,顯出皇室宮婢那種訓練有素的沉靜和端莊。冰雪的容色,一雙黑眸嗔嗔,陰鬱肅殺,只消站在那兒,就彷彿有淡淡的凜冽氣息從周身散發出來。
她忽而啟唇,碎玉一般的嗓音。
始終面無表情的男人,在這時有了反應,「姑娘說話,是不是總如這般一語中的?」
白朮眉頭蹙得更緊,「那姑娘你究竟想要什麼?」
耳畔回答她的只有呼呼的風聲。過了好半晌,但聽一道寥落的聲音伴隨著滿目零落的花葉響起,風一吹就散了,「承蒙姑娘顧念,明湖塔樓幽居十年,尚算無憂無擾。」
沈芸瑛確實不該去福應禪院,但留在宮裡面,就能保住腹中的胎兒嗎……同去祈福的人裏面只有一個成海棠,可東宮的側殿里卻有很多嬪御留守,那些女子,都不是省油的燈呢。而且,即便當時成海棠手下留情,可太后那兒,也不會放過她吧……
後面的幾個字,緩緩地從牙縫中擠出來,滿含警告之意。
「能如此想得開,也不枉費當年娘娘的一片苦心栽培。」少女端著下顎,唇畔一點笑,恍若乍暖還寒的冰凌,「畢竟宮刑之罰,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熬下來的。」
十年幽居,葬送了半生仕途;
留下來的老人的確已經所剩無幾:
工於心計的女官;
韶光臉上表情未變,只是從袖中掏出一枚藥包。藥包疊成八角,背面蓋著太醫院的專屬印信,緩緩地,輕輕地被韶光舉了起來。
天幕中,一輪冰月銀澈皎然。
韶光想,太https://m.hetubook•com•com后囑命尚食局多多關照東宮日常飲食的事,他該是也不知道的吧,否則也不敢插手了……商錦屏已經將功夫做到十成,利用日常膳食對沈芸瑛痛下殺手,乾淨利落,悄無聲息。就是可惜了沈芸瑛,千般小心,躲得過尚食局的一關,卻躲不過埋藏在身邊的禍害。而眼前的這個人,一腔抱負打算,最終也還是成了妄想。
濃夜,明月;宮殿,丹陛;紅毯,鮮血……恍惚間,彷彿又回到兩年前,嗜血與肅殺,一切都充斥著絕望而瘋狂的氣息。
后因妖言惑眾、蠱惑聖聽而被處以宮刑,終身幽禁。皇后獨孤伽羅在世時,最忌諱怪力亂神之人,卻唯獨留他一命,後來皇后薨逝,閨閥傾頹,權勢更迭進入到新一番的輪換時,他又被新掌權的太后重新重用,于明湖塔樓重見天日。
事到如今,已經今非昔比了。對抗?他豈會怕她!就拿現在兩人在宮中的地位來說,她與他也是上下懸殊,高低立見。論起來,她根本就沒有資格與他一較高下。
白朮死死咬著牙,雙眼迸射出森森的陰毒之色,恨恨地道:「微臣還有選擇嗎?在來之前,姑娘就已經將這籌碼握在手中了,不是嗎!難怪當年皇後娘娘讓你做閨閥的領首啊。真讓人難料,明明都已經失勢,你卻仍然還有左右宮闈權勢更迭的能耐!」
這就是命。
白朮眯起眼,細細地打量了一瞬,「時隔多年,姑娘已然脫去青澀,卓然長成了。」
話音落時,一抹瘦削的身影從宮殿南側緩緩走來。
白朮痛心疾首地搖頭,那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以及霎時因驚愕而變得扭曲的表情,都在銀白的月光下被照得無所遁形。
能在太后的肅清中倖免,哪個不是宮中數一數二的人物?然而那些榮享尊崇和富貴的女子,上至夫人、皇子妃,下至女官、掌首,卻在短短半年裡,全部折損!
白朮眯起眼,含著絲絲的輕蔑和嘲弄。
「樓中方一日,世上已過千年。白朮醫官一直在塔里居安優遊,真是好生自在。可知道宮闈里發生過多少事端,又遭過多少禍亂?」
朝霞宮前,朱紅的殿門依舊緊閉,蓮紋雕鏤的十二扇花窗卻一道道地敞開,讓微寒的夜氣肆無忌憚地侵入內殿里。隔著青色的鮫綃水簾,隱約可見內里香息浮動,燭影搖紅。
「微臣不問世事已久,以至連朝霞宮之事端都不知曉,否則無https://www•hetubook.com•com論如何都該去上一炷香的……」男子的嗓音如同破碎的琉璃絲線,劃過耳膜,低沉喑啞。
韶光注視著他,目光平直而淡漠。夜幕中,月光如銀,清澈明亮。
她淡淡地道。
橋歸橋、路歸路,以後在這宮裡面,彼此就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了,若是他還有什麼小動作或是打什麼歪算盤,可就別怪她翻臉無情了。
「在宮裡面,有些東西一旦出現過,是不會無跡可尋的。」
「你已不念昔日之恩,我又何必手下留情。宮中規矩,白朮醫官當好好權衡才是。」
「真相!」
白朮嘴角微顫,在聽完她的話之後眼睛陡然睜得滾圓,露出眼白,以及眼底一道道猩紅血絲,隱著令人心寒的怨毒和悲憤。
隔著一道道朱紅的宮牆,在表面華麗的妃嬪身後,更多的就是奴婢:
白朮眯起眼睛,疑惑地看過去。等看清楚之後,他的瞳孔陡然一縮,整個人猶如篩糠一般哆嗦起來,「不可能,不可能,怎麼會在你手裡……」
這一夜,朝霞宮的燈火一直亮至晨曦初現。
當年之事的真相,和現在的三緘其口——一樁是揭秘,一樁是保密,退而求其次,卻也並非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一句話,直戳進對方心窩裡。
韶光望著面前的人,目光中透著淡漠的涼意,「就正如一個只會卜凶問吉的術士,即使僥倖爬上廟堂高位,就能被重用了嗎?」
都該認命。
白朮的肩膀猛地一哆嗦,「姑娘就認定微臣知曉?」
酉時剛至,寒薄的霧氣就已聚集上來,浸透在殿前廣場上明燦的光影里,將那些遠近交錯的瓊樓殿宇、金門紅牆化成一片銀白。宮城中的芳菲花樹早已凋零,連幾株耐得住清寒的花葉此時也被風拂著飄落而下,簌簌地鋪滿整個方端玉石地面,像是下了一場嫣然花雨。
韶光望著他,淡淡地道:「以秘密換秘密,其實很公道。倘若白朮醫官無法給出對等的價碼,我便退一步,就拿其他的來換吧……」
偏偏有些人,再如何鑽營也得不到。
老謀深算的掌首;
白朮僵直了身子,「姑娘需要微臣做什麼?」
韶光點頭,「剛剛一個月的嬰孩,尚分辨不出男女,就流掉了。」
韶光幽然地望著他,片刻,側過身去,讓出身後這一座奢華瑰麗的宮殿。
丹陛上,纖弱的身影煢煢孑立。
當年閨閥中的數百條性命,已經在無望和冤屈中悲慘地死去。作為僅存的一支,若和*圖*書是到死不明,他朝豈有面目黃泉相見!
金鼎玉磚,錦寶廊廡,迴廊里的琉晶宮燈從北側檐角一直懸挂到南面,晝夜散發著堪與日月爭輝的光芒。那屋脊下的藍漆彩畫,層疊得精美至極,繁複描畫的具是鳳舞于天的紋飾。九丈丹陛上則雕琢著鳳凰魑龍的紋飾,紅氈毯鋪陳,直至現在,殿前的兩鼎鎏銅金鳳的香爐依然擺置在側。
白朮聽出她話里的意思,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得意,拱起手,象徵性地朝著上方拜了一下,「姑娘說的是芸妃娘娘懷孕的事。臣才剛剛重新出仕,就能得到太子信任,自當要盡心儘力回報天恩。更何況,像東宮添丁這等天大的喜事,是皇家之福,是社稷之福,殿下對微臣的賞識,微臣以區區岐黃之術,猶恐無法回報。」
韶光望著面前墨綠官袍的男人,身軀頎長乾瘦,伶仃手腳,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極瘦,顯露出又高又凸的顴骨。五官間唯一特別的,是眉毛下長著一顆大黑痣,就像是隨時都能流淌下來的濃墨。明顯是福薄的面相。
再炫的頭銜,再高的地位,說到底,也只不過是個宦官而已。
白朮悚然而視,驀然打了個寒戰。
「白朮醫官,別來無恙。」
「皇後娘娘的身體向來康健,一點徵兆都沒有,怎麼可能忽然染上不治之症……」韶光抬眸,直直地對上白朮的目光,「很多事情明明不可能發生,卻都發生了。宮裡面所謂的『順理成章』,若非有人從中作梗,就是從內往外已經開始腐爛了。我知道,當年的明光宮一直都在等,東宮表面臣服,私底下卻蠢蠢欲動,然而朝霞宮一役里,恐怕不僅僅只有那幾個人吧……」
韶光的視線從他的頭頂飄過去,「芸妃的孩子已經小產。」
明光宮才剛剛掌權,風頭正盛,那食髓知味的老婦怎會讓權勢這麼快就被奪走?對於宮闈裏面的血脈留存,呂芳素早已備下萬全之策,否則,福應禪院里那麼多血可就白流了。
頭銜,榮寵,高位,還有什麼比這些更吸引人的呢?
舊時胭脂血,湮沒不掉經年的怨恨和屈辱。
韶光看著他,「人算不如天算。想要再次青雲直上,也該踩穩當才行,否則一不小心摔得粉身碎骨,可就得不償失了……」
她輕然一嘆,目光憐憫且涼薄。
明光宮掌事之一施艷春,驅逐出宮,永不錄用;
「不該,真是不該。微臣早就說過,不該坐馬車的。會傷了胎!」
「在這裏,你腳https://m•hetubook•com.com下的每一階丹陛,可知道曾經被多少女子的鮮血所浸染,才會變得通紅……即使後來鋪上氈毯,遮住的也只是顏色,遮不住深入骨髓的恨意和怨念。站在這兒,曾經效命于閨閥一脈的你,可敢信口雌黃?」
在宮闈經營生存的人,早都有隨時喪命的準備,可如他這般輾轉浮沉之後還能重新入仕的,委實是不多。
夫人蔡容華,因子棒殺;
「直言不諱,一向是做奴婢應守的本分。不過比起白朮醫官在兩宮之地都能手眼通天、八面玲瓏的本事,奴婢才是自愧不如。」
「東宮已是強弩之末,明光宮又不見得有多重視。疑心那麼重的太后,絕對不會容忍身邊有吃裡爬外的人。白朮醫官,你的秘密能夠瞞多久?」宮中最不缺的,就是秘密。
夜,忽然在這一刻黑到了極致。
更何況,她願意給他機會,已經夠慈悲了,還有什麼不情願的呢……要知道那些曾經的知情者,想說話的,都已經不在了;留下來的,都是管得住嘴巴的。兩害相較,他是如此識時務,怎麼會不懂得選擇呢?
凉夜。月色中天。
他不知道嗎……
——這是在閨閥盛極之初就平步青雲的人,宮廷禁咒師。
「能在那場大清洗中留存下來的人,寥寥無幾,留下來又能一直到現在的,就更少。宮裡面的老人,該清算的,該償還的,都已經差不多了,白朮醫官也是其中一個,事到如今那真相究竟是什麼,總得有個明白。」
在祈福之日,就在福應禪院里。
白朮的喉頭驀地一哽,「微臣不懂姑娘的意思……」
「很簡單。當年的事,既然白朮醫官打定心思不開口,就應該連同當年的人,一併爛在心裏,永遠沉默下去……至於其他,隨意便可。」韶光抬起手,將那枚蓋著印信的藥包遞到他手裡,「畢竟在從善如流這點上,醫官一向做得很好。」
白朮的心底悚然,瞪著眼睛看著面前的少女。
白朮並不確定面前的年輕女官真的掌握了什麼,然而他從中作梗,欺瞞明光宮,私通太子的行徑,卻是事實,於是狐疑而危險地盯著她,「姑娘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姑娘若是說當年的事,微臣已然受盡屈辱,能苟延殘喘至今,打落牙齒吞進肚子里,何嘗有過一點怨恨?如今,只不過想為後半生求些生機,何必苦苦相逼……」
她們是一群局子里的女人,百花齊放,芳菲爭艷,擁有著傾世之貌,卓絕之姿,卻也手段狠辣,心智卓絕。
判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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