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雀歸

此時,尚寢局的宮人正從撫仁殿的側殿退出來。其中一人是司設房的女官映雪,眼尖兒地瞧見丹陛上的宮人,笑著招呼了一聲,「桃枝,碰見你正好!我可是有一個天大的消息要與你說呢。」
「回稟夫人,前面是紫宸殿,已離著花塢不遠。」
當朝陽的第一道光輝投射在宮城內苑,熹微的晨光下,宮牆內星羅棋布的殿宇和樓閣,鱗次櫛比的瓊台和廊苑,開闊明朗的碧塘河渠——宛若揉碎的夢境,都呈現出一片破碎的金波。
韶光注視著她的手指,鑲金嵌玉的戒指和套環,佩戴得滿滿,然後想著這雙手伸進盛滿熱水的銅盆的樣子。盆里,還放著一雙皮膚褶皺萎縮的腳,可能腳指甲都是黑的,腳骨畸形,腳跟上的皮皸裂得如同一張張咧開的小嘴。
這時,芣苡忽然在後面叫住她。
芣苡這樣望著,恍然間有些怔愣,準備多時的話半晌都沒有道出,只像是不認得了。
造化弄人。可這樣回宮的女子,懂得內斂和謙卑,學會審時度勢、能屈能伸。不像當初那個小小的內局典衣,既無家世背景,又無人脈,只知頤指氣使,卻無論如何都得不到升遷。
桃枝聞聲,有些莫名地望過去。
「再世為人,總要有所長進的,不是嗎?」芣苡伸出手,摘下一朵紅蕊臘梅,輕薄花瓣,柔嫩得彷彿能掐出水來。
等車夫駕著馬車經過宣政門,順著東面廊道一直走,過幾道玉苑亭閣,眼前就能見到一片新開闢的花塢苗圃。
「我該跟你道聲『恭喜』……常言一人升遷,封妻蔭子,想來如今你也不差的吧。」
「桃典衣。」
當初是鍾司衣將芣苡下嫁宦官,用剝離出宮,來懲罰她的吃裡爬外,現在芣苡回來了,搖身一變成為三品總管夫人,而一度覆雨翻雲的司衣房掌首,卻已經被驅趕離開。
馬車駛到花圃外,便停了。
桃枝卻更加費解,「我該知道些什麼……」
桃枝領著宮婢步至殿前,早有近侍宮婢們在丹陛上佇立,身上穿著清一色的胭紅棉緞裙,環佩簪飾,一個個皆籠罩在晨曦的明光里,一派尊崇。
芣苡猛然抬眸,剎那間,眼底有無數的情緒呼嘯而過,須臾,卻是輕笑著搖頭,再搖頭,「我不甘心被擺布,所以拼了命地往上爬,然而高位者和*圖*書只一擺手,就輕而易舉地將我打回原形,任我再怎麼屈辱難受,也沒人會給予半分憐惜同情。當時我就明白,想要出人頭地,想要生殺予奪,就必須殺出一條血路,凌駕於他人之上……只是韶姑娘,你是否也像我一樣,有時會想,如果過去的某一環發生點滴變化,現在的自己,就會是另一個模樣……」
或許,即便當初她吃裡爬外,可對鍾漪蘭,也是像對待長姐一般崇敬和仰慕的。只不過,當最初的依賴被野心一點點吞噬,背叛,便成了最終的發泄和宿命。
時光如斯飛逝,一轉眼,她與大太監對食已有小半年了。
冬意漸濃,漢白玉基石上散落幾片凋零的花葉,細芬幽然。
跟隨的奴婢打發了趕車人,自己也跟著一併離開。掀開隔簾走下來一位宮裝麗人,身著灑金百蝶穿花絹裙,銀絲翠羅綉履,略顯消瘦的面龐,傅粉施朱,髮髻間金簪金帶,尤其是額前佩戴著的一道純金華勝,顯貴無雙。
過往種種宛若前塵,此時此刻,站在此地,就如黃粱已熟、大夢方醒。一切都顯得不真實。
桃枝很是恭和,趕忙也朝著面前為首的一名宮婢恭然頷首,而後給身後的婢子示意,將緞料抱進撫安殿中。
「離開這段時日,在宮外過得可好?」
豈能甘心呢!
過了段時日,宮城中又新開闢出幾方園林,只為栽種前幾月由江南進貢而來的各色花卉。那些皇家御用花匠為此絞盡腦汁,終是建造出了幾座琉璃花房,不僅精巧華麗,而且具有保暖的作用,諸多名貴花品因此都得到妥善的栽植。
「無論是卑賤的奴婢,還是尊貴的妃嬪,一旦身處在這高高宮牆后,就再也容不下許多感情與真心。」韶光扶著她的手腕,冰涼的指間,傳遞著寒沁的溫度,「既然已經在這裏,是否值得,會不會後悔,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不能走下去,如何走下去。」
「沒有成為姑娘的對立,何其慶幸。奴婢……多謝姑娘栽培。」
「都是剛剛新制好的,以作換季之用。司衣房趕製兩月,還好沒有耽誤時辰。」
她們衝著桃枝略一點頭,算是行禮。
但這畢竟是內侍監的事,跟宮闈局有什麼關係……
芣苡說罷,將一雙手搭在純hetubook.com.com雪綢帛上,十指舒展,宛若綻放的玉蘭花。
芣苡回宮了。
在距離殿前百米處,便是宣政門,宣政門左右是橫貫式的宮牆,牆殿之間形成巨大的庭院。紫宸殿就位於宣政殿的北側,稱為內朝,群臣即是在此朝見皇帝,稱為「入閣」。因此能直接從宣政門而進,代表著無與倫比的尊榮,普通的臣子和宮人都不允許從此處經過與逗留。
韶光抬眼時,恰好看到她臉上那一抹來不及掩藏的哀慟和悲涼,不禁就想起前不久在福應禪院的祈福之行。那時,太后布的通天棋局,算計著兵權、算計著子嗣、算計著鳳位,不想到頭來賠了夫人又折兵。然而,盤上的很多棋子卻都成了犧牲品,像被羈留在福應禪院里的宮人,還有那些被直接驅逐、永不錄用的女官,譬如鍾漪蘭……
短短的幾個月,從府里最末等的妾室,一躍成為當家夫人。趙福全並不是個好糊弄的人,能得他的寵愛,豈是這些小伎倆就能過關?她在那深深的府宅大院里,又不知經歷了怎樣的血雨腥風。
看似平息的怨恨,卻早已在心裏結成了死扣。悄無聲息。
這日冷風過後,殿前凋落一地殘葉,給宮城平添了幾許蕭索之意。
「韶姑娘!」
司設房隸屬於尚寢局,掌床幃茵席、洒掃張設之事,依腰牌可常出入昭陽宮,算是內局裡位分較高的。而自從福應禪院的祈福一役,明光宮掌事女官哀萃芳倒台、宮正司領首謝文錦略有失勢之後,尚寢局的掌事師蘭言開始深得太后青睞,尚寢局的地位也因此跟著提升。
韶光望著她片刻,「在宮外的這數月,你變了很多。」
她是個一貫孤僻的女官,從不曾跟同僚有過多接觸。瞧見是司設房的掌事時,就更加茫然,她不記得什麼時候跟正當紅的宮人如此熟絡。
林間的風停了,一瞬間落英繽紛,花瓣如雨。在那一片殘葉落地之前,韶光拂了拂裙擺,踏著滿地香塵折身而去。
五個月。
「就是內侍省的官職調度啊。」映雪言罷,臉上露出幾分羡慕之色,「要知道,局裡的趙常侍剛剛得到了昭陽宮的破格提拔,從原來的內常侍直接升任為內侍大總管了。現在就算是太後身邊的紅人李元大常侍,都要敬他三分呢!」
和_圖_書「是啊,焉知非福……這話用在我身上,真真是再恰當不過了。」芣苡挑起唇角,自嘲地淡笑,「當日離宮,你曾與我說必有再見之日,我根本不信。而今回來了,倒更是有些不敢想象。凡夫常說世事難料,而智者往往一語中的。你們這些所謂的老人啊……」
司衣房的宮人抱著嶄新的掛緞和披帛,順綺貞門而入,穿過殿側綿長的廊道,到達雪白大理石鋪就的殿前廣場。步之所及,即見廣場盡頭的一座氣勢壯闊恢弘的宮殿,四壁鋪磚,飛廊高閣,龍尾道威嚴而壯觀,即是宮城中最尊貴的殿宇——昭陽宮。也是她們要去的地方。
此刻陽光迷離正好,在花葉間反射出璀璨晶瑩的光澤,角度也恰到好處,一瞬間的光暈折射,在那張側臉上勾勒出一脈艷麗至美的弧度。纖塵不染的寶石藍宮裙,將整個人凝練成夢境中的謫仙,冰雪之姿,凜冽逼人。
韶光看著她,一貫清冷的眸里,湧出淡淡的無奈和蒼涼。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昭陽宮和明光宮主殿之側,是剛剛築好的翔鸞閣和棲鳳閣,雪白的大理石廊道和基石宛若一條條銀蛇縱橫蜿蜒。青白石底座飾以華美的彩繪,隔牆和游廊將兩側的邊道隔開,顯露出通闊的龍尾道,以及鎮守在基石之上的吉祥瑞獸,威嚴而安靜。
「你回來了。」
重回宮闈,意味著再度捲入鬥爭和絞殺,也代表著,她要披荊斬棘,走過那些常人難以承受和估量的路。而將來的路還很長,很有可能有來無回,一個不慎,更可能成為某人某事的犧牲品。
「你說是不是風水輪流轉。才過了多久,想不到,現在的風向就又轉到你們司衣房那邊了!」映雪拉著她,熱絡地道。
風裡,夾雜著殘花之氣,芬芳馥郁。
若不是當初妄圖取而代之,她還會是司衣房裡囂張跋扈的女官,被鍾漪蘭縱容著、管護著,榮享權勢,即便後來出了宮,如果能夠安於室的話,或許就會做個富貴娘子,在趙福全的庇護下,一世衣食無憂。
把守兵丁一見,面容肅整,即刻予以放行。
可死了,就一了百了,意味著世間一切再與之無關。
韶光口音細細。
桃枝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最近在宮人口中風傳的消息,想起,那個花白鬍鬚的老太監和-圖-書趙福全——歷經幾十年而屹立不倒,這麼多年一直四平八穩地供職內侍省,很有威望。可在此次內侍監的官職提拔中,同為備選的內常侍太監里,還有一個李元,明光宮的人,太后親自保舉的宦官。趙福全能夠打敗李元,在花甲之年再一次青雲直上,果然很厲害。
桃枝的腳步晃了一晃,好半天,她才意識到映雪口中這個所謂天大的消息:
不是沒有想到過死。
葭月,仲冬剛至。
所以同為典級女官,映雪在昭陽宮這些大宮婢面前,卻是游刃和隨意很多。
花樹下的少女聞聲轉過身來,紛飛的花瓣間,顯露出一張欺霜壓雪的臉,毫無血色的肌膚隱著一種久不見陽光的蒼白,一雙黑嗔嗔的眸子,若有幽意,此時映著一地燦爛花瓣,恍若有月華流轉,引人墜落。
「宮裡頭一貫多是非,與其記掛著,反倒不如被忘了。就如你這次回宮,是很多人都不曾想到的。」
撫安殿的宮婢微笑著點頭,「司衣房辦事,一向是沒有差錯的。」
「你說趙常侍一貫喜歡溫順的女子,尤其嗜好女人給他洗腳,真的讓我受益匪淺呢……」芣苡垂著眼睫,私語一般低聲輕喃,「知道嗎,每日用蜜膏浸泡過的手,香滑而柔軟,撫摸在腳背和腳趾上,一寸寸將其熨帖得通透。自打進府,他總是誇我的手指生得漂亮,最合他的意。」
韶光彎起眼眸,使原本沁寒的眸色多了幾分暖意。
天氣漸漸由涼轉寒,宮裡面的花樹在幾場霜凍之後,幾乎凋零殆盡,只剩下耐寒的幾株,保持著深綠蔥蘢,硬是挺了下來。
芣苡倏爾回神,不由慨嘆地搖了搖頭,跟著笑起來,「真想不到,第一個問我這話的人竟然是你。」
宣政門兩側把守著身著甲胄的兵丁,照例攔下馬車進行盤查。車夫勒住韁繩小心翼翼地將馬車停住,謹慎的模樣,不敢驚動車內的人一分一毫。
芣苡聞言,扯唇淡淡地笑,「可不是嘛,自從接到任命,幾日來府苑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這還不算賞賜和賀禮。只是,鍾司衣已經不在宮裡了……再怎樣風光的場面,她都看不到了……」
婦人踏著滿地花葉,尋到熟悉的路徑,施施然走進花圃的深處。
芣苡拿著絹帕,低頭撣了下裙裾,「聽說,我離開的這段時日,宮裡m.hetubook.com.com面好像是發生了不少事。」
「會不會後悔呢……」
「一別小半年,姑娘別來無恙。」
在尋覓駐足的同時,她端起手,朝著那芳菲叢中遞去一抹足夠高貴的笑容。
宮裡的人因此都說,中秋節大肆慶祝而衝撞獨孤皇后陰魂之事讓太后心裏難安,才會在過了這麼久之後,做出些許補償。
韶光頓住腳步,保持著背對的姿勢,而就在離她不遠的那株梅樹下,一襲灑金百蝶絹裙的女子,面朝著她離去的方向,雙挽手,恭然斂身,執宮中最高規格禮。
整整五個月的屈辱和折磨,對食給老太監,在宮外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什麼風向?」桃枝迷惑地看著她。
跟著的侍婢上前幾步,面朝那道綉工華麗的隔簾輕語了兩句。須臾,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掀開了帷簾,掌心裏,赫然握著一塊暗紋雕刻的腰牌。
辰時,一輛馬車緩緩地駛進宣政門。
韶光走出花叢,面前一身顯貴、儀態雍容的女子,比起在宮裡時的瘦弱伶仃,臉頰和身子明顯都豐潤了些許。大抵是府苑中的水米養人,眉梢眼角的盛氣凌人也斂去幾分,取而代之的,是難得的端雅和溫靜。終究是嫁為人婦了。
風,在寶藍色的宮裙上掀起了一道漣漪。
厚重的轎簾里,傳出一道慵懶的女音。
映雪瞧見桃枝還沒反應上來,不由跺了下腳,道:「你還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呢。趙常侍從太監掌事變成太監總管,其家眷就有資格一併搬進宮城,跟著榮享品階和封賞了。那趙總管新納的夫人,不正是原來你們司衣房的人嗎!」
原是梅園舊址的地方,早年閨閥鼎盛,這裏數百畝梅林連綿不斷,宮粉、照水、星湖、玉蝶……各色名貴梅品繁多,又尤以瑞雪白梅為最。每年宮城梅花盛開之時,一段最燦爛明媚的小徑上滿是純白的花瓣,似是冰雪天上來。
其實早在朝霞宮鼎盛之時,宮苑百里,儘是芳菲。昭陽宮又曾囑命在宮城西南角大興土木,建造浣花閣和瓊月台,以作鳳主四季賞花之用,然而當年規模浩大的皇家工程僅僅持續了一年時間,就被擱置下來。而在不久之前,宮闈局卻又接到了命令——重新修建。
「可是到了嗎……」
映雪笑著眨眼,「內局本是一家,在我面前,就不用這麼守口如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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