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年節喜

兩刻,商錦屏穿著赭色鑲滾的掌首品服領著尚食局一眾宮婢而來,浩浩蕩蕩的隊伍,位列在六尚二十四司之首,煞是惹眼。
司膳房的宮婢和東宮典膳局的太監一併端著托盤走上來,開始殷勤地為在座官員布菜。主座上的太子夫婦席,由尚食局掌首商錦屏站在一側親自督導,此時司膳房司膳李莘華也拿著銀箸和羹匙,將銀鏨雕花盤盞里的菜肴夾到太子夫婦桌案前的小碟里。
年節時宮裡的人均要盛裝打扮,今日為迎接諸位官員進宮參宴,內局的宮婢尤其要打扮仔細。她亦畫了淡妝,婉麗容顏,梳成雙髻,露出飽滿的額頭和雪玉般的臉頰,額間印著一抹金色的花鈿,花瓣舒展,宛若盛開的蓮花。
「這……」
耳畔,不斷響起男子溫柔醇厚的嗓音,饒是不想聽,仍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飄進耳朵里。
韶光挽著手,恭順地斂身行了個禮。
成海棠揉著眉心,似乎有些倦了,也沒動筷子,有氣無力地道:「時辰有些晚,那丫頭怕本宮凍著,回去取披風。」
不遠不近的距離,能感覺到那煙雲墨緞錦袍上的熏香。宮燈明亮的光線將衣袖上的鑲滾絲線染得一片銀輝,淡淡的光暈,淡淡的凜香。
韶光靜靜地站在他跟前,斟酌著這個連自己,甚至是紅籮都尚未知曉的消息,忽然很感嘆。想來,即使是消息最靈通的明光宮,都沒有他這般及時和迅速。
韶光垂眸,斂身行了個禮,「奴婢代司寶房一應宮人,多謝殿下的美言。」
鼓聲首先在宮城響起,以此為信號,整個皇城的街鼓依次響起,執金吾負責宵禁,曉瞑傳呼,以禁夜行。大大小小的城門聽著鼓聲紛紛關閉。
到了臘月二十三,年節之序自此開始。
「臣等拜見太子殿下,太子妃。」
那道腳步聲,已經漸行漸近……
韶光卻仍有些費解,「可幾日前,太醫署的人才給各殿診過脈,宮闈局互通消息,並未聽聞有什麼傳聞出來。」
楊廣對她的察言觀色之能表示出幾分讚許,望著月色下,那朵在她眉心熠熠綻放的金蓮,言道:「皇上對宮闈局也很是滿意,再過幾日,等著受封賞吧。」
三尺長的夾箸,純銀打造。
身後忽然響起一道恍若冰凌般的嗓音。成海棠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卻發現旁邊的侍婢早已不知去向,反換成了一個身著寶藍色宮裙的年輕女官。
內侍監的監理太監早早就在永寧門城門口候著,那些準備進宮來參加祭灶的文武群臣皆是官袍威儀,有些承蒙皇恩隆盛,更是被恩准可攜帶親眷家屬。永寧門前的朱雀大街一掃往日的威嚴肅穆,錦裳擁簇,華服攢動,來往的車輦和鞍馬絡繹不絕。
沈芸瑛現在不僅名正言順地入住其中,成為半個中宮之首,更是如此輕易地將太子整個人、整顆心都盡數霸佔……
楊廣說罷,擦著她的肩走到雕欄前。亭橋雕欄下的敬山亭里,一片璀璨的燈火。
等奉旨進宮的官員陸陸續續都到了,傳事太監又是一聲傳訊,太子夫婦再次踏上步輦,返回東宮輔陽殿主持祭灶之典。余後到的一些官員和家眷親屬則由內仆局的常侍太監負責引領。皇城內的大吉安巷裡一時間華服若錦,宮婢、太監穿行不息。
「回去吧。」韶光道。
「奴婢給二殿下請安。」
經過殿前的九曲迴廊,有一座通往敬山亭的亭橋,韶光順著橋階往前走,忽然聽到對面有齊整劃一的腳步聲傳來。
夜幕初深,點燃煙花的時辰到了。亭橋下,內局的宮婢們捧出千余盞百絲燈,錯落有致地布置在通往敬山亭的幾處小路上,直照耀得人面桃花,花光迷離。不遠處此起彼伏騰空的焰火,一聲接著一聲,頓時讓宮城裡充滿了濃得和*圖*書化不開的年味。
當分內之事都已經自顧不暇時,該是沒有閑情去惹旁的是非的。自從籌備年節以來,宮裡面無論是女官還是侍婢,都甚為安生,而且也只有在這個時候,蠅營狗苟的內侍省宮局六部才會摒棄成見,真正做到同心同德。
夜色漸濃,宮城裡開始起霧了。
「怎麼,你不回去?」
「快立冬了,已不是蘭花適合的季節。」
太子楊勇著一身暗紫色團花綉綾羅錦袍,腰帶用玉帶鉤,硃色的小花綴滿衣袂,顯得富貴而喜氣。沈芸瑛穿的是藕荷色軟煙羅宮裙,臂彎里挽著淡紫色的雲紗,寬大裙幅逶迤在身後,裙裾上大團大團的紫色花綉宛若初生,隨著步履翩躚而簌簌綻放。
「舊事莫重提,少看不多言。」韶光靜靜地看著她,又望了一眼她懷裡已然醺醉的成海棠,那漆黑瞳仁,宛若淬了冷霜的夜,「紅籮,即使跟了娘娘,也別忘了宮裡的規矩。」
而之前發生過的那些小插曲,想必不用提,他必定早已得知。
風帶來一股熏燒的氣息,那是煙花餘燼之味。
席間群臣起身而拜,又有廊坊內的女眷施施然執禮,到處都是恭敬的問安聲。楊勇攜著沈芸瑛,兩人雙雙落座,笑意可掬地擺手示意一干人等免禮。
她的話音剛落,突然有轟鳴聲自高高的空中響起,一道煙火璀然綻放。
就在剛剛,成海棠還喝了不少烈酒,若是真懷孕了的話……
「回宮以來,全部心思都撲在宮闈局裡了,對嗎?」
「人世間、紅塵中,倘若少了你,本王該有多寂寞……」
關閉宮城的時辰到了。
「余司寶有些擔心您,特意讓奴婢來看看。紅籮沒跟娘娘一起來嗎?」韶光將那一杯酒盞拿開,拿起銀箸給她夾了些吃食。
亭橋上的照水梅凋謝得極快,三兩日的工夫,紫色的殘萼就落了滿地。
偌大的宮城內,宮廷六局也都進入最後的籌備。按舊曆規矩,祭灶人需跪在灶爺像面前,供奉黃羊、酹酒以祭灶神。因執禮者是東宮太子,是皇室貴胄,故而不需行跪拜禮,只在蓮花團墊上伏膝,再由宮婢遞上酒醴,撒在地上以示祭拜禮成。而沈芸瑛則在偏殿等候,一直到祭灶結束,方在領路太監的引導下與太子一起赴敬山亭主持筵席。
成海棠用僅能被兩人聽見的聲音說罷,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臉上的笑容透出幾分凄惶。
廊坊里,親自督導的宮門大夫踮著腳一一瞧過,禁不住嘖嘖稱讚。
自從福應禪院回宮,太後設的局不僅沒有削奪掉晉王的兵權,反而將她自己置於尷尬的境地——無故將十二戍衛驅逐、罔設罪名后,不僅無法給出交代,更是無法對麟華宮有所補償。儘管太后是後宮之主,明光宮又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皇權,但晉王負責抵禦突厥侵襲,在雍州鎮守多年,軍中擁有極高的威望。太后此舉不僅冤枉了晉王,更加得罪了那些死心追隨晉王的眾將士。
她輕聲道。
當時,沈芸瑛的小產是吸入了過多的鬱金熏香所致,那個用量,足以讓一個身體健碩的女子再也懷不上子嗣,更別說向來養尊處優的芸妃。一個無後的嫡妃,就等同於虛設,這樣的話,即使是地位卑微的嬪御有孕,都能輕而易舉地將她擠下去。若說真是存在什麼生機,對於此時此刻的浣春殿而言,可不就是一個孩子嗎……
「晉王殿下。」
不想,看見那兩個人的恩愛場面。
韶光輕輕按上成海棠單薄的肩,道:「娘娘有些醉了,不如你扶著她先回去。」
紅籮一時情急,忙拉住她的手,「奴婢自知粗陋,是個不諳事的。但若是姑娘能夠幫著娘娘……」
楊廣看到她乖巧地退到一側,明顯是讓自己先www•hetubook•com.com走的意思,不禁眯眼看她。
所謂春劍蘭,以花喻人,指的不就是東宮……
「韶姑娘,我……」
戌時一刻,城樓上的鼓再次被敲響。
那時江山,說不盡的太平氣象,道不完的富貴風流。
席間,太子取了一塊炙肉放入口中,而後頗是滿意地點頭。李莘華見狀,給沈芸瑛的盤子里也填了一塊,後者只抿嘴搖頭,豈料太子親自拿起銀箸,將炙肉夾到她面前。沈芸瑛頓時緋紅了臉,桃腮紅潤似霞,映著明燦燈火更顯動人……
紅籮咬著唇,哽咽地點頭。
這個時辰還能在宮城裡行動自如的,不是內局宮婢太監,就是負責巡視的皇室禁衛軍。腰帶上墜著代表尚服局的佩子,韶光伸手去解,卻聽見那腳步聲戛然而止,像是迎面碰上了什麼人,片刻之後,傳來一道鏗鏘的執禮聲。
韶光對一側的紅籮言道,目光卻是看著成海棠。
他轉過身,幽深的眼底迸出一抹攝人心魄的笑意,也就在這一刻,數十道火焰陡然騰空,將原本漆黑的夜照得亮若白晝。
此時的敬山亭里已經坐滿了朝臣,親眷們則被安置在瑤雪亭里,兩處席間言談,歡聲笑語不斷。宮裡面許久沒有這麼熱鬧,這次在宮中宴請朝中百官的筵席又是由太子夫婦一手籌辦,太后和皇上都未出席,氣氛因此輕鬆了許多。
申時,司膳房的宮人端著紅漆托盤來到東宮前,裏面盛著灶糖和火燒等祭灶之物,另有糖糕、油餅、豆腐湯等膳食。有些則是兩人抬的三層漆木食盒,裏面裝著各色祭灶果:紅球、白球、麻球、油果、寸金糖、腳骨糖、白交切、黑交切等,共八色,十六種,又有十二種冷熱菜肴:東坡肉、白切肉、鳳凰盞、菊花釀肘子……最大的食盒是由四人大抬,要等到黃昏時分,由典膳局的太監擔著粗繩挑子,中間拴的是三尺見方的花梨木雕花食盒,裏面盛著祭灶用的黃羊,四個太監共同用力,抬著跨過輔陽殿正殿門檻,等在供桌前站穩妥了,才敢小心翼翼地將食盒擱在地上。
然而甫一回宮,昭陽宮忽然就下了旨意,遣晉王北上,追查之前的暴民動亂一事。事出突然,且事態緊急,麟華宮的十二戍衛幾乎是連夜兼程,跟隨晉王馬不停蹄地去了臨汾。
夜空中,月亮升起來了。明鏡般的湖面波光爍爍,隨著傳事太監一嗓子悠悠長長的呼喊,進行完祭灶之典的太子夫婦便從輔陽殿徐徐而來。
「年節辦得很好,但宮闈局也負責打理宮中各處花草,就像這照水梅,凋零得這麼快,想必那株春劍蘭也撐不了多久了。你是女官,該派個什麼人好生打理才是。」
她驀然想到之前在福應禪院里成海棠一度召醫官為其診脈的事情,那還是自己囑咐紅籮的,為的是要造成懷有皇嗣的假象,好讓成海棠在太后的布局裡安然過關,不被牽連。莫非……
此時主座下垂手的位置上坐的都是東宮的其餘側妃和嬪御,輕紗為幔,遮擋著幾位尊貴的女子,只隱約可見內里燭影搖紅,幾道窈窕的倩影,綽約多姿。
窮途末路,一線生機……
「殿下該不是說,成妃懷孕了?」
輕薄的花瓣被捏在修長的指間,直到捏碎,殘忍如斯,卻也纏綿至極。
韶光望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須臾,輕輕地點頭,「奴婢會照顧成妃母子周全。」
韶姑娘。
說罷,腳步踉蹌著起身,卻是險些摔倒,肩上的披風也隨之滑落。
韶光將聲音壓低,道出一句令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話。
余西子看著三人離開的方向,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等再轉過身時,面朝著滿庭桃李芳菲,卻又是一臉如花笑靨,吩咐宮婢給桌案前有些醉意的官員親和_圖_書眷們斟酒。
「怎、怎麼是你……」
當初浣春殿里最得寵的一位妃子,如今被棄如敝屣,已然今非昔比了。且不說還有個新晉的太子妃,就算是太子本人,喜新厭舊,也未必會再念舊情的。
因循舊曆,宮城中的籌備從臘月二十三的祭灶,一直持續到正月十五的上元節,其間不僅要祭祀神佛,更有迎禧接福、祈求豐年等。禮部掌管禮儀、祭享、貢舉之政令,早在數月前就將一應籌備和細情報給明光宮,經過太后閱覽,呈到昭陽宮,獲得御批准奏后,宮裡各處就開始大肆準備。
兩方陣線已然分明,腳下這座亭橋就是抵達敬山亭的必經之路。韶光行過禮,很自然地讓出道路,只看著對面高貴的晉王殿下是否要從此而過。
亭橋下的碧波湖泛起一層漣漪,暗暗起伏的水紋里,蕩漾著純白如銀的月光。他伸出手,輕輕摘下落在她髮髻間的一片紫色花瓣。
此刻酉時方至,朱紅的宮城外便已熱鬧起來。
「殿下需要奴婢做什麼?」
「那株春劍出身不俗,死了定然可惜,活著又未必有價值。但往往就是在這樣的窮途末路,才會出現那一線的生機。想想看……」
生機?
雛鸞殿,她一直以來都夢寐以求的地方……
韶光拿著腰佩的手一頓,忽然意識到,迎面遇到的隊伍正是宮城守衛沒錯,只是,晉王卻也在宮裡……
韶光明白她還想著方才在敬山亭里的事,卻並沒說話,等到一直將兩人送到廣巷前的亭閣,隨將披風遞還到紅籮的手裡。
紅籮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主座的方向,那裡繾綣情深的一雙人正與群臣把酒,言談甚歡,心下不覺有些猶豫。成海棠這時也跟著望了一眼,而後,神情落寞地笑了一下,「還是走好了。殿下與太子妃那般大度,怎會怪罪。倒是我這副模樣,再留下來要惹人生厭的……」
男子深邃的黑眸,彷彿帶著勾魂攝魄的力量,直視而來,讓人為之淪陷。韶光受不住那樣的目光,低頭言道:「對殿下來說,可能是些瑣碎小事,但對內局的一乾女官侍婢來說,卻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情。」
韶光扶著雕欄,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敬山亭,忽然就想起當年,皇後娘娘遣她監督宮闈局新造百絲燈的情景。那時小年,何止一處亭閣,一到入夜,宮城裡的大小殿宇均是金錦高懸,香燭輝煌,皇城內更是不設宵禁,城裡的街巷處處燈火相映,時時鼓樂喧天,來往商賈行人摩肩接踵,喧囂而熱鬧。
是在說東宮的側妃,成海棠吧……
韶光垂著眼睫,輕聲道:「殿下離宮的這段時間,宮中尚且安生。」
這麼淺顯的道理,即便一個婢女不懂,但晉王是不會想不到的。
「酒烈傷身,娘娘不如吃些油果墊一墊。」
年節后總要進行一輪封賞,何種程度,且看那討賞之人的能耐。既然這旨意是晉王透出來的,雖說是頭一遭,但想必已豐厚無疑了。好在尚服局裡已經沒有空著的位置,否則年節之後的品階之爭,恐怕還要驚動不少人。
宮裡的亭台樓閣大多臨湖而建,氤氳的水汽瀰漫上來,將那些宮殿都籠罩上了淡淡的濕意,朱紅的宮牆、碧色的琉璃瓦、逶迤婀娜的廊道……都變得迷離而不真實。在浣春殿的殿閣外,有一彎明亮如鏡的碧波湖,月光粼粼,宛若在湖面灑下一層破碎的金。
昔時司寶房的女官忽然哽了一下,卻在那樣的目光中無言以對,再次低下頭,露出羞愧的表情。
紅籮被看得沒了底氣,抽噎著,低頭去攙扶成海棠,往亭子外面走。韶光撿起地上的披風,跟一側的側妃和嬪御告了罪,也隨著兩人一併踏出廊坊小徑。在經過廊坊時,正好對上余西子望過來的視線,韶光沉m•hetubook.com•com靜地點了下頭。
祭灶之夜,敬山亭宮宴,一應朝中高官都被太子夫婦請進宮來。值此佳節團圓之際,同樣尊貴的晉王卻被派出去查案,漢王則是與太后一樣告病未出,只有一直待在宮裡的蜀王和秦王赴了宴席。太后固然是不想見到麟華宮的人,而太子又何嘗希望晉王回宮攪局?
韶光往那方掃了一眼,便佇立在成海棠身側,不再說話。
夜晚悄然而至,大興城裡的家家戶戶亮起了燈火,開始祭灶過小年。
不去敬山亭,那為何要來殿前的亭橋……
韶光抬起頭,一襲墨色錦袍的男子就站在亭橋廊道的那一端,紫色的花瓣紛揚如雨,落在他的肩頭、發間,衣襟上……將那身暗抑肅殺之氣蒙上一層純白的迷離光澤。
她低聲道。
來不及讓她多想,他已經踏上橋廊。等走至她面前,頓時遮住了大片的亮光,「說起來,這場宮宴能夠順利辦下來,東宮是該好好犒賞你們這些女官。從回來到現在不過兩個月,年祭一應事宜就籌備得如此妥當,非常有效率。」
宮裡的人紛紛猜測,不知皇上此舉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恰好延遲了兩宮交鋒的時間。
路上,紅籮看著韶光,欲言又止地囁嚅著。
於是所有跟去祈福的宮人都意識到,明光宮和麟華宮的對抗在所難免。只要待在宮裡,無論怎樣和光同塵、避其鋒芒,恐怕都免不了衝突。
韶光不禁想起前一陣剛剛升遷為司衣房掌首的錦瑟。趁著內局忙成一團時早早就將位置定下來,不能不說是明智至極。
「太醫署里的醫官都是各自為政,若說消息,宮裡面流傳出來的,未必就是真的。」他輕輕撫上她耳畔間的髮絲,柔滑的觸感,仿若上好的綢緞,「而且這段時間,她自己一直心灰意冷,無暇自顧,尚未知曉也是情理之中。再過段時日,想必宮裡面又要為東宮的這一喜事大肆慶祝了。」
紅籮眼圈都紅了,哽咽地喚了一聲,剛張嘴想說什麼,就被人從後面不輕不重地杵了一下。
「回去煮一碗醒酒茶,明日一早還得去明光宮請安,若是宿醉不醒,被拿住把柄就不好了。」
需要靜下心來好好想想,想想以後該如何自處,想想怎樣能繼續安穩地待在東宮。而不是像紅籮想的那般,以卵擊石,自不量力。
傳事太監的唱喏過一聲,太子夫婦的步輦剛好行至廣巷。楊勇走下車,親自來到宮城內苑的廣陽門前迎接進宮的官員,沈芸瑛站在他身側,臉上始終掛著端莊的微笑。新婚燕爾的璧人,相攜而立,宛若並蒂的紫色香蓮,笑容滿面地朝著官員頷首示意。
「殿下是……剛從昭陽宮過來?」
韶光略微仰視,靜靜地問道。
「跟著娘娘,要更多地為她著想。一言一行,都需謹慎。」
迎著漫天燦爛的煙花,韶光仰起臉,原本漆黑如夜的瞳仁在一剎那被照耀得五光十色,宛若一千種琉璃的斑斕光芒,與額間的那一抹金蓮交相輝映。
用雙手拿著尤顯吃力,李莘華單手執筷卻是遊刃有餘,一套動作下來,嫻熟而優雅,舉手投足都透著大氣從容的皇室味道。
片刻之後,紅籮拿著披風回來了,看到韶光,感激地朝她點點頭,隨後輕輕地將披風搭在成海棠的肩上。
余西子正不停地在崔佩坐席和瑤雪亭之間往返,吩咐宮婢照看到每一個女眷,又要跟司膳房的李莘華互相照應,此刻遠遠地瞧見引路太監舉著皇幡過來了,急忙讓宮人將那些還未坐在席間的官員家眷安置妥當。
韶光有一瞬的怔忪,不甚明白他話意何指。須臾,忽然想起,許久前確實有江南進貢的蘭花,一名曰寒蘭,一名曰春劍,都是甚為罕有的名貴品種。只是在後來發生的前太子妃元瑾一案里m•hetubook•com•com,太後為了褒獎東宮兩位忍辱負重的側妃,將那蘭花分別賞賜給了成海棠和高靈芝。
酉時兩刻,守城的衛兵擂響了興慶殿鼓樓上的大鼓。
「百花叢中,一枝獨秀的,便是最矜貴的,所以不論是爭寵還是爭權,宮裡人夢寐以求的,無外乎是脫穎而出后的無限風光。沒有人會浪費時間。」
楊廣的唇角牽起細小的弧度,眼底那原有的凜冽戾氣卻是逐漸淡了,深蘊黑眸,蠱惑而懾人,「你認為本王要去參宴?小年祭灶,君臣同樂,如果就這麼過去,豈不是掃了太子的興……本王可不是那麼不識趣的人。」
坐席旁邊的都是東宮其他側妃和嬪御,酒過幾巡,均有些醉意。
楊廣黑眸深深,微涼的手指從她的下顎滑過去,啟唇,言簡意賅道:「跟著她、提點她,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
成海棠來得有些晚,給她留出的卻是最挨近太子的座位。包金的紅木案,案上擺著數十道精緻可口的佳肴,侍婢殷勤夾菜,成海棠維持著笑臉,卻不知咽下的都是何物。
「娘娘……」
韶光略微垂首,在心裏默默斟酌著他的話。昔時高高在上,而今跌落谷底,此時幫她無異於雪中送炭,只是,這雪中送炭固然打動人心,但成海棠作繭自縛……她最需要的並不是一個能謀善斷的幫襯,反而是冷靜鎮定的心境吧……
月輪的清輝照亮了那張絕美生魅的面容,也照亮了,那一雙宛若墨硯的黑眸。隔著婉轉的袖水煙光,男子目光深深,一貫深邃冰冷的眼底,映著湖面的點點粼光,倒映出一抹寶藍色的倩影,約約綽綽。
楊廣牽起唇角,看著她的眸光里隱約含著些亮色。
這日一大早,尚食局四房之一的司膳房掌首李莘華,領著房內所有換上新制宮裝的婢子在東宮前的迴廊里候著。等到十二扇鑲著鎏金門釘的紅漆殿門徐徐打開時,便有內殿的隨侍宮婢出來傳召太子殿下的旨意,宮闈局各房宮人可進殿籌備祭灶之典。
東宮前的白梅紛紛搖落,宮婢們在九曲迴廊里穿梭而過,手中捧著的均是鑲金鏨玉、描花雕銀的盤盞,由司寶房趕製了整整兩個月的物件,而盤盞中的珍饈佳肴都是司膳房費盡心思烹制而成,兩相搭配,既勾人津液,又賞心悅目。
韶光垂眸輕言道:「請殿下先行。」
柔燦的月華靜靜灑落,照亮了敬山亭前的小徑,也照亮了姍姍到來的一對伉儷。宮燈為引,旃毯鋪紅,兩側不斷有列隊恭迎的宮婢和太監們朝著兩人彎下腰,那些隨風拂來的白梅彷彿也追逐著二人的腳步,墜落的花瓣宛若層層細浪,芳芬悠揚。
照水梅的花瓣輕柔地飄墜下來,韶光徐徐收回目光,卻正好對上楊廣的眼睛,映著身後漫天飛舞的梅花,那雙眼睛,深蘊幽鎖,彷彿就這樣注視了她許久。
成海棠舉起酒杯,整個吞下,只覺得胃裡苦澀難抑。
她知道,自從回宮以來,太子殿下知道沈芸瑛小產,又是內疚又是難過,甚至將怒氣發泄到隨沈芸瑛一併出宮的自己身上。太子為了想要彌補沈芸瑛,都是與其出雙入對形影不離,親昵得難分難解,而太后更是下了詔命,將其晉封為東宮嫡妃。
「我原是不想來的……」
輔陽殿內的一應供奉香案在三日前就已準備妥當,灶王龕設在輔陽殿正殿的東面,大殿正中間供著灶王爺的神像,上書「東廚司命主」,兩旁則貼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對聯。供案上則擺著手腕粗的金雕蓮的雲紋方蠟,金角端香薰左右各一,吉祥如意百果盤若干,寓意祈請灶王將人間之事上呈玉皇大帝,求得富貴平安。
紅籮回頭,卻是韶光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未發一詞。
又是年節。
韶光嘆了口氣,伸手撫了撫她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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